3 第二天早上,当闻到滤煮咖啡及油煎熏肉片的香味时,我醒过来了。儿子彼得 和约翰尼·马西斯正在厨房里高唱《圣诞老人进城了》这首歌。我翻转身来看看钟, 离我该起床的时间还有15 分钟。我又钻进温暖舒适的被窝,心里想着孩子们和圣 诞节。 圣诞节对我们一家人来说可谓是多事之秋。四年前,我的丈夫伊恩,在圣诞节 和新年之间那个星期去世了。去年圣诞节,我自杀险些死去,圣诞节前后那段时间, 我一直处于病愈恢复阶段。这一切都无法证明“生活真是美妙”的人生真谛。 现在我已在一个新的城市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我充满了乐观自信。我们在奥 斯勒大街租了一幢房子,七月份我和孩子们搬了进来。它建于60 年代,当时这样 的房子被称为错层式房屋。它位于大学附近,四周绿树掩映,结实而又牢固。设计 建造这幢房子的是一位研究弥尔顿的学者,目前他正在英国度“休假年”。显然这 位学者喜欢宽敞的空间以及充足的阳光,在搬进来的头几个月,我不止一次地对这 位不曾谋面的学者表示感谢。他的这所房子为我抚平了心灵上的创伤。 至于为什么我们要从里贾纳举家北迁至150 英里外的萨斯卡通,我还真能说出 好几个合乎情理的理由来。我的两个大孩子考入了这里的大学,政治学系又让我担 任一个本科毕业班的“本省当代政治学”的教学工作。一年的聘期对我十分有利, 加上没有额外的事务,没有学校教育委员会的工作,我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为我的一 位老朋友写一本传记,此人也是我所在社团的领导人。这一切天经地义的理由使我 的搬家举措真是合情合理。但这众多理由还不能真正说明我搬家的原因,我搬家的 真正理由是,搬家的前一年,我原来那所房子里发生了不幸的事精。我知道,我们 得暂时调换一下环境。 听着儿子欢快但又不怎么和谐悦耳的说话声,我脸上绽开了由衷的笑意。这次 在奥斯勒大街度过的圣诞节将是一个快乐温馨的节日。我翻转身,用毯子紧紧裹住 自己。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但正如格雷西·斯利克常说的,“不论床多大多软,你 终究要起来。”今天是12 月22 日了,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处理。 半小时后,我下楼来到厨房,冲了个澡,换上衣服准备去晨跑。彼得正从平底 锅里把蛋铲入盘中,他的弟弟在给狗喂面包皮。 “时间掌握得真棒!”彼得说,“再多煎两三分钟,它就成了爸爸常说的‘女 人蛋’了,四周焦黑,中间如石头般坚硬。”“你爸爸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那次他和朋友们去野营,在马尼托巴湖钓鱼时说的。他不让我在你面前说,因为 你会认为言语粗俗不堪。”“嗯,”我盯着盘中的蛋,我答道,“他是对的,但还 可继续讨论。蛋煎得不错,彼得。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圣诞礼物?” 彼得为我斟满一杯咖啡。“今晚我想借用你的车,我和克里斯蒂想去‘星鸦’俱乐 部。要是驾驶一辆破车,那么我们会在所有的入口处遇到很多麻烦。”他在我的对 面坐下,继续说,“你送我的礼物中,该不会是一辆新车吧?是不是?”“不,” 我边叉熏肉边答,“不是新车,但我今天一办完事你就可以用沃尔沃车了。看在过 节的份上,我还可额外赠送一张我得到的免费洗车和打蜡的票券。”“小心些,妈 妈,那些票券可不是唾手可得的。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办完事?”“呃,让我想想。 首先我带狗去河堤上兜兜风,消耗掉这顿可口的早餐。 接着我去弄一个车顶载重架,这样好装载我们将去格林沃特湖度滑雪假用的雪 橇。