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拐弯的时候,那个听差回过头看了看是否有人跟踪他。我立刻躲到一群工作人 员里头。他没看见我。我离他很远。当我再次抬起头时,他已经拐了弯走得很远了。 我朝拐弯走去,走得飞快,能听见我的皮鞋打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眼前的独立 大道出现了一个小陡坡,但我并没有放慢脚步。 我一拐过去就看见他已经快到国会南区了。他走得很快。虽然他还接着电话, 他显然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我现在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凭直觉向前走了。我掏出手机,拨了哈里斯的电话 号码。听到的是语音信箱的留言,他肯定在接电话,或者出去吃午饭了。我又拨了 一次,希望他的助手能帮他接起电话。又让我失望了。 我安慰自己,一切都还正常。也许这就是地下党们的工作方式——最后一道程 序就是把赌金带出国会范围。总部肯定设在某个地方。我越考虑这些,就越觉得一 切正常。但是现实让我产生的紧张感一点也没有缓和。他拿走了我的钱。我想知道 他究竟要去哪儿。 那个听差在街区的尽头向左拐入C 街,然后又拐了个弯,就不见了。我开始跑 起来。我小心地躲在行人的后面,尽量避免落入他的视野范围。 当他拐向新泽西大道的时候,我离他至少有一百五十英尺之远。他还是走得很 快,一边对手机说着什么。现在,我们的同事以及众议院办公楼都被远远地抛在后 面了。我们进入了国会的住宅区——一排排紧挨着的砖瓦楼。我在马路的另一边跟 着他走,假装在找我停在马路边的汽车。尽管看上去装得不像,但是如果他乍一转 身还未必看得到我。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走得越远,街道两旁的房屋结构就变得越 快。 不到两分钟,两旁的砖瓦房和笔直的街道就被连片的篱笆和铺满玻璃碎片的水 泥地所取代。路上有一辆非法停靠的黄色汽车,前胎上挂着一双铁皮靴子。街对面 的一辆吉普车,后窗玻璃中央被打穿了一个洞,望进去黑森森的。这些都是对国会 大厦的绝好的讽刺——我们连一个小小街区都无能为力,还企图管理好整个国家。 他就走在我的斜前方,手机还紧紧贴着耳朵。他离我太远,我一个字也听不到。 他又开始飞奔了,整个身体都往右倾斜。真难想象刚才他还是个多么彬彬有礼的听 差,在我门口安静地咳嗽,等我叫他进来。现在他整个人都变了。 他一路上蹦蹦跳跳,随便地在大腿边拍着信封——装着我们的钱的信封。他左 拐右转,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对我来说,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对他来说,这是自 己的地盘。 前方有个斜坡,在一座天桥下面落下。快到天桥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看,似 乎怀疑有人跟踪。我急忙俯身躲在一辆本田- 阿库拉后面,我的肩膀重重地压在车 窗玻璃上。顿时响起一阵尖利的鸣笛声。噢,不。我闭上了眼睛。阿库拉的报警器 启动了,听起来就像警鸣。 我匍匐地爬到车头,心中祈祷他千万不要停下。在这样的一个街区,警鸣声是 此起彼伏。我俯卧在地上,用胳膊肘支着地面,感觉汗水都集中在与地面接触的那 两块皮肤上了。一股臭味钻进鼻孔里,我知道我趴在水洼里了。我的西服这下全完 了。但是现在,这已经不是问题了。我数了十下,然后慢慢地爬回路旁。报警器还 在叫。我已经爬到人行道上。记得最后一眼看那个听差的时候他还在我前面疾走, 可是当我慢慢抬起头,前方一个人也没有了。我扭头环视四周,连他的影子都没有。 他走了,带着我们的钱。 在极度的恐惧之下,我几乎要狂奔上天桥,但是我看过的电影中类似的情节告 诉我,如果我现在盲目地冲上去只会中他们的埋伏。于是我仍保持弯腰的姿势,慢 慢地小步向前走。