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约莫半小时后,门铃声响了。托马斯去应门,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位身材矮胖, 穿灰西装、白衬衫,打斜纹领带的中国男子。他一进门,看见坐在“暴风箭”轮椅 上的莱姆,以及这间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屋当中塞满的刑事科学设备,脸上竟然没露 出半点惊讶的表情。唯一让他稍感诧异的,便是看见萨克斯正在喝中药茶,他似乎 很熟悉那草药的味道。 “我姓蔡。” 莱姆自我介绍后,又问:“你习惯说英文吗?” “习惯。” “蔡先生,我们遇上了一点问题,希望你能帮个忙。” “你们替州长工作吗?” “没错。” 就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的确是,莱姆心想,扬了扬眉毛瞄了仍然惶惶不安的塞 林托一眼。 请托尼·蔡坐下后,莱姆便向他说明福州龙号发生的事,以及躲藏在城里的偷 渡者。当他提到“幽灵”的名字时,托尼·蔡的表情稍稍变化了一下,但很快又恢 复正常。托尼·蔡点点头,思考着他们所说的事,两颗眼珠在硕大的远近两用玻璃 镜片后面快速转动。“我们都知道‘幽灵’,他干了不少伤害我们的事。我会帮你 向附近区域打听一下。我的人脉还算可以。” “这件事非常重要,”萨克斯对他说,“那十个人,还有目击证人——如果我 们不尽快找到他们,他们很可能就会被‘幽灵’杀害。” “那当然,”托尼蔡同情地说,“我一定会尽力协助。麻烦请你们的驾驶员送 我回去,我马上开始联系打听。‘”太感谢你了。“萨克斯说。塞林托和莱姆也向 他点头表示谢意。 托尼·蔡起身,一一和众人握了手。他和其他来这里的访客不一样的是,他完 全没对莱姆伸手,连一点点动作也没有,只是向他点了个头致意。单就这点,莱姆 便看出他是个极具节制力的人,尽管表面言行有点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有很高的智 慧与感知力。 莱姆很高兴能得到像他这样的人协助。 然而,当托尼·蔡向房门走去时,桑尼却突然用中文大喝一声:“站住!” “他是说‘等等’。”埃迪·邓低声对莱姆解释。 托尼·蔡转过身,皱起眉头。桑尼立刻上前,配上夸张的手势,厉声说了几句 话。这位帮会领袖也凑近桑尼,两个人立即爆发一场激烈的对谈。 莱姆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架来。 “喂!”塞林托对桑尼喊,“你在搞什么鬼?” 桑尼没理他,只涨红着脸,毫不客气地又对托尼·蔡说了一些话。托尼·蔡似 乎说不过他,便闭上了嘴,脑袋垂了下来,两眼直盯着地板。 莱姆看向埃迪·邓,但他只把双肩一耸:“他们说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桑尼继续说下去,但态度平静多了。托尼·蔡点了几下头,回应了几句。最后, 在桑尼问完一个问题后,托尼·蔡便伸出手,和桑尼握了握手。 托尼·蔡再次对莱姆点了点头,脸上仍看不出任何情绪,接着便离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萨克斯问。 “你们刚才怎么就这样让他走了?”桑尼朝莱姆叫道,“他根本不打算帮你们。” “谁说的?他已经答应了。” “不、不、不。别管他说了什么,事实上帮助我们的风险太高。他有家庭,不 想让亲人受到伤害。他根本不会提供你任何消息,那辆豪华轿车骗不了他。”他伸 手指着这个房间,“他知道州长根本和这件事无关。” “可是他说了要帮助我们。”塞林托说。 “中国人不喜欢说‘不’,”桑尼解释,“找个借口,要不就先答应下来,然 后刻意忘掉,这对我们来说更容易些。我是说,托尼·蔡一回办公室,就会忘了你 们。他说愿意‘帮’,可是真正的意思是‘没门儿’。你们知道什么叫‘没门’吗? 意思是:我才不会帮你们,滚你妈的。” “你们谈了什么?为什么起争执?” “不,我们没有争执,而是在讨价还价。你知道,这是一种生意。现在他去找 你们要的少数民族了,他真的会这么做。” “为什么?”莱姆问。 “因为你付他钱。” “什么?”塞林托叫道。 “不多,只花你一万块而已。是美金,不是人民币。” “绝对不行。”阿兰·科说。 “天啊,”塞林托说,“我们压根儿没有这笔预算。” 莱姆和萨克斯对望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桑尼冷笑说:“你们的城市这么大,当然会有钱。你们有华尔街、世界贸易组 织。喂,托尼·蔡一开始还想要更多呢。” “这个钱不能付——”塞林托又开口了。 “别这样,朗,”莱姆说,“你们不是也付给线民钱吗?而且,就技术上来说, 这次算是联邦政府的案子,移民局应该会出一半的钱。” “这我可不敢保证。”科伸手拨弄头上的红发,有点不安地说。 “好吧——那这个账单我来付。”莱姆果断地说,这说法让科大吃一惊,不知 道该笑还是不该笑。 “打电话给皮博迪,还有德尔瑞,要他们也贡献一点。”莱姆大声说,然后看 向桑尼,“你们定的条件是什么?” “我谈的是一笔好买卖。他先给我们名字,然后我们才付他钱。当然,他要的 是现金。” “那当然。” “就这样了。我得出去抽烟和吃点东西了。” “去吧,桑尼,这是你应得的。” 在这位中国人离开后,托马斯问:“证物表上该怎么办?”他朝写字板晃了一 下头,“怎么写关于托尼·蔡和帮会的事?” “不知道,”萨克斯说,“要是我,我可能会写‘追查巫式证物’。” 尽管如此,林肯·莱姆还是讲出了比较有建设性的写法,“何不这么写:”嫌 疑共犯来自中国少数民族‘,“他口述说,”’目前正在追查下落中‘。“ “幽灵”连同那三个土耳其人,驾着一辆偷来的雪佛莱“开拓者”休闲旅行车 驶进皇后区的街道,前往张敬梓的住处。 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他很小心,刻意把车子开得很慢,以免警方有拦下他们 的机会。他一边想着杰里·唐死的事。他从没有放过这个叛徒的想法,就连稍微延 迟的念头也没有。在儒家思想中,“不忠”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当时,杰里·唐 在长岛把他抛下,若不是他运气够好,发现一辆餐厅门外引擎还在运转的车子,他 根本就不可能脱逃。因此,这个人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得很痛苦。“幽灵”想到商 纣王。有一次,纣王察觉臣子姬昌对他不忠,便杀了姬昌的儿子伯邑考,煮成羹汤 强迫他喝下,之后才告诉他这道汤所使用的材料,“幽灵”认为这样的报应是完全 合理的,但还不到让他满意的程度。 离张敬梓的住处只剩一个街区了,“幽灵”把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停在路边。 “头罩。”他说。 尤素福立刻提起袋子,从里面拿出了几个滑雪头套。 “幽灵”盘算该如何对这个家庭发动攻击。他知道张敬梓有妻子,还有一位年 迈的父亲或母亲,但主要的危险可能会来自他年纪较大的小孩,对十几岁的青少年 来说,生命就像一场电玩游戏,在“幽灵”和其他人冲进去的时候,这种青少年说 不定会用一把刀子对付他们。 “先杀小孩,”“幽灵”指示他们,“再杀父亲,然后才是老人。”他想了一 下,“先不要杀他的老婆,我们把她带走。” 这几个土耳其人显然相当清楚他的用意,纷纷点头同意。 “幽灵”观察这条宁静的街道。对街有两个很长的仓库,中央夹了一条小巷, 刚好位在街区中央。 根据地图,张敬梓的住处应该就在仓库的另一边。张敬梓和他的儿子或父亲也 许会在大门口守望,因此“幽灵”决定他们应该利用那条巷子,慢慢绕到张敬梓房 子的后面。他们要一起从后门冲进去,只留一个土耳其人守在大门口,以防张家有 人从大门逃逸。 “幽灵”用英文说:“把头套当成帽子戴着,等到了那幢房子再拉下来。” 这几个土耳其人又点了点头,按照“幽灵”的话做了。他们的脸色黝黑,一加 上那顶滑雪绒线帽,使他们看起来就像说唱音乐节目中的黑人歌手。 “幽灵”自己也戴上了滑雪头套。 一时之间,他觉得有些害怕。在发动攻击的前一刻,他往往会有这样的感觉。 