然后我去与莎莉·洛弗会面,并到健身房去锻炼。回到家时我可能累垮了。对, 你1 点钟可以得到车。”“就这么说定了。安格斯想让我带他去买圣诞礼物,他可 以和我一道去洗车行清洗汽车后座。真令人恶心,他在万圣节吃剩的糖果还留在那 儿。”“真是长大了,竟然可以将糖果保存近两个月。”我对最小的儿子说道。 他伸手取走我盘里的一块熏肉片,“啊,你可不能吃那肉片,上面沾了好多狗 毛。”我浑身一哆嗦,“我想我可不愿意知道这点,我们谈点别的。你还剩下多少 圣诞礼物要购买?”安格斯率真地一笑:“所有的。”我把盘子推向他,“来,再 吃一块熏肉片,你比我更需要它。”我用清水冲洗了一下盘子,然后把它放进洗碟 机里。小狗们已在门边焦急万分地望着我了。 “有谁想去散步?”每天早上我都这样问。看见我打开抽屉去取狗皮带,它们 就汪汪狂吠起来。它们每天早上都这样狂吠,而我们谁都不喜欢小狗们这样惊喜的 样子。 那天早上可真快活。天色阴沉,但我和小狗们并不在意。河堤上,有好几处由 于生长着灌木,地上没有白雪覆盖。对我和狗儿来说,这真是美好惬意的一天。我 们奔跑着,任凭清新的空气像刀割似的穿过肺膛。我驻足注视着蜿蜒汇入温尼伯河 的南萨斯喀彻温河,河面上的清冷空气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回家后我驾车来到城里,把车停在玛吉健身馆对面的停车场。车库的男人很快 帮我安装好了雪橇架。我正准备付钱,他笑着告诉我,这是送给新顾客的圣诞礼物。 对这美好的人情,我的心中涌上了一阵又一阵的喜悦,世界和平、人人友好的时刻 的确来到了。 两个小时后,我发现我高兴得太早了。 70 年代带给人们的是土质颜料,流苏花边,以及像玛吉健身馆这样的私人俱 乐部。在这些俱乐部里,妇女们可以健身,学习东方艺术,或者悠闲地坐在一起谈 论妇女宗教团体。然而现在,这些古朴的文化现象已经荡然无存。 在玛吉健身馆里,人们再也不谈妇女宗教团体这类事了。好在这儿的食物仍然 不错,健身班也是全城最好的。 我进去时莎莉正懒散地坐在大厅的一张椅子里。她穿着靴子、蓝布牛仔裤、男 式衬衫和一件旧羊毛短上衣,这使她看上去略有一些军人的风范。她把长长的金发 轻轻地挽在脑后,肩上挎着一只精美的皮包——正是昨天晚上休·兰金- 卡特肩膀 上的那只皮包。 我俯身细看皮包上的针脚。“休·兰金- 卡特在‘成名之墙’上获得了一席之 地吗?”我问道。 莎莉脸上绽出笑意:“不在我的墙上,”她说着站了起来,“不过他挺喜欢斯 图尔特。天啊,说起斯图,猜猜看,昨晚我在美术馆发现他在做什么? 在量他的男根——墙上的那个。为了比较一下,我想。”她温柔地说,“听我 说,健美课要到中午才开始。我们去咖啡馆聊聊天,打发些时间,如何?”“当然 好!”玛吉咖啡馆里阒无一人。桑塔夫人在现金出纳机旁的一张卡纸板上写了一个 通知说,咖啡馆中午停业,以便让员工有时间准备圣诞晚宴。我们进去时经理极为 关注地望了我们一眼。我们没点别的什么,而只要了壶格雷伯爵酒和一瓶矿泉水。 这时,经理的态度显得相当不友好。她很快为我们端来了饮料,像是在特意显示她 行动的快捷。然而莎莉却不急不忙的,那女人则仍然立于莎莉身后。莎莉从新皮包 里掏出一个启瓶器和一包糯米糕点。“食物过敏。”她耸耸肩膀,扭头看了看经理, 那女人一个急转身,走开了。 “我已经忘了这事,”我说,“我只是认为你已经不再对食物过敏了。”“不, 反而比以前更厉害了。这世界真是一年比一年更危险。”我闻此不寒而栗。莎莉好 奇地望着我。 “不必担心,我小心些就是了。”她指甲未修,双手显得格外有力,极为利索 地撕开了糯米糕上的玻璃纸。“不管怎么说,确实是更糟了。在圣大非替我看病的 医生对我说起一件事,他的一个对精液过敏的女病人,在新婚之夜死了。她一开始 就反应强烈,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她的丈夫还以为她的性高潮来了,于是便继续 疯狂地动作,真是一匹种马!”