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中文里,“张”这个姓氏的本意,有拉开弓箭的意思。 张敬梓从新家后院捡来一块碎木片。父亲、妻子和孩子围着他坐下来,他开始 展现书法家神奇的笔法,在这块木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姓氏。他那个装有狼毫、羊毫 和兔毫毛笔,墨和砚台的丝盒,已和福州龙号一道堕入了深海,因此,他不得不用 美国的塑料笔书写,这对写书法的人来说,是很可怕的工具。 秉承父亲传授的绝活,加上多年苦练不辍,张敬梓用这支墨痕粗细没有变化的 笔,仍能漂亮地写下一笔活灵活现的好字。十六世纪万历年间的陶艺家把山水景致 用简单几笔描绘下来,再在陶瓶上细化填实,他此刻也这么干。即使这几个宇只能 算是完成一半,却有另一番优美的姿态。张敬梓拿起这块写好家族姓氏的木板,恭 敬地置放在壁炉前一个临时充当条案的纸箱上。 张敬梓把这个纸箱涂成红色,当成神桌供奉祖先牌位。在这块牌位上头放了张 敬梓的母亲和祖父母的照片。张敬梓将照片放在皮夹里,逃过了沉船,却也在上面 留下海水浸湿过的斑痕。 “这里!”他大声宣布,“就是我们的家了。” 张杰祺和儿子握握手,然后要梅梅把茶端来。他捧着热茶,环顾四周阴暗的房 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说。 尽管老太爷这么说,张敬梓仍感到一股如热浪般的羞愧感袭来,他怎能让父亲 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而现在,福州龙号沉没之后,他们的生活将不会很快恢复过来。这个公寓将暂 时像牢笼一般囚禁他们,一直到“幽灵”被逮捕或回到中国为止,这也许得经过好 几个月。 张敬梓想起他们偷了油漆和刷子的那间“家庭商店”,脑海回想起那些清洁光 亮的浴缸、镜子、灯光和大理石。他希望将来能把全家人安置在精心布置的房子里, 而不是现在这种肮脏……… 沉重的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 在这一刹那,全屋没人敢移动半步。张敬梓小心地掀开窗帘向外偷看,顿时又 放下了心。他把门打开,对站在门外一位穿T 恤和牛仔裤的中年男子微笑。这个人 名叫约瑟夫·谭,他走进屋里,和张敬梓双手相握。张敬梓转头看了看外面,住宅 区宁静的街道上没有看上去像蛇头派来的人。潮湿中,空气弥漫着恶臭味。这间房 子离污水处理厂相当近。他走进屋里,锁上了大门。 谭先生是张敬梓在福州的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几年前就来到美国,取得了公民 身份。谭先生个性随和,他向张杰祺老太爷请安,向梅梅点了点头,才坐下喝茶。 谭先生掏出香烟,张敬梓婉拒了,不过他父亲接过了一根,两人便在房里抽起烟来。 “我从新闻里知道沉船的消息,”谭先生说,“幸好你们全都平安无事,真是 菩萨保佑。” “简直太恐怖了,好多人死了。我们也差一点全都淹死。” “新闻说,这次的蛇头是‘幽灵’。” 张敬梓回答说是的,并且告诉谭先生“幽灵”在他们登岸后仍想把他们全部杀 光的经过。 “这样说来,我们都得小心点了。我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你的名字,不过,工厂 里倒可能有人会对你们感到好奇。原本我想让你们马上开始工作,现在多了‘幽灵 ’这个因素………我觉得应该先缓一缓。也许等一两个星期再说。到那时,我会再 教你怎么操作机器。你对美国的印刷机熟不熟?” 张敬梓摇头。在中国,他曾经是一个艺术系教授。就像六十年代“文革”中被 免职、被歧视的艺术家一样,张敬梓失去了饭碗,被迫接受思想改造。他也如同早 期的许多书法家和艺术家,被分进了印刷厂,只不过他操作的全是老旧的俄式或中 式机器。然后他们话题转到这里和在中国不同的生活。一会儿过后,谭先生写下印 刷厂的位置,以及张敬梓和儿子威廉未来工作的时间。之后他随口提到想见见威廉。 张敬梓打开儿子的房间,瞪大了眼,先是惊讶,然后变成愤怒。房间竟空无一 人。 他转身对梅梅说:“儿子跑哪儿去了?” “他不是在房间里吗?没见到他出去呀。” 张敬梓检查后门,发现这扇门并没有关好。心想威廉一定从这儿溜出去的,而 且走的时候故意不关上门。 糟了! 后院里没有人,后巷也没有。他匆匆走回客厅,问谭先生说:“这附近的青少 年都会上哪些地方?” “他会说英语吗?” “说得比我们好。” “在街角那里有家星巴克,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知道,那是咖啡馆。” “很多华裔青少年都会聚集在那里。他应该不会随便说出福州龙号的事情吧?” 张敬梓说:“不会,这点我敢保证,他很清楚危险性。” 约瑟夫·谭自己也是父亲,于是他说:“他会成为你最大的麻烦。他会看这玩 意儿………”他指着电视机,“他会想要任何他所看到的东西。游戏机、汽车、衣 服。他会想要凭空得到这些东西,因为在电视上他只看到那些人拥有这些东西,却 看不到他们是怎么赚来的。” 张敬梓很清楚这些,可是他现在一片慌乱,无法静下来考虑这些忠告。附近的 街上可能有“幽灵”的帮手,或是有人会出卖他们,泄露他们的位置,“我必须去 把他找回来。” 他和谭先生一起出门,走到人行道上。谭先生指出街角的咖啡厅的方向,然后 说:“我要先走了,你一定要严加看管你的儿子。来到这里之后他会变得比较麻烦, 但你一定要管好他。” 张敬梓低着头,快步走过沿路的廉价房舍,自助洗衣店、熟食店、餐厅和杂货 商店。这里的街道不像曼哈顿的唐人街那么拥挤,人行道也比较宽,街上没什么人。 在这里,一半以上的居民是亚洲面孔,人种和国籍很多元化,有中国人、越南人和 韩国人。附近也有许多拉丁美洲人,还有不少来自印度和巴基斯坦的移民,但几乎 看不到什么白人。 他向沿途经过的一家家商店里看,但都没见到儿子的人影。 他向真武大帝祈祷,乞求这孩子只是一个人出去透透气,没有和任何人碰面, 也没有因为想引起异性注意说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 在一个小公园里,没看到他儿子。 一间餐厅。同样没有。 他走进星巴克咖啡厅。店内几个机敏的少年和闲适自得的老人们,都看着这位 移民者愁容满面的脸。威廉不在这里。张敬梓立即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随后,就在他不经意瞄向一条阴暗小巷时,他看见儿子了。这孩子正同两个华 裔青年说话,两个人都穿黑色的皮夹克,长头发往后高高梳起,满头发胶或发油之 类的东西。威廉交给他们一个东西,张敬梓没看清楚那是什么。那两个人接过后点 点头,把一个小袋子交给威廉,沿着巷子匆匆离开。威廉低头检查这个袋子里面的 东西,才塞进自己的口袋。 不好!张敬梓大吃一惊。难道是毒品?他的儿子跑来跟人家买毒品? 张敬梓急忙走进巷子。威廉正想走出来,刚好被父亲一把抓住手臂,整个人被 推向墙壁。 “你怎么敢干这种事情?”张敬梓吼道。 “放开我。” “回答我!” 威廉看向旁边的咖啡厅,那里有三四个人坐在外头的座位上,享受这大雨过后 的美好时光。他们听见张敬梓的叫声,便抬头向他们这里看来。张敬梓也留意到了 他们,立即放开儿子的手,示意要儿子跟着走。 “你难道不知道‘幽灵’到处在找我们吗?他一心想杀掉我们。” “我只想出来遛个弯儿。房间那么小,还跟弟弟挤在一起,简直他妈的像坐牢 一样!” 张敬梓再次用力抓起儿子的手。“不许跟我这样说话!不许顶嘴。” “那个地方太小了,我想要自己的房间。”威廉挣脱父亲的手。 “以后再说这事儿,现在我们全都得忍耐一点。” “来这里是你的主意,你当然可以忍耐。” “别跟我这样说话!”张敬梓叫道,“我是你的父亲。” “我要自己的房间,我要隐私权。” “有地方待你就应该满足了,我们全都没有自己的房间。甚至你爷爷都得和我 以及你妈睡在一起。” 这孩子无话可说了。 在这一天中,他忽然知道不少关于自己儿子的事。他桀骜不驯,他是个偷车贼, 而且根本不把张敬梓一生奉行的家庭伦理放在眼里。