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圣诞节前夕的早上,我为自己斟上第二杯咖啡,心里考虑着该做些法式吐司来 当早餐。这时,电话铃响了。直到莎莉作品开幕式之夜,我已经30年没有听到这低 沉、粗重而又沙哑的嗓音了。但我现在立即就听出这是他的声音。我不会忘记这个 男人的所有情况。那时正是我16 岁花季的夏天。在那无数个酷热的白日和月光皎 洁的晚上,我把少女的爱恋,交给了这个令我倾心思慕的男子。 伊萨克·莱文的邀请简短扼要,文辞洗练,显然经过了刻意的雕琢。“乔安娜, 请恕我一早给你去电话。那天晚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我简直没有机会和你相约 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知道圣诞节前夕你一定有了安排,但我想或许圣诞节和新年期 间,我们可以共进晚餐,共同回忆一下美好的往昔时光。”“这主意听起来妙极了,” 我说,“但我和孩子们下一周准备去格林沃特滑雪,能改期吗?”“当然可以,新 年我会早些打电话给你,我不会让你再溜走……”挂上了电话,我感觉自己双颊上 飞起两朵红云。靠近电话机的墙上,挂有一面镜子。对着镜子,我以审视欣赏的目 光打量着自己。我的头发仍和以往一样呈淡褐色,但现在需要更多的柠檬汁和橙色 片剂来保养。眼眶四周已有了些许鱼尾纹。但总的说来,对这一切我还是很满意的。 “虽然比不上莎莉·洛弗,但还不错,”我对着镜中的我自言自语道,“伊萨克· 莱文如果这次放过你,他定是个傻子。”电话铃又响了,我的脸上仍然绽放着花儿 一般灿烂的笑意。 但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在电话线的另一端,莎莉显得焦躁不安但尚能自制。 “乔,刚才有人打电话告诉我,妇女作品展馆昨晚着火了。我必须去看看损失 有多大,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沉默片刻,莎莉语气和婉地说,“我的的确确需要 有人陪伴,乔。半小时后你能在那儿等我吗?”“我会的。”我说。 我上了楼,穿上牛仔裤和厚羊毛衫,然后叫醒彼得,告诉他我午饭前回来。刚 走出门口又折回来叫彼得下楼来,“小心着火!”我极其敏感地嘱咐他。 我把车从车库里倒了出来,天正下着雪。12 月的天空中鹅毛大雪纷纷飘落, 很像安迪·威廉士圣诞节特别节目中的情景。 时间刚过8 点30 分,我走过大学桥向市中心驶去,路上行人稀疏。 第十四街上保留着很多战前的建筑物,现已改造成建筑事务所和事业蒸蒸日上 的律师事务所。妇女作品展馆位于街区中央,我记得那是一幢两层灰色的装有楔形 护墙板的房子,造形简洁而不失雅致。然而此刻,那精美典雅已不复存在。透过浓 浓的烟雾和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惊奇地发现,这幢房子的残骸竟保存有一种异乎寻 常的美丽。从水龙软管射出的水已经在废墟上结成许多奇形怪状的冰柱。白雪开始 在烧焦的木头上堆积。在烟雾笼罩之中,这废墟倒有点像那圣诞节筵席上房子式样 的姜味糕点。 我很快发现了莎莉,她正站在昔日美术馆正门处和一个消防队员谈话。 她身着开幕式晚上穿的那件纳瓦霍式图案缤纷色彩鲜艳的厚呢大衣,衣服上的 桔黄、天蓝、紫色和蓝色,点缀着这灰蒙蒙的世界。她一看见我就朝我走来。 “非法纵火,”她说,“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我本来应该提供与我为敌者 的名单,或许我真的应该把他们在萨斯卡通市的电话号码和恶迹告诉警方。”