她递给我一块糯米糕,“来,把它吃了,我担保它 可以使你长生不老。”“或貌似长生不老,”我收敛笑容,“天呐,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男人。他们是如何弄清这一切的?”“很显然她有过敏病史。乔,救护车 来时,那丈夫还赤身裸体地坐在床沿,下身仍散发着丝丝热气。”一时我们四目相 视,猛地大笑起来。 “啊,赛尔,”我说,“能在一起真是好,我们同处一个城市,说不定可以弥 补这些年我们的损失。”莎莉从对面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我们要弥补损失,乔, 但不是萨斯卡通,我不打算在这儿久呆。”冷不防我有一种失落感,但我竭力保持 泰然自若的样子,“想想你昨晚在美术馆所受的欢迎,我不能说我应该责备你。” 莎莉喝下一大口矿泉水,“说来也怪,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我就决意要离开此地。 我和斯图商议举办性写真时,我告诉他,我希望这是我送给这座城市的临别赠品。 你知道,我断断续续在这生活了25 年。”“此刻,我认为这座城市并不应该得到 一份临别赠品。”我说。 “在这儿我创作出许多出色的作品,要知道,乔,若真的要离开这里还真不容 易。我20 岁时就是河堤上那家画室的主人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该走了。和斯 图在一起的最后一年里,我的作品糟糕透顶。所有的作品都是阴郁晦暗的:我自己, 我的作品,以及整个世界。我多么希望能赎回那一年我所有的作品并将之付诸一炬。 这一切令人厌恶透顶,面对这些我几乎要窒息了。”她兴趣索然地摇摇头。 “我真不该嫁给他。斯图的确是个好人,但他是如此的固执僵化。跟他在一起, 我一定会发疯的。”“你还有泰勒。”我说。 她脸上闪出兴奋的光芒,“是啊,我还有泰勒。自从离开斯图,离开那幢房子, 我又创造出了像样的作品。情况开始明朗起来。你见过第十四街上我的画廊吗?” “那自然了,我一直关注着它。其实,我昨晚还告诉克莉·普尔,我非常欣赏门外 母狮颈上戴的圣诞花环。”莎莉眉毛向上一扬,“那只狮子目前是妇女作品展馆唯 一值得赞赏的东西。那地方现在是个累赘——都是一些70 年代的关于女性象征的 作品。毫无疑问,克莉已经丢掉了她的品位、判断能力。不管怎么说,那儿将很快 会焕然一新的,那儿将有一个新主人。”“新主人?”我重复道。 “是的,他是一位外科医生。我在圣大非时,接到了房地产经纪人打来的电话, 他们在四处找我。经纪人说有个女人想把画廊买下来,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她的丈夫。 是付现金,不用讨价还价。我昨晚回来时就顺道到那儿签了合同。”“克莉呢?” 我问,“难道她已经同意了吗?”莎莉迷惑不解地望着我,“嗨,她只是负责管理, 我才是业主。不管怎么说,这对克莉有好处——让她从那温暖的蜗居里跑出来见识 一下这个讨厌的光怪陆离的艺术界。不要这样望着我,乔。20 年来,我一直维持 着克莉·普尔的生计。如果这位好心肠的医生不出现,没准我还会继续资助她20 年。但这桩生意从天而降,正像一块被时间改变的告示牌。”“是上苍赐福吗?” 我问。莎莉露齿一笑,“是的,是这样——上苍赐福。”“唔,”我说,“罗伯逊· 戴维斯说过,无视别人的命运对他们来说无异是精神上的自杀。”“听起来蛮不错,” 莎莉说,“我希望罗伯逊·戴维斯,不管他是谁,告诉克莉我卖掉了画廊。当她听 说此事,我真希望罗伯逊来替我和她交涉。”她站起来伸个懒腰,“言归正传。现 在,乔,让我们进健身房健身吧。你从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遇到种马般的男人吧?” 