张敬梓不由得迷信起来,觉得 当初替儿子取错了洋名,不该给他取了微软创始人盖茨①「注①:微软公司总裁比 尔·盖茨是当今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很少人知道,其实他的本名是威廉·亨利·盖 茨三世(William Henry Gates Ⅲ)。」的名字。说不定正是因为这名字,这孩子 才这般叛逆。 他们一路不说话,一直快到家时,张敬梓才开口问:“他们是谁?” “谁?”威廉故意装不知道。 “刚才那两个人。” “不知道。”“他们卖给你什么东西?毒品吗?” 威廉生气不说话,算是给父亲的回答。 他们走到门前,威廉想进去,张敬梓挡住他。他向这孩子的口袋伸手,威廉充 满敌意地反抗。动作之间,张敬梓吃惊地以为儿子会把他推开,甚至反过来要打他, 不过,僵持了好一会儿后,威廉还是束手就擒。 张教梓打开袋子,朝内一看,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一把银色的小型手枪。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他严厉地问,“你想用它来抢劫吗?” 沉默。 “你说!”张敬梓用书法家充满力量的手死死扣紧儿子的手,“快说!” “有它,才能保护我们!”这孩子吼道。 “你用什么换这东西?”他举起装着手枪的袋子,“你哪来的买枪的钱?你没 有赚钱。” 他儿子不理会这个问题,“‘幽灵’杀了这么多人,如果他追来杀我们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要一直躲在这里,直到警方捉住他。” “如果他们捉不到呢?”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张敬梓愤怒地问。 他们进了家门,威廉一脸怒容地走进卧房,用力甩上门。 张敬梓接过妻子替他端来的茶。 张杰祺问:“他上哪去了?” “跑到街上。他搞来这东西。”他拿出那把手枪,张杰祺用干瘪的双手接了过 来。张杰祺曾当过兵,因此对武器相当熟悉。他仔细研究了这把枪。“小心点,有 子弹。记得要把保险拨到这里。”他把手枪还给儿子。 “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叛逆?”张敬梓生气地问。他把这支手枪藏在柜子最上层 的抽屉里,然后扶着老人在旧沙发上坐下。他的父亲没有说话。在这段漫长的沉默 中,张敬梓始终以期待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老人。终于,张杰祺的眼中露出古怪目光, 开口回答了。“儿子,你的智慧是从哪里来的?你的思想、你的心智,为什么组合 成今天这样?” “从我的职业、书籍,学校。还有,爸爸,最主要的部分是来自于你。” “哦,我?从你爸爸这里学到东西?”张杰祺问,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然。”张敬梓皱起眉头,不明白父亲这些话的意思。 老人又沉默了,但苍老的脸上却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张敬梓忍不住问:“你的意思是,威廉的行为是从我这里学来的? 爸爸,我可从来没用这种态度对待过您啊。” “你不是对我。孩子,你有反骨,你一辈子都在反叛。” “可是………” “如果他们对你说:”为什么张敬梓如此瞧不起我们?‘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说:”你们做了什么事能值得我尊敬‘。“ “威廉也许会对你说一样的话。”张杰祺抬起手,表示他想说的话已经讲完了。 张敬梓本来有话想替自己辩护,但没说出来,接着他突然觉得,父亲也许是对 的。他尴尬地笑了笑,有点想马上再去找儿子谈谈,不过却被某个东西绊住了。也 许是愤怒、是迷惑………甚至是害怕儿子可能对他说出的话。不行,得去和儿子谈 谈,要是……… 突然间,老人痛苦地把脸皱成一团。 “爸爸!”张敬梓紧张起来。 他们从福州龙号上随手带出了几样东西,其中一件是装有张杰祺的吗啡止痛药 的药罐子。在船沉没之前,张敬梓刚给父亲吃过一颗药,因此药罐子才会恰好在他 的口袋里。药罐子的封口很紧,海水无法侵入,里面的药都完好无损。 他让父亲吞下两颗药丸,又拿了一张毯子盖在他身上。老人躺在沙发上,闭上 眼睛。 张敬梓深陷在另一张旧沙发里。 他们的家当没了,他的父亲急需医疗,他们背后有无情杀手追来,他的儿子既 叛逆又有可能犯法……… 眼前的麻烦实在是太多了。 他也很想把这些都怪罪到别人身上……… 可是,眼前处境的艰难和危险,似乎都只是由一个人造成的——正如威廉所说, 这全是张敬梓的错。 然而,后悔是于事无补的。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祷告,祷告种种有关此地生活 的传说都是真实的,而不是神话——这个美丽的国度充满奇迹,在这里,正义战胜 邪恶,重病能迅速痊愈。这里处处充满自由的气息,能让那些烦扰的心再也不会忧 愁。 下午一点半,“幽灵”在唐人街,一副担心被人认出来的模样,低头快步前行。 当然,对大多数西方人而言,在众多亚裔面孔中,他几乎可说是隐形的。美国 白人根本分不清中国人、日本人、越南人和韩国人长相有什么差别。但是对中国人 来说,他的体态相貌却颇具特色,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刻意保持低调。多年以前,他 甚至在香港花了一万美元贿赂一位巡警,只因为不想受一场械斗案件牵连被送进警 局留下案底。现在就连国际刑警组织的档案部门和犯罪情报分析部门,都没有任何 一张他的照片。他知道这个,是因为在福州曾找了一位黑客,通过电子邮件系统侵 入国际刑警组织的资料库。 他虽大步行走,大多时间却一直低着头。他不想让任何人记住他的样子。 但并不是永远都是这样。 他也会抬起头看女人。他看美女、少女、肉弹、辣妹、清纯姑娘、骚娘儿们和 腼腆的女人;他会向店员、女学生、少妇、女业务员、女观光客投以目光。对他而 言,女人没有东方西方之分。他只想把一具躯体压在身下,用双手紧紧按着她的头, 在她身上狂抽猛进刺激她发出动物般的叫声,不管她是欢愉或痛楚,这对他没有区 别。 一个浅棕色头发的西方女人擦身而过。他放慢速度,让他的肺深深浸淫这女人 身上散发的香味。他饥渴难挡了,同时他又很明白,这种饥渴不是渴望一般女人, 而是渴望“小妖洞”。 然而,他没时间再进行这种幻想,现在他必须尽快去商业公会,那几个土耳其 人正等着他。 到了公会后门,他发现土耳其人故意开着门不关,他朝人行道吐了口痰,走进 大楼,上到顶层。现在,是办正事的时候了。 一踏进这间大办公室,他便看见尤索福和两个土耳其人已经捉住吉米·马。这 太简单了,只需拨几个电话、配以一点威逼利诱,马上就可以找到眼前这个坐在办 公椅上,吓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男人。 在“幽灵”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吉米·马的目光一直盯着地板。“幽灵”拖来 一把椅子,在吉米·马身旁坐下,若无其事地握住了吉米·马的手。他感觉这个人 的肌肉一直在颤抖,急速跳动的脉搏反映出此人内心的恐惧。 “我不知道他们是坐福州龙号来的。他们没告诉我!我发誓,我也被骗了。而 且在他们来这里时,我也还不知道这件事。今天我没看电视早新闻,” “幽灵”抓住他的手,稍稍握紧了一些,但没有开口说话。 “你要杀我吗?”吉米·马的声音小得可怜,虽然“幽灵”已听得清清楚楚, 但他又重复了一遍。 “姓张的和姓吴的,他们在哪儿?”“幽灵”轻轻捏了一下,吉米·马立即哟 地发出一声,这让“幽灵”十分兴奋,“他们在哪儿?” 吉米·马看向那几个土耳其人。先前他一直害怕地想他们会用哪一种恐怖的武 器,不知道他们会用刀、用绞杀器还是用枪来对付他。 然而,“幽灵”只不过轻轻捏了他一下,可怜的吉米·马就什么都招了。 “他们住在不同地方,老大。吴启晨在唐人街里的一间公寓,是我的经纪人帮 他们找的房子。” “地址?” “我不知道。我发誓!不过我知道那个经纪人,他一定会告诉你。” “那个经纪人在哪里?” 吉米·马立刻讲出这个人的姓名和地址。“幽灵”记了下来。 “其他人呢?” “张敬梓带他家人去皇后区了。” “皇后区?”“幽灵”问,“皇后区的哪里?”