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没问题,我能办得到。 海岸警卫队的塞考斯基HH-60J 型直升机已抵达了埃文·布里冈号武装巡逻舰 的上空,盘旋在五十英尺高的地方。阿米莉亚·萨克斯站在直升机内呈波纹状的金 属地板上,让机员替她扣上垂降钢索。 从直升机到摇晃起伏的甲板,唯一能使用的方法只有用绳索从空中垂降。但当 她要求乘直升机到巡逻舰上时,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也罢,她心想。除了垂降,她还能期望什么呢?一架电梯不成? 直升机盘旋在强劲的海风中,在他们下方,通过一阵薄雾,她看见围绕巡逻舰 四周翻腾着白色浪花的灰色海水。 在橘色救生衣和破旧头盔的包裹下,萨克斯牢牢抓住机舱门边的手把,再次告 诉自己:没问题,我能办得到。 机员朝她叫喊了些什么?她没听见,于是便喊叫着要他重复一次。那名机员显 然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反而以为萨克斯已经听到刚才他说的信息。于是,他再次 检查扣在她身上的索具挂钩后,便又喊了些话。萨克斯指指自己,再指指机舱外, 那名机员则竖起了大拇指。 没问题…… 我能办得到。 真正让她害怕的只是幽闭的空间,不是高度,但这样是太…… 接着,她跃出机舱门,尽管事前他们交代她不要抓住绳索,但她还是忍不住紧 紧握住。跃出机舱门的冲力使她在空中猛烈地摆荡,摆荡动作缓和下来后,她才在 强劲的海风和直升机螺旋桨叶掀起的狂暴气流中,开始往下垂降。 下降,下降…… 一阵白茫茫的雾气围绕住她,使她顿时失去了方向感。她被垂吊在半空中,既 看不见上方的直升机,也见不着下面的舰艇。雨丝不断击打在脸上,逼得她几乎睁 不开眼腈。她感到一阵晕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像个失控的钟摆挂在空中,还是 正以一百英里的时速往甲板上坠落。 噢,莱姆…… 幸好,下方的船舰又清楚地浮现了。 埃文·布里冈号上下左右地摇晃着,尽管海浪大得很不真实,仿佛电影特效小 组制造出来的效果,但船上掌舵的那个人仍把船身稳稳地保持在定点。萨克斯的双 脚一触及甲板,便立刻压下索具上的快速松环扣钮,但这时船身突然陷入一道巨浪 的波谷,使萨克斯从四英尺高的地方坠下,重重跌在甲板上,两个患有关节炎的膝 盖顿时疼痛不已。两名船员跑过来扶她,她这才想到,或许刚才直升机上的那位机 员想提醒她的就是这件事。 对于关节炎患者而言,航海并不是一项合适的运动,萨克斯心想。在走向船桥 的时候,她必须不弯曲膝盖,以保持重心稳定。她突然想起了约翰·宋,想到改天 要对他说:他开给她的中草药似乎不如止痛和消炎药有效。 到了船桥,相貌不怎么年轻的弗雷德·兰森舰长微笑着和萨克斯握了手,欢迎 她来到这条船上,并带她到海图桌前:“这里有那艘货轮的照片,还有它现在沉没 的地点。” 萨克斯把目光凝聚在那艘船上,兰森在一旁说明船桥和船舱所在的位置:它们 位于同一个甲板上,但两者之间隔着一条通往船尾的长走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提醒你,”他严肃地说,“目前已知约有十五具尸体留 在货舱里,因此可能引来一些海洋生物。那里的情况可能不太好看,就连我手下的 组员也都……” 她的眼神使他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萨克斯说:“谢谢提醒,舰长,不过我正是靠这一行为生的。” “当然,当然……好吧,你现在可以去换上装备了。” 又是一趟艰辛的旅程,他们在风雨中走向巡逻舰尾。船尾有一块可遮雨的小工 作区,那儿已有一男一女两名海岸警卫队的队员在等待他们了。他们身上都穿着黄 黑两色的湿式潜水衣,男人是船上的潜水组长,女的则是他的副手。 “听说你参加过PAD Ⅰ,”那个男人说,“你潜过几次水?” “大概二十五次左右吧。” 这个答案让他们表情宽慰了起来。 “那么,你最后一次潜水是在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 这个答案得到与刚才相反的效果。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得把所有程序再讲一遍,”男潜水员说,“就把 你当初学者看了。” “没关系。” “你的最深潜水纪录是多少?”女潜水员问。 “八十英尺。” “今天差不多也要潜到这个深度,唯一的差别是那里可能比较黑。洋流把海底 的泥沙都搅起来了。” 海水并不冷,他们解释,仍保留着许多夏日的热能。但潜水一段时间后,体内 的热量会迅速消耗,因此她必须穿上湿式潜水衣。顾名思义,这种潜水衣并不是只 用一层橡胶隔绝海水而已,而是在她的皮肤和潜水衣表层间形成薄薄的水层,以达 到保温的效果。 萨克斯走到布帘后,脱下身上衣物,用力把潜水衣套上。 “你们肯定这件不是童装?”她叫道,气喘吁吁地奋力把紧身的橡胶衣拉过腰 身套上肩膀。 “这种疑问我们听多了。”女潜水员回答。 接下来,他们帮忙她戴上其他装备:配重腰带、面镜、气瓶,以及浮力调节装 置——这是一种可以在水中充气或排气的背心,使潜水员在下潜或上升时更加便利。 连接在气瓶上的,还有她用来呼吸的主调节器,以及另一个绰号叫“章鱼”的 备用调节器。万一同伴发生空气供应被切断的情况,便可通过备用调节器使用她的 气瓶。除此之外,他们还替她戴上一个头戴式潜水照明灯。 着装完毕后,他们又替她复习了一遍在水中沟通联络用的各种手势。 一大堆信息,个个都相当重要,萨克斯只能强迫自己一一记住。 “有刀子吗?”她问。 “你已经有一把了。”潜水组长说,比了比她身上的浮力调节装置。她伸手将 这把刀子抽了出来,却发现刀尖是钝的。 “你不需要用刀子去戳东西,”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女潜水员便说,“只能割。 这把刀只是用来割断纠缠住你的海草绳索之类的东西。” “老实说,我担心海里会有鲨鱼。”她说。 “附近水域很少见到。” “从来没看过,”潜水组长附和说,“这里根本没有大鱼。” “希望你说的没错。”萨克斯说,把刀子放回原位。她心想:电影《大白鲨》 故事发生的地点不就是在这里吗? 潜水组长交给萨克斯一个网袋,好让她装在船里找到的证物。她接过网袋,马 上放进自己带来搜集证据需要用的东西——一些塑料袋。在潜水组长和助手也穿戴 好装备后,他们三个人便提起脚蹼,在上下起伏的船身上摇摇晃晃地走向巡逻舰的 最尾端。 在狂风中,潜水组长吼叫说:“浪太大了,不适合直接从甲板下水。我们先上 橡皮艇,在艇上穿上鞋蹼,然后用背滚的姿势下水。你一手要扶住面镜和调节器, 另一只手放在配重腰带上面。” 她伸手拍拍自己的头顶——这个手势代表“OK”的意思。 他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他们爬进已放入海面的黄色橡皮艇中,在波浪起伏下,这艘小艇猛烈跳动得像 一匹野马。他们坐进船身,再一次检查装备。 在二十英尺外的地方有个橘色浮筒,潜水组长指着浮筒说:“那里有一条绳索 直接垂降至沉船。我们游到那里,然后沿着绳索下潜。你想好待会儿要怎么搜索了 吗?” 她大声回答:“我想从舱身采集一些炸药残余样本,然后再进船舱和船桥搜索。” 两名潜水员都点了点头。 “我想自己一个人进去。” 这点违反了潜水基本守则:在海底,绝对不可游离同伴超过一口气能抵达的距 离。潜水组长立刻皱起眉头。 “你确定要这样做?” “非得这样不可。” “好吧,”他勉为其难答应了,接着又说,“对了,虽然在水下声音听不清楚, 不容易分辨声音来源,但如果你遇到麻烦,就用刀子敲击气瓶,到时我们会过去帮 你。”他拿起她的气压表看了一下。“体气瓶里的空气共有三千磅,一旦下到水中, 由于肾上腺素加速分泌,空气的用量会变得很大。我们把底限设在五百磅,不可低 于这个数字。这一规则绝对不能违反,没有例外状况。浮升的时候必须慢慢来,不 可快过调节器冒出的气泡的上升速度。在十五英尺深的地方,我们要停下来休息三 分钟,” 萨克斯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若不如此,就会有得减压病——潜水症——的危 险①「注①:减压病:由于高压环境作业后减压不当,体内原已溶解的气体超过了 饱和的界限。在血管内外及组织中形成气泡所致的全身性疾病。」。 “还有,你知道潜水时最重要的守则是什么吗?” 萨克斯回想起多年前上过的潜水课程,“在水中吸入压缩空气后,绝对不可以 憋气。” “很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如果憋气的话,肺泡可能会破裂。” 他们替萨克斯打开气瓶,而她则套上脚蹼、戴上面镜,把调节器紧紧用牙齿咬 住。潜水组长把拇指和中指围成一个圈,下达另一种“OK”的手势,而萨克斯也以 同样的动作响应。她调节开关,灌了一些气体进入浮力调节装置,好让自己一会儿 能保持浮在水面上。他们做出手势,告诉她可以用背滚式下水了。 她用力按住面镜和调节器,以免被入水时的冲力打松,她另一只手按在配重腰 带的松脱钮上,以便在遇到浮力调节装置失灵的情况时,就可以马上压下开关松开 配重腰带,然后游回水面。 好了,莱姆,现在有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要改写了:世界上最深的犯罪现场搜 索行动。 一、二、三…… 背滚式进入汹涌的海水。 她在水中翻了个身,调整好泳姿。那两名潜水同伴也已经下了水,用手势比着 前方的浮筒。他们没几分钟便游到了那里,交换过“OK”手势后,又把拇指朝下比 了比,代表开始下潜的意思,于是三人都用左手调整浮力调节装置,放掉背心中的 气体。 