她仍 显得是那样理直气壮,目空一切。然而在她用手捋顺头发时,我发现她的双手在颤 抖。尽管她的皮肤是棕褐色的,显得很健壮,但靠近上前,却发现她异常憔悴。她 的颧骨下方有一处烟灰污迹,我伸出手替她揩去。 她面露微笑,“唉,天啊!乔,我感觉糟透了,我需要跑上5 英里或是喝一杯 烈酒。”我低头看看手表,“快9 点了,我想太阳也该升出地平线了。走吧,我们 离开这儿!”我们走向停在路旁的汽车,身后传来叫唤声。是方才和莎莉交谈的那 个年轻的消防队员。他跑上来递交给莎莉一样东西。 “我想,这东西可能会使你有些伤感。”他说。 我们3 人低头看他递来的东西,猛然间北风起了,雪花飞了一地。这显然是个 古老的瓷器玩偶,她的衣服已经所剩无几,头上也仅存一撮烧焦的鬈发,脸上倒还 完好无损。这个被烟熏脏的玩偶,目空一切睁大双眼,眼珠像莎莉的一般湛蓝。 莎莉解开大衣上端的两个钮扣,将玩偶放入大衣之中,然后俯下身子亲吻消防 队员的面颊。 “多谢!”莎莉说毕转身,穿过草坪走向汽车道。我回头看去,那年轻人仍僵 立在雪地里。莎莉足可做他的母亲,然而他脸上却并非是儿子接受母亲亲吻之后的 表情。 “做梦去吧!”我低声自言自语。我把双手插入口袋,顶着风雪去追赶莎莉。 她想回河堤上的画室去,我说跟她一块去。街上白雪越积越厚,人们纷纷冒着 大雪出来购物。因此当我跟莎莉到达她在萨斯彻温·克雷森特大街的画室时,时间 已经过了9 点30 分。 这儿称之为画室,但实际上只是城里高级住宅区里的一间平房。许多年前,莎 莉把这间房子的墙拆了,改装上落地玻璃门。她又在屋顶上开设了天窗。这样站在 室内,就能俯瞰河面。 我们打开前门,屋里寒气袭人,空气中弥漫着颜料、松节油和房里窒闷的气息。 房屋中央有块油布,上面堆满着盛装颜料的坛坛罐罐:马口铁盘子、小桶、冰淇淋 塑料桶、果酱罐子。一些帆布包倚墙而放,搁板上堆有画笔、铅笔盒、破布,以及 酷似标尺但却没有刻度的小段木头和钢条。离窗户最远端的角落里有一块加热食物 用的铁板、几只打开的小提箱和一个睡袋。 “简单朴素的生活。”我说道。 莎莉茫然环顾,仿佛她是第一次面对这一切。“我想这儿多少有点抑郁之感, 但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她情绪低落地说,“发生了火灾,恐怕我要永远呆在这 里了。要知道,乔,我甚至不知道,妇女作品展馆昨晚是否还属于我。我签署的文 件上注明了拥有权的截止日期。但谁还会注意这个?”“好了,”我说,“我敢保 证此时此刻城里有个外科医生对此极为关注。 一幢烧毁的房子算不上什么圣诞礼物。不管怎么说,我认为第一步该做的是打 电话通知你的律师和保险代理人。”电话机就在睡袋旁的角落里,莎莉双膝跪下, 扫开应答机上的一堆衣服。 “乔,瞧这个。昨晚我在工作时,通常将话筒挪开,打开应答机,上床睡觉之 前再将话筒放回去。我还未检查别人留的口信。”在显示有电话打来的红色信号灯 上方有一个小监视窗,里面的数字记录着所有收到的口信的编号。现在小监视窗内 的数目是62。 “这一定是弄错了。”我说道。 莎莉按下播放键,“让我们来瞧瞧!”她说。 一个电脑化的声音宣告第一个留言的日期和时间:12 月23 日,下午21点零 5 分。接着是斯图尔特·拉克伦怪异紧张的声音,告诉莎莉圣诞节午时正餐在2 点 钟开餐,如果她想来看看泰勒的礼物,欢迎她1 点30 分过去。 “斯图,你这个野蛮人!”莎莉说着,从睡袋上站起身来,走到另一头她搁放 大衣的桌子旁。她拿起瓷器玩偶,开始在工作台上寻找溶剂。电脑化的声音宣告第 二个电话的时间是下午21 点30 分。听得出是伊萨克·莱文的声音。我心中一怔, 但声音全然不像1 个小时以前那样令人喜欢,让人陶醉。 他告诉莎莉,他必须马上要和她谈谈,口气显得十分紧迫。