他又轻轻捏了一下吉米·马的 手,想象自己捏的是“小妖洞”的乳房。 吉米·马朝办公桌撇了一下头:“在那儿!地址在那张纸上。” “幽灵”拿起这张纸,瞄了一眼地址,便把纸张收进口袋内。他放开吉米·马 的手,缓缓擦去拇指上从吉米·马的掌心中沾来的汗水,“你不会对人提起我问过 的话吧?”“幽灵”轻声说。 “不、不、当然不会。” “幽灵”露出微笑,“你帮了我的忙,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现在,我欠了你 一次,我想帮你做件事,算是回报。” 吉米·马一时不敢说话,之后才以颤抖的声音问:“帮我做件事?” “你还有什么生意吗?马先生?除了帮助猪猡,帮蛇头,还会干点别的事吗? 你有没有经营按摩院?” 现在吉米·马看起来冷静多了。 “只有几家。”他把手在裤管上抹了抹,“我开的大多是赌场。” “啊,赌场,很好。唐人街的赌场不少,我自己也赌。你应该也是吧?” 吉米·马吞了口唾沫,拿出一条白色手帕猛擦着脸:“当然、当然,谁不爱赌 呢?” “你告诉我,会干扰你赌场生意的人是谁?是别的帮会?三合会?美国帮派? 还是警察?我可以去跟他们谈谈。我的关系很多,能打通政府各部门。我敢保证, 从后绝对没人敢去你赌场找碴。” “是、是,你也知道开赌场麻烦总是不断。不过,惹麻烦的不是中国人,不是 警察,而是意大利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是找我们麻烦。这些人扔汽油弹,殴 打客人,还抢我们的赌场。” “原来是意大利人——”“幽灵”沉思了一下,“他们叫什么来着?好像有个 难听的词——我想不起来。” “瓦普。”吉米·马用英文说。 “对,就是瓦普。” 吉米·马笑了。“这词和你的事业有点关系呢。” “我的事业?” “非法移民啊。‘瓦普’的意思是‘没有护照’①「注①:”瓦普“是英文WOP 的音译,是without passport(没有护照)的缩写。」。以前从意大利偷渡来这里 的人,因为身上没护照,所以人们才叫他们‘瓦普’。这个字眼可是相当轻蔑的说 法。” “幽灵”环顾这间办公室,皱起了眉头。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老大?”吉米·马问。 “你有没有粗一点的油笔?油漆也可以。” “油漆?”吉米·马的目光跟着“幽灵”的眼神望去,“这里没有不过我可以 打电话给楼下的助理,叫她马上去买。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找来给你。什么东西都 可以。” “等等,”“幽灵”说,“不必麻烦,我有别的办法。” 莱姆沉思了一会儿。的确,这两家人已经走投无路,但莱姆也已见识过这些偷 渡者的智慧,看过张敬梓的杰作。他断定,去找像吉米·马这样的人帮忙,确实会 留下太多足以让人追踪的痕迹。 “不用了,你留在这里。我会派另一组人去犯罪现场,一到现场他们就向我们 汇报。” 莱姆对埃迪·邓说:“通知在联邦大楼的德尔瑞和皮博迪,让他们知道这件命 案的事。” “遵命,”埃迪·邓回答。 德尔瑞去了市中心,想办法从管区范围涵盖曼哈顿和长岛的调查局纽约南区和 东区支局里抽调出一些人力。他还打算运用自己的影响力,让特殊武器战术小组也 出动。华盛顿联邦调查局总局肯定不会同意他这样做,因为这个特殊部门通常只在 重要人质劫持事件或大使馆被占领的情况下才会出勤,他们的作用不是用来找人的。 不过,莱姆知道,他们想拒绝德尔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调查局里,这瘦皮猴有 能力调动特殊战术小组。 莱姆驾着轮椅,回到证物和写字板前。 没用、这个没用、那个也没用……… 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他苦苦思索着。还有什么线索尚未仔细发掘?他看着写字 板,好一会儿后才说:“我们再来研究血液。”他看向萨克斯采集回来的血液样本, 这是那位受伤女人的血液,从她受伤的手臂或肩膀上流出的鲜血。 林肯·莱姆喜爱血液,把它看作重要的标本。血液容易发现,又像胶水一样会 黏在任何物质的表面,因此多年来,血液在刑事案件侦查中向来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血液的侦查史,可大致反映出刑事鉴定科学的发展过程。 约在十九世纪中叶,一开始血液只被用来当作在场证明。也就是说,警方会以 嫌犯的衣物有无染血来证明他是否涉案。例如,用一件上面有干涸血迹的裤子来定 嫌疑犯的罪。半个世纪后,血迹运用的重点在于鉴定是否为人血,区别出人血与兽 血的不同。不久,科学研究有了突破,人类血液被分成了型以及ABO 型以及MN与RH 几种类型,警方从此也大大缩小了血液来源的范围。到了六十和七十年代,科学家 的研究更进一步将血液“个性化”。也就是说,利用血液追踪至某一个体,像指纹 一样。初期他们利用生物化学分析血液中的酵素和蛋白质,可以用排除法排除大多 数人,但此时还无法完全把范围缩小至一个人身上。直到DNA 发现后才真正实现这 个目标。 分类、鉴定、区别、赋予特性,这些正是刑事鉴定科学家的主要工作。 然而,除了辨识身份之外,血液还包含更多的信息。犯罪现场“溅血”的方式, 可让警方还原攻击事件的经过。而林肯·莱姆更是经常检验血液中蕴含的物质,以 了解更多和失血者有关的信息。 “我们来看看,这位流血的女人是否有吸毒习惯或服用某种特定药物。通知法 医办公室,要他们做全套的检验。我要知道在她血液里的一切东西。” 在库珀联络法医办公室时,塞林托的电话又响了。 莱姆从他的表情中,知道他这次收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噢,天啊………噢,不………” 莱姆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颤动,来自于他的体内深处,这个区域是他所无法感觉 到的地方。一些瘫痪的人时常会有幻痛现象,感觉有疼痛来自已失去感觉的四肢或 身体其他部位。莱姆不只有幻痛的感觉,尽管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还 是会感觉到体内的震颤和肾上腺索的加速分泌。 “怎么了,朗?”萨克斯问。 “还是十五分局的报告,同样在唐人街,”他皱起了眉头,“又发生了另一件 命案。这次肯定和‘幽灵’有关。”他看了莱姆一眼,摇摇头,“老兄,这次不太 妙。” “什么意思?” “林肯,我的意思是………他们说这次可他妈的相当糟糕。” 从纽约重案组的警察口中,很难得会听见以“糟糕”去形容刑事案件,尤其说 这话的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朗·塞林托。 他抄下一些信息,挂断电话,然后看向萨克斯:“准备出发吧,警员,干活儿 了。”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一人失踪。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 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已要求法医办公室进一步详细检验。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 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该车为宝马X5型。正在查找车主。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无法追查来源的卫星电话。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型号为中国五一式自动手枪。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 莱姆和中国。 ·指纹自动识别系统比对指纹。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但张敬梓的手指上有不寻常的痕迹(伤口?