张敬梓身上可能有枪,警方也有可能早一步赶在他们之前找到这一家人并带往拘留 所,然后全副武装地守在这幢房子里,等待他们的光临。 然而,他马上提醒自己:恐惧是谦虚的一部分,是成功者客气的表现。他想到 他最喜欢的《道德经》章节中的一段话: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 此时,他自己在后面加上了一句:惧则勇。 他瞄了坐在他旁边乘客座上的尤索福一眼。这个土耳其人坚定地点点头,向他 做出回应。接着,他们便以熟练的技术,开始检查手上的武器。 桑尼总算买到了满意的香烟。 骆驼牌,不带过滤嘴,味道和他平常在中国抽的那种牌子差不多。他深深吸了 一口,叫了一声“押五块钱”,便把筹码推出去,然后看其他扑克玩家思考如何下 注。他们围坐在一张廉价的纤维板赌桌旁,桌上沾着玩家的汗渍和不小心洒出的饮 料。 这家赌场位于莫特街,地点在唐人街的中心地带,离他出来买香烟的地方不远。 在老板答应他出来买香烟的时候,一定没料到他会大老远跑来这个地方。但这无所 谓,反正他很快就会回去了,何况那里也没什么紧急的事。 这座赌场算是较大型的,里面全是福建人(他避开广东人的赌场,免得遇上被 他抢劫的保镖),这里有一座长吧台和三台香烟自动贩卖机。赌场里光线阴暗,微 弱的光源来自赌桌上方的小灯,然而,他锐利眼光还是认出赌场里有五名带枪的保 镖。 不过,这不是什么问题。现在他不偷他们的枪,也不找他们打架。他是来赌博、 喝酒、聊天的。 他赢了一把,笑着替桌边每人斟了一杯茅台酒,除了不能在赌桌上喝酒的庄家 之外。他们举起盛着清澈的烈酒的杯子互敬,然后一饮而尽。茅台是中国白酒,这 种酒不需细细品味,而要用最快的速度直接灌进咽喉。 桑尼倾靠在桌前与人畅谈。在喝光一瓶茅台、抽了半包骆驼牌烟后,他估算一 下。口袋里只有七块钱了。 他决定不再喝了,起身要离开。 好几个人要他留下,他们都很喜欢和桑尼在一起。 但桑尼告诉他们说有女人在等,这个借口马上获得几个人的同情与谅解。 “女人就是麻烦。”一位醉醺醺的老人说。桑尼不知道这句话是质问还是一种 评议。 他走向大门,回头对他们露出一个“我很烦,但我很幸福”的笑容。 实际的情形是,这家赌场已经对他没有价值,这才是他离开的原因。他想再去 另一家试试。 这辆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加速前进,驶进通往张敬梓住处后面的胡同。 “幽灵”持着五一式手枪,另一手抓着皮制方向盘。 土耳其人已准备好,随时可以跳下车。 冲出了巷子,他们闯入一座大停车场——一辆大卡车正急速向他们迎面驶来。 在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中,卡车偏向了一旁。 “幽灵”猛然将脚刹车踩死,左脚也本能地跟着踩下,重重踩下——如果这是 他那辆宝马车,这里便是离合器的位置。开拓者休闲旅行车滑向一边,门对门地在 卡车旁边停下。“幽灵”一时喘不过气来,吓得够呛,感觉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妈的你在搞什么?”卡车司机叫道。他从窗口探出头面朝下。对开拓者驾驶 座吼道:“单行道。你他妈的小日本!既然来到这个国家,就要学会妈的交通规则!” “幽灵”还没回过神,一时没有任何回应。 卡车司机挂上了挡,离开了。 “幽灵”心中默默感谢他的守护神弓箭手后羿,又救了他一次。这次只要晚十 秒,他们就一定会和那辆卡车面对面地撞个正着。 他慢慢把车子往前开,同时回头瞄了那几个土耳其人一眼。他们正皱着眉头向 四处张望,脸上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是哪里?”尤索福问,一边看着他们所在的这座停车场,“张敬梓的房子 呢?怎么没看见?” 这附近根本没有任何住家。 “幽灵”检查了一下地址。门牌号码没错,这里正是那个地点。只不过……… 只不过这里是一间大型的零售购物中心。“幽灵”刚才驶进来的那条巷子,竟然是 这座大停车场的一个出口。 “操!”“幽灵”骂道。 “这是怎么回事?”后座的一位土耳其人问。 “幽灵”明白,这是因为张敬梓不信任吉米·马。张敬梓给的是假地址,这里 可能是他在广告车上看到的地方。他抬头看向头上的大型广告牌—— 家庭商店您购买家居和花园用具的好地方 “幽灵”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另一位偷渡者吴启晨或许就没这么聪明,因为 他是通过吉米·马的经纪人找的房子。“幽灵”已有那个经纪人的姓名,他们可以 马上找到另一家人所在的地方。 “我们现在去找吴家,”“幽灵”说,“然后就会找到张家了。” 耐心。 等待时机。 张敬梓挂断了电话。 他愣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电视上的节目出神。电视里的背景是一个客厅,和 他们现在所在的客厅有天壤之别,电视里还有一个滑稽的家庭,这也和他的家人大 不相同。他看向梅梅,她正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他摇摇头,她便顺从地移开目光, 回到那个婴儿宝儿身上。张敬梓在他父亲身旁蹲下,低声对他说:“吉米·马死了。” “吉米·马?” “唐人街的那个老板,帮我们忙的那位。我刚才打电话去问证件的事,他的秘 书小姐说他已经被杀了。” “是‘幽灵’吗,杀他的那个人?” “还会有谁?” 张敬梓的父亲问:“吉米·马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张敬梓并不信任吉米·马,因此他留给他的是家庭商店的地址。 那是他们去偷油漆和刷子时,在宣传车上看到的。 事实上,张敬梓一家人并不在皇后区,而是在布鲁克林港区不远处,一个名叫 “猫头鹰角”的地方。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个地点,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 老人点点头,皱起眉,感觉一阵疼痛。 “要吗啡吗?” 他的父亲摇摇头,只做了几下深呼吸:“吉米·马遇害的消息,证实了‘幽灵 ’正在找我们。” “没错。”张敬梓忽然想到一件事,“吴启晨!‘幽灵’可以找到他们。他们 的房子是通过吉米·马的经纪人找的,我得去警告他。”他站起来,想往大门走。 “不行。”他的父亲说,“救命,救不了蠢。” “他也有家人,他有孩子和老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遇害。” 张杰祺沉思着,好一会儿后才说:“好吧,但你别亲自去。你打电话,打给那 位秘书,要她转告吴启晨。提醒他小心。” 张敬梓立即拿起电话拨了号。他再次和吉米·马办公室的秘书说话:“请你告 诉他,要他马上离开那里。他和家人都有极大危险。你会帮忙转告吧?” “会的,会的。”秘书回答说,但显得有些心慌意乱,这让张敬梓怀疑她是否 真的会照他所说的去做。 老人闭上眼睛,依靠在沙发上。张敬梓拉起毯子,盖住他的脚。他知道,父亲 必须尽快去看医生。 该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都得小心进行。一时之间,张敬梓感到心灰意冷。他 想到约翰·宋戴在身上的那块护身符——美猴王。在船舱里,他曾告诉小儿子关于 这只猴子的故事。其中一个故事是,佛祖为了惩罚这只桀骜不驯的猴子,把一整座 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这就是张敬梓此时的感觉,他觉得此时恐惧和茫然正如一座大 山一样压着他。 然而,当他把目光投向家人时,这个重担却变轻了许多。 威廉看着电视笑了。张敬梓相信,这是他经历了一天的动荡后,首次放松心情 的笑。他看着电视节目中某个片段傻笑,小儿子也跟着他笑。 张敬梓回头看向他的妻子,她的心思完全放在那婴儿身上。她和孩子的相处看 上去是多么的自在与满足。张敬梓没办法放松下来,他总是认为:背负重担,难道 我不该严整以待,怎么能散漫放松? 