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举行克莉葬礼的那天上午,我在阅读报纸的头条新闻时,差一点没窒息过去。 警察已经开始向报界提供调查的详情,几乎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我和莎莉。报上还 刊登了一则硬新闻:美术馆警卫凯尔告诉警察,在他们抵达前10 分钟,美术馆后 部的自动警铃的电源已被切断。正当他走去想探个究竟时,只见一个人影冲下山坡 直奔河堤而去。雪下得很密,他没法作出准确的描述,也没法看清逃走的人是男是 女。凯尔追了几步,就听到了警车的警笛声,于是他折回到美术馆。目前看来,美 术馆唯一丢失的东西就是悬挂在婚床正上方的摄像机里的录像带。其实事情远不止 这些。 报上富有人情味的报道尽情地发挥了作者非常丰富的想象力。刚开始,当地报 纸还很少将克莉和莎莉联系在一起。凶杀案发生的第二天早晨,报纸上的讣告栏登 载了即将举行的克莉葬礼的细节安排:葬礼仪式安排在大学妇女中心举行,葬礼仪 式主持人来自女权运动激进团体,名叫维维安·勒德洛,她在大学里讲授《人性正 义》这门课程,我对她略有所知。克莉的埋葬地点是城东一座公墓,勒德洛们欢迎 男士出席埋葬仪式,但不得参加葬礼仪式。 后来,报纸在登载克莉生平的介绍中竭力重复了殡葬安排的细节。关于她的生 平故事又搀杂了刺激人们感官想象但并非是诽谤性的描述:克莉和莎莉在妇女作品 展馆的经营合作,烧毁作品展馆的一把火,大众对两性之间性写真的强烈反对。所 有这一切,突然指向了那个男人们不受欢迎的黑暗的妇女世界。这真是一件轰动而 又刺激的事情。 “公正的声言者”倒并未引起什么轰动。甚至在他举行葬礼的那天,报刊也只 是在第三版上仅仅用一个半专栏对他加以评述。我读完讣告栏后才知道,他名叫雷 吉·亥姆斯。他那乖舛的命运、破碎的生活,又一次使我感到震惊:他那没有生育 的妻子前一年就死于癌症,他没有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他曾在一家名叫“彼得南 瓜子公司”做一名毫无出路的职员。雷吉·亥姆斯是报纸的骨干撰稿者,城里每一 个电视、无线电广播的访谈节目主持人都熟悉他。他关注我们这个蜕变的社会,撰 写了各种体裁的稿件,内容时而涉及魁北克,时而涉及种族集团或土著居民。但他 真正感兴趣的主题是两性关系的性自由。对他来说,作为莎莉展示会的警卫是一项 神圣的天职。他死时54岁。 雷吉·亥姆斯严酷的生活现实对我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但最近报上对 他的报道又增添了新的内容。今天报纸的最后版上登出了他死因的病理分析。法医 说,亥姆斯在中弹之后不久就气绝身亡。但是,他却又中了第二颗子弹。警察推理 说,当雷吉·亥姆斯伸手捂住受伤的喉咙时,凶手再次开了枪。子弹击中了亥姆斯 的手表。他死于1 月1 日6 点21 分,星期二。他的手表记录了他的死亡日期及时 刻——绝妙公正的计时! 我看到这些数字后,心中一阵狂喜。莎莉6 点50 分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刚抵达 美术馆时,我就立即出门了。通常情况下,我10 分钟就能赶到美术馆。 但那天的大风雪和草坪上的艰难行走,耽搁了不少时间。我发现雷吉·亥姆斯 的尸体时一定是7 点过了。6 点21 分,我正在家中和孩子们一道收拾餐具准备观 看橄榄球季后比赛的总冠军大决赛。我有了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如果有正义可言, 莎莉也将会找到不在现场的证据的。 电话铃一响,莎莉就拿起了听筒。当我告诉她报上的文章后,她却保持谨慎的 沉默。 “真该祝贺你,乔。你能摆脱困境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把你卷入其中真是莫名其妙。但我是没法脱身了,我不知道何时到的美术馆,我甚 至没有戴表。如果你说我6 点50 分打了电话给你,那么我到达门德尔时一定是6 点45 分左右。