路边停着很多车,可以挡住我的身体不让天桥上的人发现,但是 我心里一点也没觉得安全。我的心在胸膛里砰砰乱跳。我的喉咙发干,连吞咽都很 困难。我沿着车边小心地朝天桥走去。离得越近,我就越能听见天桥上车辆行驶的 声音,而与我近在咫尺的声音就离我越来越远。 左边传来一声金属撞击声,一个空啤酒罐从桥上掉下去。我本想跑,却发现一 只鸽子啪啪地扇着翅膀,原来是它把罐子扇下去。鸽子在天桥上盘旋,渐渐消失在 灰暗的天空中。虽然天上乌云密布,天桥上还是一片阳光明媚,但是桥底下那一片 不见阳光的阴影却让人感觉身在密林深处。 我从一辆紫红色的车旁走出来,禁止停车的标志夺走了我最后一道屏障。当我 走进天桥下那块阴影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用害怕,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头顶上 时时有呼啸而过的车辆。我一个人在桥底下。回头看着我走过的路,路上一个人也 没有。只有我自己。在这么大的一片街区里,我不知道我究竟身在何处。 我怎么了,发疯了吗?我转了个身走开了。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照样拿走了我的 钱;实在不值得冒生命危险去…… 突然远处传来一种沉闷的声音,听起来像骰子落在棋盘上。我扭头寻找,大约 是在天桥的另一头。一开始我没看见,但那声音又出现了。我冲进去,躲在一根大 水泥柱后面。头顶的天桥上仍然不时传来车马喧闹声,但是我现在专注于骰子的声 音,就在我的附近。从我现在站的角度看还是看不清。我走进阴影深处,从一个桥 柱冲向另一个桥柱。这时另一个骰子又落在棋盘上。我从柱子背后探出头来,第一 次看清了天桥周围的一切。我要找的东西不在正前方而在我的左边。 从天桥下往外看,前面有一段下坡路,斜坡一直延伸到一段碎石铺成的车道。 车道上有一辆锈渍斑斑的工业垃圾车。垃圾车旁边就是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像极 了骰子掉落棋盘上的声音,或者是谁在踢小石子。 这时候,那个听差终于出现了。他从对面的车道走过来。只见他一阵迅速的动 作,脱去听差服,解下领带,把这些东西团成一团扔进垃圾车。之后他连一秒种也 没停留,就回到车道上。他看上去很有一种甩掉伪装的轻松和愉快。但是对我来说, 一切越来越难以理解。 现在我感觉喉结肿得像个皮球。然而他继续走他的路,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在 大腿上拍打着我的信封,走向前面的街区。我第一次怀疑自己跟踪的究竟是不是一 个真正的听差。 我怎么这么傻?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 工作牌。他的工作牌。在他的工作服上。 我看了看垃圾车,又看了看他。他在街道的尽头向左一拐就不见了。我等了几 分钟,以防他杀个回马枪。他没再出现。他的工作牌是一条线索。就算他现在已经 脱离了我的视线,我还是能很快再追上他,但是现在…… 我从桥柱后跳出来,冲向车道, 直接跑到垃圾车那儿。那东西太高了,根本看 不见里头有什么。我这么高也拿它没辙。我上下查看了车身,发现边上有一道凹槽, 宽度正好足够让我踩上一脚。既然西服已经毁了。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攀上去一 翻身…… 我现在已经从垃圾车顶端翻身进去,两只脚埋在垃圾里,感觉像在游泳池边, 不过比游泳池脏多了, 不断冒出来的酸臭味让人反胃。我警惕地环顾四周,周围最 显眼的是一座粉红色的建筑,闪着霓虹灯,灯上写着“白金绅士俱乐部”。除此之 外一个人也没有。在这个街区里,一切都像发生在深夜。 我回头重新看着身下一堆的垃圾,开始了搜寻历程。 我的脚在垃圾里乱踩,我以为碰到的都会是固体垃圾,没想到踩扁了一些装满 什么汁液的袋子,溅得鞋上裤子上到处都是,我的袜子像海面一样吸饱了脏水。垃 圾漫过我的腰,我只能骗自己,这些都不过是啤酒。 我高举着双臂走到垃圾车的另一头,尽量不让双手沾上污物。