玛吉健身馆开业时,人们对更衣室的优点做了大量的宣传。那位女设计师别具匠心, 把更衣室的光线设计得很柔和,可使“人们对自身的缺陷予以宽恕”。我慢慢地穿 上紧身运动衣,心想那位设计师是多么地仁慈。然后我抬头打量莎莉·洛弗。 莎莉赤裸着身躯,43 岁了,身体仍保养得很好。全身上下呈棕褐色,没有下 垂松弛,没有多余的脂肪,一切是那样的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她套上紧身裤,转 过身来面对我。“准备好了吗?”“早已准备就绪。”我回答。 “行,”她说,“我们进去随意跳跳曳步舞。”走进健身房,我马上意识到这 儿活动的内容很多,绝不是跳跳曳步舞而已。这儿的女人身材都酷似莎莉:柔润光 滑,体格健美,身着斯潘德克斯紧身衣裤。看上去她们比我们至少要年轻10 岁。 教练身材矮小,红头发,身着红白相间的棉运动服。他将磁带插入黑人音盒后 说:“这是高级训练班,如果你们跟不上节拍,我要求你们不要停下来。顺便介绍 一下,我叫沙琳。”我靠近莎莉,小声耳语道:“你注意到了没有,有多少健美操 教练的名字都叫沙琳?我觉得这有些让人作呕。”莎莉咧嘴一笑,正欲说什么,恰 巧这时音乐响起来了,我们随即就跳开了。 播放最后一首曲子《世界,尽情欢乐吧!》时,我已经满身是汗,疲惫不堪了。 而莎莉依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健身馆墙上贴着一张标语:“最后一首曲子,请 逆向跳!”“你无法使时钟停止向前,但你可重上发条。”我看着莎莉随着音乐高 抬腿,看着她那束成马尾的金色长发,以及那张神情专注的脸庞,心想她无须任何 激励标语,只凭她自己,她已经找到令时间静止不前的办法。 做完自由体操,莎莉留下做一些在圣大非学会的放松运动。我来到更衣室,发 现克莉·普尔正在那儿。 她双手搁在大腿上,直挺挺地坐在长椅上。她身着一件漂亮的灰色毛料大衣, 而她身旁,年轻妇女们正有说有笑地脱下醒目扎眼的紧身弹力衣。一身毛料大衣的 克莉在此是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犹如群蝶之中一只暗淡毫不引人注目的飞蛾。 我走上前去跟她打声招呼,她抬头恍惚冷漠地望着我。 “你好吗?”我问。 她没有反应。 我跪在她身旁,碰碰她的手:“我是乔安娜·基尔伯恩,还记得吗?莎莉的朋 友。”她抽回手,“我记得,”她声音嘶哑地说,“莎莉在哪?”“她马上就过来。” 我等待着,然而看上去克莉已无话可说,于是我打开锁柜,取出毛巾走进淋浴间。 我回来时,发现克莉仍端坐在那儿等待着,看上去她像要一生一世等下去似的。 显然莎莉运动完了以后直接去了淋浴间。她最后进来时,头发湿漉漉的,身上 裹着一条蓝色毛巾。见到莎莉,克莉·普尔霍地一下跳起来奔向她,莎莉好一会才 注意到眼前的事。 “克莉,你来这做什么?”克莉·普尔的声音怪异紧张,充满着愤怒。“我还 能去哪?今天早上一个全然不识的陌生女人走进妇女作品展馆——我们的画廊,莎 莉,那是我们一起建造的——她告诉我圣诞前夕她要携丈夫来看他的礼物。”她完 全失去了控制,“这个女人带来一条很宽的红缎带子,问我是否愿意在圣诞前夕关 门时将缎带系在门上。莎莉,你在听我说吗?她希望我把缎带系在妇女作品展览馆 的前门上,因为你已经卖掉了它。你没有告诉我就卖掉了它,莎莉。 我们的画廊成了送给那个见鬼的丈夫的该死的礼物。”“克莉,我并不希望如 此,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克莉·普尔失声痛哭,眼 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她撩起衣袖把它擦掉。“还记得我们曾想拥有一个所有欧美国 家的妇女都能来参观的画廊这件事吗?现在我能去做什么?