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我们乘电梯往下,一直来到史密森尼历史博物馆。一路上,我的眼睛都警惕地 观察着周围的人群,而我的手则放在了薇儿的肩膀上,这样能带给她些许的镇静。 她现在的心情只能用“紧张”来形容。经过了在国会的那一幕,她现在谁都不信任 了——包括我——所以她一甩肩膀就把我的手甩开,然后离我远远地。 毫无疑问,博物馆对安抚她的情绪没起什么作用,可是在这样一个人口高度密 集的公共场所至少可以不那么容易引起加诺斯的注意。还在电梯间里的时候,她就 左顾右盼,在寻找熟人的面孔。对这一点我不奇怪。她说过她是中学里惟一的两个 黑人女孩中的一个,而在参议院她是惟一的黑人听差——她每天都扮演着局外人的 角色,而今天却在到处寻找归属感。我打开从信息台拿到的博物馆地图,把我们俩 人与众人隔开。 如果我们打算混迹于游客之中,那我们就必须装得像一点。 “来点冰淇淋吗? ”一走出电梯就我们看见了走道旁的老式冰淇淋店,所以我 问她。 薇儿剜了我一眼。“我看起来只有十三岁吗? ” 她有理由生气。她只不过答应了我帮我一个小忙,谁料到就在半个小时的时间 里,她的命运就发生了巨变。仅仅这个理由就足以让她逼着我问个究竟了。 “我没想到会这样。”这是我的第一句话。 “真的吗? ”她抿着嘴唇,眼睛像射线一样刺穿着我。 “薇儿,当时你说你愿意帮忙……” “你当时就不应该让我帮! 我当时也不知道你要我去做什么! ” 无可辩驳。她是对的。“对不起。”我对她说,“我从来没想到他们会——”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哈里斯。告诉我马休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她究竟对死亡有多少了解。不过这已不是我第一次低估她了。 我们走进一间标着“物质世界”的展厅,立刻就被许多展示美国工业生产历史 的玻璃箱包围住了。第一个箱子里装的是木材、砖头、木板和牛皮纸,而最后一个 箱子里装的是色彩明亮的塑料魔方和一台老式的电脑。“这就是进步。”附近的导 游对众人说。我看着薇儿,我们的交谈也该有所进步了。 我花了十五分钟来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马休……和巴斯特纳……有点 出我意料的是,她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最后我提到了那个游戏,那个令整个多米诺 骨牌倒塌的罪魁祸首的游戏……还有赌注。 她的嘴张大了,双手抱着头。好像她快要爆炸了。 “你们在赌博? ”她问。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 “你们就是做这个的? 在国会里赌博? ” “我发誓,这是个愚蠢的游戏。” “糖果岛是一个愚蠢的游戏! 马德里波是一个愚蠢的游戏! 可这些都是真正发 生过的现实! ” “我们只赌一些很小的事情——没那么重要的……” “没有什么不重要! ” “薇儿,小声点……”旁边已经有人对我们侧目而视了。 她压低了声音,可是怒气分毫不减。“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你告诉过我们,应 该——”她突然说不下去了。“你给我们做的整个讲话……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不了解她。她声音里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 的是失望——她的肩膀比以前垂得更低了,我感觉得到她的心在流血。我在国会十 几年了,而她还不到一个月。在国会混了三年之后,我学会了若是人家在我背后插 一刀我则不会有太多的心痛,而她现在的表情远远超过了这个程度。过了好一会儿, 她的眼神里出现了一种新的力量。无论如何,理想主义者是不会那么容易倒下的。 “好吧——我退出。”她宣布。接着就推开我朝前走去。 “你去哪儿? ” “给哪个参议员送信去……然后和朋友闲聊……记录下哪个参议员的发型最差 ——我要做的事比你想到的要多得多。” “薇儿,你等等。”我在背后追着她。我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想甩开。 我虽然很用力地扶着她的肩,却仍不能让她平静下来。我的法宝失效了。 “放手! 她大叫一声,一下子就把我给推开了。她可不是个柔弱的女孩子,我 又忘了。 “薇儿,别傻了……”我对着她那快速移动着的背影说道。 “我已经傻过一次了——我崇拜了你整整一个月。” “你等等……” 她一秒钟也不肯停留,穿过展览大厅的主体部分,横穿过一对想与阿齐·邦克 (美国的电视剧《都是一家人》中的电视人物)使用过的椅子合影留念的夫妻。 “薇儿,求你了……”我紧紧跟在她后面,“你不能这样。” 在出口处,她终于停下来。