绳索压痕?) ·偷渡者档案: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一名溺毙妇女的婴儿、一 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海边被枪杀)。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送法医进一步化验。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 阿米莉亚·萨克斯把自己的卡马诺跑车留在莱姆住处外面的街道上,换成犯罪 现场鉴定车,在罗斯福快速公路上飞速行驶。 这辆福特货运是公派车,只讲求实用,但萨克斯仍然像开自己那辆黄色跑车一 样,驾驶手法毫无变化。此刻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虽然不是交通高峰时间, 但路上的车也不少。萨克斯于是使出浑身解数,让她的这辆货运车左右穿梭于拥挤 的车阵中。 “喂,小红!”在她以七十英里的速度超到一辆出租车前面时,桑尼忍不住紧 张地大喊。但他随即就再也不敢多说半句,因为他觉得如果萨克斯因此分神那会更 糟糕。 埃迪·邓坐在车子后座,他才不管萨克斯怎么开车。旁边的阿兰·科虽然看上 去很镇定,可双手却紧张地揪着胸前的安全带,仿佛正紧握着开伞索在高空跳伞。 “你们看到了吗?”萨克斯叫道。一辆出租车跟萨克斯较上了劲,无视犯罪现 场鉴定车上的警示灯,直接插到她的前方,抢在前面从休斯敦街出口下了公路。 “我们太快了。”桑尼说,但马上意识到不能说话让她分心,又闭上了嘴。 “哪条路,埃迪?”萨克斯问。 “鲍尔瑞街,左转,过两个街区,再右转。” 萨克斯以五十英里的时速把车转进湿漉漉的坚尼街。在差点儿亲吻了一辆垃圾 车的时候,及时将方向盘扳了回来,然后加速驶进了唐人街。高速行驶的车身将地 上的积水卷起涡轮般的雾气。 桑尼嘀咕了一句中文。 “你说什么?” “阎王爷。”他用英语重说了一遍。 萨克斯想起桑尼说过,阎王爷主管生死簿——活人和死人的名册,所有人的名 字都在上面。 父亲赫尔曼已经登记在死人那一边了,她心想。 至于自己,会在生死簿上的哪一边?是活还是死?她很想知道。 还有那些她正要接近和还没接近的人?生与死……… “萨克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 “你好,医生。” “我刚才和林肯·莱姆的内科医生谈过了。” “哦?”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看样子,医生,你是要告诉我坏消息。” 萨克斯突然想到她和莱姆的医生的一段对话。 “哦,警官。”埃迪·邓打断了她,“前面好像是红灯。” “知道。”她回答,立即把车速降到三十英里,通过了这个十字路口。 “操。”桑尼轻声说,萨克斯猜他说的是英文“Fuck”的意思。 三分钟后,犯罪现场鉴定车在一条巷子前戛然停下。这里已聚集了一小群人在 看热闹,他们都被挡在黄色的封锁带外,五六个巡警和他们站在一起。被围起来的 是一间小仓库,大门敞开着。萨克斯下了车,跟在她后面的埃迪·邓跟一个穿西装 的金发男人打了个招呼:“嗨,警探。” 金发男子点了点头,埃迪·邓便把萨克斯介绍给这位十五分局重案组的警探。 “你做现场鉴定?”他问。 萨克斯点点头:“这是什么地方?” “仓库。目前看来屋主和这起案子无关。我们已经联络到他,他只知道在这儿 工作的死者名叫杰里·唐,其他的一概不知。杰里·唐有案底,被抓过八次,两次 判刑,大部分都是些偷轮胎和汽车零件之类勾当,但也做过一些保安之类的工作。” 他歪一歪头示意那辆停在巷中的银色宝马车。车子的型号是X5,是杰里·唐当 天早上开到长岛接应“幽灵”的那辆车。后门上有弹孔,是当杰里·唐丢下“幽灵” 逃跑时,“幽灵”从后面开枪留下的。 有人听见尖叫声后报案,赶来现场处理的警员先看见这款新型的宝马停在仓库 旁,又看见车子的后门上有弹孔。随后,他们便一同进了仓库。 接着便发现了死者杰里·唐。他被人用手术刀或剃刀之类的利刃凌虐,身上的 皮被割了下来——包括眼皮,然后才被杀死。 萨克斯很清楚,莱姆对被别的执法人员抢先的痛恨程度,就像他痛恨被嫌犯占 了上风一样。而这次果然被桑尼说中,“幽灵”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杀掉抛弃他 的人,这更让莱姆生气。 那位十五分局的警探又说:“有两位总局派来的调查员,正在附近询问目击者。 啊,他们回来了。” 萨克斯向这两位以前合作过的同事点头打招呼。贝迪和索尔在接到命令说不必 再追查那辆宝马车的车主后,便立刻回来进行他们拿手的活儿:被称为“掘地工程” 的案发后调查。他们俩探访和询问目击者的技巧堪称一流。虽然他们体型和长相都 不一样(其中一人脸上有雀斑),但是因为两人都长了一头淡茶色的头发并且行为 举止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有个绰号叫“双胞胎”,他们的另一个绰号叫“哈迪男孩” ①「注①:哈迪是英语hardy 的音译,意思是“强悍,勇猛的”。」。 “案发后二十分钟我们就到了。”说话的是个子高的那位,分不清是贝迪还是 索尔。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报的案,她参加完学校的戏剧社活动回家,听见这幢房 子有尖叫声。不过她没马上报案,而是等回家后才说的。当时她太………恐惧。你 也知道,这不能怪她。一想到里面可能发生的事,换了我也一样。” “他是说害怕。到处都是血,还有尸体残块。” 萨克斯皱了下眉。但并不是因为听见血淋淋的现场描述,而是因为她刚才抬脚 穿上那件白色犯罪现场鉴定防护服,让她有关节炎的膝盖突然疼了一下儿。 “我们问过那房子里的八个人。”说话的不知道是贝迪还是索尔。 “还有附近的。不太寻常,大家对这案子都很糊涂。” “没错,这儿附近的人大部分都像是视而不见。” “我们猜这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幽灵’要对付杰里·唐,因此都害怕了,没 人原意帮我们,他们最多只肯说,有两到——” “——三人,或四个——” “——人,可能是男人,从那边的门进入过仓库。” “还有尖叫声持续了十分钟。两声枪响后,尖叫声就停了。” “是那女孩儿的母亲打九一一报的警。” “但在警方抵达现场时,所有人都已经跑了。”“双胞胎”一口气地你一句我 一句地说了个大概。 萨克斯望向那条巷子和仓库正面的大街,正像她担心的那样,先前的一场大雨 已经完全冲掉了车胎的痕迹,想要找出“幽灵”和他那些帮手们开什么车之类的线 索,已经毫无希望。 “谁进去过?”她转身问那位十五分局的金发警探。 “只有一位巡警,她进去看被害人是否还活着。我们接到通知,知道你希望现 场保持完整,所以连法医室的值班医生也没让进去。” “很好。”萨克斯说。“我想请那位巡警先过来一下可以吗?” “我马上叫她出来。” 一会儿,一位女警跟着金发警探走来:“我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员,你有事 儿找我?” “我只是想要你的鞋。” “哦,没问题。”女警脱下鞋子交给萨克斯。萨克斯立即拍下这双鞋的底部纹 路。并记下尺寸大小,以便用来区分“幽灵”和他手下留下来的那些鞋印。 萨克斯给自己的鞋子绑上橡皮圈以和其他脚印相区别。她抬头看到桑尼站在仓 库的入口处。“对不起,”她烦躁地说,“能请你退后一些吗?” 萨克斯走进仓库,戴上耳机,立即按下摩托罗拉无线对讲机的按钮。 “五八八五号警员在犯罪现场呼叫总部,要求将无线电转接至市内电话线路。 请问是否收到?完毕。” “收到,五八八五号。电话号码多少?完毕。” 她报出了林肯·莱姆的电话号码。过了一会儿,耳机里便传出莱姆的声音: “萨克斯,你在哪儿?到现场了吗?我们得快点儿开始。” 和往常一样不可异议的是,莱姆的缺乏耐心竟然再次让她感到安心。她看了一 眼面前的屠杀现场:“天哪,莱姆,这儿简直糟透了。” “说清楚。”他说,“先告诉我现场是什么样的。” “这儿是一座仓库,里面有办公区。仓库大小约三十英尺乘五十英尺,办公区 约十乘二十。那儿有几张桌子和………” “几张?两张还是十八张?” 