如果我……”话未说完, 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莎莉的声音显得困顿无力并且略带伤感,“你得去做这个世界上其他人所能做 的事情,机会均等地与人们竞争。哎,克莉,是该改变的时候了,没有人会一辈子 创造那些污七八糟的作品的。”“也包括你吗?”克莉呜咽着说。 “噢,小耗子,”莎莉伸出手去安抚克莉,身上的蓝色毛巾随即滑落到地上。 面对赤身裸体的莎莉,克莉·普尔心肠软了下来,她俯下身子拾起毛巾披在莎莉肩 上。 “我不希望你着凉。”她坦率地说。 这是骇人的亲密无间的时刻,一眨眼,两个貌合神离的女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莎莉张开双臂抱住克莉。 这真是荒唐滑稽的组合,一个身着灰黄色毛料大衣的女人颤巍巍地抱着一个赤 裸裸的女人,仿佛这样就可以打动这位像亚马孙族那般强悍而刚勇的漂亮女人的心。 更衣室里唯有克莉·普尔低沉的抽噎声和莎莉低沉略有些厌烦的声音,“好啦 好啦,小耗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听我说,这只是对你的一次小小的打击。让我 穿上衣服,我们找一个静谧之处喝点什么,然后好好谈谈。”她双眼环视一下更衣 室,啊,这儿设计得多么巧妙,确像雾里看花一样,使人看不清自身的缺陷。由于 当众吵嚷,更衣室的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而女人们则坐在长椅上,系胸罩,穿长袜,扣靴子拉链,装作什么也没有注意 到。莎莉从对面懊丧地对我苦笑,“谢谢你的到来,乔,希望下次我们不用等这么 久。”我驱车回家,行驶在白雪皑皑的大街上。我的脑海里一直涌现出克莉紧紧抱 住莎莉的一幕,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从斯潘迪纳·克雷森特大街转向大学桥时,我 的汽车驶到了路面的冰层上面。在这令人心悸的十几秒钟内,我的车轮一阵空转, 直向迎面驶来的汽车冲去。我拼命控制住汽车,避免了一场惨祸。当我驶入家门前 的汽车道时,我仍能感受到浑身针刺般的不安之感。 我开始认为莎莉可能是对的,世界或许真是一年比一年更不太平了。 我走进前门,恐惧感渐渐消失了。圣诞树上的灯泡闪闪发亮,收音机里播放着 圣诞乐曲。我的女儿密柯,坐在餐桌旁边,面前桌子上堆满了盒子、包装纸和缎带。 她身穿有着小精灵、圣诞老人鲜明图案的绿色针织衫,浅茶褐色的头发用红缎带挽 于脑后。她已经20 岁了,这一年半以来她和男友格雷格居住在外。此刻她俨然像 个12 岁的孩子,圣诞节之夜,她回到了家,我心中一阵快慰。 “请帮个忙,”她说,“这一切已晚了3 天。”我在她身旁坐下,拿起一个盒 子,“给谁的?谁送的?”我问道。 “给你的。我送的,不许偷看。来,选些适合母亲的包装纸,朴素点的。”她 盯住我,“你还好吧?你看上去如同散了架一般。”“我度过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 的上午。”我说,接着我告诉她更衣室里的一幕。 待我说完,密柯熟稔地操起剪刀,刀刃过处,银丝带随即卷曲起来。她凝思片 刻,开言道:“听起来克莉这女人好像不光在谈艺术,她们之间似乎有一种特殊的 关系。莎莉是同性恋者吗?”“我并不这么认为……我想,她是那种喜欢和一个有 趣的搭档从事性艺术的女人。”“或者是很多搭档。”密柯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张红 色薄纸为安格斯包了七张扑克牌,“妈妈,我早上去了门德尔。”“莎莉的展示会 正把萨斯卡通变成一个爱好艺术的城市,”我说,“你有什么看法?”“哎,政治 狂人们大批出动了。从停车场出来的路上,一个女人正用购物手推车推着狗四处游 荡。