我一看见克莉就给你拨了电话。”“但是,赛尔,你难道没想到, 我可以把这些都告诉警察。我可以起誓。”“这不足以说明问题。我最好的朋友起 誓说,她告诉我,她一到达谋杀现场就发现一具尸体——这难以令人信服,乔。警 察很快会将这个你不在场的孤证公诸于众。我需要更多的证明,我一直坐在这儿计 算时间。比如说我6 点45 分抵达了门德尔,由于道路难行,为此我可能花费了大 约10 分钟。 那么实际上我6 点35 分就从画室出发了。在私人汽车道上我又和一个戴着只 露两眼和嘴巴的滑雪帽的家伙争吵了约莫5 分钟,”她哈哈大笑起来,“这事大概 发生在6 点30 分左右。因此,他是唯一能给我作证的人。你认为我能指望他吗?” “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说。 “不,比这更古怪的事还没出现呢。正视现实,乔。事情仍未好转,我依然处 于困境之中。”我放下电话,来到楼上,换上出席克莉葬礼仪式的衣服。我的心头 沉甸甸的,通话之前的一团狂喜顷刻就变得无影无踪。莎莉说得对,事情仍未有转 机,她依然处于困境之中,她还未找到不在现场的证据。 出席克莉葬礼仪式之前,莎莉来到我这儿喝咖啡。餐桌上有张报纸,莎莉顺手 拿起,大声朗诵起来。报上登着地方妇女艺术合作团体和美立蒂斯妇女团体联合署 名的献给克莉的吊唁信。在另一个整版上,登载了一些自称是色情文学受害者的基 要主义者用第一人称撰写的文章。所有的人都控诉说,他们受到色情文学和色情书 画的侵害后,就开始手淫,从而使自己遭受了永生的毁灭,他们作为一个男子应有 的少年黄金时代就戛然而止了。 读了这些忏悔,莎莉啪的一声把报纸扔到桌子上。 “老天,这些家伙真令人吃惊。老一套的危言耸听、言过其实的艺术观和性理 论。难道教导这些乖孩子的妈妈们从未告诉他们不要接触庸俗下流的报刊杂志吗?” 坐在她对面的安格斯极力做出讨好的样子,好像他每天都在餐桌上谈论有关手淫的 话题似的。 莎莉继续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我站了起来,用决断的口气说我们该出发了。 “我生平第一次出席清一色女性参加的葬礼仪式。”莎莉一边拉上派克大衣的 拉链,一边对安格斯解释说。他看了她一下,这神态使我感到这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是一月份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天气很冷,空中太阳的旁边出现了一圈淡 黄的晕环。我们沉默无言面无表情地走着。过了几个街区,我们来到了大学校园。 学校明天就要开课了,所以校园四周都是身着棕黄色衣服、挎着新帆布背包、手提 书包的学生。大学妇女中心外面的标志杆上贴有一张已经退了色的保罗·麦卡特内 伊的海报。在他的头部上方,用印刷体写着“求救”两个大字。有人用气球形圆圈 将这两个字圈住,并给保罗增添了讲话内容,“救救我,我又老又心烦!”“再也 没有人能够谴责克莉了。”莎莉突然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阵感慨。 她的语调尖刻,我本来应该注意到这些的,但当时居然没有留意。过后想想, 要是莎莉那天不去参加葬礼,情况反而会好些。从我们踏上妇女中心的台阶那时起, 莎莉就一直显得暴躁愤怒,并且逞强好斗。在妇女中心,她丝毫未能放松自己的情 绪,烦躁心理并未能够得到平复。 妇女中心里面很是闷热,且又不通风,里面仿佛残留着一种快餐店中才有的鸡 蛋色拉味儿。这是个沉默乏味的地方:墙上贴着关于育种繁殖、每日强奸情况的布 告。椅子被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没有留下通向会场前部的走道。 我们进到里面,就发现这儿已是熙熙攘攘、座无虚席了。尽管人多,我们还是 挤了进去,并找到了两个座位。而莎莉身旁那位女会员居然装模作样鄙夷不息地径 直站起来走到会场后面。我们身后那一排中有人就发出令人讨厌的嘘嘘声。 “臭婊子,”莎莉十分轻蔑地低声骂道,“真是一帮狗狼养的自以为是的家伙! 一帮把妇女中心当做圣地的伪善的家伙!