5 分钟后,他又留 下了同样的口信。这次显得有些气势汹汹。22 点零3 分,第四个电话,是克莉· 普尔打来的。她的声音嘶哑,情绪异常激动。她是来道歉的——她试图对发生的争 吵一笑了之,不予理睬。她又重演了玛吉健身馆的那一幕。留口信的限定时间到了, 她的话还未讲完,电话就中断了。她很快又拨来电话,接着被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 整个晚上,她不断重复着那枯燥的陈述。什么背信弃义呀,心里的渴望呀,不一而 足。她总共打来59 个电话,有时两个电话之间相隔半小时,有时一连打来3 到4 个电话。到了最后,她的声音由于过分悲痛、精疲力竭而显得沙哑沉闷,就像应答 机里宣告电话时间的机械化声音一样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播放克莉留言时,莎莉一直在那里摆弄着玩偶,擦洗它的脸和它的身体,用某 种乳霜轻轻搽它那烧焦的鬈发。她取出一条她从圣大非带回的围巾,剪成一条围裙 和一条包头巾。应答机咔哒一声,所有的留言都播放完了。莎莉转向我,举起瓷器 玩偶。由于乳霜的功效,玩偶的鬈发奕奕生辉。身着卡门·米兰达风格的外套,玩 偶看上去美丽动人多了。 “你有什么感想?”莎莉问道。 “我想,你一会儿就挽救了这个玩偶,可是挽救克莉·普尔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莎莉,她需要帮助,你也需要帮助。我认为你应该把磁带交给警察。”莎莉焦躁不 安地摇摇头,“我不能这样做,乔。”“看在上帝份上,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如果 真是克莉放的火,我并不觉得奇怪。显然克莉的精神已经完全错乱了。”“谁逼她 这样做的?”莎莉问道,“见鬼,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决定卖掉妇女作 品展馆的。我并不需要钱,这只不过是某种象征——和所有这一切道声再见。事情 结束了,克莉却无法接受事实,大发雷霆,大动肝火。”她伸手拧开收音机,天气 预报说圣诞节还会下雪,而且雪将更大。莎莉听了一会,低声说:“乔,你不能把 一个人推到悬崖边,当他摔落下去时却又感到惊诧不已。我不打算将磁带交给警察, 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你对克莉的分析不对。放火烧掉一幢她喜爱的房子,完全符合她 的性格。她本身就是一个优秀的象征符号。你要知道,她过去拥有一头非常漂亮的 红棕色长发。她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蓄着长发。我嫁给斯图时,克莉居然精神崩 溃了。她断然剪下长发,邮寄给我们。”“哎,莎莉,多吓人!可怜的普尔。我无 法想象这种象征主义的哀悼形式。她的这种举动肯定使得你和斯图极为不快,是不 是?”莎莉摇摇头,“不,并不如此。她后来还打来电话,不停地打来,就像现在 这些电话一样。斯图忍不住了,打算去找警察,但我不让他去。我带克莉到沙漠里 呆了两三个星期,回来时,她神志果然清爽多了。”“不管怎么说,我在萨斯卡通 其他住宅仍然安然无恙。克莉是个善于捉弄人的家伙,她已经使尽了她的花招。我 不打算把她交给警察,但我也不打算留在这儿替她擦干眼泪。我打算圣诞假期一结 束,就带女儿到一座无人认识我的充满活力的城市去。”我大吃一惊。 “带泰勒去吗?何时谈妥的?我还认为你和斯图已经决定泰勒由他监护,尼娜 也曾这样说过。”“那是尼娜被牵扯进去之前所作的决定。不要这样望着我,乔。 我只是已经改变了主意。