刹那间,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海水变得平静了,身上装备也失去了重量。他 们开始沿着这条粗大的绳索,一路平稳地往海底下沉。 水下世界是如此安宁祥和,一时让萨克斯感到沉醉。然而,当她低头一看,见 到福州龙号朦胧的轮廓时,这种感觉便彻底被打散了。 沉船的情况比她预期的还要糟。船身倾向一侧,船壳上有爆炸造成的一道黑色 破洞,铁锈、剥落的油漆、附着在金属板上的藤壶②「注②:岩石、船底等处附着 甲壳动物。」。这黑暗、狰狞、充满不祥之气的船身,包裹住了许多无辜人的尸体。 一个棺材,她心想,感觉心头一阵紧缩。这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金属棺材。 她发觉耳朵传来一股剧痛,便通过面镜上的软橡皮捏住鼻子,喷了口气,以平 衡气压。他们继续下降,在快接近沉船时,她听见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是 沉船的厚金属板在岩石上刮动的声音。 我讨厌这个声音,讨厌、讨厌。这声音就像一只巨兽死前的哀鸣。 陪伴她下水的那两名潜水员十分尽责。他们不时停下,留神检查她的状况。又 交换过OK的手势后,他们才继续下潜。 一到海底,萨克斯抬起头,发现海面并不如她所想象得那么远,但她也记得海 水就像一面凸透镜,有把一切东西放大的效果。她看了一眼深度表:九十英尺。相 当于一幢九层楼的建筑高度。接着她再检查压力表。天啊!还没用什么力气,她就 已经消耗掉一百五十磅的空气了。 萨克斯又灌了一点空气进入浮力调节装置,以平衡浮力,好让她能在水中保持 水平姿势。她指指船壳上的裂缝,三个人便一起向那儿游去。尽管海面上浪涛汹涌, 但海底的水流却十分缓和,他们很容易便游到了那里。 萨克斯拿出那把钝刀,在船只发生爆炸的地方,从向外翻起卷曲的金属上刮下 一些残渣。她把黑色的金属层装进塑料里,封好封口,放进那个网状的收集袋中。 船桥离她还有四十英尺左右的距离。她看着上面一个个黝黑的窗户,心想;没 问题,莱姆,我们走吧。他们继续朝那儿游去。 压力表告诉她一个无情的信息:两千三百五十磅。 剩五百磅的时候他们就必须离开这里,没有例外。 由于船身已向一侧倾覆,因此船桥的门此时是朝上的,仰躺着面朝水面。这道 门是金属材质,十分厚重。那两名海岸警卫队的潜水员合力使劲把门打开,萨克斯 便从这道门游进去。她一进入船桥内,陪伴她的潜水员便把门放下,发出轰隆哐当 一声,回复原本关上的位置。萨克斯知道,现在她已完全被封在船舱里了,如果没 有同伴在,她根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打开那道铁门。 别想太多,她告诉自己,然后伸手摸向潜水衣头罩上的头灯,把灯光打开。光 束带给她一点微弱的安慰。她转身游离船桥,往下进入一条通往船舱的长廊。 微光中,似乎有模糊的动作传来。那是什么东西?是鱼?鳗?还是乌贼? 我不喜欢这里,莱姆。 但这时,她想到“幽灵”正在寻找张家的人。她想到那个婴儿宝儿,珍贵的孩 子。 想想这些事吧,不要再想到黑暗或幽闭。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那个孩子宝 儿。 阿米莉亚·萨克斯继续向前游去。 她来到了地狱——没有别的字眼可以形容。 黑暗的走道里充满乌黑的杂物和垃圾,衣服破布,纸张、食物、睁着尖锐黄眼 睛的鱼。在她上方有一道像冰块般的反光,那是薄薄一层被封在船舱里的空气。四 周的声音十分吓人:刮擦声、吱嘎声、呜咽声。尖锐的声音像极了一个人在极大痛 楚下发出的哀鸣,伴随着砰砰的金属撞击声。 突然,一条光滑的灰鱼游过,萨克斯被这动作吓得倒抽一口气,转头跟着看过 去。 她发现自己看见的是一双混浊的眼睛,镶在一张惨白的毫无气息的脸上。 萨克斯发出一声尖叫,猛然往后缩了一下。这是一具男性的尸体,光着脚,双 手高举过头,像战俘一样摆出投降的姿势,整个人就漂浮在她旁边。他的脚僵成一 个跑步的姿势,而受到刚才那条鱼游过时引起的小小的尾波影响,这具尸体缓缓地 转了个身。 哐当、哐当。 不行,她心想。我真的办不到。 她被包围在四面舱壁之间,向来就有幽闭恐惧症的她,无法让自己不去想到万 一自己被困在这小小走道里的情形。她快发狂了。 通过调节器,她深深吸了两口气。 她想到张家的人,想到那个小婴儿,继续向前游去。 压力表指数:两千三百磅。 目前状况良好,继续前进吧。 哐。 讨厌的声音——像极了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像要把她封困在这里似的。 算了,别理它,她对自己说。这里根本不会有人锁上任何舱门。 她判断,在她头上的那几个房间——福州龙号侧翻向上的那一面——都不是 “幽灵”的房间。她搜过其中两间,没发现有人住过的迹象。而剩下的那间是船长 室,她在里面找到一本航海日志和一张蓄有胡子的秃头男人的照片。她想起贴在林 肯·莱姆房间墙上的照片,认出照片里的这个人就是盛船长。 哐、哐、哐…… 她游出来,继续检查走道另一边的那几个房间。 在往下游的时候,她背上的气瓶勾住了舱壁上的灭火器挂架,使她登时动弹不 得。她卡在狭小的走道中,又陷入慌乱。 别紧张,萨克斯。她仿佛听见莱姆那低沉、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就像每次当她 搜索犯罪现场时,通过耳机听见莱姆所说的话:别紧张。 控制住慌乱情绪,她往后游了一点点距离,挣脱勾住气瓶的灭火器挂架。 压力表显示:两千一百磅。 在她下方,有三个房间没有居住过的迹象。剩下的那间,肯定就是“幽灵”住 的舱房了。 一声嘹亮的呻吟声响起。 几下哐当声。 接着是一阵巨大的隆隆声响。发生什么事了?整条船正在变形解体!舱门会被 堵死,她将永远被困死在这个地方,慢慢窒息而死……一个人死在这里……哦,莱 姆…… 但隆隆声响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下哐当声。 她停在“幽灵”舱房的入口外,凝视下方的这个房间。 舱门是开着的。这道门是向内——嗯,应该说是“向下”开的。她握住门纽, 转动了一下。门锁一松,厚重的木头舱门便向下滑开。她向下看着漆黑一片的舱房, 似乎有东西浮游其间,天啊……她忍不住又想起身处的地方,想到自己是处在这狭 小封闭的走道里,她便不由得又开始颤抖起来。 然而,林肯·莱姆的声音又再次在她脑海里出现,清楚得仿佛通过耳机传来: “这是犯罪现场,萨克新,如此而已。别忘了,我们的工作就是搜索现场。你画好 区域,然后搜索、观察和搜集证物。” 好吧,莱姆。但如果这里没有鳗鱼的话,我会更自在些。 她排放掉一些浮力调节器中的空气,缓缓沉入了这个房间。 她看见两个差点让她透不过气来的景象。 在她面前,是一个浮悬在黑暗空间中的男人。他的双眼紧闭,嘴巴张得极大, 两只手向外张开。他身上的外套向后漂起,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 第二个景象虽不恐怖,却异常诡异:在水中,至少漂浮着百万元以上的纸钞, 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漂满整个舱房,仿佛漫天飞舞的雪花。 钞票说明了这个男人死亡的原因。萨克斯判断,这个人的口袋塞满纸钞,显示 当船开始下沉时,他跑进这个舱房要尽可能拿一些“幽灵”的钱财,却来不及逃离 这里。 她向内游进了一些,漫天纸钞随着她拨动的水流旋转。 她也立即发现,这些钞票构成了极大的麻烦。钞票挡住了她的视野,像烟雾一 样遮蔽住了现场。(莱姆,这点你可要写进书里:犯罪现场出现太多钞票,将会造 成搜索行动极端困难。)如云团般的钞票阻碍了视线,使她看不到几英尺外的地方。 她随手抓了几把钞票当证物,放进收集袋中,然后踢水游向这个房间的顶部——本 来应是侧墙的地方,她发现在细长的通气穴中浮着一个打开的公文包。通气穴中也 漂浮着许多钞票,看起来像是中国的人民币。她同样在这里抓了一把钞票放进收集 袋中。 哐当、哐当。 天啊,这里真是阴森恐怖。四周一片黑,时时有看不见的东西撩过她的潜水衣。 通过头灯细小的光束,她的视线仅能穿越钞票之间的空隙,落在几英尺之内的地方。 接着,她找到了两把武器:一把乌兹冲锋枪和一把贝瑞塔九毫米手枪。她拿起 这两把枪细看,发现乌兹冲锋枪上的号码已被磨去,便将这把枪扔回舱底。贝瑞塔 手枪上的序号还在,这表示或许可以透过枪支号码追查出与“幽灵”有关的线索。 她把手枪放进收集袋中,又看了一眼压力表。一千八百磅。天啊,她的动作得加快 了,而且呼吸的速度必须放慢些。 “快继续吧,萨克斯,要专心一点。” 是的,莱姆。真对不起了。 哐、哐当、哐。 我讨厌这该死的声音! 她搜索舱房的这具尸体。没有皮夹或者身份证件。 萨克斯再次感到一阵战粟。这个地方为什么如此恐怖,如此怪异?她处理尸体 的经验已不下数十次,但这时她才明白:以前那些犯罪现场的尸体虽然被开膛破肚, 但因为重力的关系,他们全都躺在水泥地、草地或地毯上,就像被扯烂的玩具,而 不像真正活过的人。可是这个男人就不同了。在冰冷的海水围绕下,他白得像雪, 他在水中缓缓漂浮移动,如同一名动作优雅的舞者。 舱房空间不大,这个尸体已严重干扰到她的搜索行动。于是,她轻轻将这具尸 体向上推,从舱门推出走道,只希望他能漂离这里,不管到哪儿去都好。处理完尸 体,她才继续搜索“幽灵”住过的房间。 哐、哐当……哐。 她不理会这阴森恐怖的哐当声,专心环顾四周。在如此小的房间中,一个人会 把东西藏在哪里呢? 所有的家具都牢牢锁死在墙壁和地板上。房里有一个小梳妆台,里面有一些中 国品牌的化妆品,没有明显能作为证据的东西。 接着她打开衣柜翻找,但除了衣服以外,没有别的东西。 哐、哐当…… 我们该怎么办?莱姆? “这个嘛,我认为你还有一千四百磅空气。如果你不能马上找到东西,就赶快 离开吧。” 