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老人和儿子,沿着弯弯的山路走。从东往西,一直这么走下去。 他们每走过一个山坳,都会停下来小憩。父子俩都会往东方张望一番。他们都没有 说什么,他们心照不宣。他们的心中都好象拴着一根无形的线,越是往前走,似乎那根 线便扯得越紧。尤其是李盛,有时甚至于有一种揪心的感觉。 早晨和傍晚,在山的那一头,都会升起乳白色的炊烟。 那个烧炊人,是一个江西的女孩。灶堂里的火光映着她红朴朴的脸,脸上闪着细细 的汗珠,眸子闪着亮亮的光波…… 他们在那儿度过了一段不同寻常的日子。一旦离开了,仿佛有一种离开了家园的感 觉。他们又一次无家可归,再一次走上流浪之途。 他们往前走,走。 雨停了。秋日的阳光格外温暖。雨后的青山像绿色的写意画,清新而幽深。这个时 节,要是在北方,早已一片苍黄,而江南却依然是绿色如黛。山坡上时不时还能看到开 放的鲜花,到了山脚下,会看到一栋一栋的农家院落,屋前还有一株一株的柿子树。柿 子熟了,红灯笼似地密密地挂在绿叶丛中。路边的树林里不时有麂子和兔子奔跑,有长 尾雉扑愣着彩色的翅膀,飞不出多远又落下去。那山的深处,一定有很多很多的野物。 与北方不同的是,虽然这儿人烟同样稀少,但山林中却热闹非常,没有北方的落寞和荒 凉。 李迩昌本来身体刚刚康复,经过几天的奔走,他的面容显得极其憔悴。 李盛紧紧跟着父亲,在每一个转弯处,或者遇上悬崖和高坡,他都得格外小心,以 防父亲出什么意外。 江西的山岭已经静静地耸立于他们的身后。 离开焦家湾多远了呢,大概有两百多里了吧。 他们在一座山头停下来了。 他们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 ——对门那一片山峦,绵延着,高低起伏,像一座绿色的屏幕,围成一片偌大的盆 地。山上古木参天,望不到边际,盆地上仅远处有零星的几家房子。脚下的野生植物长 得极其繁茂。 一条小河,清澈见底,潺潺地弯弯地流淌,后来他们知道这条河叫南川河。 这时在盆地西边那一座山的顶梁上,一轮落日辉煌。他们仿佛这一生第一次看到太 阳原来有这么大,有这么红!整个天空都红遍了,像冲天的大火在燃烧。树林映红了, 农家小屋映红了,小河的水映红了,天空飞翔的鸟的翅膀映红了,满世界一遍彤红。那 山那水那村落,眼前所有的一切,深浅相叠,高低错落。他们甚至怀疑是来到了人间仙 境。 一阵清风吹过,李氏父子都感到了一种心情的愉悦,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他们好像有一种找到了家园的感觉。 也许还有一种心中的牵挂未了,他们不想再远离? 远处山脚下的那一座农家小屋上空,有一缕饮烟升起来,像一条乳白色的飘带,在 林间萦绕…… 儿子说:“爹,我们还要往前走吗?” 父亲说:“我们,我们不想往前走了啊!” 父子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了。” 这个地方,是湖南浏阳的大瑶村。 因为这父子俩的到来,将使大瑶名闻天下。 这是历史的选择。 也是人生的选择。 是大瑶选择了这父子俩,也是他们选择了大瑶。 不久以后,在这人烟稀少的世外桃源,在那秀丽的青山之下,清澈的南川河岸,建 起了一栋土砖茅屋。茅屋很小很矮,仅有两间。静静耸立,如一块黄色的碑,刻写着一 首无字的诗,在每一天的傍晚和清晨,吞吐着清风和月光,尤其是,升起一缕饮烟,乳 白色的,温暖的饮烟,千年不散。 父亲说:“我们流浪了五六年,多次死里逃生,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家了!” 儿子说:“是,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了!” 父子俩接着是沉默。山一般沉默。 有了一个家,却又感到无比地孤单和空落。李氏遭遇灭门惨祸的阴影,时常像虫蚁, 啮着他们的心脏。但终于死里逃生,终于天高皇帝远了,而且,他们也可以向世人表明, 他们姓李。父亲叫李迩昌,儿子叫李盛。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知道他们的真正来历。朝廷内部纷争,大概他们也早已忘了李 浑还有血脉留存世间,在远离京都数千里的江南生存下来。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自从这两间茅屋建成后,没过很多年,这一片盆地上,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村舍,随 着村舍的增多,逐渐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村落。 这就是浏阳的大瑶村。 有一首约隐约现的山歌,从天边远远地飘来,从历史的纵深之处飘来…… 太阳每天从东边的山梁上升起来,从西边的山梁上落下去,日复一日,月月如是, 年年如是。现在已先后有十多家外地人在这儿安家落户了。李迩昌父子的几间旧茅屋, 在乡邻的帮助下,成了一座一栋丁字形的砖瓦房。他们学着乡邻们那样,在屋后的山坡 上,在南川河边,开辟荒地,种上各种庄稼,还喂鸡喂鸭,几年工夫,李氏父子成了地 道的南方农民。 李盛重抄旧业,进深山打猎。 农闲季节,村里的青壮年成群结伙,进山围猎。当他们进山时,狗吠声此起彼伏, 吆喝声四面响起。 又是一年的冬天,这儿从江西,从北方,又来了不少人在这里建屋,安家落脚,大 瑶这一片盆地四周的山脚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房子。已经形成了相当规模的村落了。 日子就这么往下过。天下不太平,好在这儿山高皇帝远,没人来管理这个地方。 