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属于这里,多年来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我刚进国会大厦在国会议员尼尔森 -科迪尔手下工作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但是现在,就连马里奥-安德列蒂也烦透了每 小时两百米的车速,天天如此,如果进了环道就更慢了。我在环道里蠕行了八年,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我们不该在这儿。”我在便池前说。 “你说什么?”哈里斯问,一边在我旁边的便池前把裤子的拉链拉开。他得抬 起头才能看得见我。我身高六点四英尺,像棵棕榈树一样低头盯着他蓬乱的头发。 他知道我心里烦,但他总能让我平静下来:“好啦,马休, 没人会注意面前的标识。” 他以为我担心的是卫生间的事儿。这一次他错了。议会那层对面的卫生间门上 有几个字“会员专用”——国会议会会员或者别人,反正不是我们——但这么多年 来我已经领悟到,再高级的会员也不会阻止两个普通工作人员进他们的专用卫生间 撒泡尿。 “不是卫生间的事儿,”我对哈里斯说:“我说的是国会。我们再也待不下去 了。到上周为止我在国会待满了八年,但我这八年有什么可骄傲的吗?我的办公室 必须跟别人共用,我的上司议员上周故意反对副总统的提议,只不过是害怕自己的 照片上不了明天的报纸。我现在三十二岁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再也没什么意思了。” “没意思?马休, 你以为这一切是为了让你觉得有意思吗?如果罗拉克斯听见 这话他还不知道会怎么说你呢!”他用下巴指了指我海军服翻领上的苏斯博士(美 国最著名的童话作家)的罗拉克斯别针(来自苏斯博士的一个童话故事《罗拉克斯 》)。他总是知道怎么说服我。那还是我刚开始在科迪尔议员手下研究环境问题时, 五岁的侄子送给我这个别针,告诉我他为我骄傲。我是罗拉克斯,我是树的代言人, 他记得我给他读过的书,一句句背给我听。他现在有十三岁了。对他来说,苏斯博 士只是个儿童作家,但是对我来说,这个胸针虽不值多少钱,但每次看那上面罗拉 克斯蓬松的红胡子,我还是会被触动。 “这就对了,”哈里斯说。“罗拉克斯总是为正义事业而战。他为树木奔走呼 告,虽然也许这并没什么意思。” “大家本来就不该开始这项事业。” “这个回答可太不罗拉克斯式了,”他唱歌似的说道。“你觉得呢?”他转过 头问我们背后一个老年黑人男子,这个人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罗拉克斯。”拉鲁随口回答,他的眼睛还盯着门上那台小电 视,正播放C-SPAN电视台(美国国会频道的有线时政频道,专门播放美国参众两院 的政策研讨实况)的节目。“不过我一直很喜欢苏斯博士的动画片《大象荷顿听到 一声胡》。”他把目光移向远处,说“聪明的大象……” 哈里斯还没来得及撒尿,卫生间的弹簧门就被撞开了,一个穿灰色西服打红色 领结的男人闯了近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他是议员威廉 E. 恩尼马克, 来自科罗 拉多州,白宫办公室主任,国会工龄最长的成员。他在白宫这几年什么都见过了, 从废除种族隔离和红字到越南战争和滑铁卢之战,到莱温斯基和伊拉克战争。但是 他急急忙忙把外套往衣挂上一挂就冲向后面的小隔间,并没留意我们。我们拉上裤 子的拉链以后也没怎么想见他。 “我说的就是他。”我低声对哈里斯说。 “什么?他?”哈里斯也低声问我,指了指那个隔间。 “这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哈里斯。不打声招呼就这样走了我们该感到万分 遗憾的。” “可是人家正要解手呢……” “打个招呼总可以吧?” 哈里斯扮了个鬼脸,指了指拉鲁,拉鲁正把电视的音量调大。不知道他要说什 么,反正他不希望别人听了去。“马休, 不是我说你,其实你不愿意跟他打招呼就 是因为你觉得他在环境保护方面做得不好。”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中了。去年从木材、石油和核能业收受竞选赞助最多的就是 恩尼马克。他可以一边在俄勒冈造势,在大峡谷挂公告牌,一边投票用幼海豹的皮 铺满他的整个花园,只要他认为这能为他带来金钱。