梅梅把婴儿放在膝上,用手搔弄她,惹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张敬梓起身走向他的儿子,和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他动作很慢、很安静,仿 佛只要动作太大,就如同一粒石子落入一池寒潭,会打碎这个家庭脆弱的安宁。 他妻子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了。 现在是傍晚时刻,吴启晨坐在她床垫边的地板上,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不断用 毛巾擦拭她的前额。女儿忙了好一会儿,才将他带回来的草药煎成汤,然后两人一 起把煎好的药让这发着高烧的女人喝下,又让她服用了一些药丸。但似乎没有好转 的迹象。 他再次俯身擦拭她的皮肤。为什么她就是不好呢?他很生气。是那个中医师骗 了他吗?为什么她不先调养好身体再出发?如果她在还没动身前多吃点营养品、多 休息,就不会在航程中染上疾病了。永萍,这个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应该好好照 顾自己的身体,因为她也有责任……… “我好怕,”她开口说,“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了,这一切好像一场梦。我的 头,好痛………”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陷入了沉默。 突然,吴启晨发觉自己也害怕了起来。自从他们离开福州——似乎已恍如隔世 ——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自己有可能会失去她。天呀,在永萍身上还有这么多他无法 了解的地方。当初他们是在对彼此的认识还不够透彻的情形下结婚的。她的个性阴 郁,有时比他的父亲更没耐性,难以容忍一些事物。但是她却是孩子的好母亲,拥 有一手很棒的烹饪手艺,孝顺公婆,床上功夫也很不错。另外,她总是会安静地坐 着听他说话,认真看待他所说的一切。很少人能做到像她这样。 吴启晨抬起头,看见他们的儿子朗朗正站在房门口。这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刚哭过。 “回去看电视。”吴启晨对他说。 但这孩子不肯走,只凝视着躺在床上的母亲。 吴启晨站了起来。“青梅,”他叫道,“过来一下。” 一会儿,一个女孩出现在房门口:“爸,什么事?” “拿几件新衣服来给你妈妈。” 女孩离开,不一会儿又回来,还带了一条蓝色的运动裤和一件T 恤。他们一起 帮母亲换了衣服。青梅拿了一条毛巾,擦拭母亲的额头。 吴启晨出门走到隔壁的电器行,向店员打听离此地最近的医院在哪儿。店员告 诉他附近有一家大型诊所,吴启晨请他把地址用英文写在纸上。他决定花点钱坐出 租车带妻子去医院。他的英文很差,需要把医院地址直接给出租车司机看。回到住 处,他对女儿说:“我们很快就回来。仔细听好,不管谁来敲门,你都不能开。明 白吗?” “是的,爸爸。” “你和弟弟都要好好待在这间屋子里,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要出去。” 她点点头。 “我们一离开,你就把门锁上,扣上安全链。” 吴启晨开门,搀扶起妻子,两人一起走出了门。他在外面停了一下,听见门锁 和安全链的上锁声后,才离开房子走上坚尼街,这是一条人群川流不息、到处是机 会、遍地是财富的地方。然而,此时此刻,这些对这位瘦小、恐惧的男人而言,似 乎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在那里!”“幽灵”突然叫道。他正开着开拓者休闲旅行车弯过唐人街的街 角,放慢速度滑向坚尼街的路边,“那个人就是吴启晨。” 但他和那三个土耳其人还没来得及找到面罩冲下车,吴启晨已经扶着妻子进了 一辆出租车,然后这辆黄色的出租车就迅速消失在高峰时刻的坚尼街车潮中了。 “幽灵”把车子重新开回街上,停在那幢房子正对面的一个空车位。吉米·马 的经纪人已把这幢房子的地址和大门钥匙交给了他们,那是半小时前的事,就在他 们开枪打死他之前。 “你猜他们要去哪里?”一个土耳其人问“幽灵”。 “不知道。他老婆看来好像有病。你们看见她走路的那个样子了,说不定他们 是去找医生…… “幽灵”审视着这条街道。他在估算距离,并注意到在莫贝里街和坚尼街的十 字路一带有许多珠宝商店。这里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唐人街钻石区,这让“幽灵”觉 得困扰。珠宝店多,表示这条街上的保安人员至少能组成一个火力班,如果杀吴启 晨的地点离珠宝店很近,一定会有保安人员听见枪声然后循着声音来查看。就算等 到商店结束一天营业打烊。还是会有危险性:他看见在这条街上,到处布满了摄影 机,包括整条人行道。他们现在的位置虽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然而一旦接近吴 启晨的房子,就会被镜头拍到。他们的行动必须迅速,而且要戴上面罩。 “我想就在这里办了吧,”“幽灵”用英语缓慢地说,“你们都听见了吗?” 土耳其人都转过来全神贯注地听他指示。 爸妈离开后,青梅替自己和弟弟泡了杯茶,又给他一块茶糕和米饭。她回想起 今天早上刚到唐人街的时候,她父亲为了这一点食物在那家杂货店的帅气店员面前 讲了半天价,这让她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 买一点茶糕和面条也要讲价! 她带弟弟坐在电视前,放下为他准备的食物,然后走进卧房,去换床单。母亲 床上的被褥已被汗水浸湿了。 从镜子中,她仔细看了看自己,她对镜中的自己感到满意:黑亮的长发、宽嘴 唇,轮廓分明的双眼。 有些人告诉她,说她长得很像好莱坞电影明星刘玉玲,青梅也有同感。当然, 如果她能再减轻几磅体重的话,就会更像她,同时鼻子也需要稍稍整整。还有这些 可笑的衣服!淡绿色的工作服………多么令人恶心。对吴青梅来说,衣着是相当重 要的。她和闺中密友们会狂热地研究北京、香港和新加坡的时装节目,充满羡慕地 看着那些身材高挑的模特儿在T 型台上搔首弄姿。看完节目后,这几个十三四岁的 女孩们,也会在自家里模仿时装秀走T 台,学模特儿摆姿势,在屏风后面更换衣服。 他们全家人曾和父亲一起去过福州南边的厦门。那是一座让人愉悦的城市,吸 引不少中国台湾和西方的游客。那时青梅的父亲到一家烟草店买香烟,而青梅惊讶 地发觉在店里的书报架上摆了三十多种时装杂志。在父亲到附近谈生意,母亲和弟 弟去公园时,她花了约莫半小时快速地把这家店里的杂志全都翻了一遍。这些杂志 大部分来自国外,不过也有少数是北京以及沿海的几个经济特区里的城市发行的, 里面刊载了中国设计师最新设计的服装,款式风格都和米兰或巴黎的格调相去不远。 她曾经想到北京读设计,想要成为著名的时装设计师,而且在成名前或许还可 干一两年模特儿。 她倒在床上,紧紧捏着身上廉价的运动衣,愤怒地撕扯着,想将它们撕成碎片。 未来她的人生会变得如何呢? 到工厂里去,缝织她现在穿的这种烂衣服,将一个月赚来的二百美元全交给她 可悲的双亲。说不定,这就是她接下来的人生。 她的人生应该是在T 型台上的。现在却是奴隶,她想………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吓得屏住了呼吸,慌张地从床上起来,脑海浮现救生艇上“幽灵”拿着枪的 形象,还有他射杀那些海上漂流者时在空中鸣响的枪声。她跑进客厅,关掉电视。 弟弟朗朗对她皱起了眉头,但她马上捂住他的嘴,要他保持安静。 一个女人的声音穿过门:“吴先生,在家吗?吴先生?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是张敬梓先生要我转告你的。” 张敬梓,她马上想起来,那位在货舱里救了他们、又驾救生艇将他们载到岸上 的那个人。她很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儿子,那个取了外国名字的威廉。他沉默、消 瘦、英俊,很可爱,但有时又坏坏的。 “这件事很重要,”门外的女人说,“如果你在家,请快点开门。张先生说你 们有危险。