但李盛看到,这儿的村民如果生了病,往往是硬挺。上十里下十里没有医生。人们 更不懂得怎么用药。如果有人得了重病,便坐马车往浏阳城区去看医生。唉,可惜自己 拜焦伯为师,没能学几天医,却被迫离开了江西上栗。从此天各一方。乡亲们说,在浏 阳城东面有一座小石山,山上有一个升冲观,那儿住着一位道长,名叫孙思邈。他是神 医,能治百病,四里八乡许多人的病都是他老人家治好的。他带了许多徒弟,都能治病。 听到孙思邈这个名字,李盛忽然想起师傅临走时说过的话,药王孙思邈是师傅的师 兄,如果有事可去寻找他。 但李盛大概与孙思邈无缘,他几次骑马专程去浏阳,几次都扑了空。道童说,他们 的师傅出外采药未归。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道童说,师傅出门采药根本无定准,有 时三五天,有时十多天,有时甚至几个月。 李盛只能叹息一声,离开浏阳城。 看来这一生自己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医生了。自己从小喜欢学武,长大了不但没能 为国家效力,也难以为百姓效力。学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只好成了一个打猎之人。身为 男子汉,血海家仇未报,好不容易才逃出虎口,苟活人间。 李盛站在山冈上,望着苍茫的天空,望着高空中飞翔的雄鹰,喟然长叹。 难道就这样老死在乡间吗?家仇未报,死不瞑目呀! 李盛好像一只猛虎,被关在笼子里,真个是壮志难酬,空嗟叹。 从此李盛变得沉默寡言,郁郁不乐,有时独自叹息。 李迩昌知道儿子的心事,儿子应当是做大事的人,原来他以为儿子是在想念上栗的 燕儿才这样,现在看来,儿子是心存高远,空怀壮志。儿子是个血性男儿,他恨透了杨 广,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报仇雪恨,只想着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他从小受的教育属于那 种崇尚英雄的教育。这就是宿命。 甚至李迩昌预想到,总有一天,盛儿会离开这里,像鹰那样,飞向高远的天空。 但李迩昌没有说出来。他能理解儿子,他也不会束缚儿子。现在有了家,开荒种地 能养活一家人。农闲时还能采药,送往浏阳城里的药庄,也能卖得一些银两。 有一天,来了一群逃难之人,在李家歇脚。他们带来了很多外地信息。说是现在隋 王朝气数已尽,中原大地绿林豪杰四起,英雄揭竿,都为着要推翻隋朝暴政。 一个中年男子说:“有一个叫李密的人,原来还是朝中大官,现在在瓦岗称帝,他 手下聚集了一群绿林好汉,不消很久,隋朝定被他们推倒!” “还有一个王世充,也打着推翻隋朝的旗号,势力大得很!” “还有李渊,在太原起兵啦,这一下,对隋朝形成了包围形状。隋朝不久就会灭亡 啦!” “……” 逃难人的议论,激起李盛全身的热血沸腾。看来,是自己报仇雪恨的时机到了。都 二十多岁了,如果这样的时候还不去建功立业,更待何时,那不枉为一世男人吗? 这一夜,李盛辗转难眠。心中很多的幻想又一次复苏。 甚至他又做了一个白日梦,梦见自己骑着骏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直朝杨广的营 盘冲去,他举起铁枪,对准仇敌杨广的胸部刺去!…… 李盛醒过来时,就再也没能睡着,只觉得自己全身热血奔涌,他的心,早飞到远方 去了。他本来从小向往着英雄豪杰,向往着为国家出力,这些年,只是为了逃生。现在 得到了安身之所,但心中怎能忘记全家被斩杀的血海深仇! 他紧紧握住双拳,暗暗地在心里头发誓,杨广,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但李盛无论如何不敢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年纪不轻了,身体虚弱多病,怎 么能忍心离开他,丢下他不管呢?李盛真的处于两难境地。他只能默默地将苦闷藏在心 里。 其实,李迩昌早看出了儿子的心事。 这些天,李迩昌也沉默了。 他也处于两难的境地。 李氏遭受灭门之灾,确系血海深仇。但他带着盛儿逃生,目的是为李家留下根苗。 如果让他去冒险,如果发生不测,那该怎么上对列祖列宗呢?但大仇未报,盛儿又胸怀 大志,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难道忍心让他陪同自己一起老死槽厩?如果将他关在家 里,是不是太自私了,也太残忍了?与其让他整天在家闷闷不乐,倒不如让他去闯荡一 番,也不枉为李姓男儿啊! 李迩昌想过来想过去,最后想,还是顺其自然吧。好男儿志在四方,盛儿不是那种 关在笼子里养的雄鹰,雄鹰应当展翅飞入蓝天…… 想到这儿,李迩昌的心里倒是轻松了许多。 一个主意终于在他心中打定了。 这天李盛打猎归来,发现屋后的院落里传来马嘶声。李盛好生奇怪,是谁将一匹马 拴在了自家院落呢?他跑到屋后一看,是一匹身材高大的黑骓马。那马见他到来,竟然 四蹄乱踢腾,昂首瞪着他,打着欢快的响鼻。李盛心中好喜欢这匹马,与它初次见面, 它倒像认识主人似的,真是一匹好马。 父亲这时也来到了院落里。 李盛望着父亲,眼光中有疑惑和探询。 父亲说:“盛儿,我们买回了这匹马,你去远处打猎,还是得有一个坐骑才行。” 李盛感激地望着父亲,忍不住心中激动起来。 父亲接着说:“盛儿你再来看,我给你买回了什么?” 李盛跟进房里,房里光线不是很亮,但刚走进门槛,就看到屋子里靠墙放着一杆长 枪。长枪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蓝光,墙上还挂着一副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