我暂时还不能走,她心想。她游动了一圈,仔细察看这个房间。“幽灵”会把 东西藏在哪里?他留下了枪支,留下了钞票……这表示爆炸发生得太突然,让他自 己也措手不及。一定还有什么东西留在这里。她再瞄了一眼衣柜。会藏在那些衣服 里吗?有可能。她马上踢腿向那儿游去。 她一件件翻看这些衣服,这些衣服的口袋里都没有东西。但她不死心,继续搜 索。终于,在一件阿玛尼夹克里,她摸到内衬里有一道被剪开的裂缝。她把手伸进 去,拿出一个内含文件的信封。她把光束投射在信封上,发现上面写的全是中文。 莱姆,不知道这个文件有没有帮助? “这个问题等你回来再研究吧。你负责找,埃迪负责翻译,而我负责分析。” 她把信放进收集袋中。 压力表显示空气剩下一千二百磅。别憋气,绝对、绝对、绝对不能憋气。 再问一次,为什么不能? 没错。因为肺泡会破裂。 哐当。 好吧,我应该离开这里了。 她离开这个小房间,进入走道,那些珍贵的证物全都好端端地放在绑在她腰带 上的收集袋中。 哐,哐当、哐、哐当……哐…… 她转身看着这条似乎无止境的唯一能让她离开这个恐怖地方的通道。船桥出口 就在黑暗的走道那端,离这里似乎有好几英里远。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僵住了。老天,上帝,她心想。 哐、哐当、哐…… 阿米莉亚·萨克斯突然听懂了这怪异的哐当声。从她一进入船舱开始,这些哐 当声便不断传出清楚的含意。先是连续三下快速敲击,跟着缓慢敲三下。 这是莫尔斯密码,意思是S —O —S.声音来自船舱深处。 S —O —S 世界通用的求救信号。 S —O — 船舱里还有人活着!海岸警卫队错过了一位幸存者。她应该去找其他两位潜水 员协助吗?萨克斯思索着。 可是这样做会浪费太多时间。时强时弱的敲击声,使萨克斯不禁想到,困在船 舱残余空气中的那个人可能即将耗尽那里的氧气。另外,敲击声似乎不远,用不了 几分钟就能找到。 但是,正确的位置在哪里呢? 很明显,声音并不是来自船桥的方向,也不是发自于这附近的舱房。这声音可 能来自船上的某个货舱或引擎塞,来自船身的下方。现在福州龙号已侧翻过来,因 此这个人所在的位置应该和她等高,就在她左手边的地方。 救还是不救? 她没法询问莱姆的意见,也没有人能在旁边提供协助。 噢,老天,我真的要去救他?还是不救? 气瓶的空气只剩一千二百磅。 所以,小姐,你的动作要快了。 萨克斯看了船桥的方向一眼,然后毅然转身面对黑暗以及幽闭恐惧症,循着声 音来源的方向奋力游去。 S —O —S 然而,当她循着声音来到黑暗的通道尽头,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通 往船舱内部的入口。通道到这边就没有了。她把耳朵贴在墙壁的木板上,却清楚地 听见声音从后面传来。 —O —S 她把灯光打在墙上,发现了一道小门。她用力把门推开,登时被一条 从容游出的鳗鱼给吓了一跳。她勉强保持镇静,向小门内窥望,看向船身深处。门 后面是一道升降机的通道,设在下层甲板和上层的舱房与船桥甲板间,用来传送货 物。萨克斯估量了一下,这通道大约只有两尺见方的宽度。 一想到必须游进如此狭小的空间,她便想退回去找人协助了。只是,刚才她已 浪费太多时间找这扇门了。 噢,天啊…… 空气量剩一千磅。 哐、哐当…… 她闭上眼睛,猛摇了摇头。 不行,我做不到,S —O —即使驾着卡马诺跑车以时速一百三十英里奔驰,阿 米莉亚·萨克斯也完全面不改色,然而,她却会因为夜半梦见自己被幽闭在密室、 坑道和矿坑竖井中而哭着醒来。 我做不到!她再次这么想。 然而,她却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挤进那狭窄的空间,扭身向左转,奋力踢水游 向地狱般的深处。 天啊,我真不愿这么做。 压力表显示剩下九百磅空气。 她向前移动,沿着只够刚好能够塞进她和背上气瓶的竖井前进。游了十英尺, 她的气瓶突然被上面的某个东西勾住。她强忍住惊慌,牙齿紧紧咬着调节器,缓缓 转身后,才发现勾住她的是一条电线。她顺手解开,回过身,赫然发现另一张惨白 的人脸,从升降竖井的另一个开口露了出来。 噢,上帝…… 这个人的双眼像果冻般混浊,直瞪瞪地凝视她所在的方向,在灯光照耀下反映 出白光。他的头发向四周散开,蓬乱得有如野猪身上的刺毛。 她向前游去,小心翼翼地闪过那具尸体,尽管死者散乱的头发拂过她的身体, 她强忍着不去在意这恐怖的感觉。 S …… 敲击声依然微弱,但显然比刚才大声了些。 O …… 她继续沿着升降机竖井前进,直到最底部,看到出口后才使她略微安了心。她 努力保持镇静,从这个出口游出去,进到这个看起来像福州龙号上的厨房的舱房。 S …… 黝黑的海水悬浮着垃圾和食物残渣——还有好几具尸体。 哐当。 这个敲击信号的人,现在已无法敲出完整的信息了。 在光束照耀下,她看见舱房上方反映出一大片闪烁的亮光,那是舱中剩余空气 形成的。在水面之下,有一双人腿悬在那儿,穿着袜子的双脚微微踢动,动作已近 乎抽搐。萨克斯迅速往上游,浮出了水面。在那儿,有一位蓄着胡子的秃头男人, 正紧紧抱住一道原本钉在墙上的层架——这道墙壁此时已变成厨房的天花板——他 惊讶地转过头,发出一声哭嚎,双眼被这道黑暗中突然出现的灯光给刺得疼痛难当。 总算,他们抵达了上层的甲板,离开出口便是那条由舱房通往船桥的通道。一 旦他们游到船桥,就可以回到外面那可爱的世界,顺着那条橘色绳索回到水面,回 到充满甜美新鲜空气的地方。只是,盛船长的意识仍不很清楚。她花了不少时间, 才在不让盛船长嘴里的调节器脱离的情况下,把他推出竖井的出口。 回到船上这条主要通道后,萨克斯并肩游在盛船长旁边,用手拉住他的皮带。 然而,就在她准备向前游的时候,突然又紧急停了下来。她背上气瓶的旋钮被勾住 了。她住后一看,发现勾住气瓶的是刚才被她从“幽灵”房间推出来的那具尸体身 上的夹克。 压力表指数:三百磅。 可恶,她在心中骂道,同时用脚猛力想把他踹开。但这具尸体卡在一道舱门上, 夹克末梢紧紧缠住了气瓶旋钮。她越是用力拉扯,夹克就缠得越紧。 压力表的指针已降到红线下了:只剩最后二百磅空气。 她还是无法让气瓶挣脱开来。 好吧,没别的办法了…… 她扯开浮力调节装置上的搭扣,脱掉这件背心。在她转身想解开纠缠物之时, 盛船长却突然慌了起来。他用力踢腿,一脚正中她的脸。头灯被踢掉了,她嘴里的 调节器也被踢开,整个人被这股力量往后拉。 黑暗……没有空气……不……莱姆…… 她拼命想抓住调节器,但它飘到她身后某处去了,在她抓不到的地方。 别憋气。 可是,现在不憋不行了。 黑暗环绕着她。她急忙转圈,拼命摸索调节器。 海岸警卫队那两名潜水员到哪去了? 他们都在外面。因为我说我想自己一个人进来搜索。要如何让他们知道我现在 身陷困境呢? 快点,好女孩,动作要快…… 她摸向证物袋,伸手进去乱掏,拿出那把贝瑞塔九毫米手枪,她拉动滑套上膛, 把枪口尽可能贴住木头墙壁以免击中盛船长,然后便扣下了扳机。一道闪光和爆破 声响起。反冲气体和后坐力差点扭断了她的手腕,也震掉了她手中的枪,手枪便落 入如云团般的垃圾和火药残渣中。 一定要听见,她心想……一定要听见…… 没有空气…… 不…… 有道灯光突然在漆黑和静默中亮了起来。那位潜水组长和他的助手,正快速从 通道那端游来。萨克斯感觉有人把备用调节器塞进了她的唇间,于是她又能够呼吸 了。潜水组长也把身上的备用调节器放进盛船长嘴里。船长嘴边冒出的气泡虽然不 多,但至少仍在呼吸。 他们彼此做出了“OK”的手势。 这四个人游出船桥,抵达那条橘色绳索,又作出拇指向上的手势。在幽闭恐惧 症消失后,萨克斯平静了下来,她从容不迫地往上升,专心注意不让自己超过气泡 上升的速度。她深深吸气,深深吐气,缓缓离开了那个沉在海底的船骸。 萨克斯躺在巡逻舰的病房内,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她吸的是船上自然的空气, 而把船医提供给她的绿色氧气面罩扔在一边。这个东西太过贴近她的身体,只会增 添她的恐惧,使她回想起幽闭的感觉。 在他们爬上摆荡不定的甲板后,她便立刻脱下身上的湿式潜水衣(这件紧身的 衣服也同样变成她幽闭恐惧的来源),并裹上厚重的军用毛毯。两名水手将她扶到 病房,让船医检查她手腕的伤势,结果发现她受的伤并不严重。 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好过了些,可以下床走动了,于是吞了两颗晕船药, 爬上楼梯来到船桥。她看见那架直升机又回来了,正在巡逻舰上空盘旋。 只不过,这次要载运的人不是萨克斯,而是要把已昏迷的盛船长送往长岛的医 院。 兰森向她解释他们在救援行动中漏掉盛船长的可能理由:“我们的潜水员搜寻 了很久,到处敲击船身,都没有任何回应。后来我们又做了声波探测,得到的结果 也一样。盛船长在钻进船舱的气室后,大概先昏了过去,隔一阵子才又醒过来。” “他会被送去哪里?”她问。 “亨廷顿海洋医院,那里有一个高压气舱。” “他能活下去吗?” 兰森说:“他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但既然他能在那种恶劣状况下在海底存活 了二十四个小时,那么我猜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寒意慢慢退去,萨克斯的身体也完全干了。她穿上原本的牛仔裤、T 恤和运动 衫后,便匆匆到船桥打电话给莱姆。她没有和他分享刚才在海底冒险的经过,只告 诉他已找到了一些证物:“而且可能还有一位证人。” “证人?” “我们发现船里面还有人活着,是船长本人。看来他似乎带了几个困在货舱里 的人进到厨房,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活下来。如果运气够好的话,也许他能提供我 们一些‘幽灵’在纽约的活动线索。” “他说了什么吗?” “他昏过去了。