莱姆很不高兴,他痛恨任何不严谨的表述。 “对不起。”萨克斯连忙道歉,“四张金属桌,八把椅子………哦不,是九把, 有一把翻过来了。” 翻过来的那只,正是“幽灵”用来捆绑并虐杀杰里·唐的那张。 “一个铁架,上面堆了很多纸箱,里面装着食物。还有罐头和手机盒子。有一 些是餐厅用品。” “好,托马斯准备写下来了,你准备好了吗,托马斯?写大一点儿,这样我才 看得见。我是说那边上的几个字,我看不清。重写。好吧好吧。‘请’你重写一次。” 他接着对萨克斯说,“萨克斯,开始走格子吧。” 她开始搜索犯罪现场,心里只想着: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然而,在经过二十分钟的地毯式搜索后,却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只找到两 个弹壳,而且显然和“幽灵”在海边开枪所留下的一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透 露“幽灵”在纽约藏身之处的东西。没有烟头,没有火柴,也没有指纹。显然,这 些罪犯都戴上了手套。 她观察天花板,仔细嗅着现场的气味,遵循着莱姆屡屡提醒现场鉴定人员必须 注意的两个重点,可是依然一无所获。突然,莱姆的声音又蹦进她的耳朵,把她吓 了一跳:“跟我说话,萨克斯。我不喜欢你一声不吭。” “这地方一片乱糟糟。” “你说的‘一片乱糟糟’,没办法让我们知道任何事。要给我细节…… “这地方被人整个翻过一遍了。抽屉全部拉开,墙上的海报被撕下,桌上的东 西都被扫到地上,地上都是雕像、陶瓷、鱼缸,杯子和玻璃碎片。” “是打斗的结果吗?” “我不认为。” “他们是想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也许。但我觉得可能就是单纯的破坏。” “他们的鞋印是什么样的?”莱姆问。 “全都是平的,没有纹路。” “狡猾的家伙。” 萨克斯很清楚,莱姆希望她能找到一些泥土或其他线索,好让他们借此查出 “幽灵”的藏身处。然而,有深刻纹路的鞋底儿可以夹带证物,平滑的鞋底却能快 速淹没一切线索。 “好吧,萨克斯,你继续吧。这些鞋印能告诉你什么?” “我在想………” “别用‘想’这个字,萨克斯,这不是了解犯罪现场的好方法。你必须去‘感 觉’。” 莱姆低沉、充满磁性的嗓音似乎具有催眠效果。他每吐出一个字,萨克斯就多 一分不安的感觉,仿佛自己被带回了案发当时,而自己就是作案人之一,她的手心 开始冒汗,汗水积聚在乳胶手套内。 “他在这里,杰里·唐就坐在办公桌前。而他们………” “是‘我们’。”莱姆严厉地纠正她,“你就是‘幽灵’,记住这一点。” “‘我们’踢开大门进来,他马上站起来,想往后门跑,但马上被我们抓住, 把他拖回到这张椅子上。” “萨克斯,我们直接进入重点。你就是‘幽灵’,你找到了这个背叛你的人。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我要杀了他。” 突然,萨克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强烈得几乎让她窒息:“不,等 一下,莱姆。杀掉他是次要的事,折磨他才更重要。他背叛了我,现在我一定要狠 狠地折磨他。” “你会怎么做?仔细说。” 她踌躇了一下,身体裹在犯罪现场鉴定防护服里,大量地冒汗,有好几处同时 发痒。她真想把防护服扯开,好好挠一挠。 “我没办法。” “‘我’?萨克斯。‘我’是谁?你就是‘幽灵’,记得吗?” 然而,她仍固执地坚持做她自己,“莱姆,我做不到,因为‘幽灵’,他完全 是另外一种人………”她犹豫了一下,又说,“这儿的感觉真的很糟。” 她没法进入那个人的心。那个人让许多家庭毁灭,连小孩也一起关在货舱里随 船沉没。当男人和女人从他面前爬向他们唯一能找到的出路——无情、冰冷的海水 时,这个人竟然从后面开枪将他们打死。这些人就这样死了,唯一的原因只是他们 激怒了他,让那个人觉得他们是绊脚石。 萨克斯看着死不瞑目的杰里·唐。 “去吧,萨克斯,”莱姆轻声说,“快进去,我会拉你回来的。别担心。” 她也希望自己能相信他。 莱姆继续说:“你找到了背叛你的人,你对他恨之入骨。这时你会怎么做?” “其他三个人和我一起把杰里·唐绑在椅子上,我们用手术刀或剃刀割他。他 吓傻了,发出尖叫。我们从容不迫,四周全是他的血肉。那里有一块肉很像耳朵, 他被剥去了皮肤,我们切掉他的眼皮………”她停了一下,“莱姆,可是我还是看 不到线索,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 “一定会有的,萨克斯,你知道线索就在那里。别忘了格卡德原则。” 埃德蒙·格卡德是法国早期的刑事鉴定家,他认为每个犯罪现场都会有证物交 换的情况,有的是被害人与嫌疑犯之间的,有的是现场和嫌疑犯之间的。要找出这 些证物并不容易,而更难的是查出这些证物从哪儿来。不过,正如莱姆说过不下几 十次的话,身为刑事鉴定家,就必须不去理会这个表面上的不可能性。 “继续下去。深入,再深入。你就是‘幽灵’。你正拿着手术刀或剃刀。” 此时,萨克斯想象出来的愤怒感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异的平静。 她心中充满了这种突如其来、好像具有蛊惑力的感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杰里·唐 的尸体,大口呼吸,汗流不止,好像“幽灵”关安的邪恶心灵附体了。她确实感同 身受。眼见背叛他的人受折磨缓缓死亡,让她内心完全得到了满足。 在喘息中,她发现自己还有更深的欲望,她还想看更多,想听见杰里·唐的尖 叫,想看见他的鲜血沿着颤抖的四肢淌下……… 这个欲望牵引出了另一个想法,“我不——” “什么?萨克斯。” “我不是凌虐杰里·唐的那个人。” “你不是?” “不是。我要别人来做,这样我才能在一边儿静静地观赏。这更能让我满足, 就像看色情片。我要把一切全看进眼里,听到所有叫声,不想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还有,我要他们先把杰里·唐的眼皮割下,这样他才会看见我正在观赏他。”她喃 喃地说,“我要让这件事不断地进行下去。” 一阵轻柔的声音:“很好,萨克斯。这就表示,你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是。那儿有一张椅子,正对着杰里·唐,离他的尸体约十英尺远。”她的声 音变沙哑了,“我正在观赏。”她呢喃着,“我正在享受。”她吞咽了一下,感觉 汗水不断渗出头皮流淌下来,“尖叫声持续了五分钟,十分钟。我一直坐在他面前, 享受着每一声尖叫,每一滴流下的血、每一块切下的皮肉。”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 急促。 “你还好吧,萨克斯?” “我没事。”她说。 但事实上她的情况并不妙。她陷进去了,陷进一个她不想去的地方。突然,她 生活中所有的美好全都失去了,她一直跌进“幽灵”黑暗世界的最深处。双手颤抖, 既绝望又孤独地滑落。 看来你好像有坏消息………你好像有坏………萨克斯陷入了灵魂妄想。 停!她对自己叫道。 “萨克斯,你怎么了?”莱姆问。 “我很好。”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那些扭曲的碎尸、四处泼溅的鲜血了。不要再想象你有 多么享受他的痛苦。萨克斯对自己说。这时,她突然发现莱姆好像很久没说话了。 “莱姆?” 没有回答。 “你还好吧?”她问。 “不太好。”他终于开口。 “怎么了?” “不知道。我们知道他坐在哪儿又怎么样?他穿的是他妈的平底鞋。这是唯一 我们知道的‘幽灵’待过的地方,可是会有什么证物留下呢?” “幽灵”的邪恶仍残留在她心里,令她觉得反胃。她看了那椅子一眼,却又马 上去看别的,她无法集中精力去注视它。 莱姆显得既沮丧又愤怒,他继续说:“我想不出来。” “我………” “那里一定有什么,”他又说。萨克斯听得出他的失望,猜想他现在一定更希 望自己就在现场,能亲自走一遍格子。 “我真的不知道。”她说,声音微弱。 她看着那只椅子,但在心里,她却看见那把刀子在杰里·唐身上剜肉。 “该死。”