终于,我抓起了 那件工作服,把它高举出垃圾车,立刻搜寻工作牌。 参议院听差 薇儿- 帕克 为什么是个女孩的名字? 我把工作牌从衣服上取下,仔细查看是否有其他的线索。没有。那仅仅是一个 规格标准的塑料片。 突然传来一声汽车关门的响声,我循声望去,但是垃圾车腐烂发臭的内壁挡住 了我的视线。该出去了。我一只手握着刚找到的工作卡,一边把那件工作服搭在肩 上,抓住车口的边沿,顺着内壁往上爬。汽车轮胎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但是我看不 见。我像在军队里练跨栏一样翻身跳出了垃圾车。脚一着地我就听见身后有引擎在 轰鸣。数十粒石块被碾得吱吱作响。车道上又一次传来轮胎的尖叫声,我朝着那声 音转过身去。在我前面的那个拐角,一辆黑色丰田车朝我冲过来。 那辆车越来越近,最后猛的撞击我的双腿,把我整个人带起来摔向垃圾车。我 的脸朝下,重重地落在汽车的窗玻璃上。我听到一声仿佛一段干木头在壁炉里爆裂 的声音。我的腿断了。哦,天哪。我痛得大声叫喊。我的骨头快要碎成粉末了。丰 田还不死心,顶着我再往垃圾车撞去,在铁皮与铁皮之间,我的血肉之躯,我的腿 ……我的……我的骨盆都在燃烧。我觉得我的身体已经裂成两段。这种痛楚简直… …我深吸了一口气,痛感减缓了,麻木了。时间停止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车里对着我喊叫。 血从我嘴里流出来,流得丰田窗玻璃上到处都是。上帝啊,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的左眼什么都看不见,完全被一片鲜艳的红色挡住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 抬起头,挣扎着看挡风玻璃里面的人。里面只有一个人……握着方向盘。就是他。 就是那个拿走我的钱的听差。 “你给我坐在那儿!”他吼叫着,用拳头重重地捶着方向盘。他还喊了些什么, 但是我的耳朵仿佛被什么捂住了…… 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就像你在水里听不清 岸上人说什么。 我想擦去嘴边的血,但是我的手已经不能动了。我茫然地盯着挡风玻璃里坐着 的听差,不知道他究竟说了什么,说了多久。周围的世界都安静下来,我能听到的 只有自己断断续续的喘息——一阵阵潮湿的气息从喉咙里吐出去。我告诉自己,只 要呼吸没停止就证明我还活着。但是我爸爸在我们第一次出去野营的时候曾经告诉 我,所有的动物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快要死了。 那个听差开始倒车。丰田车在我身体下面旋转。我伸出手指,疯狂地想要抓住 挡风玻璃的雨刷……还有车蓬盖的边框……任何能抓住的东西。但是我没能抓牢。 他开足马力,车身向后飞快地一退,我滑落在地上。当我的背撞在垃圾车上的时候, 车轮一偏,我面前飞沙走石,尘土和沙石飞进我的眼和嘴。我想站起来却浑身都没 有知觉。我的腿根本动弹不得,我的整个身体陷落在尘土中。 那辆车开走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他没走。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仅剩的一只眼 睛看见他在车里生气地摇着头。一声机器的轰鸣,他又发动了汽车。我的天哪。他 又发动了马达,机器在嘶叫着。车轮剧烈地摩擦着地面。黑色丰田怒吼着再一次向 我狂奔过来。我想求他放过我,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黑色的魔鬼压过来。对 ……对不起,哈里斯,是我害了你……我无声地叹了口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脑 海里浮现出优美胜地的麦斯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