失温加上减压症,他会不会再醒过来还很难说。医院那边一有 消息就会打电话报告,我认为最好加派几名警察去那里保护他。万一让‘幽灵’知 道船上还有人幸存,他一定会追过来的。” “快点回来,萨克斯。我们都很想你。” 尽管林肯·莱姆堂而皇之说出“我们”这两个字,但她很清楚,其实这只表示 “我”而已。 她把在海底找到的证物整理一遍,又从船上厨房拿来纸抹布,吸干那封在“幽 灵”夹克找到的文件。这样做已对证物造成某种程度上的损害,可她更担心海水会 毁损纸质,使上面的文字无法辨识。莱姆经常提醒她,在进行犯罪现场鉴定工作时, 永远都要有变通的办法。 兰森舰长走上船桥:“另一架直升机已经起飞过来这里了,这次是来接你的。” 他手中拿着两个咖啡杯,两杯都加上了盖子。他把其中一杯递给她。 “谢谢。” 他们一起揭开盖子。在舰长手中的,是冒着蒸气的黑咖啡。 她忍不住笑了。她的杯子里装的是水果酒,她闻得出来,果汁中已搀入大量的 朗姆酒。 “风水”一词,可说是趋吉避凶的一门学问。 在世界上,这门学问已被广泛运用。但由于和风水有关的细节太过繁杂,加上 天生具有洞悉祸福才能的人少之又少,因此真正优秀的风水师并不多见。风水并不 像老板的助理所说的,只是单纯利用家具和一些摆设希望求得好运气而已。就“幽 灵”藏身处的布置来说,显然是出自某位风水大师的手笔。桑尼在中国认识很多风 水师,但一来到纽约,他却不知道这里有谁能替“幽灵”布置出如此具有专业水准 的房子。 然而,桑尼不像“小红”那样开着黄色跑车到处跑,四处寻找能帮忙的人。这 次,他采用的是道家的信念。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因此,桑尼走进唐人街一家泡沫红茶店,找了个位置坐下,垂头弯腰地坐在椅 子上。他点了一杯饮料:加了糖和牛奶的红茶,杯底还有一粒粒圆滚滚的黑珍珠粉 球。喝的人必须用极粗的吸管将这些韧性十足的粉球吸起,咀嚼后才能吞下。在福 州,这种泡沫红茶店也相当流行(而且价钱同样不便宜),这是台湾人的发明。 桑尼对这杯饮料倒没什么兴趣,他买来摆在面前的唯一理由,只是为了享用长 时间坐在这里的权利。他打量这间装修别致的店面,看出这里头显然是某位聪明设 计师的杰作。金属材质的椅子覆有紫色皮革,店里的灯光柔和,墙上糊着写着“禅” 字的壁纸。观光客蜂拥挤进这家泡沫红茶店,喝掉杯中饮料,便又匆匆去看下一个 唐人街的景点。他们在桌上留下不少小费,让桑尼刚开始还以为他们忘了把找回的 零钱带走。在中国,付小费是相当罕见的行为。 静坐,啜饮……三十分钟过去了,四十五分钟过去了。 无为而…… 他的耐心终于得到了报酬。一位四十出头、风姿不凡的中国女人走进泡沫红茶 店,在他附近的一张空桌坐下,点了一杯红茶。 这个女人身穿亮红色洋裙,脚蹬细长高跟鞋。她悠闲地读起《纽约时报》,脸 上架着一副造型雅致的阅读用眼镜,长方形镜片,蓝色的镜框细得和一根铅笔芯差 不多。在唐人街购物的妇女,大都提着经过多次使用,早已起了皱褶的廉价胶袋, 但是这个女人却拎了一个平整光滑的白色纸袋,里头装着一个系着金色缎带的盒子。 他偷瞄写在盒子表面上的字:萨克斯第五大道百货公司。 她正是桑尼渴望的,但也知道她是自己永远配不上的那种女人。时髦,格调, 妖媚动人。她的头发又浓又亮,像极了乌鸦的羽毛,微尖的脸蛋带点越南人的特征, 却因此突显了汉族女人的美丽。丹凤眼,水润的红唇,完美地配上皇太后般的长指 甲。 他再仔细观察她的穿着,她身上戴的首饰,她喷了发胶的头发,然后做出了决 定。没错,她就是他要找的人。桑尼拿起杯子,走向她所在的桌前,先自我介绍一 番。他坐了下来,选了一张离她的桌子很近、却又不属于她那张桌子的椅子,以免 让她产生太大的威胁感。他先轻松地引了一些话题,和她聊起美国、聊起纽约、聊 起泡沫红茶以及她的出生地台湾。随后,他才故作轻松地说:“很抱歉,其实我冒 昧打扰你的原因,是希望你能帮我个忙。我老板最近的运势糟透了,我想这是因为 他房子的摆设没弄好的关系。我猜,你一定会认识一些很高明的风水师。” 他向她点点头,比向她穿戴在身上的那些东西。这些物品透露出她肯定很听从 风水师的指示:一条串了九枚中国铜钱的手链,一枚像是观音玉像的别针,以及一 条绣有黑色鲤鱼的领巾。这正是他选择这个女人的原因。她迷信风水,而且看起来 相当富有,表示她一定会找最好的风水师,而这样的风水师也正是“幽灵”那种人 会去找的。 他继续说:“如果我能帮老板找一个擅长风水的人,替他安排家庭和办公室的 摆设,他也许就会比较器重我,我才能保住饭碗,提升自己在他眼中的地位。”在 说这些话的时候,桑尼微微低着头,但视线一直保持在她脸上,同时也被女人脸上 的表情深深刺痛——那是一种对他的自卑所产生的怜悯。虽然,这自卑一半是出自 桑尼刻意的佯装,一半是出自真实的那个桑尼因父亲不断苛责批评而长期怀有的感 觉。只是,为什么这个表情让他觉得如此痛苦呢?不过,桑尼心想,也许正因这种 自卑感,才会使她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 这美丽的女人微微一笑,便低头翻自己的皮包。她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一个名 字和地址——当然,这张纸片上没有她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她把纸片往前一推, 然后很快地把手抽回,不让桑尼有任何机会触及她的玉手。 她这么做是对的,因为桑尼几乎已经无法控制自已,差点儿就想不顾一切地紧 紧握住这个女人的手。 “这个人姓王,”她说,朝这张纸片歪了歪脑袋,“他是纽约市最好的风水师。 如果你老板有钱的话。就可以请到他。他收的费用相当高,不过他的确很有本事。 你也看见了,我嫁了一个好对象,这正是由于他的指点。” “没问题,我老板很有钱。” “那么,他一定会帮他转运的。再见了。”她站了起来,拿起购物袋和皮包, 蹬着高跟鞋离开了这家泡沫红茶店,只留下桌上的账单没带走。很明显,她的饮料 钱必须由桑尼出了。 “萨克斯!”莱姆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你猜猜‘幽灵’用什么炸药炸船?” “我猜不到。”她说,心里感到相当高兴,因为莱姆是以愉快的表情提出这个 可怕的问题的。 梅尔库珀回答:“全新的A 级炸药。” “标准答案。” 炸药正是让莱姆高兴的原因。 虽然电影中的恐怖分子经常使用这种炸药,但事实上,想要取得此种炸药却相 当困难。炸药并不公开出售,不属于用来爆破的商业用火药,而是只提供给军方和 政府的少数执法部门使用。这表示,取得这种高品质炸药的渠道极其有限。 也就是说,如果“幽灵”用的是TNT 、托维克斯①「注①:杜邦公司生产的一 种水胶炸药。」、吉伦克斯②「注②:炸药,用于商业用途。」或其他用于商业用 途的火药,他们借由炸药追查到“幽灵”的机会就变得微乎其微了。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炸药过于危险,因此法律规定制造商必须在里面添加辨识 记号——一些活性很低的化学物质。每个制造商都有特定的配方,只要分析爆炸现 场残留的火药,办案人员就能通过这些化学物质,很快找出炸药的制造公司。如此 一来,便可通过该公司的贩卖记录,找到购买炸药的部门,再由这些部门追查是谁 使用和负责保管这种炸药。 如果他们能找到把这批C4火药卖给“幽灵”的人,或许就能找到这个蛇头在纽 约其他地区的巢穴,甚至破获他的行动基地。 库珀已把化验结果送往匡提科总部:“几小时后应该就会有答案了。” “科呢?”萨克斯问,转头环顾房间。 “回移民局去了,”莱姆回答,然后又尖酸地说,“别提他的名字,不吉利, 希望他永远待在那里别回来。” 埃迪·邓此时匆匆走进房问。“林肯,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马上赶来了。” “很好,埃迪。你快把阅读眼镜戴上,现在得请你替我们翻译了。阿米莉亚在 ‘幽灵’的一件夹克里面找到了一封信。” “不可能吧,”埃迪·邓说,“从哪里找来的?” “一百英尺深的海底。细节等有空再说吧,” 埃迪·邓的视力很好,不需要阅读眼镜辅助。但这封信在海水浸泡过后,信上 的字迹已难以辨识,因此梅尔·库珀还是替他准备了一个紫外线灯,以凸显信件上 的墨痕。 埃迪·邓低头仔细看着这封信。 “还真难辨认,”埃迪·邓喃喃说,两只眼睛全眯了起来,“好……这是写给 ‘幽灵’的信。发信人的名字叫林水边。他在信上说,那架包机何时会离开福州, 何时会抵达圣彼得堡外的纳古夫空军基地。接着他又说,他已将钱转入香港的户头 ——没提到户名。然后他提到包机所需的花费,又说一部分的钱随信寄上——是现 金。最后还有一份名单,上面都是福州龙号上偷渡者的名字。” “就这些?” “恐怕就是这样了。” “请我们在中国的人查一下这姓林的家伙,”莱姆对塞林托说,接着又问梅尔 ·库珀,“信纸上有什么微小证物?” “你猜也猜得出,”库珀说,“盐水,海洋生物排泄物、污染物、植物微粒、 机油和柴油。” “萨克斯,你说船舱里面有多少钱?”莱姆又问。 “有很多,可能有一百万以上。不过当你潜泳在钞票堆中的时候,很难计算出 正确的数字。” “她收集回来的美元都是百元面额的钞票,而且全是新钞。” “是假钞吗?”莱姆问。 库珀仔细检视其中一张:“不,是真钞。” 至于萨克斯找回来的那些人民币,张张都褪了色、又皱又烂,“那里的人民币 大概有这个袋子的三十倍左右。”萨克斯向大家说明。埃迪·邓马上清点了一下萨 克斯带回来的人民币,“三十倍,如果换算成美金的话……”他计算了一下,“大 概等于两万美元。” 萨克斯又说:“我还找到一把乌兹冲锋枪和一把贝瑞塔手枪,但乌兹冲锋枪的 号码被磨掉了,而我又不小心把贝瑞塔掉在船里。” “我们都很清楚‘幽灵’,即使他用的枪上面留有枪支号码,也难以追查出什 么来。”莱姆说,接着又突然叫道,“托马斯!