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节 这一切,随着岁月的流逝,竟然一去不复返。 李畋该回去了。 他怅然若失地望着河对岸。对岸一片苍茫,夕阳已经落下去,不久,那一栋三间的 茅屋窗口会透出一盏昏黄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 李畋和紫云都明白,升冲观自有道家的规矩,道士不可与女子调笑,夜里更不可单 独外出。出寺采草药,要不是跟着师傅,就是成群结队一同前往。一来防止深山中出意 外,二来相互也有个照应。还有,成年道士单独行动,倘若出一个桃色事件,升冲观的 名声就会毁于一旦。李畋虽是俗家弟子,道规对他约束甚少,师傅对他的管束也比较宽 松。但李畋是一个胸怀大志、立志为百姓造福之人,他非常自觉地遵守道规,有时甚至 比道友们还要守规矩,孙思邈深知李畋的品质,正因如此才对他并未严加管束。再说, 在升冲观的道士们,哪有一个清闲之时,不是上山采药就是洗药,还要轮流烧炉炼丹, 还要出外行医,还要读书学艺,忙得走马灯似的呀! 其实李畋并没有预想到,紫云这样撑着船来看上他一眼,哪怕是说上一句两句不经 意的问候语的机会,也许将永不再来。 李畋刚进寺院,道友道缘——即金儿,说:“李畋,师傅叫你去一趟书房。” 师傅怎么这会儿叫我呢?李畋进了孙思邈的书房,行拜见礼毕,坐在书桌前的孙思 邈满面笑容地说;“李畋来啦,坐吧!” 李畋恭敬地说:“不知师傅叫徒儿前来有何指教?” 孙思邈顿了顿,感叹地说:“李畋,你算过没有,你来升冲观多长时日了呢?” 李畋不知师傅怎么问起这个话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道:“师傅,应当差不多七 年了吧?” 孙思邈呵呵地笑了,“李畋呀,你在这里已八年有余啦!为师特意叫你来,是要和 你商定一件事,我准备让你出师了!” 出师?李畋一听,赶忙跪下,心中惴惴不安地说:“师傅,我是来跟您学医、学炼 丹术的,您怎么能叫我出师呢?莫非徒儿犯了什么过错。但我平生愚钝,无自知之明, 还望师傅明示,徒儿一定听从师傅教诲!无论如何,您不能将我逐出寺门呀,徒儿要跟 您学好医术和炼丹术,学成之后才好报答父老乡亲啊!” 孙思邈说:“畋儿,你可别胡思乱想了,你来我门下八年有余,从未犯过任何小过 错的。你天生聪慧,又肯吃苦,你是一个心地善良又重情义的青年,你是我最值得欣慰 的好徒弟,师傅怎会将你逐出山门呢?你看,现在人间疾病流行,百姓缺医少药,比你 晚来的好些徒儿不是也有出师的嘛!” 李畋说:“师傅,徒儿舍不得离开您,舍不得离开道友们。我就是不出师!” 孙思邈一听,哈哈大笑了:“畋儿你真有意思,师傅也舍不得离开你,你和道友们 相处得很好,他们当然也舍不得离开你,这话我信。但是,你要知道,进师出师,这是 一种必然,从为师看,你现在已经是一个颇为高明的医师了!你不仅学会了骨伤科,还 学会了针灸和中药疗法,能将《黄帝内经》和《神农本草》钻研得像你这样深的徒儿, 还是绝无仅有的。你完全可以单独行医了,为师可是很有信心的。畋儿休得多言,明天 你就下山去吧!” 李畋一听师傅话语坚决,看来再说会惹师傅生气的,只好默默地站在那里,眼泪不 由自主地就掉下来了。 孙思邈转身从书柜里拿出两本书来,交与李畋说:“这是《神灭论》,是东汉范缜 所著。这本书使我看到,人间本无神鬼,那些认为有神鬼之说,纯属虚妄误人之论,危 害非浅。这是为师所写的《千金方》,里面详细地记载了许多奇妙药方,都是为师经过 试验,证明有效的药方,你回去一边行医一边好好钻研吧!这两本书,为师都替你抄写 了一份,现在就赠与你,希望你好好研究,将来成为天下有名的良医。在明天临行之前, 师傅还将有一样礼物送给你。这件礼物呀,现在可不能告诉你!” 李畋望着那两大本工工整整抄写的书,心中的感激之情不言而喻。这是师傅在操劳 一天之后,在徒儿们睡着之后一笔一划抄写出来的,那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师傅的心血 和汗水;师傅年事已高,为研制药方,多次自己亲尝草药,好几次晕倒过去,差一点中 毒身亡。