如果她们有胆量,就问问她们是否有权力 在通知单上复制使用我的作品。瞧这个!”她用一只细长的未加修饰的手指弹了弹 弥撒通知单。那上面是莎莉70 年代初一幅作品的复制品: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女玉 腿微张,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对镜自赏。她已经完全被自己销魂夺魄、神秘莫测的 躯体吸引住了。她的眸子里充满了快乐好奇却又羞涩惊慌的神色。画中的少女不是 别人,正是克莉·普尔。 “我倒不是介意这个,”莎莉说道,“但这些女人一直在抱怨自己被权力机构 利用了。既然是这样,我就以为她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会懂得版权所有法的。但现 在……”我正欲开口,两名圣女已经唱起了圣歌,随后克莉的棺材被拉了进来。 浅桃红色阴核图案的天鹅绒棺罩覆盖其上。所有的扛夫都是女人。看见这些英 气十足、强健有力的扛夫,我不禁毛骨悚然。圣歌唱毕,全场鸦雀无声。 一个身着蓝色标名牛仔裤、白色丝织短上衣的女人从前排走了出来。她把一只 手放在棺材上,口中就开始念祷辞。 维维安·勒德洛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她比我还要瘦削,约摸40岁左右。 她留着齐肩短发,浅灰色头发过度地卷曲着,这使她颇有诱惑力。 她本身也十分妩媚动人:细嫩光滑的皮肤上未施粉黛,丰满的嘴唇十分性感。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饱含着痛苦和激动的感情,并且非常具有煽动性。 她的话语深深地感动了全会场里的人。 “与今天在场的各位一样,克莉·普尔的一生,充满了冒险、反抗以及与生俱 来的颠覆精神。作为一个女人,必须达成一种共识:把个人自由放在政治范畴中去 考虑,必须甘冒一切风险去夺取一切权力,必须认识到女性激进、颠覆的力量,但 同时体验道成肉身之感。”莎莉在一旁却用愤慨的语调低声说道,“要知道,她们 认为她们发明创造出了这些东西。克莉曾说服我去参加一次集会。最后发言者竟然 跳到桌子上,邀请我们去看她的子宫。”我禁不住大笑起来,而其他人都没有笑。 会场前面,维维安·勒德洛要求克莉的朋友们注视她这位举行圣礼的女人,因为转 移视线意味着降低了克莉的人生价值。 周围的人对我们怒目而视,莎莉却针锋相对,把眼睛瞪得铜铃似的。人们剑拔 弩张,眼看小规模的敌意冲突爆发在即。会场前面,维维安·勒德洛转换了一个温 和的不致引起争议的话题:克莉圣诞的善意之举。听到这些,我顿时感到身心舒展 起来。 “还记得吗?”维维安·勒德洛轻柔地说道,“每年圣诞节假期一开始,克莉 就会送给她的每一位朋友一个华丽的房子形状的姜味糕点。这是女人用爱心为女人 制作的精巧的作品。在圣诞节全家团聚的日子里、它会提醒我们,我们大家也是一 家人。”会场里有人忍不住啜泣起来。莎莉又在一旁愤愤地说,“她要求的回报, 即是你与她一道钻进那间华丽的房子中去。从此以后,和她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赛尔,看在上帝份上,闭上你的嘴,”我对她附耳轻语,“你这样会使我们成为 众矢之的的。”她气愤地瞪了我一眼,随即陷入沉寂,直到扛夫们抬着棺材走向讲 台。 其他的哀悼者远远地避开了我们,我们俩孤独地从妇女中心走了出来。站在一 派明媚的阳光之下,我们已经脱离了危险的境地。 然而我想错了。我和莎莉走出妇女中心站在台阶上时,看到妇女中心对面正停 着一辆旧车。从车里拥出了一大群人,看来他们是为某种目的而来到这儿的。他们 一下车,一位妇女就发给他们每人一面小旗。小旗上的口号选自《圣经》。显然这 些人偏爱《旧约全书》的来世报应说,偏爱《圣经》中有关罪孽、惩罚和死亡的章 节。 “为‘公正的声言者’雪耻报仇,讨回公道。”对着人群,莎莉冷冷地说道。 她朝他们挥挥手,他们没有理睬她。汉克·缪霍特领着他们走在最前头。他仍穿着 那件“银金雀花”:“萨斯卡通’90”牌滑雪衫,但没戴那顶绿色希尔托普斯牌暖 帽,而是换了一顶有耳罩的花呢帽。