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圣诞节的早上,我睁开了眼睛,床头柜上莎莉送给我的瓷器玩偶正瞪大双眼注 视着我。一定是我从妇女作品展览馆回来后,去洗头时顺便把它搁在那里的。那天 早上当我也定定看着玩偶那熟视无睹的双目时,我觉得那场大火和死亡的梦境,好 像确实活生生地发生在现实生活之中。我顿时心神不安起来。起床后冲了个热水澡, 仔细地穿上了衣服,我的心情慢慢好转了。是啊,那毕竟只是一场梦幻! 我一下楼梯,发现孩子们正坐在起居室里。对于圣诞节早晨的来临,对于圣诞 树下的礼物,他们尽量保持一种宁静和克制。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大呼小叫。然 而安格斯一见到我,立即就兴奋地大声宣布第一个礼品盒上的名字。和往常一样, 一眨眼工夫,屋子里堆满了空盒子、包装纸和缎带。旧年即将过去,新年将要来临。 正午时分,我往莎莉画室拨了个电话,没有人接。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和不安 袭上我的心头。下午两三点时,尼娜打来电话,祝我们圣诞快乐,并说莎莉就坐在 他们的起居室里,我的焦虑悠然而逝。我们五点钟左右吃晚餐,彼得的女朋友克里 斯蒂和我们一起度过了圣诞节。我们将厨房收拾干净后走进屋来,孩子们已开始拆 卸圣诞树。 “噢,”克里斯蒂说道,“这一切似乎太快了!”“明晨早餐后,我们就出发, 没人留下照看它。”彼得说毕,开始将灯缠绕在卷成锥形的报纸上。“《早安,加 拿大》的节目中一个妇女示范教会我这样做的,这样可以使它们不会缠结在一起。” “我年轻时一定弄乱了不少。”我说。 他微微一笑,“这是因为你不常看电视的缘故。”随即他扬起头,“圣诞节真 快活,对吗,克里斯蒂?”我看看站在门口的她。她上身穿件圣诞节无领宽松式运 动衫,下着红色紧身裤,满脸喜色。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不假思索、言过其实 地说出一大堆赞美之辞。然而她只是注视着我,简短地说道:“这是我度过的最棒 的圣诞节。”我可以看出为什么彼得会如此中意并尊重她。 “皮特,乖乖地告诉我和克里斯蒂怎样做锥形报纸?我很遗憾你们这群孩子懂 得比我多。”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开赴格林沃特湖时,大家的心情变得焦灼而沉重。 密柯和格雷格差点打退堂鼓,因为格雷格伤风感冒了。彼得心中也不痛快,因 为在最后一刻,克里斯蒂改变了主意,不与我们北行而决定与朋友们去明尼阿波利 斯。安格斯则担心着送到兽医处治病的小狗。人人心中不快,真叫我发愁。更糟糕 的是,天气突然转暖了。我出去做最后的检查,皮特正把新买的雪橇放到车顶的载 重架上。 “我不知这些东西能否派上用场?”他闷闷不乐地说道。我环视四周,太阳当 空高照。临街草坪上的雪堆已经松软,开始融化。雪堆变得白里透蓝。 “我们当然用得着雪橇的,这个星期日我们还需带上雨衣,或许我们还该带上 游泳衣。”我用手弄乱他的头发,“这儿被认为是上帝特别偏爱的地方。孩子,相 信一切都会好的。”他正张嘴笑着,安格斯冲出前门对我说,莎莉来了电话。 我走进屋里,方才的一团愁雾从心头扫开。我拿起话筒。 “啊,圣诞节过得好吗?”“一个名副其实的信号铃,”莎莉说,“你还有多 少时间?”“孩子们正在装车,大约有5 分钟的时间。”“好吧,我们谈5 分钟。 首先,我没有听取你的意见,迫不及待地告诉斯图,我想带走泰勒。我们一吃完饭 我就和他说了,就在那间摆设着装饰华丽的圣诞树的阴冷的大房间里。时机选得很 不恰当。”她压低声音,“说实在的,乔,你对那圣诞树有何看法?”“我认为它 过于奢华了一些。”电话线另一端,她维妙维肖地模仿着我的话语,“‘过于奢华 ’。哦,是的,的确如此。不管怎么说,我都应等到和斯图单独相处时进行交涉。 结果尼娜一直在旁边给他撑腰,闪烁其辞地评判我一手造成的问题,评判我引起外 界争议的生活方式和那些怪异的朋友。”“得了,莎莉,请你公正些。这儿的确存 在问题,尼娜正在竭尽全力处理这些问题。”莎莉不再反唇相讥,“天啊,乔,你 还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吗?”接着,她笑着说,“好啦好啦,我收回前言, 我也不想惹你生气。你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神志正常的人。克莉看来又陷入了困境。 昨晚斯图发现她在他家房子前的灌木丛中,手持一台飞速转动的摄像机,不知在干 什么。我想我得对她采取一些行动了。”“莎莉,小心些。看来你和克莉之间的问 题不是闲谈一下就能解决的,你这样做对她只会害多益少。她需要专家的帮助。” “谁不需要呢?”莎莉冷冷地说道,“或许我们该找一位精神病专家给我们做集体 评析。我还有点理性思维的能力,我现在开始认为莎莉·洛弗不受任何人的限制。 我还没说完我的圣诞节呢!我和斯图、尼娜之间的争执才开了个头。后来我回到画 室,发现台阶上有个盒子——用闪亮的玻璃薄纸包装着,十分漂亮,很有点圣诞节 气氛。于是我把它拿进屋子,拆开一看——里面全是旧卫生带。旁边放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既然我喜欢污秽物…… 好啦,你该明白了。 “哎,我们真该谢天谢地,那东西既没爆炸也没叮人。听着,还有呢! 看完这些污糟之物,我就把它拿出房去扔掉。当我转回身来进屋之时,看见伊 萨克竟然手拿着一夸脱苏格兰威士忌酒,醉气醺醺地斜倚在我的门前,脸上充满了 圣诞节夜的狂欢气氛。他昨晚就烂醉如泥地倒在睡袋上睡着了,但是我并不孤独, 整个夜里,克莉就拿着勃朗尼摄像机在我房外窜来窜去。”说完这些,她一声大笑, 听了让人毛骨悚然。 “莎莉你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找个旅馆住上几日?我们20分钟后 就要走了,你最好到我这儿来住,这样可以避开所有乱七八糟的事。 