我帮马先生工作,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们马上也会有危险,赶紧换个地 方。我可以帮你们找。听见了吗?” 青梅仍无法抹去脑海里的枪声,忘不了可怕的死尸,忘不了“幽灵”开枪打死 那些人的情景:货轮爆炸,他们陷在海水里。 她该不该跟这个女人走呢?青梅踌躇着。 “请开门………”又是几下敲门声。 但在此时,她想起父亲临走前的交代,她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开门。尽管她充满 怨恨,认为父亲做了许多蠢事,但即使如此她也不能违抗他说过的话。 于是,她默不吭声地在房里等待着,不让任何人进来。她打算等父母回来后, 再转述这女人留的口信。 门外那个女人大概已经走了,再也没有任何敲门声。青梅起身把电视重新打开, 又替自己冲了一杯茶。 她在电视机前坐了好几分钟,研究喜剧节目中的那些美国女演员的穿着打扮。 接着,她听见有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音。 父亲回来了吗?她跳起来。一心只想着母亲的状况,她不会有事吧?医生是否 要求她住院了? 就在她走到门边,喊一声“爸爸”时,大门却一下被推开了。一个黝黑的男人 闯了进来,重重地关上门,用枪指着青梅。 青梅尖叫一声,转身奔向朗朗。那个男人立即扑上来,抱住她的腰,将她拖倒 在地。接着他又抓住已吓哭的小男孩,拉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过客厅到浴室门口, 用力推他进去:“小鬼,待在里面,别出声。”他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吼道,然后把 浴室的门关上。 青梅双臂紧抱胸前,坐在地上不停向退后,尽可能远离那个男人。她盯着男人 手中的钥匙说:“你………你从哪里拿到的?”她生怕双亲已被他杀害,这把钥匙 才在他们手中。 但这个男人显然听不懂中文,于是青梅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闭嘴!如果你敢再叫,我就宰了你。”他从口袋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我进来了,他的孩子都在这里。” 这位可能来自中国西部、长得像阿拉伯人的黑皮肤男人一边听电话,一边点头, 同时又上上下下打量青梅。接着,他发出一声不怀好意的笑说,“不知道,大概十 七八岁吧………秀色可餐………好的。” 他切断了电话。 “首先,”他用英文说,“弄些食物。”他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进厨房, 女孩只有不停啜泣,“你这里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然而,她耳中反复不停播放的,只有这个人说出的前几个字。 “弄些食物、弄些食物、弄些食物。” 然后呢? 吴青梅开始哭了起来。 早晨一场狂风骤雨,让林肯·莱姆的公寓显得阴霾幽暗。在房间中,案情陷入 了胶着状态。 萨克斯坐在房间里,平静地喝着那味道难闻的中药茶。也不知怎么了,莱姆一 闻这味道就生闷气。 弗雷德·德尔瑞已经回来了。他不停地踱步,手里捏着那根未点燃的香烟,心 情不比房里的任何人好到哪儿去:“我刚才不快活,现在也不快活,我根本快乐不 起来。” 让他不高兴的,是刚才在调查局里碰的钉子。局里的人搬出资源分配规定,搁 置了他提出的要求,不肯多派人力投入“猎灵行动”。这位高个子探员不屑地说: “你们相信吗?他们居然搬出了‘资源分配规定’。对,是没错,这不符合‘资源 分配规定’。”他翻起白眼咕哝,“真操蛋。” 德尔瑞遇到的问题是,司法部里没有人觉得人蛇偷渡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案,根 本不值得浪费太多时间。尽管联邦调查局已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接管主要人蛇偷渡案 件的调查权,但他们的经验毕竟不如移民局丰富。虽然德尔瑞已竭力向处长解释, 说他们想追捕的这名蛇头也可能是涉及连续杀人的要犯,但得到的依然是冷淡的回 应。德尔瑞向大家解释,说这件案子就这样落入“妈处理”的状态(此为德尔瑞的 自创的用语)。 “这是什么意思?”莱姆问。 “‘让他妈的其他人去处理’。这是我自己编的,不过你们可以想象那种情况。” 德尔瑞又愤恨地说,特殊武器战术小组的人仍然悠哉游哉地在匡提科总部待命。 除了得不到援助,他们从犯罪现场采集到的证物,化验也没有任何进展。 “好吧,那辆在海边被偷走的本田车呢?”莱姆叫道,“它已经输入通报系统, 难道后来没人去找那辆车吗?我是说,车子的数据应已列入紧急车辆协助搜寻系统 中了。” “抱歉,林肯,”塞林托在和总部联系过后,对他说,“没有结果。” 没想到在俄罗斯港口找一条船,竟然比在自家后院找十个人要容易得多了。 这时,从吉米·马遇害现场传来了初步的现场鉴定报告。托马斯捧起报告给莱 姆看,一张张替他翻页。由报告内容完全看不出“幽灵”和这件命案有关的迹象, 也没有任何证据能把“幽灵”和那个现场联系在一起。现场没有弹壳,吉米·马是 被人割开喉咙致死的,而从他办公室和走道的地毯上也采集不到任何足印。现场鉴 定小组收集到数百枚指纹和二十几个微细证物,但这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全部研究 完毕。 指纹自动辨识系统已将剩下的结果全部传送回来,萨克斯先前在几个现场采集 到的指纹经过比对,全部没有吻合的结果,只有杰里·唐的指纹例外——当然,他 们已不需要借此辨识杰里·唐的身份了。“我想喝酒,”莱姆丧气地说,“现在该 是喝酒时间了。啊,现在‘已经’过了喝酒的时间了。” “韦弗医生说你手术前不能喝酒。”托马斯提醒他。 “她说的是‘避免’喝酒,托马斯,我确定她说的是避免。‘避免’和‘戒除 ’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我现在懒得跟你玩文字游戏,林肯,你就是不准喝酒。” “动手术要到下星期,快给我拿酒来。” 看护托马斯十分坚持:“这件案子已耗掉你太多精力。你的血压偏高,而且生 活作息也已经完全打乱了。” 莱姆说:“我们彼此妥协一下吧,我只喝一小杯。” “这算什么妥协,让你碰到酒就是你赢了。你想喝酒,等手术过后再说吧。” 他扔下这句话,便离开房间去厨房了。 莱姆闭上眼睛,气愤地把头往后靠在轮椅椅背上。此时,他那个幻想又出现了, 幻想这次手术能修复他的手臂神经,让他双手都能活动自如。他没把这个幻想告诉 任何人,包括阿米莉亚·萨克斯在内。他并不指望自己能站起来行走,只希望这次 手术可以让他自己举起东西。现在,他幻想自己拿起麦卡伦威士忌,直接对着酒瓶 喝上一大口。莱姆几乎已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捧住那冰凉、圆滚滚的玻璃瓶身的感觉。 他身旁的桌子边传来叮咚一声,打断了他的幻想。一阵浓郁烟熏气味的威士忌 香气传来,飘进了他的脑海。他睁开眼睛,看见萨克斯已倒好一小杯威士忌,摆在 他轮椅的扶手上。 “你倒得太少了吧。”林肯·莱姆咕哝着。然而,在这句话背后,潜藏着一个 林肯和萨克斯都明了的意思——谢谢你。 她眨眨眼,以此为回应。 通过吸管,他深深吸了一口酒,感受那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过自己的喉咙。 他再吸一口,他享受着酒的香气,但也发觉酒精把他因案情胶着而产生的焦虑 和挫折感减轻了很多,他把视线又投向写字板。此时,写字板上面有一项东西吸引 住了他的目光。 “萨克斯,”他叫了起来,“萨克斯!” “怎么了?” “帮我找一个电话号码。快!” “幽灵”举起五一式手枪,贴近脸颊边。 这温热的金属,吐露芬芳的薄薄一层擦枪油,让他燃起了自信心。尽管,他想 要其他武器,想要比这把枪更大更值得信赖的,例如失落在福州龙号上的乌兹冲锋 枪或贝瑞塔手枪。 此时,卡什卡里已经进入吴启晨的住处一个小时了,他已确定吴家的孩子都在 里面。