我想给你一样东西。”她从搁板桌旁的墙上取下一幅已装 上镜框的画,并递给了我。 这是一幅用毡制粗头笔作的画。画中有一排长着长而尖的睫毛的草裙舞女,她 们有着及肩的螺旋形鬈发。她们正摇摆着草裙,相互打击着。无庸置疑,这是一幅 儿童作品,就连我都能看出画中稍欠成熟的技巧及技巧之外的一种神韵。 我抬起头,莎莉仍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幅画,脸上充满着慈爱和自豪。 “你瞧,乔。整幅作品令人兴奋不已,每一个地方都洋溢着一种神妙的氛围。 相信我的话,这对一个4 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幅罕见的优秀作品。如果情 况不是这样,如果泰勒的画不是这样出色,我早就告诉尼娜我将四海漂流,我也早 就把泰勒交给斯图了。”伟大的母爱,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我一声不吭。我的缄默 不语,使莎莉开始了向来难得的自我辩解。 “把泰勒留在那座房子里是不道德的,乔。我知道我没法得到你的理解,但如 果泰勒要继续作画,就不能老是有人站在她的身旁,对她指手画脚妄加评论。你知 道过去斯图常常怎么做吗?我工作时他来到这里,大谈他对我作品的‘卓越见解’, 然后坐回凳子等待着我对他唱赞美诗——真像只为我衔来死鸟的狗。”她相当逼真 地模仿斯图尔特·拉克伦的声音:“‘你知道,对吧,莎莉。你的作品引起了对性 的两种不同的评价,女性鉴赏家认为它们表现复杂的两性关系,男性鉴赏家则认为 它们表现了性的渴望’。”我禁不住纵声大笑,“老天,你和尼娜都如此善于模仿 别人。我总在担心你是否也在背地里模仿我。”莎莉笑道:“我从未模仿过你,乔。 尼娜认为你是个精明人。当然,她从未取笑过她的斯图尔特。她是对的,斯图是个 好人,只是——工作时让他呆在身边是危险的。他会用言不及义漫无边际的夸夸其 谈将泰勒桎梏起来,乔。她创作出的画将会变得毫无生气,直到断送掉她的艺术前 程。”“你和他谈过吗?”“我想明天和他谈。”“在圣诞节谈判?算了吧,莎莉!” “好吧,乔,你赢了。但最终与他谈判的日子不会太远了,我不喜欢把事情搁置起 来。快离开这儿吧!我已经没什么事了。嘿,今天是圣诞前夕——你一定有一大堆 事要做。”说着她把那只瓷器玩偶递了过来,“送给你,作为今天早晨的纪念品吧!” 我接过玩偶,穿上大衣、靴子,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冬日惨淡的阳光照亮了莎莉 的脸,看上去她显得精神颓唐,神色凄然。 斯图尔特·拉克伦并不知道他分居的妻子想把女儿带走。如果他知道,我想, 圣诞前夕,我和孩子们去他家时,他定会对自己的家居生活大肆宣扬。 斯潘迪纳·克雷森特大街拉克伦住宅临街的草坪上,矗立着三个雪人:父亲、 母亲和一个小女孩。他们都戴着粉红色围巾,雪人妈妈还戴着一顶粉红色帽子,背 着一只粉红色小包。雪人女孩则高举着一条横幅:“泰勒祝大家圣诞快乐。”泰勒 为我们打开了门。她身穿镶满花边的天鹅绒连衣裙,极像圣诞画册中的小姑娘。她 那和莎莉一样浓密的金黄头发,梳成了时髦的法式三股辫。 但她的脸,那姣好的面庞,那深邃乌黑的双眸,以及脸上严肃的表情却酷似斯 图尔特·拉克伦。她对我们带来的礼物表示感谢,并把礼物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铺 有圣诞节帆布刺绣品的水手柜上,随即走开了。 “我敢和你赌一瓶浴液,泰勒已经全然忘了我们。”密柯说。 “胡说,那是你太敏感了。”我说,“就是上楼解个小便的工夫,你就会把大 街上那些站在各家房屋前、穿了风雪大衣的、已经融化了的小雪人忘个一干二净。 