为了完善“硫磺伏火法”,师傅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呀,有一次八卦炉忽然 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师傅猛地将身边徒弟推倒,自己伏在徒儿身上,八卦炉随即发生 爆炸,将师傅炸得浑身血肉模糊。那一次,若不是师傅的火疮药见神奇之功,师傅肯定 就离开了人世! (师傅,在李畋即将离开您老人家之前,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疑难要向您请教,我多 么想永远留在您的身边……) (“师傅,什么礼物那么神秘莫测呀,就不能早点儿告诉徒儿吗?”) (“师傅,为什么我们大瑶几乎每年都会疾病流行,有时还发生瘟疫呢?怎样才能 让人间永远都不发生温疫?”) (“师傅,乡亲们说,他们亲眼看到,在大雾弥漫的深夜,山林里常有一种叫山魈 的怪物出现,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是不是神鬼呢?”) (“师傅,我一定要试制成一种既能驱邪又能祛病,还能带来喜庆的爆竹,有了那 种爆竹,乡亲们自然就不怕山魈了,就不怕野物的侵犯了,怎么样才能让爆竹的响声更 大更具威力呢?”) (师傅,我虽然学会了“硫磺伏火法”,但我还不会炼丹呀,我要是能炼出长生不 老的仙丹来,那时再出师不行吗?) …… 孙思邈何尝没有看出李畋心中还有很多很多的疑问,但李畋并不知晓,很多问题孙 思邈也在不断思考和探索之中。李畋更想不到的是,自从他来到升冲观,不断地向孙思 邈提出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无形之中也促使孙思邈更深一步地思考和探求。 李畋一夜无眠。 黎明了,李畋躺在床上,倾听窗外风声和鸟声。孙隐山大概飞来了一群布谷鸟,一 声声叫得那么急,好像一种生命的鼓点,催农夫播种,也在催促所有人赶紧做该做的事。 李畋起床,点亮桐油灯晨读。 他翻开师傅送给他的《千金方》,他已下决心,要将师傅的这本药方一条条一项项 全部记在头脑中,作终生的研究。他立志成为天下名医,拯救被疾病折磨之中的黎民百 姓。他头脑中一直挥之不去的是,他要制造出一种惊天动地的爆竹来。 不知不觉中,升冲观的钟声响了,在春天的晨风中显得那么深沉而悠扬。 道友们吃过早点,照例去厅堂拜见老君,拜见师傅,听从师傅的工作安排。 李畋的心情当然与众不同,今天,唐贞观四年三月初六日,是他告别师傅、告别道 友们的日子。但当李畋跟着道友们进入大堂之时,不仅是李畋,所有的道友都大吃一惊! 厅堂上的座位上坐着他们的大师兄道缘! “大师兄,师傅呢?师傅呢?——”道友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道缘站起来,走下座位,神色凝重地说:“各位师弟请别着急,大家请看这边墙上 ……” 厅堂左侧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型地图。地图下方张贴着孙思邈的一封亲笔信。 道缘庄严地站到地图前,说道:“师傅于今日凌晨就离观云游去了,师傅要遍访天 下道观,寻师访友,切磋炼丹之术。师傅临走留下叮嘱,在老人家未归之前,暂时由我 操持观内事务。希望我们不懈不怠,继续采药炼丹,为造福天下苍生,守好升冲观,等 着师傅归来……” “哦,我们一切听从大师兄吩咐。我们会照师傅的嘱咐去做。可是师傅说过没有, 他哪时就会归来呀?” 道缘说:“我也曾问过师傅,师傅说,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他就会归来… …师傅担心离别时大家会难过,所以就悄悄地离开了道观……” 数十个道友一同跪在那张地图前,含泪叫着“师傅!您要早点归来……” 道缘说:“师弟们,今天是个良辰吉日,师傅出游,我们祝他老人家一路平安,满 载而归。还有一件喜事,就是道友李畋今天出师下山!师傅嘱咐,我们切不可强留李畋, 亦不可答应李畋强留升冲观,我们送道友下山吧!我特意预备了两大坛酒,我们碰杯, 喝上喜酒,祝李畋万事顺心,为天下百姓驱除百病,做一番大事业,为升冲观增光!” 满院阳光,满院春风。满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