白天你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晚上这儿又无人打扰。我们已把小狗关进了狗窝, 它不会打扰你的。我们两个都不适合在睡袋里过夜,难道睡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 不比睡在睡袋里还要好?”“你讲的没错,”她精神不振地说,“那我就在你那儿 住一段时间,请你把钥匙留在邮筒里。”“我会留的,”我说,“祝你开心!听到 你在圣诞节时遇到的一些麻烦事,我很难过。不过到了明年情况会好转起来的。” “一定?”她说。 “肯定如此!”说完我挂上电话。 我们到达格林沃特时,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已经散尽。格雷格的感冒没有加重, 彼得和安格斯也摆脱了抑郁沮丧的羁绊。气温开始下降,整个旷野晴空万里,阳光 普照。树林之中,太阳的光线透过树枝,在雪地上撒下了斑驳的银亮的光影。滑雪 道也变得坚实稳固。 每天早晨,我们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能听到小鸟的歌唱,闻到昨夜篝火烧尽后 散发出的焦味,更能听到那凛冽的北风的声声呼号。我们在这儿的生活形成了一种 固定的模式。早餐餐具收拾清理完毕之后,我们就到野地里滑雪。疲倦时,我们就 沿着通向自然景点的林中小道徜徉踯躅。一路上,安格斯读着金属板上所写的有关 自然景点的简介:河狸水坝(河狸旧称海狸)、颤杨林、倒伏树枝上的大黑蚁窝。 “若是世上没有腐烂的过程,”他一本正经地用富有抑扬顿挫的声调朗诵起来, “想想吧,死亡的动物以及倒伏的树木便会无休无止地堆积起来。 所以,腐烂是达到能量转换的必然途径,营养正是通过腐烂物体上微生物的不 断滋生而获得的。”晚上我们早早地就吃完了晚餐。饭后,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纸牌 和强手棋,发出了一阵一阵吵闹不休的喊声和嬉笑声。为了不受影响,我躲在自己 的房间里为安迪·博伊丘克写传记。一到10 点,我们全都上床休息,生活真是惬 意! 直到我们离开格林沃特湖的那一天,也就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我还觉得自己 已能不受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不利事情的影响,但是这种免疫力很快就消失了。 我送给两个儿子和密柯的男友格雷格的圣诞礼物是冰上曲棍球球棍和防水油布 运动衫。离开格林沃特湖的那天早上,他们穿上运动衫,带上球棍,冲向小木屋所 在山坡下的小湾,开始最后一场简化的曲棍球游戏。我和密柯留下检查小木屋,确 信所有的东西都已打点装箱之后,我们也来到湖上观看比赛。我们站在那儿呼吸着 松树覆盖的山丘间的新鲜空气,同时聆听冰鞋在冰面上滑动的声音以及安格斯的比 赛实况评述,真是开心。 “一记妙传,哈里斯将球传给安格斯·基尔伯恩——恰好传至他曲棍球球棍右 侧,这个佯攻动作吸引对方防守队员离位。彼得·基尔伯恩面露不悦之色。球回传 给哈里斯,他从防卫角发射一个任意球。真是无以复加的绝射! 但力量不足——安格斯·基尔伯恩……”这时密柯转向我,似有什么心事。今 天她穿了件格雷格在圣诞节那天送给她的派克大衣,脸经冷风一吹,红得像熟透的 苹果。我的女儿一向对自己的相貌感到绝望,然而那天早上她看上去妩媚动人极了。 “妈妈,”她说道,“我们最后在湖上走走吧!他们自己就是最好的观众。” 我们经过胡瓜鱼捕鱼者的小木屋,向湖中央走去。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们扭转身子, 看看男孩们正在游戏的那个小湾。在那一片连绵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之间,星星点 点地点缀着男孩们新球衫所呈现的色彩:橙色、蓝色…… 从这看去,那色彩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遥遥不可及。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赶 紧用短大衣紧紧裹住自己。 “冷吗?”密柯问道。 “不,只是……我不知道……平常这儿阳光普照,天空蔚蓝,一切如画般美丽。 但现在这样灰蒙蒙一片,这湖让我感到害怕。”密柯不解地瞪大双眼,“这儿的冰 大约有三英尺厚,我们相当安全。”“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冲她一笑, “你真幸运,你和你爸爸一样善解人意,绝妙的基因选择。来,我们谈些别的。这 个假期真痛快,是吗?密柯,我打心眼里喜欢格雷格,他和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密柯听罢笑了,她望着远方。沉默片刻之后,密柯转向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说道 :“妈妈,很高兴你喜欢他。这样我要说什么事就变得好开口多了。”“怀有身孕 了?”望着她那明亮、深不可测的双眼,我想道。 我的思想急速翻腾着——理所当然,要举行婚礼。但为什么是“理所当然”呢? 如今的妇女不再急于奔向圣坛举行婚礼,而且,还有一个婴儿,一个新生命…… “我打算退学和格雷格创办一个饮食服务公司。”“什么?”我有些不知所措。 “一个饮食服务公司。现在人们正在翻修法院大楼,那座大楼有个宽敞的地盘 ——大楼的正中央,十分漂亮,是最适合我们的位置。我们的想法是——我们专门 为商业机构提供饮食服务,我们把真正可口美味的中餐、晚餐送至办公楼或是会议 室。无需等候,不必浪费时间。一切新鲜可口——原料的好坏是关键。我们将提供 最上乘的服务。一切美味可口——主厨提供美食佳肴。我们上门服务,人们还能喝 上一杯酒——醇香的酒。我们将开列一个酒桌——我们提供饮料。一切尽善尽美, 一流厨师负责烹调。我们需要旧法院大楼楼下那块地盘——我打算给它起名叫做‘ 贾奇曼赫’。”