“你刚才说什么? ” “我说什么你都不听——” “别教导我该怎么做。” “可是我——”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 “薇儿,他们会杀了你的。” 她那激动地挥舞着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 “他们会杀了你的。他们会拧断你的脖子,然后假装成是你不小心从楼梯上摔 下来而摔断的,就像他们对待马休那样。”我说这些的时候,她不说话了。“你应 该知道这些话是对的。现在加诺斯已经认识你了——你也已经知道他有多凶狠了, 他才不管你是十七岁还是七十岁。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放你回去再给参议员倒水吗 ?”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的眉毛舒展开了,可手 却开始剧烈地颤抖。像以前一样,她又开始不安地抓着脖子下的通行证。“我—— 我要打个电话。”她冲向冰淇淋店里的公用电话。我就跟在她后面。虽然她嘴上不 说,可我一看她摆弄通行证的样子就知道,她要打给她妈妈。 “薇儿,别给她打电话一…- ” “别总想着你自己,哈里斯。” 她以为我是为我自己考虑才来制止她的。她错了。从我让她帮忙时开始,自责 和内疚就开始在我心里纠结。走到这一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真希望时间可以倒流——真的。”我对她说,“可是如果你不小心些——” “我已经够小心了。请你记住,这一切不是我造成的! ” “求求你,等一分钟好吗? ”见她又要走,我不得不说,“加诺斯很可能现在 已经控制了你的整个生活。” “可能还没来得及呢。你想过这一点吗? ” 她已经被气昏了头了。我实在不愿再伤她的心,可是这是保证她的安全的惟一 办法。当她就要跨进冰淇淋店的时候,我挡在她面前。“薇儿,你要是打这个电话 就是在使你的家人陷入危险。” “你知道什么啊? ” “我不知道? 三十个听差里只有你是五英尺高的黑人。他只需要两秒钟就能找 出你的名字,这是他的职业。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你也该恨我——可是求求你 ……听我一句……如果你走进这家店,给父母打了个电话,那么加诺斯绝对会除掉 他们的,以免消息泄露。” 我的话开始奏效了。她的双肩耸起,使她看上去更高了,而眼里的泪水却暴露 了她的年龄。有时候真容易忘记她还只是个孩子。 我在左边的玻璃展览箱里看见了我们俩的身影,我穿着黑色西服,她穿着职业 装——穿着这么正式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展览箱里陈列着罗杰尔先生( 美国公共电 视的儿童节目主持人) 的红毛衣和一个爱发牢骚的奥斯卡娃娃。顺着我的目光,薇 儿也看见了奥斯卡娃娃,而它那空洞的眼神也正望着我们。 “对不起,薇儿。”我第二次向她道歉。但这一次,她显然听进去了。 “我只不过是帮了你一个忙。”她啜泣着说道。 “我真不应该让你帮忙,薇儿——我真没想到……” “我妈妈……如果她——”她马上打住,尽量不去想这些。“我在费城的姨妈 呢? 也许她可以——” “不要让你的家人卷入危险。” “我不该让他们卷入危险? 那你怎么……你怎么让我卷入危险了? ” 她回应了我一句,又开始在人流中搜寻。我一开始以为她这样是因为害怕—— 外来者总想融人群体中——可是我观察她越久就越能发现这不是全部原因。总是在 寻找帮助的人往往就是那些总能够得到帮助的人,他们习惯了被帮助。她的手还在 摆弄着通行证,她的妈妈……她的爸爸……她的姨妈一这些人组成了她的整个生命。 他们鼓励她,帮助她,让她高兴,让她快乐。现在他们都要离开了,薇儿能感觉到 这一点。 她不是惟一一个感觉到这一点的人。当她无助地望着人群的时候,我的心里掠 过一阵刀割般的疼痛。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曾经伤害过她。 “我现在要做什么? ”她问。 “没事的。”我尽力安慰她。“我有很多钱——我们可以……我可以把你藏在 宾馆里。” “就我自己吗? ” 她这么一问我就意识到那是个坏主意。她已经这么害怕了,我又一次让她深陷 恐慌之中。我再也不会离开她了。“好的,我们不去宾馆。你觉得——” “你毁了我的生活。”她突然说。 “薇儿……” “别叫我的名字。你毁了我,哈里斯。而你——哦,上帝……你知道你自己做 过了什么吗? ” “我仅仅是打算让你帮个小忙——我发誓,如果我知道会这样……” “求你别这样说了。别说你本来不知道……” 她是对的。我本来应该知道——我每天都在作无数的政治计算题一怎么一遇到 这种事,我就只考虑我自己了呢。 “薇儿,我发誓,如果我可以补偿我所做的一切……” “可是你不能! ” 在这最后的三分钟里,她经历了情绪变化的所有阶段:从愤怒到否定,到绝望, 到接受,现在又回到愤怒。