我们需要你来记录!托马斯!” 莱姆焦躁地转头看向房门外的走廊。 这位年轻的助理匆匆走进房间,他听从莱姆口述,一一将爆炸物火药、信件和 其上的微小证物、枪支等细节写在写字板上。 房里突然响起一阵电子音乐,是手机典型的铃声。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低头检 查自己的手机。最后,获胜的人是萨克斯。她忙把手机从腰带上解下。 “喂?” “阿米莉亚?” 她听出这是约翰·宋的声音。这让她突然想起昨夜的事,使她的胃部不由得一 阵紧缩。 “约翰。” “你好吗?” 好吗?我才刚从地狱般的海底游泳回来,她心想。除此之外,其他都还算可以。 “很好,”她说,“不过现在有点忙。” “那是当然的。”这位中医生说。他的声音多么亲切呀,她心想,完全没有客 套的成分,“你们找到张敬梓和他的家人了吗?” “还没有,这就是我们目前在忙的事。” “不知道等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来我这里一下。” “应该可以吧。不过,约翰,到时我再打电话给你好吗?我现在在林肯这里, 目前还有好多事要忙。” “没问题。很抱歉,打扰你了。” “不,不,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我会回电话给你。” 她挂断电话,想继续开始刚才的证物研究工作。然而,她却瞥见朗·塞林托的 目光,看见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的情绪。 “长官,”她对他说,“我们可以到外面谈谈吗?” 塞林托粗声说:“为何不在这——” “快来!”她打断他。 莱姆看了他们一眼,但马上就对他们奇怪的态度失去了兴趣,而又继续把目光 移回到证物表上。 萨克斯走到外面的走廊,塞林托跟在后面出来,双脚重重在地板上踏出声响。 托马斯也发觉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怎么了——”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就被萨 克斯猛然关上的房门给隔绝在内了。他们继续沿着走廊往房子后头走,依照萨克斯 的意思,两人一起进入了厨房。 她转过身,双手插在腰上:“长官,这两天你对我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奇怪?” 塞林托把皮带往肚子上一提:“你胡说什么,是你太敏感了吧?” “骗人!既然你有话想对我说。就当我的面讲吧。我有理由要求你这么做。” “有理由?”他以讽刺的口吻说。 “你到底有什么事?”她厉声说。 塞林托沉默不语,只把目光落在厨房的砧板上,看着托马斯放在上面的六颗西 红柿和一把蔬菜。好一会儿后,他才开口:“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是吗?”她问。 “守在约翰·宋住处外的警卫向我汇报,说你一离开这里就到那边去了,而且 直到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才离开。” “我的私生活应该不关你的事吧?”她冷冷地说。 塞林托环顾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但情绪激动地说:“可是这已经不只是你 自己的事了,阿米莉亚,这也是他的事。” 她皱起眉头:“他?你说谁?” “我说莱姆。不然你以为还有谁?” “你在说什么?” “他很坚强,比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坚强。但有件事绝对会让他崩溃瓦解——如 果你继续执意这么做的话。” 她完全迷糊了:“我执意做什么?” “你知道吗?那时你还不认识他——他以前深爱过一个女人,名叫克莱尔。在 她不幸过世后,莱姆几乎无法从伤痛中走出来。虽然他回去上班,继续投入工作, 但整整过了一年,我才看见他的眼神重新燃起一丝丝光采。还有他的妻子——没错, 他们是有过一点争执。尽管那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婚姻,但意外发生之后,莱姆明 白一切再也无法挽回,于是他选择了离婚。这对他来说真的很难,真的很难。” “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你不懂?对我来说倒是清楚得很。你现在就是他生命的中心,他把一切都放 在你身上。现在你要毁了他,而我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他把话说得更明了, “我只想到……如果你继续去找那家伙,等于是把莱姆送上绝路。这实在……你笑 什么?” “原来你是指我和约翰·宋的事?” “没错,就是你偷偷溜去幽会的那个家伙。” 萨克斯用手捂住了脸,整个人笑得忍不住抖了起来:“噢,朗……”接着,她 马上把头别开,不让塞林托看见她的表情,因为她的狂笑很快地转成了悲泣。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看样子。医生,你是要告诉我坏消息。”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个角落里坐下来?” “天啊!”塞林托说,激动地冲上前两步,但又立刻止步,他垂下双手,不知 所措,“阿米莉亚,你怎么——” 她摆摆手,把脸别开。 “究竟怎么了?” 终于,她稳住呼吸,用手擦了擦脸,然后转身面对这位警探:“事情不是像你 想的那样,朗。” 他又拉了一下皮带:“你说。” “你知道我和莱姆谈过想要生个孩子?” “知道。” 她苦笑了一下:“但一直没有成功。不管我们怎么努力,我就是无法怀孕。我 担心是林肯的身体有问题,所以几星期前,我们去了医院,一起做了检查。” “没错,我记得你们是去找过医生。” 她回想起那天在候诊室的情景。 “萨克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 “你好,医生。” “我刚才和林肯·莱姆的内科医生谈过了。” “哦?” “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看样子,医生,你是要告诉我坏消息。” “我们为什么不到那个角落里坐下来?” “就在这说吧,究竟什么事?” “好吧。林肯的医生告诉我,根据检验的结果,他的生殖力是属于正常范围的。 尽管精子的数量略少,但那是他这种痛患的正常现象,对受孕的影响其实不大。真 正有影响的是,我恐怕得说,是你这边的问题比较大。” “我?” 她看着身旁的砧板,把那天和医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塞林托。说完,她 又补充:“我患有一种叫做‘子宫内膜异位’的病症,这是老毛病了,但没想到情 况居然像医生说的那么严重。” “能治疗吗?” 萨克斯摇摇头:“没办法。他们可以动手术,以荷尔蒙治疗,但对怀孕根本没 有任何帮助。” “老天,我真抱歉,阿米莉亚。” 她又擦擦脸,绽出一个悲哀的笑容:“脾肾湿热。” “什么?” 萨克斯僵硬地笑了几声:“这就是我找约翰·宋的理由。根据中国医生的说法, 造成我不孕的原因是因为脾肾湿热。昨晚他替我做了检查,用指压按摩帮我治疗。 他又为我抓了些草药,这就是刚才他打电话来的原因。你在这里等一下。”萨克斯 走到厨房门口,打开皮包,找出昨晚她去拜访约翰·宋时,他交给她的一本书。她 把这本书递给塞林托看,这本书的名字是《解决不孕症的草药治疗和指压按摩》。 “许多西医都建议患有子宫内膜异位的妇女改试中医疗法。昨晚,我带林肯上 楼时,和他谈过这件事。他觉得这实在很蠢,可他又看到我最近因为这事而沮丧的 样子。他是对的——说我分了心,即使我到了犯罪现场,也不免会想到这件事。所 以,我们达成协议,他就任由我去找约翰·宋,看看状况能不能有所改善。”她沉 默了一下,然后又说,“朗,环绕在我身边死亡的人多了……我的父亲,我与以前 的男友尼克的关系——当他入狱后,就好像死了一样。此外还有那些我处理的犯罪 现场。我希望能有新生命环绕我们,环绕在林肯和我身边。我很希望能治好我身体 上的毛病。”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先保护好自己。如果你不能安然无恙,就无法拯救那些 需要帮助的人。 她只希望,约翰·宋的治疗能够达到她父亲说过的这句话——让她的身体无恙。 塞林托双手一摊说:“这些事我都不知道,你们都绝口不提。” 她生气地说:“因为这件事除了我和林肯以外,与别人都无关。”她朝莱姆的 房间扭了扭头。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对彼此的重要性吗?你怎么可以往那方向去想,认为我做 了错事?” 塞林托一时不敢看着她的眼睛:“在贝蒂离开我之后,我总是以自己的经验把 一切事情往坏处想。”塞林托的婚姻是在几年前破裂的。没人知道他和妻子离婚的 详细原因,但明显的事实是,当警察的配偶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许多人后来都投 向另一个更体贴、更顾家的对象。萨克斯猜想,贝蒂应该也是发生了婚外恋:“很 抱歉,警官,我应该仔细想清楚才对。”他把手伸向萨克斯,而她有点勉为其难地 和他握了握手。 “它有帮助吗?”他朝那本书点点头。 “不知道,”她回答,接着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也许吧。” “可以回去工作了吗?”塞林托问。 “当然。”