看来泰勒的记性比你的要好,她还不至于把这些小雪人忘掉得那么快。”“一个金 枪鱼三明治的记性比密柯的要好!”彼得一边说,一边挂起他的外套,走向斯图他 们的起居室。 安格斯走在彼得后面,他环视四周,连连赞叹,“漂亮极了!”他说得很对。 在古玩珍品橱的玻璃窗后面,皇家道尔顿工厂制造的价钱昂贵的举世无双的圣诞老 人熠熠生辉。木马般大小的骆驼,跟随在精雕细琢的术士后面,背驮着送给小人国 国王的黄金、乳香和没药。壁炉上方的炉台上,冬青树饰满了20 世纪30 年代大 萧条时期成批生产的粉红色陶土小罐。古色古香的木块上,为圣诞老人写出了全家 人的姓名:泰勒、爸爸、尼娜,稍远一些,是莎莉的名字。 我和密柯脱下衣帽,随着孩子们走进起居室。 “你知道,”我说,“每年圣诞节我都许诺我们将拥有这般美丽的起居室,但 是每年最终我又翻出陈旧老套的装饰物。唯一变化的就是多了一盆猩猩木。”“我 喜欢我们起居室的摆设,”彼得说,“但如果你想要一件别出心裁的东西,我们生 活实验室的一位朋友给我看过他在复活节市场上买的一个电池驱动的圣诞老人。妈 妈,你真该看看那个圣诞老人的绝活,只需放四个双A 电池就行了。”我正欲详细 询问,身后传来了斯图尔特·拉克伦的声音。 “啊,很好,你们已经毫不拘礼了。”他站在起居室的门口。泰勒站在他旁边, 紧抓着他的手,忸忸怩怩微笑着。斯图进来,亲吻我的面颊。 “很抱歉,我们没能在这里恭迎你们。厨房里出了点小乱子,尼娜正在收拾。” “那么,”我对他莞尔一笑,说道,“会没事的。尼娜从来没有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恰巧这时,尼娜出现在门口,双颊绯红,舒心地笑道,“乔一向是我的只有一个女 孩的名流崇拜俱乐部。”“不再是女孩了,”我说,“但仍然是个崇拜迷。尼娜, 你看上去漂亮极了。”虽然她的装束似乎有些大胆,但仍然掩盖不了她的美丽。她 的头发也梳成了法式三股辫,但没有泰勒的长。我看出她这样做是为了显示她和泰 勒的关系。尼娜的连衣裙和外孙女的一样,也是紫红色的,那是一件非常美丽的衣 服。其实衣服本身相当普通,高领长袖。主要是连衣裙外还罩着一件白色多褶宽下 摆的蝉翼纱围裙,围裙上身轻柔地飘浮在双肩上,显得非常合体。真是美极了,只 是略微有点小市民气。 像往常一样,尼娜很快探查出了我的心思。“我知道,乔,围裙看上去多少给 人一种家庭主妇的感觉。但半小时前泰勒的屋形姜味糕点的屋顶掉在地上摔坏了, 因此我刚才在厨房里重新作了修补。”我想问题不在于围裙,而是由于尼娜的选择 毕竟还是有点疏漏。不过她那样解释倒是一个巧妙的托辞。尼娜今晚显得愉快极了, 我也禁不住笑了起来。“裙子真美,尼娜。我注意到它和你外孙女的是配套的。斯 潘迪纳·克雷森特大街上今年的圣诞节,桃红色是最佳的选择。”“这是泰勒最钟 爱的颜色,”她简短地说,“嗨,斯图尔特,你怎么不给我们端点酒来。”她轻抚 一下小女孩的肩膀,“我和泰勒去取我们特意准备的小甜饼。”斯图尔特端来一满 盘孩子们喝的软饮料和一瓶大人喝的库尔瓦尔锡埃尔。安格斯一看见软饮料,心花 怒放,笑逐颜开。 “太棒了,”他大声嚷道,“没有那令人作呕的鸡蛋酒!你每到一处,人们都 端来那玩意,真是讨厌之极。”当时尼娜正端着一只盛着鸡蛋酒的刻花玻璃碗出现 在门口,彼得忙转向弟弟,“闭上你的臭嘴,安格斯!”“我可以替他精心打扮一 番,但决不能带他出去做客。”我面含微笑说道。泰勒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小甜饼 走了进来。 “为什么?”她接着我的话问道。从她的嘴形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告诉一个幼儿 园同学休要批评干涉莎莉,因为他母亲长着胡须时的情景。