这顶花呢帽使他简直变了一个模样,但帽下那 张脸上却露出了自鸣得意沾沾自喜的那副令人生厌的神情。他开口对莎莉说着什么, 讲着讲着,他突然不讲了,一下子陷入目瞪口呆的境地。顺着他的视线,我转过身 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使他突然闭口不言。 我们身后,妇女中心的大门打开了。扛夫们抬着棺材鱼贯而出。我一看就明白 了使汉克·缪霍特变得呆若木鸡的原因。原来扛夫们全都换上了奇形怪状的装束。 葬礼仪式上,她们穿着外出服,现在却是全身黑色——脚蹬短统军靴,身着紧身裤 皮茄克,头戴青面獠牙的大猩猩面具。 莎莉对此嗤之以鼻,“这种打扮正是这种妇女聚会所需要的。这些所思匪夷的 女‘游击队员’!”“什么?”这世界在我看来真是太复杂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纽约一些女画家发起的政治运动。我想这些笨蛋还以为自己仍在进行游 击戏剧的巡回演出呢。她们妄图以此宣传鼓动市民,反对象征主义、沙文主义,男 权主义和家长政治这些学说和主义。真是荒唐可笑,然而克莉却认为这是力量增大 的表现。”“女游击队员”们将棺材放入灵车,缪霍特议员的朋友们一个个睁大眼 睛傻气可掬地呆立路旁,那种神气宛如《圣约翰启示录》中所描绘的七角十头的野 兽。“女游击队员”们放好棺材后,一齐举起右臂,对着棺材庄严地行了一个礼, 然后目送灵车远去。 莎莉在一旁骂道,“作为一个女人,你这样做感到非常自豪光荣,是吗?”一 个“女游击队员”听到此话,轻蔑地把中指一伸,向莎莉做了一个表示蔑视的手势。 莎莉走到她的跟前,一把撕下了她的面具。 “我早该料到,你是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的,阿尼亚!”她说,“喂, 你为什么不对这个艺术界行行好,积积德?你去找一个好小伙,定居下来,彻底忘 掉作画这件事吧!”另一个“女游击队员”走向莎莉,对她动手动脚推推搡搡的。 “一场剧烈有趣的女人之间的对骂!”缪霍特议员站在人行道上欢呼起来。一 个“女游击队员”冲下台阶,揪住了他的衣领,结果双方扭打起来。 在这两派之间,一派是希望那些追求两性自由的人们都被打倒的伦理学家,一 派是赞美妇女的女权运动者。我并不关心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他们之间孰胜孰败我 丝毫不感兴趣。汉克·缪霍特被击倒在人行道上,三个“女游击队员”以泰山压顶 之势,飞速冲上前来,抓住了议员的头和脚。莎莉试图将三个“女游击队员”拖开。 此时我赶快走到她的身后,拉着她的手臂,拖着她走向科奇利大街。我想,此时, 一个男人正对着我们远去的背影表示感谢吧! “你干吗要去救他?”我问莎莉。 “三对一,”莎莉说,“即使对方是一个可恶的家伙,这样也太不公平。”我 紧紧抱住她的臂膀,随后我们就默默无言地走回了家。 请允许我附带说一点。就在参加克莉葬礼仪式的当天晚上,我开车把安格斯的 篮球队的三四个朋友送回家后。就翻出第二天上课要用的讲义,并开了一瓶图博尔 格啤酒。安格斯正在淋浴,彼得和克里斯蒂正在楼下学习。我走进起居室,将一盘 丹尼斯·布伦演奏的莫扎特协奏曲的旧带子放入CD 机中,然后开始详细阅读我的 讲义。我画掉了几处已经过时的范例,添入几处符合时尚的例子。这时我听见有人 在前门之外喊我。我向窗外望去,发现莎莉的保时捷正停在人行道边上。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我打开门,把莎莉让进了屋,她手中提着一个木制货箱。 “喂,”她将箱子斜放在墙边,“送给你的。对今早发生的事,我深感遗憾。 一旦被困得走投无路,我便变得不太理智了。”“这我知道。”她露齿一笑,“得 啦!来,打开看看你的礼物。”我费劲地摆弄箱子。 “我来,”她俯下身子,干净利落地打开箱子,接着把画取了出来。 “我们拿到亮光处,看看你对它有何感想。”她说。这幅画使我大为惊讶,我 想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由于看到了画像色彩的明暗对称,浓淡相宜。