她再一次擦拭眼睛,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莱姆的客厅。 猎灵|GHOSTKILL 长岛伊斯顿犯罪现场: ·两名偷渡者在海滩上遇害,子弹从背后射入。 ·一名偷渡者受伤——约翰·宋医生。 ·船上有一名帮手,身份不明。 ·十名偷渡者逃逸;七名成人(一名老人,一名受伤女性),两名儿童,一个 婴儿。偷走教堂车辆。 ·血迹样本已送化验室鉴定。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已要求法医办公室进一步详细检验。 ·接应“幽灵”的车弃他而去。这辆车应该被“幽灵”射中一枪。已采集此车 胎痕和轴距,送请鉴定车辆型号。 ·该车为宝马X5型。正在查找车主。 ·司机是杰里·唐。 ·现场无接应偷渡者的车辆。 ·手机,可能为“幽灵”所有,送联邦调查局分析。 ·无法追查来源的卫星电话。 ·“幽灵”使用武器为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壳较罕见。 ·型号为中国五一式自动手枪。 ·根据有关消息,“幽灵”有手下潜伏在政府机关中。 ·“幽灵”偷窃一辆红色本田汽车逃逸。已要求各部门协助搜寻此车。 ·搜寻没有结果。 ·海上发现三具浮尸——两名被开枪打死,一名溺死。尸体照片和指纹已送交 莱姆和中国。 ·溺死者确认是“幽灵”的帮手维克托·欧。 ·指纹自动识别系统比对指纹。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但张敬梓的手指上有不寻常的痕迹(伤口?绳索压痕?) ·偷渡者档案:张敬梓和吴启晨两家人、约翰·宋、一名溺毙妇女的婴儿、一 对身份不明的男女(在海边被枪杀)。 唐人街,被窃的货运车 ·偷渡者以“家庭商店”商标伪装车身外观。 ·由血液泼溅情况来看,判断女性伤者的受伤部位应在肩膀或手臂。 ·血液样本已送实验室化验。 ·受伤女人血型为AB型阴性。 ·指纹已送至自动指纹识别系统。 ·无任何相吻合的结果。 杰里·唐命案犯罪现场 ·有四个人破门闯入,折磨杰里·唐,并枪杀了他。 ·两枚弹壳——与五一式手枪相吻合。杰里·唐头部中了两枪。 ·现场被严重破坏。 ·有一些指纹。 ·除杰里·唐外,其余指纹无吻合对象。 ·三名同伙的鞋子尺码比“幽灵”的小,推测体型也比“幽灵”小。 ·由微量证物判断,“幽灵”藏身处应在市中心,可能在炮台山公园一带。 ·嫌疑犯为中国少数民族。目前正在追查其下落。 ·来自土耳其社区和皇后区的伊斯兰中心。 ·手机呼叫的地址是下城帕特里克·亨利街八○五号。 坚尼街枪战犯罪现场 ·另有证物显示,嫌犯藏身处应在炮台山公园一带。 ·被盗之雪佛莱开拓者休闲旅行车,无法追查其车主。 ·无可辨识身份之指纹。 ·藏身处的地毯是阿诺德公司的拉斯特—莱特地毯,铺设时间不超过六个月; 正在联络承包商清查铺设用户名单。 ·发现新鲜的育苗覆盖土层。 ·“幽灵”同伙的尸体:来自中国西部的少数民族。无法根据指纹确认身份, 使用武器为沃尔特PPK 手枪。 ·关于非法移民:·张家:张敬梓、梅梅、威廉和罗纳德,张敬梓的父亲张杰 祺,以及一名婴儿:宝儿,张敬梓已经有了工作,但雇主和工作地点不详,开一辆 蓝色货运车,无标志,无车牌。张家居住在皇后区。 ·吴家:吴启晨、永萍、青梅和朗。 藏身处枪击案犯罪现场 ·由指纹和张杰祺手部照片,得知张家父子皆为书法家。张敬梓可能会去印刷 厂或油漆公司工作。给皇后区的各个商店与厂家打电话确认。 ·死者鞋底的有机泥说明他们可能住在离污水处理厂不远的地方。 ·“幽灵”请风水师替他布置居室。 福州龙号犯罪现场 ·“幽灵”使用C4炸药炸船。通过炸药化学添加物质追查来源。 ·在“幽灵”的船舱中发现大量崭新的美元。 ·在船舱中还发现折合约两万美元的旧人民币。 ·一封包含偷渡者名单、包船细节和银行转账的信。目前正在追查在中国的发 信人的姓名。 ·船长还活着,但失去知觉。 ·贝蕾塔九毫米口径手枪、乌兹冲锋枪,无法追查来源。 “弗雷德。”莱姆对德尔瑞说。德尔瑞今天穿了一件莱姆从来没见过的橘色衬 衫,走进这间由客厅改成的临时实验室。 “嗨,”萨克斯也对这位联邦调查局探员打招呼,“我没看错颜色吧?他们怎 么会让你穿这种衬衫?” “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莱姆说。 “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想想看,当你一屁股坐在诺贝尔先生发明的火药上时, 不吓坏才怪。”他环顾房间,“丹尼呢?” “丹尼?”莱姆问。 “那位督导调查员啊!” 德尔瑞发现他们一脸茫然,但还是继续说:“丹尼·王,来接替我的那位督导 调查员。他是从旧金山办公室派来的,我想当面感谢他来接替我。” 莱姆和萨克斯彼此对看了一跟,然后莱姆才说:“没有人来接替你,我们还在 等呢。” “还在等?”德尔瑞喃喃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昨晚我亲自和丹尼通过 电话,他正是你们需要的人才,经手办过数十件人蛇走私的案子。他可说是精通蛇 头生态和中国风俗的专家。他应该会和你联络,并且一早就乘飞机过来了。” “我没接到任何消息。” 德尔瑞的表情由惊讶转为愤怒。“那么特殊战术小组呢?”他怀疑地问,“他 们应该来过了,不是吗?” “没有。”萨克斯说。 德尔瑞发出一声咆哮,接着飞快从腰间抽出手机,动作快得像拔枪一样。他按 下单键快速拨号,接通电话:“我是德尔瑞——转给他——我不管。现在就要他接 ——我说过了,你可能没听懂。我、现、在、要、他、接——”他厌烦地叹了口气, “好,要他打给我。还有,你告诉我——丹尼·王怎么了?”他听了好一会儿,然 后一语不发,猛然将电话翻盖合上。 “丹尼有要事到夏威夷去了。是华盛顿总部的命令,所以优先性胜过我们这种 微不足道的小案子。应该有人跟我说一声,或通知你们一下,但他们就这样无声无 息了。” “特殊战术小组呢?” “待会处长会回电话给我。不过如果他们现在还没来,就表示又有要事耽搁了。” 莱姆说:“他们告诉我,派不派人还得在今天的会议上讨论。” “我恨他们老是说这种屁话,”德尔瑞厉声说,“等我回办公室,我会把这点 事搞定,没有什么借口好说。” “谢谢你,弗雷德,我们真的很需要人手。第五分局有一半的人已经出动去清 查张敬梓可能去工作的印刷厂和油漆公司了,但目前仍没有任何结果。” “真糟糕。” 塞林托问:“你那件炸弹攻击事件调查得如何了?”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这件事毫无线索……完全没有头绪可查。至于我的 线民,他们把整个布莱顿海滩都查过了,却找不出任何东西,连个屁也没有。而我 在那里的线民有数十人之多。” “你肯定炸药是俄罗斯人放的?” “我们什么时候肯定过任何事了?” 这话倒是说得没错。莱姆心想,然后朝德尔瑞带来的纸袋点点头说:“你带什 么东西来了?” 他从纸袋拿出一个装有鲜黄色管状炸药的塑料袋,整包抛向萨克斯。 她用一只手接住这个袋子:“天啊,弗雷德。”她惊叫说。 “这只是火药而已。如果用雷管都无法引爆它们,那么就算掉在地上也不会有 事。对了,阿米莉亚,你想不想参加调查局的垒球队?我看你会是个好接球手。”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这包炸药。 “上面有指纹吗?”塞林托问。 “歹徒早擦干净了,一个也没有。” 萨克斯把火药拿到莱姆面前,莱姆注意到火药管上印有数字编号。 “从这些号码查出什么了吗?”他问德尔瑞。 “什么也没有。我们的人说这种火药太旧,已无法通过编号追查。这又是死路 一条。” “一个人的死路是另一个人的活门,”莱姆说,同时在心里暗暗记下这句自己 刚才发明的话,打算等那位中国警察桑尼回来后再和他分享,“他们检验过火药里 面的添加物吗?” “没有。还是一样的说法,这批火药太老,就算用添加物追查也没用。” “有可能,不过我还是想检验一下。”他对梅尔·库珀说,“快把火药送到实 验室去,要他们仔细分析火药的成分。” 进行火药成分化验需采用色层分析法,而第一步做法是将样本燃烧,不过莱姆 当然不愿意在自己家里燃烧火药,这种化验还是送到纽约市警察局的专业实验室去 做比较安全。 梅尔·库珀打电话给他在总局的同事,安排好化验事宜,然后把那包火药还给 德尔瑞,告诉他应该把火药送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会尽力检验的,弗雷德。” 说完,库珀又看向德尔瑞交给他的第二个袋子。袋子里有一个金霸王牌电池、 电线和一个开关,“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东西,没什么特别,帮助不大。”他接着又 说,“雷管呢?” 德尔瑞再拿出第三个袋子。库珀和莱姆一起检视这根已烧焦的金属,“俄罗斯 制造,是军方使用的。”莱姆说。 雷管基本上是由一个火药帽构成,里面含有水银或简单爆裂物的爆炸核心,并 接上电线。当电子开关启动送出电流时,便会加热火药帽,造成引导爆炸,接着才 由这股爆炸力引发主要的火药爆炸。 这根雷管残余的部分并不多;当德尔瑞坐进车里启动炸弹开关后,这根雷管就 炸得差不多了。库珀把雷管放在复合显微镜下,“剩下的东西不多,只看得见A 和 R 两个俄罗斯字母,还有1 和3 这两个数字。” “没有任何数据库吻合这些线索吗?”莱姆问。 “没有——我们比对过各部门的数据了:纽约市警察局、烟酒枪械管制局、缉 毒局和司法部。” “那么,只好等火药的化验结果出来再说了。” “我欠你一个人情,林肯。” “弗雷德,你报答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快从你们那里多派点人手投入‘猎灵行 动’。” 