“为什么你不能带他出 去呢?”“因为他老是犯傻。这些小甜饼真漂亮,泰勒。你是怎样做有小星星形状 的甜饼的?”泰勒一本正经地详细告诉我圣诞糕点的制作方法和过程。她说,她和 外祖母先在面粉里掺上红白色素和冰糖,再揉搓做成了冰糖小甜饼。后来她们又做 圣诞老人形状的姜味糕点。他的帽子是用红色蔗糖做的,胡子是用白色糖霜做的。 她作这番解释时,黑色的双眼定定地望着我,正像斯图试图让对方明白他的意思时, 视线一直停留在对方脸上一样。 “这些小甜饼使我回想起过去。”我对尼娜说,“尤其是带着小星星的小甜饼。 我小时候你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和我一起做小甜饼。”“你总是把制作小甜饼的生面 团弄到地上,每做一次至少要掉四次,那些肮脏的小甜饼。”“但每次从炉子里烘 烤出来时它们都异常可口。你是怎么做的?尼娜,施了法术吗?”“不,”她面含 微笑,“简单得很,每次我在冰箱里都放着另一团生面,现在仍然如此。你知道, 大人有时得玩些花招,这样对大家都好。”她那完美无缺的鹅蛋脸转向我,诡秘地 一笑。“既然我们谈到了过去,来,跟我上楼,我给你看看我准备送给泰勒的圣诞 礼物。”看到她从门上装饰线脚上取下一把钥匙,我感到很是诧异。 “我知道这有点像哥特式小说中的情形,”她说,“但我相信圣诞礼物应当保 密。来,你也闭上双眼,我想看看你见到泰勒礼物时的神情。”她牵着我的手走进 里屋。“好啦,乔,你现在睁开眼吧。”我睁开双眼,好像重又回到了40 年前多 伦多拉塞尔希尔山公路旁那间莎莉、尼娜和德斯蒙德·洛弗居住的砖屋。尼娜的床 头几板上,摆放着4 个精美的具有象征意味的玩偶:梅格、乔、艾米、贝恩,还有 玛咪。这是19 世纪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路易莎·梅·奥尔科特自传体小说《小妇人 》中的人物。 20 世纪40 年代晚期,一个名叫亚历山大女士的美国玩偶制作者,生产出了 这些妇女形象的象征性玩偶,从此,这些玩偶风靡一时。 当时,尼娜也特意到纽约买了一套玩偶作为莎莉5 岁生日的礼物。 “我发现你又重买了一个艾米玩偶。”“是啊。”尼娜一面说一面用手整理玛 咪头发上的缎带。 一个久远的回忆。满屋穿着宴会服装和黑漆皮鞋的小女孩聚集在玩偶四周,观 看着欣赏着。尼娜用兴奋的语调逐一介绍说,“你们瞧,这是玛咪,玩偶妈妈,像 我一样。这些是她的孩子们。这个长着棕褐色眼睛、草莓红发的玩偶是梅格,她是 大女儿。这个长着棕色头发、裙子上有格子图案荷叶边的是乔——她和我们的乔一 样,喜欢读书,并且泼辣直爽,梦想成为作家。 这是艾米,玛咪的小小艺术家,就像你一样,莎莉。她的一头美丽的金黄色头 发正像……”但是莎莉没有再听下去。她阴沉着脸,满脸怒容。她一把抓起艾米的 脚踝,用力把艾米的陶瓷脸朝桌子的棱坎上砸去,并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不 是我,我只是我自己,莎莉·洛弗!”她粗野地推开前来为她庆贺生日的人群,冲 了出去。 此刻,在里房里,尼娜说道,“是的,我花费了一小笔钱重买个艾米。 这个送给泰勒值得。乔,她像你一样,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我很乐意为她 做事,她长大后一定是个美丽、动人、善解人意的姑娘。”“就像她的外祖母。” 我说。 一丝欣慰的感情掠过尼娜的心头,尼娜神情舒畅,“谢谢你,乔,你的这句话 对我意味深长。人人都渴望受到别人的尊重。最近我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她耸耸 肩,“但我从不自怜。