坚尼街附近一带的商家多半已打烊,街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幽灵”推断, 那些武装警卫应该都已离开,该展开行动了,“幽灵”一边想,一边伸长手脚打了 个呵欠。他已经没耐心再等待下去,而尤索福和另一个土耳其人显然也是如此。他 们抱怨过肚子饿,但“幽灵”猜测这附近的餐厅或熟食店恐怕也都装有摄像机,他 不能让他们为了肚子饿这种小事而冒着被摄像机拍摄到的危险,他们必须……… “你们看。”他低声说,目光向街上望去,在街区转角处,他看见两个人从一 辆出租车上下来,紧张地把头压得很低。是吴启晨夫妇。他们身上穿的廉价运动服, 让“幽灵”很轻易便认了出来。他们付钱给出租车司机,然后男人扶着女人的腰, 一起走向街角的一家药房。那个女人的手臂里绷着绷带,可能已打上了石膏,而男 人的手里则提着一个购物袋。 “戴上头套,检查武器。” 这两个土耳其人马上照做。 五分钟后,吴启晨夫妇走出了药房。尽管女人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但他们还是 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前进。 “幽灵”对哈吉普说,“你留在车上,别让引擎熄火。他和我………”他对尤 素福点点头,“………会跟着姓吴的进去。我们把他们推进房里,关上门,然后用 枕头当灭音器。完事后,我们把他女儿带走,让她跟在我们身边一阵子。” 他知道,“小妖洞”一定会体谅自己一时的不忠贞。 此时,吴启晨夫妇只离家门口不到五米了。他们低着头,走得非常快,完全不 知道死神已经降临在他们身边。 “幽灵”拿起手机,拨给待在公寓里的那个土耳其人。 “什么事?”卡什卡里接起电话。 “吴启晨夫妇快回你那里了。他的小孩呢?” “男的在浴室,女的在我旁边。” “等他们一走进门,我们就会跟在他们后面进去。” 他关掉手机,以免有谁在这重要时刻打电话进来干扰他。“幽灵”和尤索福把 头套拉下来盖住整张脸,开门下车。留在车上的那个土耳其人则立即爬到驾驶座上。 吴启晨夫妇已快走到门口了。 “幽灵”走下人行道,径直地朝他的猎物走去。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 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已要求法医办公室进一步详细检验。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 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该车为宝马X5型。正在查找车主。 ·司机是杰里·唐。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无法追查来源的卫星电话。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型号为中国五一式自动手枪。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搜寻没有结果。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 莱姆和中国。 ·溺死者确认是“幽灵”的帮手维克托·欧。 ·指纹自动识别系统比对指纹。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但张敬梓的手指上有不寻常的痕迹(伤口?绳索压痕?) ·偷渡者档案: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一名溺毙妇女的婴儿、一 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海边被枪杀)。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送法医进一步化验。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 杰里·唐命案犯罪现场 ·有四个人破门闯入,折磨杰里·唐,并枪杀了他。 ·两枚弹壳——与五一式手枪相吻合。杰里·唐头部中了两枪。 ·现场被严重破坏。 ·有一些指纹。 ·除杰里·唐外,其余指纹无吻合对象。 ·三名同伙的鞋子尺码比“幽灵”的小,推测体型也比“幽灵”小。 ·由微量证物判断,“幽灵”藏身处应在市中心,可能在炮台山公园一带。 ·嫌疑犯为中国少数民族。目前正在追查其下落。 吴启晨夫妇站在大门前。 孩子们都在房子里。 “幽灵”和尤索福头戴滑雪面罩,手枪插在腰间,快步走过坚尼街。他感觉亢 奋,这是每当他展开杀戮之前必有的感觉。尽管此时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但他知道, 待会儿等他提枪射击时,手自然就会稳定下来了,他又想到吴启晨的女儿。十七八 岁………长得很美。他要……… 坚尼街此时一片混乱。喊叫声此起彼落,附近的路人和商家店员全都蹲下寻找 掩蔽。在街上不远处,有两辆白色货运车的车门打开了,一群身穿黑色制服的男女 冲了出来,手里拿着各式武器。 这是怎么回事?连趴在地上的吴启晨夫妇也拔出了手枪!男人从手中的购物袋 拿出一把自动手枪,女的也从运动服的口袋中掏出了武器………“幽灵”这才恍然 大悟,这两个人根本不是吴启晨夫妇。而是两名换上吴启晨夫妇衣服的华裔警察或 移民局工作人员。看来,警方已找到那对夫妻,并派人埋伏在这四周,只等着引诱 他出来,“放下武器!”伪装成吴启晨的那个男人朝他喊道。 “幽灵”胡乱开了五六枪,以让众人趴下并制造恐慌。他还射破了一扇珠宝店 的橱窗,让街上再多出一阵警报器的声响,以增加更多混乱。 留在驾驶座上的土耳其人打开车门,开始朝白色货运车开火。在坚尼街那端的 警察全都奔跑着,四散开来寻找掩护和目标嫌犯。 当“幽灵”退回,蹲在他的车旁时,他听见有人叫道,“谁开枪?………支援 还没到位………妈的到底是怎么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心街上的人!” 在吴启晨住处的门口,有个惊慌失措的司机正想加速离开枪击现场。“幽灵” 朝这辆车的前座开了两枪。车窗玻璃碎了,这辆车滑向一旁,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撞 上了停在路边的一排汽车。 “关安,”扩音器又传来喊话的声音,但这次说话的人换了一个,“我们是联 邦调查局,放下你的………” 他起身朝声音的来源处开了两枪,立刻上了开拓者休闲旅行车。那位土耳其人 也跟着上了车:“卡什卡里!他还在里面!”尤索福叫道,扭头头示意着吴启晨的 住处——第三个土耳其人还在里面等待的地方。 “他要不是死了就是被抓了,”“幽灵”吼道,“明白吗?不能等他了。” 尤索福点点头。当“幽灵”扭转钥匙发动汽车时,他注意到街边有一名原本在 驱赶旁观者后退寻找掩蔽的警察,从一排汽车后面跳了出来。他举起手枪,瞄准了 他们这辆车。 “趴下!”“幽灵”喊道。这名警察连开了几枪。车上的三个人全压低身子, 以为挡风玻璃会马上碎裂爆开。 然而,他们听见的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响亮叮咚声。这名警察连开了八九枪,全 瞄准这辆车子的头部。在哐当一声巨响后,车子的风扇叶片被击碎了,射入了引擎 的其他部位。这辆车顿时发出尖锐的嘎吱声,有蒸气从裂开的散热器喷了出来。旋 即,车子便熄火了。 “下车!”“幽灵”下令。他跳出车外,朝那名警察开了几枪,逼他退到那排 汽车之后。 他们三个人蹲低身子躲在人行道旁。一时之间,街上安静了下来。警方和联邦 特工已经停止开火,或许是在等待支援的人赶到——远方传来更多警车的尖鸣声, 似乎有大量警力正全速朝坚尼街的方向而来。 “放下武器,站起来,”警方的扩音器又传出喊话声,“关安,放下武器!” “幽灵”不理会喊话的人,只把汗湿的双手在裤管上抹了抹,然后拿出一个新 弹匣塞进他的五一式手枪。他看向身后:“从这边走!”他跳了起来,朝警方连开 了几枪,然后闪进他们身后的一家鱼货商店。店里有几个顾客和店员,躲在鳗鱼货 柜、食品陈列架和冷冻箱旁。“幽灵”和那两个土耳其人直接奔进商店后面的巷子, 在此看见一辆货车和一位站在车旁的老人。