在离那间泡沫红茶店四个街区的地方,桑尼总算根据那位红衣女郎写给他的字 条,找到这位王先生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家商店,从外观看来,完全无法知道里面做的是什么生意,不过在布满 灰尘的橱窗中摆了一座神坛,上面有替代蜡烛用的红色灯泡和已烧掉大半截的香柱。 橱窗上写有几个已褪色的中文字:命理、开运、堪舆。 店里,一位年轻的中国女人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看着桑尼。在她面前的桌上同 时摆有算盘和笔记本电脑。办公的地方虽然破旧,但由这个女人手腕上的钻石劳力 士手表看来,这家店的生意做得应该相当成功。女人开了口,问他是否是来这里请 她父亲去帮忙设计住家或办公室的风水。 “我看到一间风水摆设很不错的房子,相信那是你父亲设计的。你能帮我查一 查吗?” “谁的房子?” “我一位朋友的好朋友,最近不巧有事回中国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 地址而己。” “地址呢?” “帕特里克亨利街八○五号。” “不对,那不是,”她说,“我爸爸设计的房子都不在那里,他没接过中城南 边的生意。只替上城的人服务。” “但你们的店却开在这里。” “因为那些人希望我们开在这里,我们的客户全住在上东区和上西区,而且只 有一小部分是中国人。” “你们不住在唐人街吗?” 她笑了:“我们住在康涅迪格州的格林尼治。你知道那里吗?” “不知道,”桑尼说。在失望之下,他又接着问,“你能告诉找谁有可能设计 那个住家的风水吗?因为他做得真的很好。” “你那个朋友……他很有钱吗?” “有钱,非常有钱。” “那我敢说,一定是周先生,他替下城许多有钱人设计风水。这是他的姓名和 地址。他的办公室开在一间杂货店和草药店的后面,离这里大概五个街区。”女人 在一张纸条上写下这个人的姓名,并仔细标明了方向。 他向她道过谢,女人便又把目光投回计算机上了。 桑尼走出店外,为了求得好运,他站在街边等着,直到一辆疾驰而来的出租车 驶到离他三米的地方时,他才突然冲了出去。出租车司机大骂几声,对他竖起了中 指。 桑尼笑了。他已切断恶魔的尾巴,使恶魔软弱无力。现在,得到幸运庇佑的他, 肯定能顺利找到“幽灵”。 他再次看了这张纸条一跟,然后沿着街边,朝那个名叫“幸运希望之家”的店 家走去。 “幽灵”身穿防风夹克,以便藏住他新使用的格洛克三六型点四五口径的手枪。 他正走在莫贝里街上,捧着一颗从街角买来的椰子,用吸管啜饮里面的椰汁。 他刚刚获得消息,那个土耳其人尤索福替他新雇用来的帮手,已潜至吴家人落 脚的纽约市警察局摩瑞山的庇护所。但那里的安全戒备出乎他意料地森严,这个土 耳其人不但被警卫发现,还差点被抓住了。毫无疑问,警方已经安排吴家的人住进 去了。历经一次小小挫败后,“幽灵”还是找到了这些人所在的地方。 他走过一间贩卖佛像、神桌和焚香的佛具店。在橱窗中,有一尊他的守护神后 羿的塑像。“幽灵”微微低头,向那尊神像鞠躬,然后继续上路。 在漫步中,他扪心自问:他相信神灵吗? 然而,“幽灵”却又相信“气”的存在,相信这种流窜于人体之中的生命能量。 他不只上千次感受到这股力量。在他与女人做爱的时候,他感觉气是一种在两人之 间交换的能量;在他杀死敌人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气是一种胜利的力量;气也是 一种警告,提醒他不该走进某个房间,或与某个生意人会面。在他生病或遭逢危难 时,他感觉自己的气也细若游丝。 气分成“好”与“坏”两种。 这也表示,一个人可以导入好气,消祛或摒除坏气。 他走入一条巷子,又拐进另一条,然后穿过一条繁忙的大街,进入另一条阴暗 的鹅卵石小巷。 最后,他终于来到目的地了。他喝光椰子里面的果汁,把空壳扔进旁边一个垃 圾桶里。接着他掏出手帕,细心擦过了手,才大步走进这个店家大门,举手向他的 风水顾问——坐在“幸运希望之家”店内的周先生打了招呼。 桑尼又点起一根香烟,走在这条名叫鲍尔瑞街的街道上。 他熟知蛇头们的行为,知道他们都有钱,而且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在这个地方, “幽灵”势必还有别的藏身地,既然风水与个人的运势有关,而“幽灵”又满意这 个姓周的风水师替他设计的帕特里克·亨利街的住处,那么他一定会同样请这个人 来为他布置其他藏身处。 此时,他的感觉很好。感觉到好兆头,好的力量。 他和老板都已祭拜过警探之神——关公。 他也已斩断了恶魔的尾巴。 而且,他还有一把德制的自动手枪在口袋里。 如果这个风水师知道自己是替全世界最危险的蛇头工作,他也许不敢泄露半点 消息。不过,桑尼总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在小说《狄公案》中,里面的主角唐朝名相狄仁杰,他办案的技巧便和莱姆有 很大不同。即使在现代的中国,许多警探查案的方式也和狄仁杰类似,重点在于审 讯证人和嫌犯,而不是在物证之上。这就像绝大部分的中华文化一样,强调的是耐 心、耐心、耐心,即使是最聪明或最强硬的嫌犯,在经过狄仁杰数十次反复侦讯后, 总会在口供和说词中露出一丝漏洞。接着狄仁杰会把这裂缝撕大,戳破嫌犯的供词, 直到嫌犯完全坦白为止。这是中国司法系统的最重要精神,不是陪审团的判决,而 是嫌犯自己招认有罪,以及与招供同等重要的忏悔。 桑尼的英文名字取自美国一位著名的黑帮人物,桑尼·科利昂,此人是教父唐 ·柯里昂的儿子。桑尼是中国福建省六果园公安局的资深警察,也是一名旅行者, 是林肯·莱姆的好朋友。无论花费什么代价,他都要从这个风水师那里,问出“幽 灵”藏身的地址。 他继续前行,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热闹的鱼市场。市场门口有好几篮不 停爬动的蓝蟹,几箱铺在冰块上的贝类和海鱼——有些鱼的腹部已被剖开,看得见 它们小小的黑色心脏仍在跳动。 他来到“幸运希望之家”,这个地方不大,却堆满了各种货物商品:泡在玻璃 瓶里的人参、几包晒干的墨鱼、给小孩的凯蒂猫玩具和糖果、面条和香料、沾满白 粉的米袋,几箱瓜子、干粉条、养肝保肾茶、鱼干、蚝油酱、莲子、果冻和口香糖、 冷冻包子以及几堆杂物。 在店内后方,他看见有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后叼着香烟,正低头看着一份中文报 纸。正如桑尼所预期的,这间办公室果然处处流露风水设计的痕迹:一面挡住噩运 的凸面镜、一座大型透明翠玉巨龙雕像(效果比木刻或陶制的更好),以及放在北 面墙边的一座聚财用的小鱼缸。鱼缸里有一尾黑色的大鱼。 “你是周先生吗?” “是的。” 桑尼说:“很高兴见到你。我有一位朋友住在帕特里克·亨利街八○五号,我 想那个地方的风水应该是你设计的。” 周先生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接着才谨慎地点点头:“你的朋友?” “没错。很不巧,我有点事情想找他,可是他一直没回那个地方。我想请你告 诉我,我这位朋友还可能住在什么地方。他的名字叫关安。” 他的眉头又微微动了一下。 “很抱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太可惜了,周先生。如果你认识他,并告诉我能上哪儿去找他的话,你可 是会得到一大笔钱的,我真的有要紧事找他。” “我帮不上忙。” “你知道那个关安是蛇头,是杀人犯吧?我猜你一定知道。你的眼睛已经说出 实话了。”桑尼看人的功夫,就像老板莱姆能从证物里看出蛛丝马迹一样。 “不,你搞错了。”周先生开始冒汗了,头皮上出现微细的汗珠。 “这么说来,”桑尼又说,“你一定知道他付给你的钞票上沾满了血,沾满无 辜妇女儿童的鲜血。你收下这种钱,难道一点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我帮不了你的忙。”周先生低头看着桌上的报纸,“对不起,我现在还有事 要忙。” 叩、叩…… 桑尼拿出手枪,轻轻敲击桌面。周先生恐惧地看着他手上的枪:“看来,你肯 定是知情的了。说不定,你还是他的同伙。你也是个蛇头吧,我想一定是。” “不,不,我真的不是你说的什么蛇头。我只是单单纯纯一位风水……” “很好,”桑尼冷笑说,“这些我都听够了。我马上打电话给移民局,让他们 来接手这里的事,他们绝对会妥善处理你和你的家人。”他扭头看了一下一张贴在 墙壁上的家族照片,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千万不行!”周先生急道,“先生……你刚才说有什么钱?” “有五千美元。” “如果他——” “关安绝对不会知道是你说的。这笔钱会由警方送到你手里。” 周先生举起袖子擦拭汗珠。他的目光在桌面上游移,内心不停盘算着。 叩……叩……叩…… 终于,周先生脱口而出:“我不知道他的地址。过去都是他的同伙来接我,走 小巷子到他住的地方。不过,既然你想找他。那我就告诉你——他五分钟前才来过 这里,他前脚出门,你后脚就进来了。” “什么?是关安本人吗?” “没错。” “你在六果园杀了三个人。” “是吗?我记不得了。我好像一年前去过那里。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应该是他 们自己该死吧?” 这句话让桑尼大为惊骇,这个人竟然连杀过人都可以忘记:“不,是你和一个 小蛇头互相开枪射击,结果开枪打死了旁边三个无辜的人。” “这么说来,那就是意外了。” “不!这是谋杀。” “好,你听着,小子。我没什么时间,也懒得再跟你说。警方快要找到张家的 人了,我必须赶在他们前面找到,把事情结束了就离开这里回老家去。这样吧,我 给你十万美元。”“幽灵”说。