莱姆说,“我也一样不知道。那把椅子是正对着他吗?” “你指‘幽灵’坐过的那张?没错。” “可是,我们知道这个又能怎样?”他恼怒极了。 这一点儿也不像他。林肯·莱姆向来对任何事都有看法,而现在他却充满挫折 感。他的口气让她警觉。难道他又想到福州龙号上罹难的偷渡者和船员?还在为此 自责吗? 萨克斯重新注视那只椅子,她看到椅面上有一些现场被破坏后留下的残迹。她 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我有想法了,你等一下。”她走近这只椅子,查看下面。 顿时,她兴奋得心跳加速,“莱姆,这里有擦痕。‘幽灵’坐在这张椅子上时,一 定把身体往前倾,才好看得更清楚。他把脚缩起放在椅子底下了。” “那又怎样?”莱姆问。 “这就表示,如果有什么东西藏在他鞋面和鞋底接缝处的话,可能就会掉出来。 我要用吸尘器收集椅子底下的东西,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就能找到带我们直奔他家 大门的东西。” “非常好,萨克斯。”莱姆兴奋地说,“就这么干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灵感令萨克斯兴奋不已。但在她走向大门,从犯罪现场鉴定工 具箱里拿出吸尘器时,她突然停下了,并且露出微笑,“我上你的当了,莱姆。” “我怎么了?” “别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她现在已经明白,当莱姆得知她推论出“幽灵” 曾坐在那只椅上观赏虐杀场面后,他就已经想到椅子下面一定会有东西了。只是他 发现她仍深陷在“幽灵”的恐怖心灵中无法自拔,所以才决定拉她一把,把她带回 这个比较美好的世界。他假装沮丧,好让她转移注意力,以此消除积在她心里的阴 暗。 刻意的欺瞒,萨克斯心想。但却有深情厚谊。 “谢谢你。” “我说过我会把你拉回来的。好了,快拿吸尘器去工作吧。” 萨克斯把椅子下面和周围仔细吸了一遍,然后从吸尘器中取出集尘袋,装进一 个塑料的证物袋里。 “接下来呢?”莱姆问。 她观察了一下儿杰里·唐被子弹击中后血液喷溅的角度:“从现场来看,杰里 ·唐最后疼得昏死过去,‘幽灵’才站起来开枪打死他。随后他便离开了现场,留 下几个手下破坏了这个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件发生的顺序?” “因为有残屑落在其中一颗弹壳上。在‘幽灵’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也有许多 碎玻璃和从墙上撕下来的海报纸。” “很好。” 萨克斯说:“我现在要用静电拓印法处理现场的鞋印。” “别告诉我,萨克斯。”莱姆轻声说。他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只管做就是了。” 她去外面拿了装备回来。这种拓印方法是先将一块塑料纸铺在鞋印上,让静电 通过整张塑料纸,然后纸上就能留下脚印或鞋印的轮廓,就像一台塑料复印机一样。 莱姆说:“埃迪·邓在外面吗?” “在。”萨克斯回答。 “我知道这家公司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是叫他进来看一下档案柜里的东西。我 猜里面的文件应该都是用中文写的。叫他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幽灵’、偷渡者或 其他蛇头的资料,任何有帮助的都行。” 她到外面向埃迪·邓挥了挥手。他马上拔出塞在耳朵里的手机用的耳机,向萨 克斯走来。萨克斯向他复述了莱姆的要求。在摄影鉴定小组进来接替萨克斯进行后 续工作时,埃迪·邓翻寻检查现场的办公桌和档案柜。半小时后,他告诉她:“没 有任何有用线索,里面全是餐厅的货物资料。” 她向莱姆汇报了结果,又补充说:“我已经完成这儿的工作了,二十分钟后就 可以赶回去。” 他们结束了通话。 萨克斯一边儿按摩酸痛的背脊,一边儿想着,“幽灵”的帮手怎么样了?他已 经到这个城市了吗?他对他们会造成威胁吗? 小心背后……… 走到大门时,手机响了。萨克斯接起电话,既惊讶又愉悦。打电话来的那个人 自称约翰·宋。 “你还好吧?”她问。 “很好,就是伤口有点儿痒。”他接着又说,“我想告诉你,我有一些草药能 治你的关节炎。我现在在我住处楼下的餐厅里,你能过来一下吗?” 萨克斯看了一眼手表。去一下又何妨?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于是,她把证物 袋交给埃迪·邓和科,说自己要先去一个地方,大概半小时后就回莱姆那里,让他 们和桑尼都乘另一位警员的车回到莱姆住处。桑尼听说回去不用再坐她的车,实在 轻松了不少。 她脱下现场鉴定防护服,卷成一团扔在鉴定车里。 进入驾驶室时,她又对仓库瞄了一眼。她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尸体,看见死不 瞑目的杰里·唐,看见他正死死盯着天花板的那双死人的眼睛。 又一个死在“幽灵”手上的牺牲者。又一个名字被划到生死簿上死人那一边。 不要再有了。她想到了阎王爷。请别再有这种事儿了。 阿米莉亚·萨克斯驾驶着现场鉴定车,小心翼翼地穿过唐人街一条条狭窄的胡 同,停在约翰·宋住处附近的小巷里。 她下了车,在他住处楼下餐厅旁边一家花店门外,看见一张手写的广告招贴: 生命中需要好运——请买我们的幸运竹! 接着,她透过餐厅的橱窗,看见了里面的约翰·宋。他也瞧见了她,正微笑着 向她招手。 她走进餐厅,约翰·宋想起身打招呼,却疼得皱起了眉。 “不用不用。”她忙说,“不要站起来。” 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想吃点儿什么?” “不,我马上就得走。” “那喝杯茶吧。”他倒了杯茶,把小小的茶杯推到她面前。 餐厅里很暗,但还算干净。几个男人分桌坐着,四周是一片用中文聊天的声音。 约翰·宋问:“你们找到他了吗,‘幽灵’?” 她不大愿意透露案情,犹豫了一下才说已经有一点儿线索了。 “我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约翰·宋说,“每次我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 我就会僵住。” 她跟前又浮现出杰里·唐陈尸的画面。她连忙向窗外望去,确定那辆保护他的 巡逻车还停在对面街上,这才放了心。 “所有媒体都把焦点放在福州龙号事件后,你会自然地想,‘幽灵’一定会潜 逃回国。”她说,“他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找他吗?” 约翰·宋提醒她说:“破釜——” “——沉舟。”她点点头,接道。然后又说:“不过,把这句话当座右铭的可 不只他一个。” 约翰·宋打量了她一会儿:“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一毕业就当警察了吗?” “不,我工作几年后才考进警校。”她说了自己在麦迪逊大道模特经纪公司的 那段模特生涯。 “你当过时装模特儿?”他眼底露着笑意。 “嗯。那时我年轻,想试试。不过,这大多是我妈的主意。有一次我和我爸爸 一起修车——他也是个警察,但却更爱车。我们还改造过那种老雷鸟汽车的引擎。 那是福特的车,是跑车。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好像是我十九岁那年吧,忘了。那时我做些模特儿兼职。有天我躺在车子底 盘下面的时候,我爸爸不小心失手将一个扳钳砸下来,刚好打在我脸上。” “疼死你了吧。” 她点点头:“但我妈更心疼。她看见我脸上的伤后,我不知道她对谁更生气, 是我,还是我爸爸,或者是制造那汽车的福特公司。” 约翰·宋双眼一直凝视萨克斯,让她感觉到他眼神中的安慰,他的笑容也有同 样的效果。即使她不知道他身为中医专业上的能力如何,但她觉得单凭他的表情, 就有安抚病人的力量。 “你知道我们的文字是从象形文字演变来的。中文中‘爱’这个字,就是母亲 抱着小孩轻轻安抚的形象。”约翰·宋说。 