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这时小琴扑在床边哀求说:“妈,爹,我要弟弟,别将弟弟送走啊!我长大了,我 可以帮助妈上山采药了,下地打猪草了,我可以带小弟弟呀!……” 这时李伟也在灶屋里说:“爹,妈,将弟弟留下吧,我都十六岁了,我可以上山打 猎,烧炭,所有的农活我都能做了,我们能养活弟弟的!” 肖婆婆这时也在一旁说,“哎呀,生一个孩子好难好难,十月怀胎不易,好端端的 一个儿,怎么能将他送走,那……” 一阵凉风扑进屋子里来。 婴儿哇哇地哭起来。皮包骨头的小儿子,哭起来倒是声音响亮,仿佛满世界都能听 得到他的哭叫声。 妻子说:“我们太穷,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爹,你就快些将他送走吧,看看哪 家有福能养得起,就送往哪家,也好让他长大能吃饱饭就遂心遂意了……” 李盛说:“唉,现在兵荒马乱,天下又不太平,谁家还会愿意要一个孩子来养着呀, 都自身难保啊!” 这时一个可怕的情景立时浮现出来,这山村里人家,生下孩子养不活的,大都是将 孩子送往土地庙,一来求菩萨保佑,二来等着进庙烧香的好心人的到来。实际上也只是 一种自我欺骗的做法,绝大多数被送往土地庙的婴儿,不都是被山中野物叼走了! 婴儿又一次被惊醒,又哇哇地哭叫起来了。母亲掀开衣襟,将婴儿的脸贴近自己的 胸口。婴儿的嘴在乳房上蠕动着,她感到了孩子热热的体温,那种温度暖暖地传进她的 心里。她明知道刚生下的婴儿是不会吮奶的,但为了表示一种母爱,她还是将婴儿贴近 了胸部。母子的体温立即交融在一起。奇怪的是,婴儿这时不哭了,一下子又安静地睡 着。但母亲咬咬牙,还是将婴儿拿开。她知道,再这样下去,母子俩是再也无法分开的 了。 “他爹,你,你,还是将他送走吧,别再犹豫了,别再犹豫了……” 李盛依然站着不动。他对站在对面的儿子说:“伟儿,你将他送走吧,听话,将他 送走,送到土地庙里让菩萨去决断吧!” 李伟吓得往后退,“不,不,打死我也不能遵命,打死我也不会将弟弟送走……” 琴儿说:“要不,将我卖了,将我卖了就能养活弟弟了呀!我宁愿卖掉,好不好? 我求求你们答应我!” 母亲摸摸琴儿的黄色的头发,含着眼泪说,“可怜的孩子,你别这样了,你这样说, 爹妈不是更伤心啊,傻丫头,爹妈怎能卖你,你不是爹妈心头的肉?大人的事情,你们 别管!” 母亲说着伤心地落泪了。 李盛咬咬牙关,下了个狠心,说:“那还是我去吧,我总不能为了他,让全家饿死 呀!”说着就从燕儿手中接过小儿子,转身要往屋外走。但他哪里迈得动脚步,两只脚 似有千斤重。小儿子生下来,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呢,他抱着他,凑近昏黄的灯光,他 细地打量着将要被送走的儿子。小儿子那么瘦,一把皮包骨头,抱在手里轻轻的,好像 一片羽毛;又那么沉重,如同一座山。灯光中,红红的脸,长长的眯着的眼睛,黑黑的 头发……这时小儿子醒了,张开小嘴巴哇哇地哭起来,哭声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戳在 李盛的心口上。但他还是强打精神,抱起小儿子,转身朝屋外走去。 李伟和李琴哭着揪住李盛的后衣襟,不让父亲走。 “你们放开我!”挣脱开,踉踉跄跄往屋外走去,妻子说:“带上猎叉,夜里会有 野物伤人的!” 李盛又转身,从墙上取下弓箭和长剑背在身上,抱着小儿子,蹭蹭地走出了地坪。 又听见妻子在屋里喊:“他爹,你等等,你回来!回来……”李盛站住了,只听妻 子说:“……我,我想再给孩子加一件衣服……” 李盛知道再也不能停留。咬咬牙,踉踉跄跄的身影扑入黑夜之中…… 三十九、 山路弯弯,黑夜沉沉。 李盛像一个梦游人,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土地庙前来的。前面的路口,灰白 色的庙宇像一个白色的土包,静静地、阴森森地立在那里,黑乎乎的庙门好像一张大口, 仿佛立即要将父子俩吞了进去。 李盛走进了庙里。 微微的天光透进庙里来,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庄严地站立在烛台前方。 儿子此刻听话地睡着了。 李盛颤抖着双手,捧起包裹着婴儿的襁褓,轻轻地将小儿子放在烛台上。 他双膝跪下去,向土地神祈祷。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千万保佑我的小儿子平安,您保佑明早来一个好心人将儿 子抱走,您保佑野物不来侵害我的儿……您饶恕我李盛犯下的滔天大罪。如果要惩罚就 惩罚我李盛……” 李盛站立起来,最后一次摸一摸襁褓中小儿子粉嘟嘟的脸,转身离开了土地庙。 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安静地睡着,也许,他就这样睡着,再也不会醒来了吗? 小儿子啊,只怪爹爹无能,只怪你生错了人家,生错了时候呀! 李盛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着。 有夜鸟扑打着翅膀,尖叫着飞起,深山里传来狼的嚎声。李盛心里默念着,神灵啊, 千万保佑野物不要来伤害了我的儿…… 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拴在李盛的心头。李盛的脚发软,再也走不动了,他远远 地跌坐在了路边,望着那个依稀可见的灰白的庙宇出神。 屋子里,李伟和李琴抱在一起哭,后来便默默地守在娘的床边。 母亲看到父亲抱走了小弟弟,她一下一下撕扯着自己的胸部,头往床头柱上一下一 下地撞。然后便靠在床头无声地啜泣。 山风吹进庙里,婴儿惊醒了,哇哇地哭叫起来。那哭叫声惊天动地,在夜空中传得 格外远。 蹲在路边的李盛全身一惊,仿佛一下子从恶梦中醒来。 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叫声远远地传来,那哭声近在眼前,又仿佛从远远的历史中飘来。 一声声哭叫像一把把钢针,一下下扎在他的胸口上。 造孽呀,造孽呀。这是第六个孩子。前面五个孩子,先后病死三个,难道这个孩子 就忍心将他丢在土地庙里不管了吗?我李盛还算人吗?当年敢于驰骋沙场,敢于和猛兽 搏斗的李盛,却成了一个丢弃自己亲骨肉的懦夫吗?我不是人呀,我枉为人父呀,我还 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李氏的列祖列宗? 不,不,宁可全家饿死,也不能丢下这个儿子,宁可一块块将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 喂给孩子吃,将自己细碎地割死,也不能丢下自己的儿子啊! 李盛再也没有了往家里走的勇气。他坚决而果断地往庙里奔去,他要将儿子抱回家 去! 李盛飞快地奔进庙里,往烛台前扑。 但李盛一下了惊呆了,烛台上空空的,不见了婴儿的襁褓! 难道儿子滚落下了烛台? 他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夜光,哪里有小儿子的踪影? 一个不祥的预感袭上李盛的心头,不好,孩子定是被野物叼走了! 天啊,李盛的头顶好像响起一声炸雷,气急败坏地奔出庙门。 茫茫黑夜,漫漫山林,儿子在哪里? 山风刮着,满山的树木摇晃着,对门山上那一坡竹林,被风吹得发出一声声尖厉的 鸣叫。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天气忽然变得有些沉闷。眼看一场山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