“我可以马上付给你现金,” “你想得美。” “幽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玩儿真的:“如果你不让我走, 恐怕对你家里的妻小都不太好。” 桑尼发出咆哮:“你给我趴在地上,快点!” “好,好……我可敬又正直的同志。这真让我惊讶……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我叫什么和你无关。” “幽灵”在鹅卵石地上蹲了下来。 桑尼打算用鞋带把“幽灵”的手腕捆绑起来,然后再——突然,他讶然发现那 个掉在地上的购物袋就介于他们两人之同,而“幽灵”的手已消失在购物袋之后了。 “别动!”他大叫。 那个“幸运希望之家”的购物袋爆开了。“幽灵”抽出藏在小腿枪套或袜子里 的第二把枪,隔着袋子朝桑尼开了一枪。 子弹呼啸从桑尼的腰侧飞过。他的手举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摆出退缩躲避的姿 势。就在他定下神,想重新举枪瞄准“幽灵”的这一瞬间,“幽灵”已冲了过来, 一掌打掉他手里的枪。桑尼立刻抓住“幽灵”的手腕,想抢下他手中的五一式手枪。 两人扭住对方,在湿滑的鹅卵石路面上一起摔倒,“幽灵”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 他们死命地抱住对方,双拳乱挥、双腿乱踢,但多半时候两人只是抱在一起打 滚,各自都想伸手抓向落在一旁鹅卵石地面上的手枪。“幽灵”一拳击中桑尼的脸, 打得他一阵昏眩,偏了个身。此时,他乘机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摸出那把格洛克手枪。 桑尼马上清醒过来,他一把擒抱住“幽灵”,将这把枪又打落在地。他用膝盖 顶向“幽灵”的背,力量强得几乎让“幽灵”透不过气。“幽灵”背对着桑尼,痛 苦地喘息呻吟,同时奋力想从地上爬起。桑尼把手臂一勾,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这样竟然无法阻止他的动作。“幽灵”仍继续朝那把手枪移动。 阻止他、阻止他,桑尼在心中愤怒地朝自己吼叫。若让他逃了,他会去杀害小 红,会击杀害张敬梓全家人。 他还会杀掉老板。 阻止他! 他扯住“幽灵”脖子上的项链,那条吊着石猴子护身符的皮质项链。他用力一 拉,皮带立即勒住了“幽灵”的脖子。“幽灵”登时双手胡乱挥舞,喉咙发出喀喀 声音,他的脚跟几乎已离开了地面,整个人也开始颤抖起来。 放开他,桑尼对自己说。我要让他被逮捕,而不是在这里杀掉他。 可他却没有放手。他反而拉得更紧,更加用力。 直到皮带突然绷断为止。 那块石猴雕像落在地上,摔成碎片。桑尼重心一失,踉跄往后翻倒。他的后脑 重重撞上了地面,差点昏了过去。 阎王爷……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幽灵”趴在地上,不停咳嗽喘气。他一手捂着自己 的喉咙,而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寻找武器。 一个影像闪进桑尼的脑海:他看见一脸严肃的父亲,又为了一些小事而大声斥 责他。 接着是另一个:在桑尼的家乡,那些被“幽灵”杀害的牺牲者,全身是血地躺 在那家咖啡厅前的人行道上。 然后,他又看见另一个恐怖的景象,一个未发生的事:小红死了,躺在黑暗中。 老板也死了,他的脸已完全僵住不动,正如他失去活动能力的身体。 桑尼翻过身,拼命朝他的敌人爬去。 犯罪现场鉴定车戛然刹住,在唐人街这条街道上留下一道六米长的刹车痕。附 近一家鱼市场的鱼货篓融冰流出的脏水,让这里的街道又湿又滑。 阿米莉亚·萨克斯绷着一张脸下车,身旁跟着移民局探员阿兰·科和埃迪·邓 两人。他们快步奔进一条臭气冲天的巷子,来到那群身穿制服的第五分局男女管察 面前。他们无事可做地站在那儿,脸上露出在犯罪现场经常可见的那种一副事不关 己的表情。 尽管这是个凶杀案现场。 萨克斯放慢脚步,看向地上的那具尸体。 桑尼腹部朝下,躺在脏兮兮的鹅卵石地上。他的眼睛微睁,双手手掌落在肩膀 两侧的位置,平摊撑住地面,摆出一个准备做伏地挺身的动作。 萨克斯愣住了,她突然有股冲动,想蹲下身去握住这个男人的手。这些年来, 她在莱姆训练之下已走过不少次格子,但这是她第一次碰上被害人是自己的朋友。 他也是莱姆的朋友。 然而,她还是强忍住这股情感的冲动。毕竟,现场就是现场,不能有任何差别 待遇。而且林肯·莱姆也经常强调,污染犯罪现场最严重的人,往往是那些不小心 的警察。 把头转开,不要再看死者了。想想莱姆的忠告:忘掉死者。 这还真有点困难。他们两人都该忘掉,但要林肯·莱姆这么做恐怕更难。萨克 斯发现,在过去两天,莱姆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和这个男人结成了好友,亲密的程 度超过以往她所见过的任何人。 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悲哀:还有太多话来不及聊,太多笑声来不及分享,而这个 人便永远地沉默了。 但是,她接着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宝儿,想到她可能即将成为继这起凶案之 后的下一位被害人,如果他们再不抓住他的话。想到这点,萨克斯便强忍住了悲痛。 “我们照你说的做了,”一位穿着灰色制服的警员说,“没有人进入现场,除 了一位紧急医疗小组的急救人员之外。”他朝地上的尸体点点头,“他的情况是DCDS.” 这是警察惯用的缩略语,毫无情感地形容了眼前的事实:被害人死于命案现场 (Deceased Confirmed Dead at the Scene)。 阿兰·科探员缓缓走到她身边,“真遗憾。”他搔着头上的红发说,但语气里 的悲哀却不怎么诚恳。 “是啊。” “他可是个好人呢。” “他的确是。”她难过地说,同时又想:他比你好不知几百倍,昨天要不是你 搞砸了那场行动,我们早就逮捕了“幽灵”。这样桑尼就不会死,宝儿和张家的人 也就安全了。 她对那群警察说:“我要开始做现场鉴定了,请你们都离开这里好吗?” 天啊,她心想,极不愿意开始现在该做的事——尽管她已预料到这个现场并不 难处理,真正困难的是在情感方面。 她戴上耳机,把插头接上无线电。 好,快开始吧。做就对了。 她呼叫总部,请总机把无线电转接至莱姆家中的电话。 耳机传出咔嗒一声。 “喂?”莱姆接起电话。 她说:“我抵达现场了。” 电话那端的声音停了一下,然后才又传出:“情况如何。” 她察觉到,莱姆正努力压抑话语中的期望情绪。 “他死了。” 莱姆一语不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知道了。” “很遗憾,林肯。”她轻柔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他才说:“别用名字叫我,萨克斯,你忘了这样会招来噩 运。”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好了,快开始吧,做现场鉴定,我们已没有多 少时间可去找张家的人了。” “好的,莱姆,我正在做了。” 她迅速换上鉴定防护服,开始处理现场。萨克斯刮下尸体指甲缝里的残屑、收 集土壤样本、研究弹道、采集脚印、弹壳与弹头。她一一拍下照片,采集了上面的 指纹。 然而,她感觉自己只是一步步按照程序在处理现场。不行,她提醒自己,你这 副样子简直就和新手没有区别。我们没时间只是搜集证物而已,想想宝儿,想想张 家的人,提供莱姆一些他可以判断的线索。快点思考! 她回头走到那具尸体前,再一次仔细检视,脑海中列出她刚才找到的所有证物, 一一加以判断和解释它们生成的原因,思考它们可能代表的意义。 一位穿制服警察走过来,但一见到她冷若冰霜的表情,便又很快退了回去。 半小时后,她已把所有证物都装进证物袋中,在保管单上签了名,分类整理完 毕。 她又通过无线电对讲机呼叫莱姆。 “你说吧。”莱姆淡淡地说。他语气中潜藏的悲伤,让萨克斯一听便觉得心痛。 多年来,她听到的都是毫无情绪、毫无感觉和毫无生气的指示,她知道其实莱姆心 里也不好受,但那些都无法与此时的伤痛相提并论。 “他胸部中了三枪,不过我找到四个弹壳。有一颗弹壳是五一式手枪,也许是 我们见过的那把。其他三颗都是点四五手枪,看来他是被这把枪杀的。我没有找到 桑尼身上的沃尔特手枪。他的腿上沾有一些痕迹——黄色纸屑斑点,以及某种晒干 的植物。在鹅卵石上有一堆这种东西。” “你推断出案发经过了吗?萨克斯?” “我猜桑尼发现‘幽灵’从一家商店走出来,提着一个装有某种东西的黄色袋 子。桑尼跟踪他,在这条巷子抓住他,夺下‘幽灵’使用的那把点四五手枪。他以 为他身上就只有这把枪而已。桑尼放开他,要‘幽灵’趴在地上。但‘幽灵’掏出 备用的五一式手枪,通过购物袋射击。子弹没打中,‘幽灵’便扑向他。他们打了 一架。最后‘幽灵’拿到点四五手枪,开枪杀了桑尼。” “因为,”莱姆说,“那黄色纸张和植物碎屑是留在桑尼的腿上,这表示‘幽 灵’将那把枪放在小腿枪套上,从很低的角度开枪。” “现场情况正是如此。” “那么,我们该如何利用这个案发经过?” “不管‘幽灵’买了什么东西放在袋子里,一定有店员知道他,也许还知道他 住的地方。” “你希望派访谈员调查附近所有商家,查看看谁有黄色购物袋?” “不,这样太浪费时间了。最好是先查出那植物是什么东西。” “带回来,萨克斯。梅尔用色层分析仪分析它。” “不,我有更好的做法,”她说,瞄了一眼桑尼的尸体,又强迫自己把头别开, “这种植物也许是草药或香料。我把样本带去约翰·宋那里一下,他应该能马上告 诉我这是什么东西。他住的地方就离这里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