萨克斯有种想要跟他讲更多事的冲动,她甚至想对他说“没错,我的确渴望有 个小孩。”突然,她很想哭,还好马上控制住了。腰上一边插着奥地利最好的手枪, 一边插着胡椒防身喷雾剂,所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萨克斯这样想着。她发现他 们已默默对视好一会儿了,于是低下头,又抿了一口茶。 “你结婚了吗?”约翰·宋问。 “还没有。不过已经有男朋友了。” “很好。”他说,继续打量着她,“我猜他一定是你的同行。是你提过的林肯 ——” “——莱姆。”萨克斯笑着接道,“你倒很有观察力嘛。” “在中国,医生就是心灵密探,”约翰·宋说,然后倾身向前,“把你的手伸 出来。” “做什么?” “伸出来吧,麻烦你。” 她伸出手。约翰·宋立刻把两根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你在干什么?” “嘘!我在替你把脉。” 过了一会儿,他坐正身子:“看来我的诊断没错。” “你是说关节炎吗?” “关节炎只是一种病症。如果只是治疗症状,那是治标不治本。医术的最终目 的,应该是让病人的身体和精神重新达到协调的平衡状态。” “我什么地方不协调了?” “在中国,我们总喜欢特别的几个数字,例如‘五福’和祭祠用的‘五牲’。” “还有十个小鬼。”她说。 他笑道:“没错。同样,在医术上我们有‘六阴’——也就是六种有害的影响, 他们是风、火、暑、湿、燥、寒。它们会影响身体器官和人身上的‘气’。六阴过 盛或不足,都会造成体内失衡而出现疾病。如果太湿,就需要烘干;太寒,就需要 温暖。” 六种危害影响。她心想,真不知这段话该怎么填在医疗保险单上。 “我从你的舌头和脉搏得知,你是‘脾寒’,我想这才是导致关节炎和其他问 题的病根。” “脾?” “我们说的‘脾’和西方医学讲的脾脏不完全一样。”他向她解释,“脾并不 只是一个器官。” “那我的‘脾’需要什么东西?”萨克斯问。 “祛湿。”约翰·宋回答得很干脆,仿佛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我给你准 备了这些。”他把一个袋子推给她。萨克斯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些草药和晒干的植 物。 “你把这些药材当茶泡着喝,连续喝两天。”说着,约翰·宋又拿出另一个小 盒子,“这是七叶莲的药丸,植物性的阿司匹林,盒子里有详细的英文说明。”他 又补充道,“针灸对你也会有很大帮助。但我在这儿没有针灸执照,不过,我倒是 可以帮你推拿。我猜你大概会叫它指压按摩。这种方式也很有效,我给你示范一下。 你靠过来一些,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约翰·宋站起来,俯身越过桌面,那块石猴子护身符从他胸口掉了出来,在她 面前摇晃着。她从他敞开的衬衫领口望去,看见他被“幽灵”枪击的伤口上裹着崭 新的绷带,约翰·宋双手在她肩上找到穴位,用力按住五秒,然后换了个位置,重 复同样的动作,按了一分钟左右,他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现在你把胳膊抬起来。” 她照做,虽然关节还是有点儿疼,但却似乎觉得好了很多。她惊讶地说:“有 效。” “这只是暂时的,用针灸才可以持续好转。” “我会考虑的,谢谢你。”她看了一下表,“我该回去了。” “等等。”约翰·宋说,口气有点儿急,“我还没给你看完呢。”他握起她的 手,仔细看着她咬过的指甲和皮肤上的伤痕。她总会为自己这种坏毛病而害羞,但 在这人面前,她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堪。 “中国医生会用‘望闻问切’来诊病。有一点很重要,我们必须了解他们的情 绪,他们的快乐、悲伤、担忧、欲望或者沮丧。”他牢牢盯着她的眼睛,“你体内 还有更不协调的地方。你想要得到某个你无法得到的东西,或者是你以为你无法得 到,所以才会造成这些问题。”他冲她的指甲点头示意。 “我想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家庭,也许是爱情。我猜,你的父母应该都过世了吧。” “父亲过世了。” “你一定很难过。” “是的。” “男朋友呢?你的感情一定不太顺利。” “在学校的时候,我把追我的人全吓跑了,因为他们没人比我开车快。”这是 实话,但她也是故意借机开了个玩笑,约翰·宋却没笑。 “然后呢?”他鼓励她说下去。 “等我当了模特儿以后,那些好男人连约我都不敢。” “为什么男人会怕女人?”约翰·宋问,一脸茫然,“就像是阴怕阳,夜晚怕 白天?可它们的关系不该是竞争啊,而是互补,相互满足。” “然后,有胆量约我的男人,其实都只想做一件事。” “哦,那件事。” “对。” “性。”约翰·宋说,“这非常重要,是‘气’里面极重要的一部分。不过, 只有在协调气氛里发生性行为才算健康。” 她忍不住笑起来,现在,她可算学会了一句可以用在第一次约会上的开场白了 :你有兴趣发展协调的性关系吗? 她饮了口茶,又继续说:“后来我和一个男人同居了一阵子,他也是带枪的。” “什么?”约翰·宋问。 “就是说他也是警察。这样很好,我觉得他很男人味,有挑战性。我们在小靶 场约会,比赛谁的枪法好。不过他后来被捕了,因为收了回扣。你懂我的意思吗?” 约翰·宋笑了。他又说,“不过现在你不也是和同行谈恋爱?” “是。” “嗯,也许这就是症结所在。”约翰·宋轻声说,更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 “怎么说?”她问,有点儿不自然。 “我敢说,你属于‘阳’。意思就是好比一座山有太阳光照到的那一面。阳是 光明、积极、增强、唤醒、开始、柔和、春天夏天还有出生等等意思。这就是你的 性格。但你似乎住在一个‘阴’的世界。也就是说山背朝阳光的那一面。它代表心 灵、黑暗、自省、坚定和死亡。它是事物的终结,像秋天和冬天,”他停了一下, “我猜,也许这不协调是因为你并没乖乖地面对你属阳的本性,阴太过侵入你的生 活了。你想想,这会不会就是你的症结?” “我………我不知道。” “我刚才和林肯·莱姆的内科医生谈过了。” “哦?”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萨克斯的手机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她拿电话时,才惊觉约翰·宋还握着她 的手。约翰·宋把手放开,坐直了身体。萨克斯接起电话:“喂?” “我们的警察大人,你跑哪儿去了?”说话的是朗·塞林托。 她很不想说自己在哪儿,但她瞥见那辆巡逻车就停在对过,就觉得还是实话实 说比较好。“我在目击证人这儿,和约翰·宋在一起。”她说。 “为什么?” “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这没撒谎,她心想,但也不完全对。 “好,那你赶快结束。”塞林托没好气地说,“我们需要你回莱姆这儿,还有 很多证物需要研究。” 天哪,她心想,什么事非得这么急?“好,我马上回去。” “最好这样。”塞林托毫不客气。 她知道塞林托为什么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挂断电话,她就对约翰·宋说: “我得走了。” 他满怀期待,问道:“你们找到张敬梓和船上其他的人了?” “还没有。” 在她起身时,约翰·宋飞快地说了一句令她惊讶的话:“但愿你再回来看我, 好让我继续帮你治疗。”说完,他把草药袋和药丸都递给她。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好的,我会再来。” 萨克斯一走进莱姆的房间,朗·塞林托便粗声粗气地告诉她:“但愿我们没耽 误你的要事,警员。” 她正想质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莱姆就皱起鼻头嗅了嗅空气。萨克斯转过头, 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记得我书上写的吗,萨克斯?现场鉴定人员不该喷香水,因为——” “——不是现场的味道,无助于判断谁曾经到过现场。”