“不,你不能这样,”我厉声说道,“你不能给它取任何名字,下 星期你要回到大学里去。”她定定地看着我,“真得感谢你听我把话讲完。”“密 柯,”我说,“我很抱歉,这太突然了——你的法文——上学期你法文只得了43 分。而你居然对开店什么的这么熟悉,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她咬住嘴唇,双目凝 视着冰湖的对面。 我继续说道:“创办饮食服务公司不是平常人能够做到的。这只是说说而已的 事情,就像一个人随便宣布要写一本小说或是要去希腊某个小岛定居一样不现实。 饮食服务业是一种令人头痛的行业,密柯。上周《环球通讯》上刊登的一篇文章说, 每两个饭店开张就有三个倒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向我,语调坚定且有节奏, “妈妈,我们在小木屋里就已经筹划好了。可行性研究,营销调查,计划财政报表 ——所有这一切工作,我们都已仔细考虑过了。我们做了初步预算,‘贾奇曼赫’ 开业需要一百万美元。”“密柯——一百万美元?你疯了,你从哪可以弄到这一大 笔钱?”“我们可以向银行贷一部分款子——其他人也这么做的。而银行并不太热 衷于给迎合高层次消费的饮食服务公司贷款。我和银行里的人谈过,他们也说风险 太大——这是资本支出庞大、劳动密集型行业——你说得有道理。 但‘贾奇曼赫’一定得开业,格雷格的叔叔决定给他最高限额的贷款。我们还 将动用格雷格祖父留给他的二万五千美元遗产。”她深吸一口气,“现在,我想你 已知道我将请你给我……”“你读大学的钱?”“你和爸爸为我将来储备的钱。” 她柔声更正道。 “我不打算把钱给你,密柯!你上学期经济学得了32 分。看在上帝份上,你 为什么要想创办饮食服务公司?”她直视着我,“你留心到吗,5 分钟之内你两次 提及我的考试成绩?可能你是对的,这些分数或许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但排除了 你说的我学习不用功的原因,事实上我们俩还可以从中得到另外一些看法。妈妈, 我其实不是个读书的料,我不喜欢读书,我想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谋生。你知道吗, 我擅长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为我高兴吧!”她面露微笑,“借给我钱,给我属于我 的钱。爸爸储蓄的钱足以使我念完研究生院,我知道这些。好啦,我不想读研究生 院,他们也不需要我,但我的确需要一个创办自己公司的机会。”“不行!”“就 这样吗?”她细声细气地说道,嗓音流露出一种紧张与怪异。 “见鬼去吧,密柯!我只想跟你说,我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你美好的前程毁于 一旦?格雷格他打算退学吗?他母亲对此有什么看法?”“他不准备退学。”我的 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容忍的愤怒,“嗯,简直太好了。女孩子退学,去供养男人读 书。密柯,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不,妈妈,你并不明白。我并不是干蠢事, 专门供养丈夫读医学院。 我是一个平等的合伙人。格雷格正在攻读管理学位,时机来临时,我们就知道 如何去扩大经营范围。我们已经做出了理想的抉择,现在轮到你做抉择了。 面对现实吧,我并不是块读大学的料。”我抚摸着她的短大衣的袖子,“密柯, 求你,你并不笨。”她戴上派克大衣的防风帽,小心翼翼地在下巴上打了个结。突 然间她的侧影变得如此陌生,连我都不再了解她了。她忍耐着,静听我的批评。后 来她开口了,声音是那么冷漠遥远。 “妈妈,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笨,我只是不善于读书,”她朝我耸耸肩,“我 又不是你!”好一会儿,我们毫无表情地静静呆立在那儿。最后,我们终于心情沉 重默默无语地走向小木屋。这还是生活中的头一次,我和女儿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我们回到小木屋时,孩子们正围坐在厨房餐桌旁边,擦干溜冰鞋的冰刀。 环视四周,小木屋给人一种人去楼空时的凄凉阴郁感。孩子们很快注意到了我 和密柯之间的紧张情绪,但他们都悄声不语,就连调皮的安格斯也没向我或密柯打 听些什么。我们走向停放在小木屋外的汽车,我们大家都知道,圣诞节假期已经结 束了。 当格雷格、密柯的奥迪车驶上山顶时,我朝他们挥挥手。格雷格也调转头,朝 我们挥挥手,密柯则绝不旁顾,双目一直注视着前方。不一会,他们的车子从我的 视线里消失了,密柯走远了。 坐在身旁的彼得对我说:“前一个小时我来开车,安格斯可在汽车后座休息片 刻。他昨天晚上玩牌玩得太累,一直到半夜才睡。”彼得和密柯两个人关系一向很 密切,这次一上车,我就发现他情绪低落。 从他深深闭锁的下巴可以看出,他心中十分难过。 “你是个好小伙子,皮特。”我说道。 他萎靡不振地望着我,“密柯也不错,妈妈,请你记住这点。”我们的汽车在 一个停车场边上停下,准备加油。现金出纳机旁的报刊架上满是萨斯卡通的报纸。 报纸头版的大标题是:“门德尔的守夜者”。文章下面配有一张汉克·缪霍特议员 的相片。在漆黑的夜里,他拿着一支蜡烛。 他的脸上半明半暗的,让人看上去有点像一个鬼神莫测的天使。我掏钱买了一 张报纸。 报纸头版的新闻报道,并不令人欢欣鼓舞。圣诞节以来,门德尔美术馆前夜夜 都聚集着“守夜者”。人们接受采访,大谈色情画及其社会价值。但后来情形似乎 令人不安起来。前一天晚上,有人在美术馆前的树上挂了张莎莉的肖像,愤怒的群 众将肖像拉了下来,并把它焚烧掉。 真是令人恐慌的一幕。我合上报纸,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汽车驶离了松树林, 进入一片白雪皑皑、树枝光秃的大草原。