但真正的冲击力 主要来自作品的主题内容。 这是一次午后茶会,地点是洛弗避暑别墅旁边的湖边林中空地上。画面上充满 着夏日的炽热和光辉,雨后的水汽被高温蒸腾为若隐若现的雾霭,它们袅袅上升, 缠绕在湖面林间。画的前景是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桌子两旁各放着一张墨绿 色的木椅。尼娜·洛弗侧身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她身着一件嫩绿色的镶边小圆孔 太阳裙,皮肤白皙,犹如太阳光线透过白色细瓷后呈现的那种半透明的乳白。她的 黑色发际线和那粉嫩的脸色相得益彰:阴与阳,黑与白,浓与淡。与她相对而坐的 是一个15 岁的少女。她皮肤呈棕铜色,身着比基尼泳衣,丰腴的身体有模有样地 凸露出来。太阳使少女的辫子变成金黄。她正恍惚迷离地看着尼娜倾倒里摩日细瓷 茶壶的姿态优雅的双手——她的眼神我非常熟悉,那张少女的面庞正是我少女时代 那张洋溢着敬慕之情的面庞。 女人和少女面对面伏在白色缎面桌布上,沉浸在她们的世界之中。远处,钴蓝 色的湖水轻轻拍打着湖岸。 画中还有两个人,我都认识他们。被泛起的水花包围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少女。 我立即看出了水花中的德斯蒙德·洛弗肩膀的斜而以及莎莉的金黄色头发。 莎莉一直注视着我的脸,最后她简捷地问道,“怎么样?”“简直太不可思议 了。我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色彩美极了——看上去万紫千红溢彩流光。你凭记忆重 现了我们的过去——不仅是我们的外貌,而且更重要的是表现了那种充满生机、无 忧无虑的……”“以及天真无邪的神情。”莎莉说。 “对,”我表示同意,“以及天真无邪的神情。赛尔,从未有人送给我这么美 妙的礼物,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笑着不屑一顾地挥挥手。 “有题目吗?”我问道。 “天造地设的小圈子。”“对,我认为这题目相当不错。不是吗,你和德斯在 一个小圈子里,此外,我和尼娜在一个小圈子里。老天,我记得我是多么敬慕她。 对她来说,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整天搂抱着她,一定会令她极为厌烦。”“她喜欢 这样,”莎莉说,“她很重视你的需求,”她突然怪异地看着我,“这对我极不公 平。尼娜爱你,乔。她现在仍然爱你。关于我母亲,我唯一赞同的就是她爱你。” “还有你,赛尔,如果你给她机会的话。”她对此耸耸肩,“不管怎么说,如果你 决心作画,不要画这种题材。这是我为尼娜作的唯一一幅画。她是如此美丽,我几 乎要原谅她了。至少,那些夏季的时光是无限美好的。”“我闭上双眼就能想象到 你和德斯从别墅冲下小山坡,手中拿着你们砌沙堡的工具:小铁锹、抹刀、刮铲、 调色刀、保持沙子湿润的喷水壶,还有模子和成型机。看上去你们马上就要大张旗 鼓地干起来了。”莎莉苦涩地一笑,“是的,德斯是个了不起的老师,了不起的画 家,了不起的父亲……”她激动得语不成声。我抬头望着她,感到非常震惊,“嘿, 来杯啤酒,怎样?”“当然可以。”她说。 我从冰箱取出一瓶冰镇图博尔格啤酒。 莎莉仔细地观察瓶上的标签,“这一瓶还好,我应该信任你。”她吧哒一声打 开盖子,把瓶子举向我,“为了昔日美好的时光。”“为了昔日美好的时光。”我 说。 继而我们都陷入回忆之中。过了片刻,我打破沉默,说道,“这幅画使我回忆 起了许多往事。要知道,一两个星期之前,密柯还问我,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我告诉她,实际上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你是尼娜的朋友。”她简短地说。 “那不公平,”我说,“是你离开我们的。德斯去世后你去了纽约那所艺术学 院,你从此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是尼娜告诉你的吗?”