她拦住了我,问我是否是处女。”“可怜的狗,”我说,“可怜的你。如此经 过停车场去看展出,值得吗?”密柯仰起头,双眸发亮,“啊,妈妈,真是太棒了! 那幅壁画是我有生以来所见到过的最最绝妙的作品。但最引起轰动的是你和莎莉的 那幅画。当然,我得告诉所有的人那上面是我的母亲。”“他们果真感兴趣吗?” “他们当即停了下来,”她沉思片刻,“美术馆的向导说,莎莉竭其所能将那幅画 借了出来。他说她坚持主张展出这幅画,以便画中的女孩能够欣赏它。”密柯转过 话题,问我,“昨晚之前,你知道这事吗?”“不,这是一个惊喜。我想莎莉想看 到我的反应。”“她的确应该多为你着想。这样是否会使你陷入困境?”“你知道,” 我说,“我想她考虑过。”密柯拿起马克笔,在送给安格斯的纸牌包装上画上一些 爪印。随后,她举起盒子,征求我的意见。“很漂亮。”我说,“有你为他们包装 礼物,他们可真运气。”她粲然一笑,随即递给我一只盒子,“你为我包装礼物, 我也感到十分荣幸。这样好运都会向我跑来。”“是啊,”我说,“我想的确如此。” 我们俩边听收音机,边默无声息地包装着礼品。稍顷,密柯打破了沉寂。 “妈妈,你和莎莉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曾亲口告诉我,你们从小情同姐妹。 今天从门德尔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天你和弟弟们搬到这之前,我仅在爸 爸葬礼仪式上见过莎莉一面。我记得这事,因为葬礼过后我回到家里,上楼时发现 莎莉和尼娜正在我房里争吵不休。”“我不记得莎莉参加你爸爸葬礼的事了,”我 说,“其实,那一天的事情我全忘记了,当然不会记得尼娜和莎莉的争执。她们争 论些什么?”“我不知道,”密柯说,“这跟我没多大关系。我为什么要上楼,现 在有点记不清了。但我的确记得听见尼娜对莎莉说,莎莉应该离开这儿,因为她所 做的事伤害了你。”我拿起一只印有伊顿商标的盒子,“这用的是什么包装纸?” “这是给皮特的驾驶手套——是与你还未送给他的那辆新车相配的——挺适合男子 汉的。”我拿起一些印有玩具兵图案的闪亮的薄纸,“够男人味的吧?”她张嘴一 笑,表示同意,然后低下头开始做蝴蝶结。“妈妈,我打探莎莉的事情,并不是我 过于好奇爱管闲事。如果你不愿说你可以不必告诉我。”“只是,”我说,“我想 我很愿意告诉你。昨晚看了湖边那幅画,使我回想起许多往事。”我伸出手握住她 的手,“密柯,我们歇一会,喝点茶。 现在我可以和女儿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朝向厨房阳台的玻璃门前,放 着一张桌子,我们就在桌旁坐下。后院阳光普照,一群麻雀正在啄食早上我放在鸟 食器里的被雪埋住的葵花子和猪油。 “我不知从何说起,”我说,“大概该从莎莉父亲去世时说起。打那之后,一 切事情都变糟了。”“1958 年9 月,”密柯轻声说,“今早我在莎莉作品展示会 的简介和目录上看到,那上面还有对他的一小段颂词。”“不错,”我说,“只不 过他们掩饰了一些真相,比如说他死的方式。 密柯,德斯不是寿终正寝,他是自杀。而且他……他想把尼娜和莎莉一并带去。” 我感到密柯用力地抽了一口冷气,“他想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她的心跳得像 擂鼓似的,毛衣上的小精灵和圣诞老人剧烈地起伏着。一个要杀死自己亲人的男人, 对于一直处于安逸、充满欢声笑语世界里的密柯来说,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他一 定是个残忍的人。”她最后说。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实际上,在患病之前,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了不起的人。 