萨克斯接下去。 “很好。” “但这不是香水味儿,莱姆。” “那就是檀香喽?”他猜。 “刚才我去约翰·宋住处楼下的餐厅见他。那里在烧檀香。” 莱姆看向萨克斯手中的袋子,又皱鼻子说:“那又是什么?” “草药,治疗关节炎用的。” “也许那个讨厌的味道能让你忘掉关节炎。好好享用吧,我还是更愿意喝威士 忌。”他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和宋医生的见面还愉快吗,萨克斯?” “我——”她有点儿不安,被莱姆尖锐的语气弄得很不自在。 “他还好吧?”莱姆故作大方地问。 “好多了。”她回答。 “他讲了很多中国的事儿吧?他去过哪里旅游?和谁一起共度?”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小心翼翼。 “我只是想知道,万一你出了事儿,我该怎么办?” “出什么事儿?” “约翰·宋就是‘幽灵’的帮手,他的合伙人。” “什么?”她张大嘴巴。 “你不相信?” “这不可能。我和他聊过,他根本不知道‘幽灵’在哪儿,我是说——” “事实上,他确实不是。”莱姆打断她,“我们刚刚收到联邦调查局新加坡办 公室的报告。‘幽灵’安排在福州龙号的帮手名叫维克托·欧。他的指纹和照片与 今早海岸警卫队在沉船附近海面上发现的那三具尸体中的一个完全吻合。”他用头 示意着电脑。 萨克斯先看看莱姆的电脑屏幕,再看了看贴在写字板上的那几张尸体照片。维 克托·欧正是二人中溺毙的那一个,不是被枪杀的。 莱姆严肃地说:“约翰·宋没问题。但也是十分钟前我们才刚知道。萨克斯, 我说过要你小心,但你竟然为了社交去顺道拜访约翰·宋。别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他提高声音说,“所有人都要记着!” 仔细搜查,小心背后……… “对不起。”萨克斯小声说。 她为什么会分心?莱姆很纳闷,但他只说了句“继续工作,各位女士先生”, 便朝杰里·唐陈尸现场采回的静电鞋印扬了扬头。托马斯已把它加在证物板上。从 脚印能得知的事并不多,只知道“幽灵”穿的是一般大小的鞋,大约是美国尺寸的 八号,比其他三个同伴的略大。 “梅尔,‘幽灵’的鞋上有什么线索?” 这位技师看向色层分析仪的屏幕,缓缓说:“我们找到一些东西。非常老的氧 化铁碎片,老木头纤维和灰烬,还有硅——看起来像玻璃粉末。还有,最主要的是 一种色泽暗淡的矿物,浓度很高——那是高岭石土。再有就是碱氧化物。” 莱姆陷入沉思。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开始 了一场神游。 在莱姆还是犯罪现场鉴定侦查资源组组长时,曾走遍了纽约的各个角落。他口 袋里总装着一些袋子和瓶瓶罐罐,四处收集土壤、混凝土、尘土和植物草木样本。 这些东西加深了他对这个城市的了解。一位刑事鉴定家,要通过上千种不同方式认 识他所处的地域。他必须同时是社会学家、绘图师、地理学家、土木工程师、动植 物学家和历史学家。 库珀对证物的描述,使他仿佛想起什么来。但那到底是哪儿呢? 等等,就快想到了。 他的思绪飘过哥伦比亚大学的钟塔,飘过有着沃土、石灰石和野生动物粪便的 中央公园,飘过布满大量煤灰尘埃的中城街道,飘过带有汽油、丙烷和柴油特殊混 合味道的码头,飘过拥有铅漆、旧石膏混合锯屑的布朗克斯区的废工业区……… 飘来飘去………直到他的思绪飘到了一个地方。 “市中心。”他突然睁开眼说道,“幽灵‘在市中心。” “当然。”阿兰·科耸耸肩,“唐人街在市中心。” “不,不是唐人街。”莱姆说,“是炮台山公园或附近某个新的小区。” “你怎么知道?”塞林托问。 “不是有高岭石土吗?那是膨润土。建筑工人挖地基的时候,会把这种土捣成 土浆,做成防水层以免地下水外渗。过去世界贸易大楼施工的时候,他们往下挖了 二十米,一直到了岩层,当时他们用了上百万吨的膨润土。现在那儿附近还到处都 有这种东西。” “可是很多地方也会用到啊。”库珀提醒他。 “当然,不过萨克斯从现场还找到了别的东西。整个地区都是垃圾掩埋场,到 处都是生锈的金属和玻璃粉末。不是还有灰烬吗?那是当时工人焚烧旧木桩留下的。” “还有,那儿离唐人街不到二十分钟车程。”埃迪·邓表示赞同。 托马斯把这几点写在了证物表上。 尽管如此,目前的范围还是太大,而且还包括高密度的建筑群,有旅馆、公寓 和办公大楼。还需要更多线索才能缩小范围,过滤出“幽灵”可能藏身的地方。 桑尼走到写字板前。 “嘿,老板,我也有点儿想法。” “什么?”莱姆咕哝道。桑尼在抽着烟。莱姆虽然不抽烟,但却有一种强烈的 嫉妒。这个人不需要任何帮助,就能满足自己的恶习。 该死的外科医生最好快点想想办法,莱姆心想。 “嘿,老板,你在听吗?” “说下去。” “我也去了现场。” “是啊,”萨克斯说着,生气地看了他一跟,“在那里闲逛、抽烟。” “所以说,”莱姆极力克制着不耐烦,“在罪犯之后进入现场的任何东西都会 污染证物,使我们更难找到嫌疑犯。” “嘿,老板,你以为我不懂吗?是啊,是啊,你们收集尘土,再用气相色谱分 析仪和光谱分析仪进行分析,然后用电子显微镜观察,”他费劲地说着这些复杂的 英语,“然后再与数据库进行比对。” “你知道法医设备?”莱姆吃惊地问道。 “何止是知道?我们也用这些东西的,我学过,了如指掌,”他生气地说, “我们现在不是在明朝,老板。我也有电脑——XP系统,还有各种数据库,以及手 提电话和寻呼机。” “好吧,说重点,你在现场看到了什么?” “不协调。” “解释一下。”莱姆说。 “在中国,协调是非常重要的,即使犯罪,也要协调。但那个仓库里,根本没 有。” “什么是协调的杀戮?”科讥讽地问。 “‘幽灵’找到背叛他的人,于是折磨他,杀了他,然后离开了。但是,小红, 你记得吗?那里的一切都被毁坏了。中国画的海报撕碎了,佛和龙的像也摔坏了… ……中国汉族人不会这样做。” “汉族是中国的主要民族,”埃迪·邓解释说,“但‘幽灵’也是汉族人,不 对吗?” “是的,但这不是他做的。我听说唐被杀后,那里被完全破坏了。” 萨克斯肯定了这一点。 “也许‘幽灵’离开后,那些替他做事的人毁坏了仓库,我在想,他也许雇用 了少数民族。” “这太荒唐了,桑尼,”莱姆说,“协调?” “荒唐,”桑尼耸耸肩,说道,“好,你是对的,老板。我荒唐。就像我说的, 要先找到杰里·唐,我荒唐。但如果当时你听我的,也许我们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找到他,然后逼他告诉我们‘幽灵’的下落。”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桑尼愣 了一下,然后笑道:“嘿,老板,我开玩笑的。” 但莱姆不能完全肯定他是在开玩笑。 桑尼指着写字板继续说道:“你想要证据吗?好,这里就是。鞋印。比‘幽灵 ’的小。中国汉族人体格都不大,像我,而不像你。但中国西部和北部的少数民族, 有的身材甚至比我还要矮小。你不是喜欢鉴定吗?去找几个少数民族的人来,他们 能帮你找到‘幽灵’。” 莱姆看了一眼萨克斯,知道她也有同样的想法。这样做没什么坏处。莱姆看着 埃迪·邓说:“怎么样,你认识这些少数民族的人吗?” 埃迪·邓想了一会儿说:“我打个电话给托尼·蔡,他应该会帮我们一些忙。 他是这个区最有办法的‘老板’之一,有一大堆‘关系’。他是中国东部协会的负 责人,会址就在鲍尔瑞街上。” “打吧。”莱姆说。 科摇摇头:“不能在电话上说。” “怕窃听?” 埃迪·邓说:“不,这是惯例。你得跟他面谈才行。再说托尼·蔡也不想被人 看见他和警方在一起,尤其是在‘幽灵’案这个当口儿。” 莱姆出了个主意:“找辆豪华轿车,把他接到这儿来。” “什么?”塞林托问。 “那些帮会头目都很爱体面,对吧?” “当然。”科说。 “那就告诉他,我们需要他帮忙,市长会派一辆豪华轿车去接他。” 在塞林托联络车子的时候,埃迪·邓给托尼·蔡打了电话,用清脆的中文讲了 一会儿,他突然用手捂住话筒:“先说好,我就告诉他是市长的要求。” “不。”莱姆说,“告诉他这儿是州长办公室。” “我们应该谨慎一点儿,林肯。”塞林托说。 “等抓住‘幽灵’后再谨慎吧。” 埃迪·邓点点头,又对着话筒继续和对方交谈。没说两句,他便挂下了电话然 后跟大家说:“好了,他答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