老人看见他们手上的枪和面罩,便立即 跪了下来,抬起双臂呜咽求饶:“别杀我!求求你!我还有家人………”他的声音 渐渐微弱,最后变成了啜泣。 “上去!”“幽灵”对那两个土耳其人喊,他们便立刻跳上了货车。蛇头“幽 灵”回头望向商店门口,看见几名警员正小心翼翼地向这家鱼店靠近。他马上转身, 朝他们的方向开了几枪。警员们立即四散寻找掩蔽。 在他转身回来时,不禁呆了一下。那个老人竟然抓起一把长长的鱼刀,朝他上 前了一步。 接着,他停下脚步,恐惧地直眨着眼睛。“幽灵”压低手枪,对准老人布满斑 点的前额。老人的鱼刀掉在脚边湿漉漉的鹅卵石上,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 五分钟后,阿米莉亚·萨克斯抵达了现场。她手里拿着枪,直奔吴启晨的住处。 “怎么回事?”她朝一位站在一辆警备车旁的警察问,“这里到底怎么了?” 但这位年轻的警察已吓得全身发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萨克斯穿过大街,看见弗雷德·德尔瑞正蹲在一名手臂中枪的警察旁,用临时 绷带替他包扎伤口。医护人员随即赶来,接替他急救的工作。 德尔瑞忿忿不平地说:“真是糟透了,阿米莉亚。我们只差一点就抓住他了, 就差那么一点而已。” “他人呢?”她问,将枪插回皮套内。 “从对街那间鱼货店偷了一辆货车逃了。我们已通知市里所有执法人员,要他 们全力协助搜寻。” 萨克斯沮丧地闭上眼睛。莱姆如此成功的推断,他们好不容易才组成的特勤小 组,就这么白费了。 先前,就在莱姆因为线索不足而生闷气时,他突然注意到证物表上那条和受伤 的女偷渡者血迹有关的记载。萨克斯替他找的电话号码,正是法医办公室的电话。 他想到法医实验室还没把血迹检验的结果送过来,便拨了电话过去,催促那边的一 位病理学家马上完成血迹化验。 这位医生果然找出了几条有用的线索:血迹中带有骨髓反应,这表示伤者有严 重的骨折现象,血迹中有败血病的迹象,这表示受伤者的伤相当严重,血迹中还出 现伯氏柯克斯体,这是造成Q 型热的病菌,一种由动物传染至人体的细菌。这种细 菌经常出现在长期关过动物的地方,例如港口的兽笼和船上的货舱。 种种线索都表示:这个受伤的女偷渡者病情十分严重。 此时,莱姆念头一转,想到了一件可能会有帮助的事。 “多告诉一点我Q 型热的事。”莱姆对那位病理学家说。 这种病虽然不容易传染,也没有致命的危险,但发病时的症状却相当严重。病 理学家这么告诉莱姆。患者会有头疼、发冷、发烧等现象,说不定还会造成肝功能 失调。 “这种病症很少见吗?”莱姆又问。 “在我们这里并不常见。” “太好了!”莱姆大叫,这个消息让他又重燃起了信心。他立即要塞林托和德 尔瑞从市中心警察总部和十五分局调派人手组成调查小组,开始一家家打电话到曼 哈顿唐人街和皇后区法拉盛所有医院的急诊室,询问有无一位患有Q 型热、手臂严 重骨折的女性华人患者。 十分钟不到,他们便接到一位负责打电话的警察汇报。有位中国人刚才带着妻 子到唐人街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就医,而病患的状况完全符合他们的条件,患有初期 Q 型热,手臂有严重骨折现象。这位女性的名字叫吴永萍。她已承认偷渡,而且她 的丈夫也在一旁。 十五分局的警员立刻赶往这家医院,萨克斯和埃迪·邓也前去进行询问。已被 逮捕的吴启晨吓得全身发抖,一五一十地告诉警方他们暂居的地点,并说他们的孩 子仍留在那间公寓内。此时,莱姆打电话通知萨克斯,说他刚接到吉米·马命案现 场的指纹自动辨识系统比对结果,有几枚指纹与先前在“猎灵行动”中一些现场找 到的指纹相吻合,这表示犯下此案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幽灵”。当吴启晨告诉他们, 说他住的地方是通过吉米·马底下的经纪人介绍时,莱姆和萨克斯立刻想到“幽灵” 一定已经知道吴启晨躲藏的地方,而且此时很可能就在前往追杀他们的路上。 由于联邦调查局第一流的特殊武器战术小组仍按兵不动,德尔瑞、塞林托和皮 博迪只好各自努力,各凭本事凑足了一支临时特勤小组,并从十五分局找了两名华 裔警员装扮成吴氏夫妇的模样。 然而,只因为一声过早的枪响,整个计划就这么功亏一篑了。 德尔瑞朝一名探员吼道:“还有关于鱼店货车的消息吗?那辆车上用大大的字 写着这家店的名字,怎么可能没有人看见?” 这名探员立刻拿起无线电呼叫。一会儿,他回报说:“还是没有消息,长官。 目前没人在路上看见这辆车,也没查到弃置的地点。” 德尔瑞拨弄着衬衫领口黑紫色的领结。在厚重的防弹衣遮盖下,这条领带仅露 出了一点。 “事情不太对劲。” “什么意思,德尔瑞?”萨克斯问。 但德尔瑞没回答她的问题。他瞄了鱼店一眼,便大步朝那儿走去。萨克斯紧跟 在他后面。在鱼店里,有三个中国人站在大冰箱前,正在接受两名纽约市警察局警 察的问话。萨克斯猜想,这两个人应该都是店里的伙计。 德尔瑞一个个打量这些店员,当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老人身上时,老人的眼睛立 刻垂下,看着躺在冰块上的约十几条灰红色鲽鱼。 他伸出手指比着这个老人。“是他告诉你,说‘幽灵’抢走那辆货车,没错吧?” “是的,德尔瑞调查员。”其中一位警员说。 “好,这老家伙他妈的说了谎!” 德尔瑞和萨克斯奔向后门,进到鱼店后的那条巷子。在不到十米外的一辆大垃 圾车后面,他们就找到了鱼店的那辆货车。 德尔瑞回到店里,对那位老人说:“瘦老头,你听好,快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事, 别想糊弄我,明白吗?” “他要杀我,”老人说,开始啜泣起来,“他要我说他们偷走货车,有三个人。 用枪抵着我的头。他们把车开进巷子,藏起来,就下车跑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 里。”德尔瑞和萨克斯回到临时指挥中心,“这不能怪他,但还是………真是够倒 霉了。” “那么,”她推测说,“他们应该跑上另一条街,抢走另一辆车。” “有可能。说不定那名驾驶员已经被杀了。” 没过多久,果然有警察回报,说有人报案汽车遭抢。三名头戴面罩的歹徒,冲 向一辆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雷克萨斯汽车,命令车上的两个人下车,然后驾车 逃离。不过,和德尔瑞的猜测相反,车上的驾驶和乘客都毫发未伤。 “他为什么不杀他们?”德尔瑞纳闷说。 “也许是不想开枪,这样太引人注目了。”萨克斯说,又愤恨地补了一句, “开枪造成的麻烦太大。” 后援的警车正陆续抵达现场。萨克斯问德尔瑞:“那个人是谁?是谁开了第一 枪吓走‘幽灵’?” “还不知道,不过我一定会用放大镜把这个混蛋揪出来。” 然而,他还没费神追查,就有两名制服警察走过来,和他谈了好一会儿。德尔 瑞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他抬起头,大步走向那个犯了错的人。 提早开枪的人是阿兰·科。 “你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德尔瑞朝他吼道。 这位红发的移民局探员毫不示弱地看着德尔瑞的眼睛,以傲慢的态度替自己辩 护:“我必须开枪。你没看见吗?‘幽灵’就要开枪打死我们伪装的人了。” “没有,我没看见。他的枪一直都插在腰上。” “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 “去你妈的角度。”德尔瑞怒道,“枪一直都在他腰上!” “你少教训我,德尔瑞,我受够你这种态度了。那是我面临紧急情况时做出的 判断。如果你早点让所有人就位的话,不管我有没有开枪,我们还是能抓住他。” “我们计划好在人行道上制伏他,附近不要有任何路人,而不是在拥挤的大马 路中央。”德尔瑞直摇头,“只要再过三十秒,他就会像一个圣诞节礼物被五花大 绑起来。”接着,他又指着科腰上的那把格洛克点四五手枪,“还有,就算他想对 某人动手,你怎么可能射不中这个才离你十五米的目标?妈的,我已经一年没开过 枪了,但我肯定能射中他。” 科傲慢的态度消失了,他有点忏悔地说:“我认为以当时的情况,我做的是正 确的决定。