现在是圣诞节,我期望来年幸福、安详、美满。”她握住我 的手,“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还有一些事要告诉你。”我们面对面坐在床 沿上,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淡雅的花香味,仍然是那种牌子的香水——乔伊。她以 前曾告诉我,“妇女的香水,代表了她的形象,乔。”床头几板上台灯黄灿灿的光 线洒满了我们一身,为我们驱走了黑暗。 “斯图尔特请求我在这儿长住。我来时,我们达成了一项协议,即我一直住到 莎莉恢复理性为止。但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事。 斯图尔特认为泰勒需要一个母亲,或至少需要有人在她生活中取代她母亲的位 置。乔,我思索片刻,很快给了他一个答复。我已经在出售多伦多的房子。 看来你和斯图尔特都离不开我。”我的心直往下沉,“真是好消息。”我轻描 淡写地说道。 尼娜觉得意外,迷惑不解地望着我,“我会以为你会狂喜得不能自己,乔。我 想,我现在是这样的心态。一想到分别多年之后,你和我同处一座城市,我们可以 电话相约,一块共进午餐,喝茶,一块散步,我就激动不已。”“我挺高兴。你能 在这儿定居是我能得到的一个最棒的圣诞礼物。不过……有谁为莎莉想过她的需求 呢?”“莎莉一向为自己考虑、做打算,”尼娜刻薄地说,“见鬼,乔,她自作主 张决定抛下斯图尔特、泰勒出走。你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她和她的一个学生,一 个17 岁的男孩私奔。当然,他们的关系没有维系多久。你知道时下在美术馆的人 们中流传的火爆笑料吗?‘有人对莎莉说,她该要第二个孩子,所以她和一个17 岁的男孩发生了暧昧关系。’你真该看看斯图尔特初闻这种笑料时的表情。他回到 家里活像个丧家之犬。不,乔,我们真不该给予莎莉过高的期望。我们应像她对待 我们那样对待她,或许这样我还能平静地接受上面所说的一切。”她的脸,曾是那 么富于表现力,表情丰富,春风荡漾,现在却像一张面具那样毫无生机。 我张开双臂要去拥抱她,但她扭转身去。“尼娜,不要,不要生我的气。”她 再次握住我的手,“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乔。”“不要对莎莉发火,她也期望能 给泰勒提供最好的环境。她现在有她自己的顾虑。你听说她的画廊昨夜被大火烧毁 的事了吧?”“当然听说了。今天晚上的报纸都刊登了这个消息。斯图认为,这一 定是对性写真的这种形式的以牙还牙的报复。莎莉一直选择过这种神经质般的生活, 选择这样生活的人就得接受必然的结局。我高兴的是她已经搬出这里,如果泰勒身 边跟随着这样一个疯子,今天还算什么圣诞节?”她站起身来,伸手把头发捋平, “我不想再谈论这些了。走吧,我们下楼去。圣诞前夕,还有最后的一个惊喜。” 楼下充满了节日期间和谐融洽的气氛。男孩子们和斯图摊开手足坐在壁炉前,在玩 一种七张扑克牌的游戏。密柯和泰勒肩并肩地坐在咖啡桌旁,一起画着蝴蝶。 尼娜打破了这种着魔的状态。 “好啦,泰勒,该到餐厅举行最重大的仪式了。”“下面的重大仪式需要喝香 槟酒。”斯图尔特说道,随即他斟上了5 杯,紧接着又倒满两杯。“好,你们基尔 伯恩一家人就站在落地窗前等待吧。我去餐厅看看,我们准备好了就通知你们。” 我和孩子们顺从地站在那儿,大家端起香槟酒,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一片欢庆的气氛。 