莎莉不可置否地摇 摇头。“乔,那儿并没有什么艺术学院。离开毕晓普·韦尔斯医院后,我从未进过 任何学院。”“真的吗?你才13 岁。你得上学。噢,我明白了,正因为你还要上 学,所以尼娜就让你跟随伊萨克·莱文到了美国?”莎莉大声叫喊道,“姑且相信 尼娜说的是事实,我想我是在艺术学院里。 只不过那儿只有一位老师,伊萨克;一位学生——就是我。”“你们做了什么?” 她喝了一大口图博尔格啤酒,然后把酒瓶放在桌子上。“唔,德斯去世的第一年, 我心力交瘁,因此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旅行——驾驶着伊萨克的亮黄色敞篷车周 游美国。四处观光,住在汽车旅馆里。”“赛尔,我压根都不相信,像伊萨克这样 大名鼎鼎的人物,怎么肯牺牲自己一年的时间,去陪一个13 岁的女孩四处周游?” 她对我嘲讽般地冷冷一笑。 “莎莉,不,我知道你说你和他同居……老天,你还只是个孩子。那真是异常 荒唐的举动!”“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小孩,这是公平的交易。他可以尽情地和一个 在他看来富有新鲜意味的年轻女孩做爱,我则可以乘坐他的雪佛莱车周游美国。 两全其美!”“你们依靠什么生活?”“这个,伊萨克并不需要去汉堡包店工 作以维持生计。当时他的知名度极高,只需偶尔坐着打几个电话,然后他就去专科 学校或妇女团体畅谈一下艺术。领取支票后,我们又继续前进。他竭力使一切变得 饶有趣味,非常具有刺激性。你知道,佛蒙特州是个温暖的过冬之处。他曾在圣路 易斯—奥比斯波教了一个多月的书。”她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沉浸在美好的回忆 之中。 “唔,乔。我们居住的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奇特的图案——那是一个 名副其实的50 年代的地方——路易王宫,丛林地带,西大荒,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摇摇头紧接着又笑了起来,“一年之后我们来到纽约,伊萨克写了封信,然后被 邀上电视,在那儿教了一段时间的书。我就自己开始进行创作。”“我作画,我们 去各大美术馆,我们尽情做爱,这就是我所谓的艺术学院。”她哈哈大笑起来,自 嘲地说,“我想当你选择了艺术并静下心来创作时,那样做倒并非是个坏的准备。 不管怎样,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快满20 岁时为止。 那时美国正陷入泥潭之中——约翰逊总统,越南战争,这一系列事情。 伊萨克说他将坚决支持麦卡锡,但他为此吃够了苦头。于是我们就来到萨斯喀 彻温埃马湖的萨墨艺术家聚居地,并且再也没有回去。”“沙莉,我不用信。这些 事情发生时,尼娜在做什么?”她站起身来,“她因为丈夫突然悲惨地死亡,引起 了精神崩溃,后来她就长期处于治疗与恢复之中。”她冷冷地说道,“哎,我该走 了。很高兴你喜欢这幅画。”我穿上大衣、靴子,跟随她往外走去,我希望我们之 间的亲密感情能够再持续一段时间。来到门外,我们呼出的热气转瞬之间就变成冰 雾。朦胧的月色之中,莎莉的停放在路旁的银色保时捷熠熠生辉。 然而走近时,我才注意到汽车停靠的位置出了偏差。 我很快找出了原因,原来有人戳破了车胎。我和莎莉仔细察看了所有的车轮, 发现那人用利刃反复不止地猛戳车胎,以发泄私愤。所有的车胎都瘪塌了下去。对 此惨景,我们的心窝深处一阵冰凉。对着那冰天雪地,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赛尔,我们进去打电话给警察。”我说道。 她仰首问天,“今晚是满月——正是疯狂的犯罪时刻。现在警察正忙于寻找尖 牙开始生长的人们,他们哪会肯为这种小事跑来受罪。”她张开两臂,“好了,乔, 看来你得留我在这儿过夜了。”“没问题。”我们步履艰难地踏着积雪走进温暖如 春的房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