过去哪怕是和他共处一室,我也觉得快活。他的生活充满着无穷乐趣,他对一切都 很感兴趣。他可以醉心于煮玉米棒子,也可以醉心于和莎莉在沙滩上共砌沙堡,而 更醉心于艺术创作。”“后来他患了中风,一切都变了。过去他喜欢游泳,那情景 我闭上双眼仍能想象得出。他从别墅冲向小山坡,从码头跳入湖中,行动从未迟疑 不决。 转瞬间,他没有人帮助就不能自如行走。他一向善于讲故事,当然这也不再可 能了。中风后,看他费力地试图清晰地发出声音,真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他一切全得依赖尼娜和莎莉,甚至连吃饭这样的事也得靠她们。当然,最糟糕 的是他再也不能作画了。我想,这对一个像德斯这样每天都充满极大热情的人来说, 实在是太残酷了。未来显得……”“令人无法接受?”密柯紧张地尖声问道,“无 法忍受现状,于是他就打算杀掉两个无辜的人?”“但他并未杀死她们,密柯。我 父亲用吐根给尼娜洗胃,救活了她。莎莉自己将毒物吐了出来,救了自己。她们都 活了下来,尽管有一段时间我认为她们不该活下来。你知道,有一段时间,我并不 希望她们都活着。人们都在议论,说她们的世界全被搅乱了。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那时,就像天塌了下来,阴霾密布,暴雨如注。我孤独无援,惶恐不安。我父亲要 处理所有的一切:应付警察,主持葬礼,照顾住院的尼娜和莎莉,以及他自己的病 人。 我没法见到他。我清楚地记得,他来我房里接我参加葬礼的一刹那,我几乎认 不出他来了。他形容憔悴,神情焦虑。第二年的8 月,他就得了心脏病。 有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德斯蒙德·洛弗去世时,带走了你外公生命中的欢娱。 从此他开始日渐消瘦孱弱。”“我外祖母还在酗酒。”密柯说。这倒像是她在 叙述事情,而不是在提问题。 “是的,那年夏天她狂饮滥喝。报纸都在说,是‘湖心惨案’促使她加入体育 运动总联合会。我顿时变得孑然一身,觉得生活没了依托。以前尼娜会来关照我, 但德斯死后的好几个星期中,她一直住在医院里。”密柯不解地问道:“我记得你 说没事的。”“身体是没事了,但心理上她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恢复过来。我不停 地问我父亲何时能见到她,但他每次都说快了快了,尼娜需要的只是休息调养。 我想我相信了父亲的话,因为我希望尼娜能够恢复健康。那之后一天晚上,我 无意中听到父母在争吵。你的外祖母一直不喜欢尼娜,她叫喊着说尼娜假装出悲痛 的样子,狡猾地利用父亲的同情心和我容易受骗上当的心理,掩盖了湖边发生的一 切。当时父亲喝斥她不许怒吼,他告诉她尼娜的精神已彻底崩溃了。父亲还告诉她 一件奇怪的事。父亲说,那天早上,他巡视病房,经过尼娜房间时,只见她一丝不 挂地蹲伏在角落里,一边用指甲拼命撕扯自己身上的皮肉,真像一只被俘的动物。 哦,天哪,事情已经隔了30 多年,但每每想起,我仍然感到恶心欲吐,感到心烦 意乱,感到沮丧担忧。”坐在我对面的密柯眉头紧锁,“真难以想象。尼娜向来挺 能自控的。”“我知道。至少,打那之后,他们尽量不让她一人独处。但我认为他 们压根没想到,莎莉会出事的。我也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有一天莎莉 逃出了医院,后来他们发现她和伊萨克·莱文住在了一起。”“画像中与你和莎莉 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展示会简介上有他的名字。”“他过去每年夏天都到德斯的别 墅住上几个星期,他是德斯的朋友。其实也并不如此,伊萨克先是尼娜的朋友,后 来他把尼娜介绍给德斯·洛弗的。 