我担心的是一些人的性命。” 德尔瑞拔下塞在耳朵上的香烟,看样子是想要找打火机。“这实在太离谱了。 从现在开始,你们移民局就只担任顾问工作好了,不准你们支援,不准你们参加任 何逮捕行动。” “你不能这么做。”科说,眼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光影。 “根据总统令,我可以,孩子。我现在就要去市中心,把我说的这件事给安排 妥当。”说完,德尔瑞气呼呼地踏着大步离开。科又咕哝了一些话,但萨克斯听不 清楚他在讲什么。 她看着德尔瑞上了车,关上车门加速离去后,才转过来对科说:“有人和孩子 在一起吗?” “孩子?”科茫然地问,“你是说,吴启晨的孩子?我不知道。” 他们的父母正在医院焦急等候,只希望警方能尽快把孩子带到他们身边。 “我向总部提过了。”科草率地说。萨克斯心想,他指的应该是移民局,“我 猜他们马上就会派人过来执行监管,这是规定的程序。”科又说。 “喂,我说的不是程序问题,”她不高兴地说,“那两个孩子孤零零地待在公 寓里,刚才又听见大门外面响起枪声,难道你不觉得他们会有点害怕吗?” 科今天已被人骂够了。他一声不吭,转身默默朝汽车走去,边走边拿出手机。 他和德尔瑞一样气呼呼地开车离开,萨克斯看见那部手机一直贴在他的耳朵边。 萨克斯打电话向莱姆汇报已让“幽灵”逃走的坏消息。‘“怎么搞的?”莱姆 问,口吻比德尔瑞还要生气。 “在大家还没就位前,我们之中就有人开了枪。街上还没完全封锁,而‘幽灵 ’开枪还击………莱姆,提早开枪的人是阿兰。” “科?” “是的。” “怎么可能?” “德尔瑞已决定不让他们参加行动了。” “皮博迪一定会不高兴的。” “事情变成这样,弗雷德不可能有心情管谁高兴谁不高兴。” “也好,”莱姆说,“总得有人对这件事负责。我们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 得到这次机会。这种结果真叫人失望。”接着,他又问,“伤亡情况如何?” “有几名警察和市民受了伤,都不严重。”她看见埃迪·邓出现了,便急着对 莱姆说,“我要去找吴启晨的孩子了,等我做完现场鉴定,会再向你汇报。” 她挂断电话,朝埃迪·邓喊道:“埃迪,我需要你帮忙做翻译。我们一起去找 吴启晨的孩子。” “没问题。” 萨克斯找来另一名警察,指着“幽灵”那辆布满弹孔的车说:“你先封锁住这 辆车,我待会马上就来做鉴定。”这名警察点头表示知道。 埃迪·邓和萨克斯一起走进公寓。萨克斯对他说:“埃迪,我不想让孩子独自 去市中心的移民局。你能不能把他们偷偷带离这里,让他们到医院和父母会合?” “没问题。” 他们走下几级阶梯,来到这幢公寓的最底层。通道上布满垃圾,萨克斯知道这 里面的房间肯定阴暗,说不定还爬满蟑螂,而且味道绝对不会好闻到哪里去。她不 禁想到:吴启晨一家人冒着死亡和坐牢的危险,忍受那段可怕航程所加在身上的痛 苦,结果竟然只是为了来到这里,把这么一个肮脏地方当作自己的家。 “门牌号码几号?”走在萨克斯之前的埃迪·邓问。 “一楼B 室。”她回答。 他朝那扇房门走去。 就在这时,萨克斯注意到这扇房门的门钮上,好端端地插着一把钥匙。 怎么会有钥匙?她纳闷。 埃迪·邓已把手伸向门钮。 “不!”萨克斯大叫,同时拔出了手枪,“等一下。”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埃迪·邓已经将门推开,随后他立刻向后一跳——回避突 然出现在面前的一个瘦削、黝黑的男人。这个人一手勒住一个哭泣中的十来岁女孩 子的腰,把她挡在前面作为人肉盾牌,另一只手上的枪则紧紧抵住女孩的脖子。 “住手!住手!”埃迪·邓慌忙用中文叫喊。 他举起没有任何武器的双手,高过他乱蓬蓬的头发。 所有人一动也不动。萨克斯同时听见了好几个声音:女孩的啜泣声、外头的人 声、街上的车辆喇叭声、持枪男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的狂乱喊叫,还有她自己的心 跳声。 她微微侧过身子,以缩小自己暴露在火力下的目标,手中的格洛克手枪牢牢地 对准歹徒的脑袋。在这种情况时下应该遵守的原则是:不管情势多么险恶,切勿惊 慌,绝对不能放下武器,在对峙的情况下不能先将武器移开,也不能让歹徒瞄准你 身体的任何部位;你必须让他们知道,就算挟持人质也救不了他们。 这个男人缓缓向前踏了一步,示意他们退后,嘴里仍嚷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话语。 但萨克斯和埃迪·邓却都不肯退让:“埃迪,你穿防弹衣了吗?”她低声问。 “穿了。”他回答,声音有点颤抖。 她也已穿上了防弹衣——美国装甲公司的防弹背心,拥有坚硬的金属防护—— 但在这种距离之下,子弹很容易伤及他们身上没有防护的部位。任何一个大腿动脉 的伤口,就能比胸部中弹更快置人于死地。 “后退点,”她小声说,“我需要点光源才能开枪。” “你要开枪?”埃迪·邓讶异地问。 “后退一点就行了。” 她慢慢向后挪了一步,又一步。这位年轻的警察发根间渗出了汗珠,却一动也 不动。萨克斯停了下来。听见他正喃喃说了些话,也许是在祷告。 “埃迪,你听到我说的话吗?”她轻声说,又等了一下,“埃迪,你在干什么!” 他摇摇头:“抱歉,我没事。” “慢慢移动。”萨克斯轻声说,接着又以非常缓慢的话语对那位挟持了少女的 歹徒说,“把枪放下,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你会说英文吗?” 他们后退了几步。歹徒立刻紧逼向前。 “说英语吗?”她又试问了一次。 没有反应。 “埃迪,用中文告诉他我们会解决问题。” “他不是汉人,”埃迪·邓说,“他不会说中文。” “试试看。” 埃迪·邓冒出一连串话语,用流利的中文试着与歹徒沟通。 但持枪的男人却没有回应。 他们这两位执法人员不断后退,向通道入口移动。外面没有任何一个警察联邦 探员注意到他们。 萨克斯心想,我们的人都死到哪儿去了? 持枪者挟持那位吓坏了的女孩,枪口紧紧抵着她的脖子,慢慢朝出口前进。 “你们,”他用生硬的英语对萨克斯说,“趴在地上。两个都趴下。” “不。”萨克斯说,“我们不趴下。我要你放下手枪。你逃不掉的,外面有几 百个警察,你明白吗?”她边说边调整手枪的角度,凭着此处比刚才稍微亮一些的 光源,对准了这个男人的脸颊。然而,她能射击的范围很小,女孩的太阳穴就在她 瞄准目标的右边,距离不到一英寸。这个人的身材又十分瘦小,萨克斯几乎没有其 他可瞄准的地方。 歹徒看向他们后方,视线飘出这条阴暗的通道。 “他打算开枪,准备逃跑了。”埃迪·邓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听好,”萨克斯冷静地说,“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 “闭嘴!”这个男人把枪用力戳向女孩的脖子。她立即尖叫起来。 此时,埃迪·邓伸手摸向腰侧。 “埃迪,不要!”萨克斯叫道。 “不!”歹徒用力把女孩往前一推,同时朝埃迪·邓的胸口开了枪。他大叫一 声,整个人被子弹的冲力撞得往后退,重重撞上了萨克斯,压得她一起倒在地上。 埃迪·邓翻过身,开始作呕——或许是吐血,但萨克斯无法分辨。以如此近的距离, 子弹说不定已穿透他身上的防弹背心。在慌乱中,萨克斯拼命挣扎着想爬起来,但 歹徒在她没来得及重新举枪瞄准时,手里的枪就已经对准了她。 他点点头。 她笑了:“欢迎加入。”医护人员扶埃迪·邓站起来,准备把他带到紧急医疗 小组的车上做更详细的检查。 萨克斯和两名特勤小组人员一起清查公寓,在浴室中找到一名惊慌失措的男孩, 年纪约八岁左右。在十五分局的华裔警察的翻译下,医护人员大概检查了这对姐弟 的情况,确定他们两人都没受伤,也没有受到“幽灵”手下的性侵害。 萨克斯看向通道,看见另一位医护人员和两名制服警察正打量着地上的死尸。 “先等我检查尸体,”她提醒他们,“我不想让尸体状况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干扰。” “没问题。”他们回答。 站在一旁的桑尼拍遍身上口袋,总算摸出了一包香烟。萨克斯心想,如果他在 身上找不到,说不定就会动手到死者尸体上找。 阿米莉亚·萨克斯换上现场鉴定防护服,开始搜索犯罪现场。她抬起头,看见 桑尼正朝她这里走来。 她露出笑容,看着这位咧嘴微笑的矮小男人。