我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收音机正开着,一个男子用低沉的略带伤感的嗓音谈论着遗传工程所面临的危 险:“一些物种濒于灭绝……某种病毒会毁掉一些新培育的良种家禽或是某种遗传 生物……作为预防措施有必要饲养一些良种家禽……极难防御……世界比以往更加 危险……极易灭绝……”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笑声,只听到斯图尔特·拉克伦说道, “当然,如果莎莉命归黄泉,情况将会有所好转。”我双颊滚烫,听到斯图尔特· 拉克伦的声音猛然惊醒了。“直觉意识到道德说教似的艺术已失去价值,教条的重 压向来都会挫伤艺术家的锐气。”“他们在谈论什么,皮特?”“艺术展评!嗨, 你近来一定更为相信我的驾驶技术了吧?你差不多睡了近两个小时,斯图尔特·拉 克伦正在大侃他写的有关莎莉的书。他的评论差点也使我昏睡过去。”“如果莎莉 担任橄榄球队的四分卫,你可能会束手无策。”他露齿一笑,“是的,说得对,妈 妈。”车窗外大雪纷飞,天幕低垂阴沉。车内,仍然播放着斯图尔特·拉克伦单调 低沉,颇具耐心、措词极度精确的讲话。“人们不能理解的是,作为一个艺术家, 莎莉总是显得孤立无援。她声称,面对各种积极开展运动的团体、学校,面对各种 艺术术语,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她说:‘当我置身于画室,我只是个画家。’然而 对她所有的反对者来说,莎莉·洛弗一直是艺术界的最前卫。那么,我们该如何解 释这一切呢?”他反问道。 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苍鹰。它闪电般地掠过公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在路边的小沟里攫取了一只小动物。真是令人心悸的干净利落! “逮住你了!”我急得大叫。 “道理相当简单,”斯图说道,“作为一个画家,莎莉·洛弗总是能自觉并敏 锐地准确感知她身旁的人和环境,并设法使自己融入能创作不朽之作的环境中去。” “以及摆脱她无法创作不朽之作的环境。”采访者用低沉含混的声音说道。 斯图尔特会意一笑,但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而不自然,“是的,”他表示同意, “摆脱她无法创作不朽之作的环境。”采访者对斯图表示感谢,随即音乐声响起。 我从保温瓶里倒出两杯咖啡,递给彼得一杯。 “彼得,我在做梦还是斯图的确在谈论有关莎莉去世的事?”他扫视我一眼, “是的,在采访一开始——谈论艺术家的艺术观,以及被评论的人若走完他的人生 之旅,这会对评论家有利。他所说的——现在我可能说得不太准确,但是大概的意 思就是这样——‘如果他们去世了,他们不会推翻评论家的理论而使他尴尬难堪。 ’妈妈,他后来又胡扯了一番,他说,‘当然,就我对莎莉的艺术评价而言,莎莉 的去世确会对我有利。’按照他的逻辑,他是不是有点像寄生生物?”“寄生虫依 靠活体生物生活,腐生生物才吃腐烂的东西。”汽车后座上的安格斯迷迷糊糊、懵 懵懂懂地大声插话。我转身看着他。他已经13 岁了——这是个不易管教的年龄, 有时他的确相当调皮,难以管教。 “我看有关你死亡的消息,被媒界大大渲染了一番。”我说。 “什么?”他边用手背搓着惺忪的睡眼边问道。“你睡了两个多小时了,很高 兴你苏醒过来了。”我碰碰彼得的手,眼下我们最好搁下这个话题,回家后再详谈 斯图尔特和莎莉的事。 然而过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再次涉及这个话题,而且不幸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 下午五六点钟,我们回到了家。当我们把车停在家门口时,发现莎莉的保时捷 仍然停在屋旁的私人停车道上。听到声响,她马上出来帮我们搬行李。 所有的行李搬完之后,她坐到了餐厅的饭桌旁,看来她并不想立刻离开这儿。 我走上前去,紧紧拥抱住她,“请你别客气,”我说,“我还有些尚未处理完 的家庭问题,很快就会搞好的。”她露齿一笑,“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我拿起厨 房电话,拨通了密柯住处的号码,格雷格接了电话。我询问女儿情况时,他回答简 明,语调仍和平常一样和气,至少他没有生我的气。 “抱歉,乔,密柯正在泡热水澡。”“逃离了对她的生活挑剔抱怨的妈妈,她 应该安逸自在多了。”“我想眼下的确如此。”他低声说。 “格雷格,我很抱歉。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这是我和密柯之间的事。 我只是太爱她了,所以我很担心。叫她给我回电话,好吗?”“我会尽力而为 的。”“谢谢,”我说,“真见鬼,为什么事情总是不能简单点?”他哈哈大笑, “嗯,你知道伍迪·艾伦曾说过,‘生活中充满着焦虑、烦恼及不幸,但很快就会 过去的。’我会说服她给你回话的,乔。”我挂断电话,坐在莎莉对面。透对通向 露天平台的拉门,我能看到后院,两只北美雀科的小鸟正在食槽旁边抢食。 “安排妥帖了吗?”莎莉问。 “密柯的男友给我讲了一句伍迪·艾伦的格言,‘生活中充满着焦虑、烦恼及 不幸,但很快就会过去的。’”莎莉凝思片刻,说道,“为这句格言干杯!”“你 知道,”我说,“我想我们是应该为此而干杯。我们喝什么?”“波旁威士忌酒,” 她坐在椅子里,头向后仰靠着椅圈,继续说,“当谈论生活时,波旁威士忌酒是很 理想的选择。”她身穿犬牙花纹裙子和樱红色开司米毛衣,这和她的那只休·兰金 -卡特在开幕式晚上送给她的皮包很是般配。她的头发用金色条状发夹打成环形发髻。 浅橘红色的落日余晖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看上去显得轻松自在、身心舒展。“密柯 怎么啦?”她问。 “她想退学开一个饮食服务公司。”“适合她吗?”“做个厨师?太棒了!她 一向是个出色的当家人,我只是害怕她退学。”“她害怕吗?”“不怎么害怕。