灯被熄灭了,通往餐厅的门猛地打开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拉克伦家的华美的 圣诞树。 这是一棵枝叶茂盛,高及房屋的浅红棕色澳洲松。除了刚长出的新绿针叶,其 余一切都是浅红色。它的枝条上系着十几个红棕色的天鹅绒蝴蝶结,每个蝴蝶结下 挂着一个闪闪发亮的桃红色球状物。浓密厚实的针叶之间,蜡烛正毕毕剥剥发出轻 微的爆烈声。在松枝上还悬挂着许多闪闪发亮的小瓶,小瓶中装满了粉红色的新鲜 玫瑰花。斯图、尼娜、泰勒手牵手站在圣诞树旁,用不太丰满不太和谐的嗓音唱道, “我们祝你们圣诞快乐!”突然,一阵忧虑像刀割似的穿过我的身体,我顿时感到 整个房子旋转起来。 “站稳些!”彼得说。我感觉到他的一只手臂紧紧挽住了我的臂膀。转瞬间, 旋转感消失了。我们边喝香槟边对着圣诞树极尽赞美之辞。 20 分钟之后,泰勒小心翼翼地将圣诞袜挂于壁炉架上。大家相互拥抱之后, 我和孩子们与斯图一家告别,然后沿着河堤走向圣·约翰大教堂。教堂内挤满了人, 我和孩子们只得坐在后排长椅上。在我们身旁,圣母玛丽亚、约瑟夫和一个孩子, 正虔诚地等待着宗教仪式的开始。我认识那个扮演圣母玛利亚的女孩,她的活动能 力很强。她曾在开学时到我们学校借过录音机。 后来她又来到垃圾堆放场,对着人们丢弃的但仍可使用的物品进行鼓动宣传, 劝告大家不要浪费。本地电视台听说这件事,就专门采访了她,并为她拍了新闻访 谈。于是,我便在晚间新闻里看到她站在垃圾堆上,一边拍苍蝇,一边说环境问题 已经迫在眉睫。一个真正的爱出风头的人。教堂前部,一个身穿白色法衣和雷宝鞋 的男孩,开始唱起《曾在皇家大卫之城》的宗教歌曲。听到歌声,圣母玛利亚站了 起来,一边抱好怀中的孩子,一边拿掉约瑟夫搭在她肩上的手,然后沿着教堂中央 座位之间的过道,大步向前走去。一个当代的圣母玛利亚! 这是一首专在宗教仪式上吟唱的优美动听的乐曲。希尔达·麦科特说得对极了, 在圣诞节诵唱夏旁蒂埃的《半夜弥撒》这类歌曲,的确非常适合。 离开圣·约翰大教堂时,我内心平和,心情愉快。尼娜告诉我她将移居萨斯卡 通时的心头沉甸甸的感觉,已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了。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挂好圣诞 袜,摆好早餐餐具之后,我爬上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但是梦中并不安然,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我梦见我呆在斯图尔特·拉克伦 的屋里,莎莉和我在一起。屋内有棵挂满蜡烛的圣诞树,莎莉正在点蜡烛。她粗手 粗脚地把一支燃烧的蜡烛插在松枝上。我不断恳求她小心谨慎些,而她只是狂笑。 由于她心不在焉,圣诞树不可避免地烧着了。面对这一切,莎莉大声说:“这不是 我的过错。”透过燃烧着的松枝,我能看见尼娜的脸。 我的双腿沉重无力。最后,烟雾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顾不上大火,拖着 沉重的脚步,穿过滚滚浓烟,一步一步向尼娜摸去。我们终于来到屋外,我仍拉着 尼娜。眼前漆黑一片,我急得发狂,因为我看不清尼娜是否安然无恙。最后,我把 她放在雪地上,蹲伏在她身边。我划了一根火柴,雪地上那张脸分明不是尼娜的, 而是莎莉的脸。她的衣服已被烧光,那头漂亮的金发焦黄地卷曲着。然而她睁开的 双眼依然明亮,里面充满了蔑视的冷光。真是奇怪,我居然梦见她已经死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