“即便如此,如果我还是个二 十二岁刚出校门的小青年,也许仍然可以做到伸出手打个简单的招呼。我告诉你, 哈里斯, 八年过去了——我已经没这个兴趣了。” 哈里斯还站在便池前,不过已经停止动作。他眯着绿色的眼睛打量我,又是这 副恶作剧的表情,我们俩还在杜克大学上学的时候,他这副挤眉弄眼的样子害得我 在大街上被抓进警车。“行了,马休, 这儿是华盛顿,尽情玩乐的地方,”他讽刺 道。“你只须知道去哪儿玩。”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他就突然伸出手来,把我领子上的罗拉克斯别针一把抓 下来。他瞥了一眼拉鲁,接着盯住了恩尼马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你想干什么?” “让你高兴起来呀。”他说。“相信我,你会觉得很好玩的。不骗你。” 又来了。不骗你。哈里斯的口头禅——通常预示着他又要惹麻烦了。 我用手肘摁下冲水键,哈里斯直接用手去摁键,他好象从来不怕把手弄脏。 “如果我把这个别在他的领子上,你怎么奖励我?”他小声说,一边拿着罗拉克斯 别针朝恩尼马克的外套走去。 “哈里斯, 别玩了……”我轻声说。“他会杀了你的。” “打个赌怎么样?” 从隔间里传来抽纸的声音,恩尼马克快出来了。 哈里斯冲我笑了笑,我伸手想拉住他,他灵巧地躲开了。在政治斗争中他也这 么灵巧。一旦认定了目标,什么也挡不住他。 “我是罗拉克斯, 马休。我是树的代言人。”他说这些时笑了起来。看着他踮 起脚尖慢慢朝恩尼马克的外套移动,我忍不住也笑了。一个拙劣的恶作剧,但如果 他成功了的话…… 我收回我的话。哈里斯从来没失败过。他二十九岁时就受聘于一位议员成为最 年轻的主管,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没有人动得了他,究其原因也正是这一点。我敢 发誓,就算听他说话要收费也还是有人要听。而我作为他的老同学,免费享受这一 切。 “今天的天气预报怎么说,拉鲁- ”哈里斯朝那位擦鞋先生喊道。拉鲁坐在靠 近瓷砖地板的椅子上,从他那儿看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清二楚。 如果换了是别人,拉鲁很可能就在外面嚼舌根了。但是对哈里斯他可不这样。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哈里斯把头伸向隔间。“不过,一场暴风雨马上就要来 临啦……” 哈里斯对他点点头算是表示感谢,然后紧了紧他的领带。这条领带,据我所知, 是从地铁的小贩那儿买来的。身为保罗 史蒂文斯议员手下的主管人员,他本该打 扮得更体面一些,但是哈里斯从不屑于作秀。“对了,拉鲁, 你的胡子怎么啦?” “我老婆不喜欢——太像伯特- 雷诺兹(美国男演员)了她说。” “我早说过你不适合留这种胡子,试试庞帝克火鸟(美国乐队)或别的。”哈 里斯说。 拉鲁笑了,我摇摇头。美国政府的创始者把立法权一分为二,一份给了众议院, 一份给了参议院。我在众议院,国会大厦的南半部。哈里斯在参议院,国会大厦的 北半部。南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亏哈里斯还记得我们擦鞋匠脸上毛发的最新 变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感到惊讶。哈里斯向来不对人摆政治家的架子,不像这座 大厦里走来走去的那些怪物。也许是某种天分——他是理发师的儿子,因此很会来 事儿。大家都喜欢他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他每进入一个房间,那些议员们总是围 上来,他一进餐厅,那些服务员都会多给他一勺鸡肉。 哈里斯已经够到了恩尼马克的灰色西服,他把西服从衣架上取下,把衣领翻出 来。这时身后响起冲马桶的声音。我们赶紧退回去,哈里斯手里还抓着那件西服。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隔间的门就打开了。 如果我们是新招的员工,遇到这种情况一定吓得要命了。还好我及时镇定下来, 哈里斯的冷静感染了我,我鼓起勇气。几乎想也没想,隔间的门一打开我就冲上去 挡在了恩尼马克面前。我要为哈里斯赢得哪怕几秒种的时间。问题是,恩尼马克走 得太快了。 他根本连头都不抬一下就从我身边绕过去了,他就是那种一辈子都避免与人打 交道的人。他离开了隔间,径直朝衣架走去。