“为什么?”她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知道吴家的人住在这里?” “我也想问你一样的话。” “你先说。”她感觉他正打算好好自夸一番,也乐于让他这么做。 “好。”他抽完了一根烟,紧接着又点上一根,“我用的是在中国的模式,到 很多地方,和人聊天。今天晚上我去了几个赌场,总共三家吧。输钱、赢钱、喝酒, 不停和人说话。最后我在扑克桌前遇到一个家伙,是木匠,福州人。他告诉我先前 有个男人进来过,没人认识他。他向大家抱怨女人,抱怨他因为老婆病了,又折断 手臂,因此他必须一个人承担家里的事。他吹嘘将来要赚到的财富,后来又提到今 天早上福州龙号的事,说在船要沉的时候,他救出不少船上的人。这个人肯定是吴 启晨,我说,他肝脾失调。他说他就住在附近。我打听了一下,问出这个街区。许 多刚来的人在和地头蛇会过面后,就会被安置在这一带。我来到这里四处查看,问 了不少人,看有没有人知道什么线索。结果我问出今天早上刚好就有一家人搬来这 里,特征和吴启晨一家完全一样。我到他们住的地方,先从后面的窗户偷看,看见 里面有一个拿枪的男人。嘿,你也是先从后窗偷看吗?小红?” “我才没有。” “那你应该先这么做才对。这是保命守则。凡事都要先从后窗看看。” “我应该这么做的,桑尼。”她朝歹徒尸体方向撇了下头。 “可惜他死了,”桑尼惋惜地说,“否则应该很有帮助。” “要是他没死,你该不会想折磨他,逼他们开口吧?”她问。 但这位中国人只神秘地笑了笑。接着他问:“小红,你是怎么找到吴家的人?” 萨克斯向他解释,他们是通过分析吴启晨妻子的伤势,才找到吴启晨一家。 桑尼点点头,对莱姆过人的推理能力佩服不已:“可是,怎么又让‘幽灵’跑 了呢?” 萨克斯再解释,说是因为有人提早开枪,才让这个已到手的蛇头又溜了。 “是科吗?” “没错。”她承认。 “真混蛋………我不喜欢这个家伙。” 桑尼看着她身上的现场鉴定防护服,皱起眉头说:“你为什么穿这种衣服?小 红?” “这样不会让现场造成污染。” “颜色不对,不应该穿白的。在我们国家,这是死亡的颜色,出殡用的色彩, 照我说,你应该扔了它改穿红色的,红色在中国是吉祥的色彩。你也不要穿蓝的, 要穿红的。” “穿白的就够醒目了,可以成为歹徒的枪靶。” “不好,感觉很差。”他想起埃迪·邓之前帮他想出的一个名词,“这是凶兆。” “我可不是神秘主义者。”萨克斯说。 萨克斯要桑尼保证不进入犯罪现场,至少在她做完鉴定的这段时间,然后开始 勘验死者的尸体、进公寓内部走格子,最后再搜索“幽灵”遗留下来的那辆弹痕累 累的休闲旅行车。她把所有收集到的证物装进袋内,贴上了编号,才把身上那套防 护服脱下。 接着她和桑尼一起开车去医院,看见吴启晨一家已在医院的一个房间内团聚, 旁边还有两名制服警察和一位表情冷漠的移民局女监护人员。在桑尼和移民局人员 的翻译下,萨克斯尽可能提出了一些问题。尽管吴启晨完全不知道“幽灵”可能藏 身在什么地方,但这位个头瘦小,态度愤慨的男子,却提供她不少和张敬梓有关的 事情,包括那个被他们照顾的婴儿。她的名字叫“宝儿”,意思是珍贵的孩子。 真可爱的名字,阿米莉亚·萨克斯心想。 她对移民局的工作人员说:“他们都会被拘留吗?” “是的,直到举行听证为止。” “如果把他们安置在我们的庇护所,应该没问题吧?”在这座城市里,纽约市 警察局拥有好几间外表毫不起眼但内部却有重重防护的房子,供保护证人之用。移 民局有专门为偷渡者设置的拘留中心,但那里的安全措施是出了名的松懈马虎。而 且,“幽灵”一定会料到他们将被送去那个地方,以他的关系,可能会买通拘留所 里的人,好让他或随便一个手下进去,再次想办法杀害这一家人。 “我们这边不会有问题。” 萨克斯知道摩瑞山的那间证人庇护所还空着,于是她把那个地方的地址抄给移 民局探员。并写上负责管理那个地方的纽约市警察局警察的名字。 收下地址后,这位移民局女工作人员抬头看着吴启晨,像个坏脾气的老师,对 他说:“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肯好好待在家里?为了来这里,你差点害死你的妻子 和孩子。” 吴启晨的英文并不太好,但显然他听懂她说的话。他从妻子病床边跳起来,以 夸大的手势说:“这不是我们的错!”他叫道,大步走向这个一脸愠怒的女人, “来这里,不是我们的错!” 移民局探员觉得有点好笑:“不是你的错?那是谁的?” “怪你的国家!” “怎么说?” “你不懂吗?睁开眼睛看看!到处都是你们的钱财和富贵,你们的广告,你们 的计算机,你们的耐克和李维斯、汽车,发胶………你们的莱昂纳多,你们的漂亮 女人。你们美化了一切,你们吹嘘,你们的电视告诉全世界说你们他妈的什么都有! 美国这里全是钱、全部自由、全都安全。你们告诉所有人这里有多好。你们赚走我 们的钱,却对我们说门都没有,走开!你说我们那里很差,但当我们想要来这里时。 你们却说门都没有!” 他激动地又说了几句中文后,才闭上嘴巴。矮小的他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移民局 的女工作人员,看着她的金发说:“你的祖先是哪里人?意大利?英国?希腊?他 们是这个地方的原住民吗?你告诉我呀。”他愤怒地挥了挥手,然后坐回病床上, 握住他妻子没受伤的那只手。 移民局探员摇摇头,以屈尊施惠的态度笑了笑,似乎相当惊讶眼前的这位偷渡 者竟然有这样的偏见。 这幢建筑和地下室的车库都很难攻入。然而,增建在对街的那座地下停车场, 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为了防范恐怖分子的炸弹攻击,政府服务部严格限制进入曼哈顿联邦大厦地下 室车库的车辆。 联邦政府的雇员太多,如果要一辆辆检查,势必造成邻近街区交通阻塞,因此 这个车库索性不对外开放,只供少数高层的联邦政府官员使用。至于到联邦政府上 班或办事的其他人,就只能把车停在对街的地下停车场。当然,这个停车场也有安 全防护,但由于停车场是盖在一座小公园底下,所以就算遭受再强大的炸弹攻击, 能受到的损害也有限。 事实上,在今晚九点钟的时候,这座停车场的安全防护并非处于最佳状态。在 停车场入口岗哨执勤的那名警察,被百老汇街上发生的一件事给吸引住了,一辆车 子在那条街上不知何故烧了起来。这辆突然被大火吞噬的老式货运车,吸引了上百 名兴奋围观的群众。 这位肥胖的警察走出岗位,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断从货运车窗窜出的黑烟和橘色 烈焰。 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注意到有位身穿西装、手提公文包的矮小男人,正快步溜 进标明“仅限汽车进入”的车道,匆匆走下斜坡,进入已经没有什么车辆停放的地 下停车场。 这个人已经默默记住他要找的那辆车的车牌号码,而且只花了五分钟,就在停 车场里找到了。这是一辆海军蓝颜色的公务车,停在离出口非常近的地方,这辆车 的驾驶员之所以能把车停在这个位置,是因为他开进来的时间是在半小时前,早已 过了下班时间,大部分机关办公室的人员都离开了。 这个男人敢肯定,这辆车和所有公务车一样,车上绝对没有警报器。他向左右 瞄了一眼,戴上手套,用一根扁平细长的工具插入车门与车窗玻璃的间隙中,勾开 门锁。接着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包沉甸甸的纸袋,打开做最后一次检查。纸袋中 有好几根一英尺长的黄色棍子,上面都印有一行小字:危险爆炸物,使用前请详阅 说明书。几根电线从接在火药上的一根雷管拉出,连接至电池盒,再接到一个简单 的压力开关。他把这包东西放在驾驶座底下,拉出了一些电线,然后把压力开关安 置在座椅底下的弹簧中间。任何一个体重超过九十磅的人,只要坐上这个驾驶座, 就会开启回路,引爆车上的炸药。 这个男人把电池盒上的开关由“关”拨至“开”的位置,然后轻轻关上车门, 随即离开了这座停车场,若无其事地走过那名还在看热闹的警卫。这名警卫仍出神 地看着纽约市警察局的消防队用水柱熄灭失火的货运车,但脸上的表情倒有点失望, 仿佛这辆车的油箱没像动作片或电视节目中的车辆那样炸开,是件相当令人惋惜的 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