尼娜是美国纽约人,伊萨克在那儿认识了她。不知什么原因,莎莉一到伊萨克 那儿,就再也不肯离开了。父亲想把她接到我们家来,她却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她 说,她永远不会回到拉塞尔希尔路,她准备离开那儿,永远不回去了。后来,她也 就这样做了。”密柯望着我:“莎莉多大了?13 岁?为什么她母亲会让一个13 岁的孩子和别人住在一起?”“起先我们认为这是尼娜和伊萨克作出的安排,而且 是暂时的,只是等到尼娜情况有了好转就让莎莉回家。纽约有一所很适合有天赋孩 子学习的艺术学院,他们为莎莉报了名。后来莎莉去了纽约读书,我们认为圣诞节 她会回来的。”“结果她圣诞节没有回来。”密柯说。 “她再也没有回来,也从未打电话来,从未写信回来。她和我们中断了联系, 好像我们并不存在似的。第一年我给她写了好多信,但从未收到她的只言片语。什 么人都没有收到她的信,甚至是尼娜。她告诉我,伊萨克不断告诉她,莎莉在纽约 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她也从未收到过自己女儿的来信。”密柯看上去有点困惑, “为什么尼娜要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你能想象我13 岁时从你生活中消失的情形 吗?”我冲她一笑,“我无法想象这种情形。我们家与他们家有所不同,尼娜和莎 莉一直都有分歧。现在想起来,多数是为了德斯。他很爱莎莉,当然,他是她的父 亲,又是她的老师。我觉得有时尼娜会有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但莎莉仍是 尼娜的女儿。”密柯说。 “对所有的人来说,那段日子糟透了,”我说,“在那段倒霉的日子里,人们 的头脑好像出了问题,对发生在莎莉身上的许多事情,都百思不得其解。 尼娜一定很难弄清楚,什么才是解决莎莉问题的最好办法。同时,也没有人能 够弄明白,为什么对我们也抱敌视的态度。父亲解释说,莎莉对德斯的离去非常伤 感,因为这毁坏了她美好的生活。结果这使她的感情起了很大的变化,她讨厌一切, 讨厌那些和她父亲有过联系的一切人和一切地方。”密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 白了。不要忘了,妈妈,她只是一个孩子。 13 岁——和安格斯现在一般大。年纪太小,不能周密地思考问题。”“噢, 密柯,这我知道。但是第二年你外公去世时,莎莉居然没有回来参加葬礼,伊萨克· 莱文倒是来了。他说莎莉拒不来多伦多,他只得让她和他在纽约的姐姐住在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难以原谅她这一点。为了莎莉,父亲什么事都愿意做,而她也 该知道,我是多么需要她。如果没有尼娜,我真不知道我是否还可以挺下去。”密 柯脸色阴沉,“对此,你听过莎莉自己是如何解释的吗?”“没有,我从未听她解 释过。去年夏天,我和莎莉相聚时,我们俩都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过去。但我 现在还在想,这样是否是一个错误。你知道,我现在对她有点生气。其实,对我们 两人来说,那些事我们谁也没有真正搞清楚。”“和她谈谈!”密柯简短地说。 我站起身来,“好吧,医生,心理咨询应该结束了,我们还是回去包装礼物。 但先过来让我抱抱你——感谢你如此善解人意。如果你愿意,我再请你吃些速煮食 物,冰箱里我还准备了一锅意大利卤汁面条。”她站起来伸个懒腰,“主意不错, 权当是心理咨询的报酬吧!妈妈,不要忘了听听莎莉的诉说。我想,事隔多年,如 今该是她发言的时候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