不敢设想如果被他发现哈里斯拿着他 的衣服…… “议员先生……”我无奈之下开了口。他没有减速,我只好跟着他。但是当我 再一次拦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西服已经好端端地挂在衣架上。卫生间的右 边有冲水的声音。哈里斯正在水池里洗手。他对面的拉鲁把下巴顶在手掌上,手指 捂着嘴正看C-SPAN看得津津有味。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说。 “你说什么?”恩尼马克说。他把西服从衣架上取下来披在手臂上,我看不到 衣领,也不知道别针究竟别上了没有。 我瞥了一眼哈里斯, 他一副平静得快睡着的样子,绿色的眼睛半眯着,浓黑的 眉毛低垂下来。也许只有日本人看得懂他这副表情吧。 “小伙子,你刚才说什么?”恩尼马克重复了一遍。 “我们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哈里斯赶来救场。“真的。见到你很荣幸。对 吗,马休- ” “对的对的。”我说。 恩尼马克听到奉承话连胸都挺得更高了。“我很感谢。” “我叫哈里斯……哈里斯- 桑德勒……”没等恩尼马克问,哈里斯先自我介绍 了。离开水池以后,哈里斯就像研究棋盘一样打量恩尼马克,也只有这样与恩尼马 克的谈话才有可能继续下去。 恩尼马克伸出手去,但是哈里斯不接。“对不起,我的手很湿……”他解释道。 “对了,议员先生,这位是马休- 梅塞尔,他在科迪尔议员手下做内政拨款。” “那太遗憾了。”恩尼马克带着虚伪的微笑握了一下我的手。岂有此理。他没 再说话,抖开西服,把一个手臂穿进袖子。我试图找出别针,但是没有。 “祝你愉快,先生。”哈里斯说,看着恩尼马克把另一个手臂也穿进袖子。恩 尼马克把外套套上,整理好。当外套的另一半翻到他胸前时,我的眼前一闪。在他 另一半领子上戴着一个小小的美国国旗领针……还有我的罗拉克斯,那上面苏司博 士的眼睛正朝我微笑。 我向哈里斯示意,他抬头看了看我,最后终于笑出来了。我在杜克上大学一年 级的时候,哈里斯上二年级。是他引荐我进入大学生联谊会,几年之后又是他给我 在国会介绍了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曾经是我的良师益友,现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看呀,”哈里斯对恩尼马克说, “我看到您戴着伐木业徽章呢。” 我扭头看拉鲁,他正盯着地面强忍住笑。 “啊……对……”恩尼马克恼怒地说,一边在衣服上搜寻着。他急着结束与我 们的对话,离开卫生间,顺着大厅走向众议院那层楼。我们都一动不动地看他走出 卫生间。 “什么伐木业徽章?”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我告诉你,好戏在后头呢。”哈里斯抬头看电视,还在播C-SPAN。一天的工 作又开始了。 “我要告诉罗西。”拉鲁冲出卫生间。“哈里斯, 他们迟早会找上门的。” “那可要看是他们聪明还是我聪明了。”哈里斯对着关上的门说。 我笑个不停。哈里斯接着看C-SPAN。“你注意到没有,恩尼马克上完厕所没洗 手。”他问我。“可他居然还跟你握了手。” 我低头检查自己的手,赶紧去水池冲洗。 “快看……”哈里斯叫起来,指着电视屏幕。“这是最精彩的一幕。” 屏幕上,议员恩尼马克迈着他惯有的老牛仔的步伐,走向讲台。但是如果你仔 细看的话——如果聚光灯方向正好的话——你会发现罗拉克斯领针像小星星一样在 他胸前闪耀。 “我是威廉- 恩尼马克议员,我代表科罗拉多州人民的利益。”他在电视上说 道。 “太搞笑了。”我说,“我以为他要说他代表树木的利益呢。” 哈里斯没笑,我觉得有点意外。他挠着下巴问我:“感觉好点了吗?” “当然——怎么啦?” 他靠在墙上,眼睛一直没离开过电视。“我说的果然不错。游戏已经开始了。” “你说的是什么游戏?” “就像这样的游戏。”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 “我不懂。” “唉,马休,一切都在你面前呀。”他带一丝着少见的宾西法尼亚农村腔调。 我认真地盯了他很长时间,挠了挠后脑勺。我比他高一个头。但他仍然是我在 这个地方唯一敬佩的人。“你说什么呀,哈里斯?” “你想不想玩下去呀?” “那要看玩什么了。” 哈里斯从墙边立起身,微笑着走向门口。“相信我,这将是你一生中最有趣的 游戏。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