但 是……”“没有什么‘但是’,密柯多大了?20 岁?由她去好了。没人喜欢受人 管束。想想如果我任由尼娜为我选择生活方式,现在我会怎样?”她不经意地把眉 头轻轻一皱,“不,不要去想我会怎样,但是看看我现在的境况就行了。任何一个 母亲都能自豪地和她的朋友谈论自己的女儿,但都不想如何才是真正的关心女儿。 得啦,听其自然吧,由密柯去!让我们为此干杯,也为来年干杯!”我微笑着举起 杯子,“为了密柯,为了她的自由,干杯!新年快乐,莎莉。光从你脸上我就能看 出,明年一定美好!你看上去棒极了。”“那是因为,姑且不提缪霍特议员和他在 门德尔前放的一把火。我的事情总算是解决了,斯图对泰勒的事大发慈悲。学校二 月仲冬的假期过后,她将搬来和我同住。我已给温哥华的一位朋友去了电话,让他 为我们物色一幢房子——要靠海且要靠近一所好的学校。这样,我和泰勒可以花些 时间相互增进了解。尼娜的意思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说,由于举办了性写真,让泰勒与我同住会令人不安。这也是对的。你知道吗, 你走后这儿发生了两件事。”“克莉·普尔?”“与她无关。最近许多人给我写了 信,一半人希望我离开此地,给这儿留下一片静土,另一半人叫我留下,希望我为 他们画像。我的画室曾经两次有人闯入……有人在汽油箱里放入海洛因,我还收到 很多圣诞礼物。”“哦,莎莉,不。”“没有什么事我不能应付的,重要的是我得 到了泰勒。”我抿了一口酒,“着实让我吃惊,我还以为是斯图硬把你搡出了门外 呢! 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使他如此爽快?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吗?”莎莉一口气喝 完杯中的酒,对我甜蜜可爱地嫣然一笑,“不,卖给耗子了。我把灵魂卖给了一只 小耗子。喂,乔,你一定有一大堆事要处理,我最好离开这儿。谢谢你的酒,并感 谢你在这一星期中为我提供了一张温暖舒适的床。”“想继续圣诞节假期的快乐吗? 明晚来这儿共进晚餐,好吗?有黑椒牛排。”她把小包往背上一挎,站起身来, “十分乐意,但我想我恐怕只得放弃这顿丰盛的筵席了。我准备新年的第一天就在 画室度过。即便是疯子也有未来的计划,所以我得干点实际的工作。”我送她走到 汽车旁边,她打开车门,从汽车仪表板上的小贮藏柜里拿出一个书本大小的盒子, 上面包装有褐色透明薄纸。乍一看,我还以为那是因为用了我的房子,为了表示感 谢而送给我的礼物。 她把盒子递给我,“乔,放到安全的地方去,好么?我看来已经没有安全的地 方了。把它束之高阁,不要引起安格斯的好奇心。你也不会好奇地非要探个究竟吧?” 我眉毛一扬,“是什么,一个炸弹?”“不,不是那一类东西,”她咧嘴一笑,又 说,“这是我的保险契约。 假若你弄丢了,我死定了。”送走莎莉,我转身进了屋里。刚到门口,电话铃 响了,是密柯。声音比上午和善多了。她说,她和格雷格将和朋友们一起共度除夕。 按照计划,她在元旦回家和我们共进晚餐。但她没有提及她将重新考虑退学这件事 情,以及她意识到我是对的。也没有说拥有我这样的母亲实在是一件幸事。但毕竟 她要回家吃饭,这是个好开端。 除夕之夜,我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洗衣服。彼得从狗窝里取回了小狗,把它放到 房子里。然后梳妆打扮一番,穿上了出席宴会的小礼服,并带上了黑色领结,然后 前往贝斯巴罗旅馆出席宴会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安格斯两人,晚饭我们就吃了薄 煎饼。吃完晚饭,安格斯就躲进书斋开始跟所有的朋友打电话,彼此交谈着圣诞节 假期中的经历和感受,从他们那儿得知这些天他不知道的事情。10 点左右,我把 最后一堆衣服放入洗衣机后,上楼看看安格斯还在干什么。只见电视机还在不断发 出喧闹的声音。屏幕上,迪克·克拉克正站在一间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的屋子前面, 屋内的人们则身着晚礼服,头戴着纸帽。在电视摄像机聚光灯的照射下,他们个个 汗流满面,但他们仍极力表露出玩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安格斯蜷曲在长沙发上,甜美地酣睡着。我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给他盖上一 条阿富汗毛毯,然后下楼到厨房里沏了一壶茶。 步入中年之后的除夕之夜。 我把狗儿放到屋外去,让它们在临睡前最后兜兜风。然后我坐在厨房炊桌旁, 一边休息,一边想心事。夜色真迷人,繁星满天,银月当空,白雪熠熠生辉。一个 可以纵情欢乐的夜晚,就连狗儿也特别来劲,像小鸟儿一样跑来跑去地撒欢追逐。 我心想我的狗儿是多么快活,如果我愿意给它们机会的话,它们就可以尽情地 欢乐。我想我写的那本自传的进展,如果一切顺利,来年的除夕它就可以摆在书店 里出售了。而我也可以在某个不太严格的优秀大学里谋得一个终身职位。我又想起 下午莎莉坐在我的对面时对我说的那些话。她、斯图和尼娜,终于在泰勒的问题上 取得了一致。正如60 年代人们常说的那样:人人各有难处,人人各得其所。 “总的来说,这一年还不赖。或许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我打开后门唤狗 回来,同时,心中不住地念念叨叨。 然而它们没有进屋。后院很深,它们有的站在很远的角落里,有的站在通向后 街的门边,正对着什么东西汪汪狂吠。我想,除夕之夜,别让狗在外边呆得太晚了。 “赛迪、罗斯,”我叫唤着狗的名字。我的声音很大,也很严厉,“听话,来 这儿!”它们还是不肯过来。我从厨房来到露天平台,再沿着通往花园的楼梯向下 走去。走到楼梯中间,我又开始叫唤它们的名字。隔壁正在举办晚会,一个女人在 歇斯底里地叫喊,随即纵声大笑起来。我继续往下走,来到花园,然后沿着通向后 门的小径向前走去。我穿了双跑鞋,在积雪很深的雪地上走得十分艰难。我的双脚 已经被雪水浸透,冷冰冰的。 “该死的,来到这儿,我可受够了!”我的声音微弱无力。而狗儿却丝毫不怜 悯我,它们仍在那儿狺狺狂吠。 后门边站立着一个女人!她看见了我却并不打算离开,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立在 雪地里。我走向她时,她举起开动了的摄像机对准了我。在邻居车库灯光的照耀下, 我能够清楚地看清她的脸。还看清她只穿了件单薄的短大衣——完全不能抵御萨斯 喀彻温12 月31 日晚上的寒气。出乎意料地,我突然觉得精疲力竭、腰酸背痛起 来。 “克莉,”我说,“现在是除夕之夜,是该捐弃前嫌、规划未来的时候了。你 为什么不回家睡个好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转起来的。”“我还没完成呢!”她无精 打采地说。 “还没完成什么?”“拍摄妇女作品展馆的历史。历史应该拍摄保存下来。所 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好心肠的肯帮助人的女人。”她挥动食指,似乎在申诉我, 居然不肯伸出援助之手,“这一切应该如实反映出来。美术馆是一次伟大的尝试, 它值得记录下来。”看见我和克莉交谈,狗儿明显收敛了凶相。它们离开了我们并 退到后门处等着我。没有它们在身旁,我有些胆怯了。 “克莉,要是你需要出租车,我去为你叫一辆。否则我只好对你道声晚安了。 冗长的一天过去了,我疲倦不堪了。”她一声也不吭,转身沿着后巷走远了。 进屋时,由于恐惧和寒冷,我浑身直打冷战。我径直走向厨房,莎莉给我的盒 子——她的保险契约,仍然躺在厨房里的餐桌上。我拿着盒子走到楼下的洗衣房, 将它藏在高高挂起的针线篮中。这只篮子是孩子们多年前送给我的,没有人,包括 我都不曾走近它。我从干衣机中拿出我那件最厚实暖和的毛衣,沿着走廊走向浴室, 冲了一个热水澡。 洗好澡,我上楼来到厨房,壶里的茶水早已凉了,但杰克·丹尼尔斯酒瓶仍放 在厨房长台面上。我倒掉冷茶,给自已斟上一杯波旁威士忌酒、一杯开水,接着来 到书斋,坐在熟睡的儿子身旁。 离午夜还差5 分钟。电视里映现出了纽约市民迎接新年的情景。纽约时代广场 的上空,下着冰冷的冬雨,但没有人在意这一切。衣着讲究的城里人全身湿透,雨 点打湿了头发使之黏贴在脑门上。爱出风头的各地旅游者则挤到摄像机前,嬉皮笑 脸地扮着鬼脸。电视屏幕的下端,数字显示钟不可抗拒地挪向了新的一年,我喝下 一大口酒,把身体靠近安格斯。时代广场上的电子音乐苹果开始降落——在东方, 还有几秒钟就要到午夜12 点了。 “五,四,三,二,一!”纽约的人们齐声喊道。我身边的儿子在睡梦中挪动 着身子。“新年快乐!”时代广场上的人们大声欢呼起来。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我探身越过安格斯拿起电话。 “新年快乐!”我说。 “早着呢,”电话线另一端的声音说,“还有一个小时。”“克莉,求你,让 我独自呆着,别来烦扰我。”电话线另一端一阵沉默。 “好吧,”我说,“如果你无话可说,我要挂电话啦。我年纪大了,受不了别 人胡闹。”“这并非胡闹,这是我的生活。”她激动得嗓子沙哑,语不成声。“这 是我的生活,我需要与别人谈谈下一步该怎么做。”“我几乎不认识你。”“但你 认识莎莉。”对克莉·普尔来说,显然那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我闭上双眼,脑海中 浮现出莎莉作品展示会开幕式之夜克莉的形象:纤细清秀,打扮入时,对妇女作品 展馆的展出满怀希望。“好吧,克莉,”我无可奈何地说道,“但不是今晚。” “那么,明天好了。来这儿,门德尔。我将在教学美术馆做些安装工作,我打算干 个通宵,我不愿意回到自己家里。当一个人孤身独处时,圣诞节假可不是什么美好 时光。”“是的,”我承认道,“不是美好时光。”“我会吩咐保安人员让你进来。” 她一说完,就咔哒一声挂断了电话。 电视屏幕上,迪克·克拉克说,“如果你今晚准备驱车外出,请勿忘斟上最后 一杯咖啡,以示送行。”我关掉电视,上楼倒杯杰克·丹尼尔斯酒。 我今晚不打算开车外出,所以我不喝咖啡。 第二天早上,我开车上了大街。过了桥驶向美术馆时,我困顿不安,心烦意乱。 昨晚彼得很晚才回家——除夕之夜,这对一个18 岁的人来说不算太晚,但对一个 不知孩子何时才能平安归家而无法入眠的母亲来说,那是太晚了。另外,我也并不 盼望和克莉·普尔一起度过新年的第一个早晨。 莎莉作品展示会的横幅仍然悬挂在美术馆门口的上方。门外只有一个展示会的 纠察队员,其他队员在圣诞节假期都已陆续离去。这个人像猫一样警觉,莎莉·洛 弗称他为“公正的声言者”。他每天都要换一张标语,今天标语牌上写的是“有播 种总会有收获”。 我边跑上美术馆台阶边向他挥手致意,他却没有任何表示。我按下门铃,在寒 风中等了5 分钟,终于有人过来为我打开了门。这位警卫年纪很轻,足以做我的儿 子。他制服的上衣胸袋上绣着他的名字:凯尔。看见我他显得相当吃惊,他说,克 莉·普尔并未留下口信让我进去。如果我坚持要进去找她,应该由他陪我进去。 我们沿着阴森森、冷飕飕、黑黝黝的走廊向教学美术馆走去。我心中非常恼怒, 非常可能克莉正悠然自得地躺在床上。更有甚者,那凯尔一直紧跟在后,唯恐他一 走开,我就会给美术馆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到了教学美术馆门外,他突然变得富有人情味了,他为我拉开了门,满脸堆笑 地做了一个大幅度的挥手动作,示意让我进去。 “我们到了,当心!”我们走进了一个很大的房间,除去一个角落,整间屋子 显得晦暗朦胧。 在一束强光的照射下,一名赤身裸体的妇女躺在手术台上。克莉·普尔弓身站 着,手中拿着一把解剖刀,在那妇女小腹处舞弄着。凯尔叫了声克莉的名字,她抬 起头来。 “你可以走了,”她对凯尔说,“乔安娜要和我谈谈。”“只管往前走,”凯 尔说,“她不会咬人的。”手术台上的模型看来是用某种软塑料制成的,她形象逼 真,栩栩如生。 假若她有生命,她肯定是个健壮之人。她身上有匀称的切口缝线:她的眼睑、 耳朵和太阳穴之间的发际线,鼻子、下颔的轮廓,她的胸部、大腿两侧,身上的各 部位几乎都被切开缝合过。 “我的天呐,这是什么?”“她是一把剖析世态的解剖刀,一个中毒很深的‘ 瘾君子’,”她继续说道,“一个象征社会已被妇女身体表象困扰的标志。”模型 下腹部裂开了一个半月牙形的口子,克莉从中取出一块泡沫塑料,然后漫不经心地 塞入牛仔裤臀部上的口袋里。 “我们正在创作一件由三个部分组合而成的作品,她是其中的一部分。”克莉 介绍说,尽管我并未开口问她。“这是伊萨克·莱文很感兴趣的一位艺术家的作品, 我只是干点粗活,帮助这名艺术家实施他的计划。”她露出笑容,“没有人能比我 更胜任这项工作,瘾君子将从天花板上吊下。那儿,”她指了指角落里的双人床, “要把它搬过来放在她的正下方。”双人床的这一半色彩柔和,赏心悦目。上面放 着一床白色缎面羽绒被,极像传统的专供新婚夫妇使用的婚床。在这一半床的床头 上,还放有一个枕头,上面绣着“他的”两个大字。双人床的那一半上面却没有被 褥,只是放着一个关圈牲口的铁丝网栅栏。栅栏上装有倒钩,并通上了电流。在美 术馆晦暗的灯光下,铁丝网闪着蓝光,并发出嗡嗡的电流声。令人奇怪的是,那半 边床的床头,也放着一个枕头,上面绣着“她的”两个大字。 “摄像机也将开动,”克莉指指天花板,“一部毫不引人注目的摄像机正在那 儿转动着,它用来拍摄人们看到‘瘾君子’时的反应。作品的第三部分是一具棺材, 本周末他们可将其展示出来。”克莉的语气显得孤高冷淡,宛若一个对生活完全丧 失了兴趣的人。房子对面紧接出口处的红灯则令人颤栗地闪烁着。 “这部作品的名字叫‘肤浅’,”她说着走回手术台,拿起一根手术缝针,很 熟练地穿上肠线。“他们说,我们只适合于做我们这一派艺术观点的临时守护人。 你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70 年代我们所取得的优势。由于性别划分的缘故,我们 遭受了打击和歧视。”她开始缝合女人下腹部的切口。她一边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地 缝合着,一边无精打采地对我谈论妇女艺术和莎莉。 “历史在重演,我们必须开拓我们妇女自己的领域。重要的是她现在和别的女 人在一起,但不是你这样的女人。她是个煽动者,她过去就知道男性权力机器对女 人所做的一切。她更知道,我们妇女必须越过男性评论家、收藏家和权威人士制造 的樊篱,创造一个展示妇女自己作品的、不偏不倚的、不按个人道德标准进行评论 的社会环境。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穿了一件T 恤衫。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开办妇女作品展馆是她的主意。中国画、戏剧表演艺术、软雕塑、壁画、刺绣编结、 身躯艺术,我们全都展示过。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段时光。我还以为她也是这 样看的,但她不这样认为。她说,‘时间永远向前’,我们不能停步不前。 这就是我的生活,然而这对她来说,它只是雷达显示屏幕上的一个图影,就像 是新表现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一样,稍纵即逝。啊,时间永远向前,时间催人奋进。” 她停下手中的活,泪眼凄迷地望着我,“她知道我已不能奋进了,她的‘让人奋进 ’的话是针对别人而说的,即那些知道如何战胜失败的人们。”“克莉,我怎样才 能帮助你?你希望我做些什么?”“我能期望你做什么?”她重复道,“我希望你 阻止她敌视我。我已经考虑过了,乔安娜。你来这不久莎莉就决定卖掉妇女作品展 馆,这绝非出于偶然。你是被现存秩序同化了的女人,你并不关心其他女人。”我 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克莉,”我说,“这不是真的,也不公平。 我从未企图破坏你和莎莉的友谊。”她缝完切口,打上个结,用解剖刀割断肠 线。 “我不相信你,”她直截了当地说,“乔安娜。如果我是你,我会远离这儿。 你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趁旱撒手走开。这难道不是当你处于不能制胜的局面时, 人们希望你采取的行动吗?”这时,眼泪就像那从深潭里喷涌而出的泉水,顺着她 的脸颊不住地流淌。然而她似乎并未留意到这些,继续说道,“难道你从来就不知 道,应趁损失不大时马上住手这种道理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我 必须知道,乔安娜,我现在学会趁早撒手不管是否为时已晚?” 我走向她,但她 举起手臂,像要挡开打击似的。 我无能为力了,“再见,克莉,”我说,“去寻求些帮助。求你,为了我们大 家,去寻求些帮助。”走到门口,我转过身来。克莉站在手术台后面,神情冷漠恍 惚地望着我,手中的解剖刀吓人地明晃晃地闪动着。走进阳光融融的天地之间,我 的感觉比刚才好多了。看到“公正的声言者”一人在外巡逻,也是一种解脱。尽管 他的行动有些离奇怪诞,但至少是外面正常世界的一部分。站在美术馆前望着人影 稀疏的街道,我浑身哆嗦不止,与克莉的会面比我想象中的更令我心神不安。我不 由自主地驾车驶过斯潘迪纳·克雷森特大街,驰向斯图尔特·拉克伦的家。每当我 被生活搅得不知所措、魂不附体时,我曾无数次下意识地重复着同样的事,去找尼 娜。 尼娜亲自出来为我打开了门。一如既往地,她始终是那么完美:一头一丝不乱 的乌黑头发,做成了发梢向内卷曲的齐肩发型。脸上画着淡妆,显得清新自然,充 满青春活力。身上穿着一条黑色针织裙子,上身是白色丝绸衬衫和一件精美的黑色 卡迪根式开襟毛衣,毛衣上绣着几只新颖别致的白色暹罗猫。 一看见我,她的脸上立即洋溢出由衷的笑意。“哦,乔,快进来,别站在寒气 中。你的到来是一个极大的惊喜,而我也将给你一个惊喜。我替你拿大衣,我们去 会一位久违的老朋友。”我跟她走进起居室,“好啦,瞧,它给你带来怎样的回忆?” 她的面前是一张有着垂板的书桌,原来一直放在尼娜的多伦多的居室之中。