无论她是什么反应,有一点已是不争的事实——我已经 把她卷进来了,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加诺斯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薇儿,我要你打起精神来一一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我想错了,”她有点恍惚,“都是我自作自受。” “不是的,”我争辩道,“和你没关系。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我们。” 她还没回过神来,心里还在挣扎着,想理清发生过的一切。她看了看我,又低 头看了看自己。再也没有“我”了,有的只是“我们”。从这一刻开始,我们是拴 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我们应该报警……”,她说。 “你忘记了他们是怎么对待罗威尔的了吗? ” 她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加诺斯能整倒美国最高法院的第二号人物, 那么所有的司法手段对他来说都是无济于事的。 “去找找你的朋友呢……? 你有没有朋友? ” 这个问题就像在我脸上抽了一耳光。我最亲密的两个朋友都死了,罗威尔也不 再帮我了。现在我都不知道加诺斯放过我的哪个朋友。这几年我也结交了不少政治 家和很多同事——他们是我的朋友,可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我无法信任他们。 “而且,”我解释道,“无论我们去找哪个人——都难免把他们卷进去。我对你犯 下的错难道还要重演吗? ” 她移开了一直紧盯着我的眼神,知道我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她还是四处张望着 以寻找一线生机。 “其他听差呢? ”她问。“也许他们能告诉我们是谁差遣他们送东西的……就 是说,其他那些参加游戏的人。” “所以我才想拿到衣帽间的邮件记录。可是从游戏开始的那天起,记录就被抹 去了。” “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听差——都被蒙在了鼓里? ” “也许在其他项目上还能略知一二,可是关于金矿项目,我相信他们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 ” “那个杀死马休的人——突利——他拿着你的工作牌,而且他穿得也像个听差。” “为什么有人要假扮听差呢? ” “我认为是加诺斯花钱让他这样做的……而加诺斯的幕后老板肯定是对本项目 的结果特别感兴趣的人。” “你还是觉得跟金矿有关? ” “很难说,只有那个公司才是.唯一的赢家。” “我还是没听懂。”薇儿说。“如果金矿里没有金子,温德尔公司怎么来从中 牟利呢。” “换句话说,”我补上一句,“一个没有采矿经验的矿产公司为什么愿意花上 两年的时间去买一个没有金子的金矿? ” 我们四目相对,可薇儿马上避开了。也许我们现在不得不相依为命,可是她不 会那么快就原谅我。而且我觉得她也不想知道答案。不过我们俩只有一个人掌握情 况,对另一个未免太不公平。 我把从马休笔记本上撕下的几页纸从口袋里掏出来,脑子里还想着那位市长的 话。温德尔公司已经开工了,却一台采矿机器也不带。“在地底下他们究竟在干嘛 呢? ”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在采矿? ” 我摇了摇头。“从市长说话的态度……我断定,他们肯定不在采矿。” “那么要一座矿能做别的什么用途吗? ” “这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 ” 她知道我在思考。“你为什么不再给市长打个电话,然后——” “然后什么? 让他再去现场看看? 让他去冒险? 而且,就算他愿意这样做,你 能完全相信他告诉你的一切吗? ” 薇儿又陷入沉默。“那我们该怎么办? ”她最后说。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线索。在重新读了一遍这个小镇的名字之后,我发现,里德, 这就是我的线索。“我们走。”我对薇儿说道。 她跟在我后面。她可以生气,可是她也了解自己现在的处境,现在单独行动会 是多危险。恐惧把她的怒火转化成顺从,虽然很不情愿。在跟着我即将走出博物馆 的时候,她最后看了一眼奥斯卡娃娃。“你觉得现在就去南达科他州是明智之举吗 ?” “你觉得留在这儿更明智吗? ” 她没回答。 当然,这是一场博弈一一可是一个公司在没有金子的金矿里采矿,还把当地居 民都赶走,让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勾当,他们这场博弈可比我们要大得多。一 个十七岁的女孩都嗅出了点什么——惟一的办法就是直接去现场,去看看都发生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