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太阳下山了,星星开始眨眼睛了。爸爸小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血凝固变成 黑色的痂,很难看也很恶心。桔枝渴了,桔枝饿了,桔枝困了,桔枝好孤单,桔 枝再也没有妈妈了。但何桔枝不敢吭声,因为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爸爸总是低 头看着伤口,而且爸爸流眼泪了。她本想跟爸爸说囡囡饿了,但看到爸爸的眼泪, 她重新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爸爸的眼泪真干净,像天上的星星。 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回到家,爷爷什么也没有说。从那以后,爸爸变得很 沉默,成天成天地不说话,只知道在山里干活。砍柴、采草药、捉毒蛇等等去集 市上卖,说要赚钱给桔枝读书用。爷爷跟以前一样,天天雕他的小玩意儿,小猫 小狗小偶人,然后涂上颜色,也送到集市上卖,说要攒钱给她将来读书用。 整天都看不到爸爸的影子,桔枝就跟着爷爷,当爷爷的小伙计,一会儿给他 递个刀,一会儿帮忙着涂颜色。有一天,爷爷说要雕个特别的东西。他拿出一块 很大的木头,那块木头比桔枝的脸还大。爷爷以前雕的都是小玩意儿,从来没有 雕过这么大的东西。桔枝很兴奋,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手中的木头长出了鼻子、 长出眼睛、长出嘴巴、还有头发…… 爷爷给它涂上各种各样的鲜艳颜色,然后放在太阳下晒着。桔枝看着它,觉 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爷爷坐在一旁,眯着眼睛,咕滋滋地抽着水 烟,问她:" 桔枝,还记得过年时带你看的戏吗?" " 记得,记得。" 但她不是记得过年的戏,是过年的糖果,好甜好甜,她舔 舔嘴巴。 面具很快干了,爷爷把它戴到脸上,她吓了一跳,终于记起过年的戏。过年 时候,爷爷会带背着她走上一段山路去看戏,那是沙洲岭还要往山里走。过年时 天天有演戏,那些人穿着鲜艳的衣服,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跳来跳去,很有趣。 而且牛皮鼓的声音很让桔枝兴奋。 每出戏里的人所戴的面具都不一样,有一出她记得有人就戴着这样的面具, 爷爷曾指着面具告诉她,那是神。 那天晚上,劳作一天的爸爸很早睡了。爷爷悄悄地叫醒她,背着她离开了家, 她很高兴,以为爷爷又要带她去看戏。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圆,她趴在爷爷的背上, 一晃一荡,感觉像坐在摇篮里,很幸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又到了那个令 她害怕的陌生地方,那个到处都是房子没有山的地方。她很不安,在爷爷背上的 扭来扭去。虽然是晚上,虽然没有一个人,但她很不安。爷爷说:" 乖孙囡,你 还记得妈妈住的房子吗?" " 记得。" 她指着一个小巷子的那个院子。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睡的很熟。 已经是夏末初秋了,夜晚有点凉快,正适宜睡觉。爷爷背着她走到窗下,窗子微 微敞开,月光泄了半片进去,像羽毛飘浮着。 桔枝莫名地紧张,爷爷从腰间掏出面具戴上,黑糁糁的夜里看着这面具,桔 枝觉得爷爷变成了另一个人。爷爷的声音很轻:" 你还记得那出戏吗?" 他边说 边从腰间的麻袋里取出一条蛇,蛇在手上虬曲昂首,信子一卷一舒。 她终于完全记起了那出戏,那是她看不懂的戏。她曾问爷爷,神是干吗?爷 爷说,神惩罚坏人的。她曾问爷爷,神为什么要放蛇咬那一男一女?爷爷说,因 为他们是奸夫淫妇。她再问奸夫淫妇是什么?爷爷说那是坏人。 " 来,乖孙囡,该我们演戏了。" 爷爷说着,将蛇送到窗前,轻轻地嘘了几 声,蛇扭动着身子滑入屋里。黑暗里传来一阵蛇爬动时发出的窸窣声。 " 来,乖孙囡,我们回家啦。" 爷爷又把她放回背上。她小声地嘀咕:" 不 等他们再醒过来吗?不用拍掌吗?" 她记得戏还没有完,那一男一女会醒来,跟 着戴面具的神一起走到台前,而人群鼓掌欢笑。尽管她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那 是快乐的意思吧,所以她也笑,也要拍手。 " 不了,天不早了,我们要回家了。" 爷爷边说边走出院子。兴奋的桔枝有 点失望,戏太短了,她没过瘾。她打了个哈欠,趴在爷爷的肩头,一晃一晃地睡 着了。回到家,爸爸问他们干吗去了?她欢快地说,我们去演戏了。 她向爷爷要了面具,天天一个人在院子里演戏,戴着面具,放蛇…… 有一天,本该在山里劳动的爸爸中途回到家,怒气冲冲地跟爷爷吵架,吵得 很厉害,感觉房子都要震垮了。她吓着了,悄悄地躲到院外。爸爸的声音像七月 的雷,她很害怕,于是戴上面具。戴上面具让她有种安全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 灵魂缩进面具里,非常安全非常温暖。后来父亲出来,瞪着她看了半天,命令她 把面具摘下来。她不干,她嚎啕大哭。但平时疼爱她的父亲一点也为所动,他揪 住她的脑袋,把面具摘了下来,然后用锄头砸得粉碎。" 这是我的面具呀,我还 要演戏呀,我要做神杀坏人。" 她哭喊着。 爸爸把她提到面前,神情严厉地说:" 永远不要提这个面具,永远不要再说 演戏,否则我把你扔到黑水潭里。" 桔枝打个抖嗦,她知道黑水潭里有吃人的怪 兽。她不睡觉缠着妈妈时,妈妈总说,把你送到黑水河里。但她知道妈妈是骗她 的,妈妈说话时,眼睛里还含着笑意。而爸爸说的是真的,因为那刻爸爸的眼睛 就像野兽。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许爷爷带她去看戏了。可是她很想念皮鼓的声音,那 些油彩焕然的面具,那些色彩缤纷的衣裳。最主要,她想念那种演戏的感觉,那 种刺激兴奋的感觉。那个面具一直在她记忆里载浮载沉,若隐若现,直到那天在 方离的电脑上再度见到。 那天何桔枝回到宿舍里,准备拿几件换洗衣服到基金会办公室住着,但是跟 蒋屏儿起了口角,论口才,她怎么比得上灵敏的蒋屏儿。她听着听着,握紧了拳 头,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外面有人敲着饭盆去吃中饭,那声音叮叮咚咚,多 像演戏时的皮鼓声音呀,她摸着挎包里昨晚打印出来的面具图案,一股热血冲上 脑门,一种念头攫取她的全部理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