她说得 对,它的确使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回忆中搀杂了些许忧愁。这是一张金边黑漆桌面、带有中国奇彭代尔家具式样 的书桌。尼娜过去常在书桌上放置一个涂漆水罐。水罐上绘有色彩鲜艳的鱼类,它 们在那祥和、宁静的水上世界中自如游弋。每当妈妈大发雷霆时,我就去找尼娜, 她总是让我坐在这张桌子旁。我顿时排除了心中的杂念,心里只是想着这些在水罐 上面游动的彩绘的鱼儿。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奏效了,它成了我的庇护人,尼娜就 是我坚实的精神支柱。尽管妈妈对尼娜的个性肆意诋毁,或是对我无视尼娜缺点的 行为无端谩骂,但这丝毫也改变不了我对书桌和对尼娜的亲近。 身后,尼娜的声音温柔亲切,充满深情。“我们在这张书桌旁经受住了无数次 的打击,是吗,乔?我打算立遗嘱时把书桌留给你。”沮丧寒心袭上心头,我紧紧 抱住她的臂膀,深深吮吸着她身上那股令人熟悉的香水味。 “喔,你离开时,我也跟着走了。没有你,我的世界将是一片荒芜。”她面带 笑容说:“不要这么悲观,我并不打算这么早就离开你。”我们端着咖啡和温热的 奶黄色面包进入起居室,坐在临街窗子旁的小桌前。桌上的一束白郁金香沐浴着冬 季金色的阳光。这个充满欢乐幸福的房间同克莉那个阴冷令人痛苦压抑的世界相比, 简直是天壤之别。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新鲜烤面的香味,与之相随的是从另一个房 间里传来的荡人心魄的勃兰登堡协奏曲。而此时我们谈论的却是克莉·普尔。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诉说给尼娜听。当谈起这些情况时,我意识到 克莉的行为已经引起了我深深的恐惧。“她的精神完全垮了,她已经失去理性。我 在想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一夜之间给莎莉打了50 个电话,拿着摄像机悄悄跟踪 我们,制作那个异乎寻常的展品——我想所有发生的一切,在她来说都是合乎逻辑 的。按照她的行事逻辑,我真不知道她下一次将又会如何吓唬我。我想她什么坏事 都会干得出来的,她甚至闪烁其辞地威胁过我。”尼娜眉头深锁,“乔,我提个建 议,也应该有人给莎莉提这个建议:远离克莉·普尔。过去斯图尔特和她曾有过交 往,他认为她行为、言语狂热激烈。假若她视你为敌人,天知道她会做什么事情。 莎莉习惯于和这类人打交道,但你不习惯。小心些,乔,我恳求你,小心为善。” “尼娜说得对,”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敢证明这个事实:克莉·普尔是 个卑鄙龌龊的危险人物。”我抬起头,斯图尔特·拉克伦正站在那儿。我心中纳闷, 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我原以为泰勒将要离开会令他身心交瘁,然而他看上去气 色极佳。他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套头毛衣,那显然是和尼娜所穿的卡迪根开襟毛衣 配套的男式毛衣。他俯下身来拥抱我,我闻到了他身上有股尼娜偏爱的柠檬香味。 她对他极有影响力。 他挨着尼娜坐在双人沙发上,严肃地望着我说,“我是认真的,乔。我和莎莉 新婚时,克莉做了些令人大为惊愕的事情。”“莎莉和我谈过有关头发风波的事。” 他皱皱眉,“那么,你已经知道了。克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神志都很正常。我想 我们大家都认为那次她精神崩溃是一件很偶然的事。实际上,我安排她在美术馆做 的安装工作,通常一个学生就足能胜任。然而现在看来,克莉极需要转移注意力。” “斯图,我刚从美术馆过来,在我看来克莉并没有自得其乐。她好像是个不该夜以 继日地与解剖刀等外科手术器材为伍的人。”尼娜浑身一震,“我相信斯图尔特明 天一早会顺便去看看的,乔。我们谈些令人心情愉快的事好吗?我想我们甚至忘了 相互道声新年快乐。”我莞尔一笑,“新年快乐——我祝你们俩新年快乐,百事顺 利。斯图,你应该得到一个美好的新年。你和莎莉在泰勒监护权的问题上达成协议, 这真是一个宽宏大量之举。尼娜,你也应该得到赞扬。我清楚和泰勒朝夕相处对你 的意义,很少有人能这样慷慨无私。”他们俩互相对视一眼,尼娜从小桌对面伸出 手拍拍我的手,“乔,如果是别人而不是你,我们在接受赞许之辞后不会多说什么, 但你应该得知实情: 莎莉休想带走泰勒!我和斯图尔特认为,做一个慈母和良师的想法对她来说只 是像一场轻浮、毫无诚意的恋爱事件。她不适合做同伴。对莎莉来说,这只是一时 冲动。一旦她有了创作热情,她会在一天之中埋头大干,狂热地画上15 个小时, 而全然忘却了她的女儿。”尼娜俯身向前,触摸面前的花瓣,“记住我的话,门外 花坛里郁金香盛开之时,泰勒仍将留在这幢房子里。”勃兰登堡协奏曲高亢激越起 来,斯图和尼娜并肩坐着,静静地等待我开口说话。直到那一刻我才注意到他们俩 是那么的相像:一样乌黑的头发,一样姣好的面目,等待认可时一样的紧张。 但我无法给予认可,“尼娜,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斯图,你知道,我希望你 幸福。但我认为,这件事你们完全想错了。把泰勒接去和她同住,这是莎莉十分认 真地考虑过了的事情。她昨晚还告诉我,她已经在温哥华物色了一幢房子——为泰 勒选择的一幢靠近好学校的房子。不管这有多么痛苦,我想你们都必须现实些。莎 莉打算二月份把女儿接走。”他们俩相顾漠然,谁也没说什么。我站起身来准备离 开,他们俩跟随我来到大厅。斯图尔特还没帮我穿好派克大衣,他就急不可耐地打 破了沉寂。 “你知道她不会有那个机会的,事情的结局有时令人意想不到。”他说。 我亲吻尼娜脸颊之后,握住斯图的手说道,“不要这样说莎莉,斯图,请你不 要这样说莎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