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在佛吉尼亚杜勒斯的一辆出租车上了。前方的路标可 能许多人都不会注意,不过我不一样,我以前来过,而且这是我此行的中转站。机 场大楼。 “找给我五美元就行了。”我对司机说。他一路上一直在后视镜里观察我们。 可能是因为我们一路上沉默不语……可能是因为薇儿从不看我。或者可能是我刚刚 给的小费不够。 “算了,别找了。”我对司机挂上一个微笑,听到汽车广播里播放的相声,我 还故意哈哈大笑了一番。司机对我笑了笑,就开始数钱。只要不惹怒他们,谁都不 会记得你。“祝你愉快。”我和薇儿跨出车外的时候送了句话给他。他只对我们挥 挥手,头也不回。 “你确定这样做合法吗?”薇儿问。她跟着我走进这座现代化的大楼,一路上 表现得像个乖乖女。 “我不管合不合法——我只管有没有用。” “这是最有用的方案?” “那么你更愿意乘经济舱?” 薇儿只好闭嘴。我们一路上畅通无阻。在这里,他们不检查身份证。 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你很难搞到一辆私人飞机。不过感谢上帝,对议员来说不 是难事。只要打一个电话。两年前,在对一项颇有争议的航空业议案进行投票时, 联邦快递专门做政府关系的部门打来一个电话,要求跟史蒂文斯参议员谈谈。属于 私人会谈。我知道这些人来头不小,就卖了个面子给他们,帮他们把电话转了过去。 他们这一招棋果真奏效。史蒂文斯一插手,那些中立的参议员马上就一边倒,议案 顺利通过。 两个小时前,我给联邦快递的这个部门去了个电话,让他们给帮帮忙。我是这 样解释的。史蒂文斯参议员在南达科他州有一个千载难逢的筹资良机,时间很紧, 可他不想错过,所以让我打电话。属于私事范畴。 就是这样,我们到了机场。根据法律,一名参议员,只要他在议案的投票产生 的经济效益足以弥补那个航空公司一张一等舱的机票,那么他就可以乘私人飞机。 这笔钱当然是可以事后再补上的。我和薇儿正是钻了这个空子——顺顺当当地提前 享受了这一切。 我们走进机场时,自动门打开,里面是一间类似宾馆豪华大厅的接待大厅。装 潢精致的椅子。维多利亚式的古铜吊灯。伯艮地风格的灰色地毯。 “请问您是搭乘哪个航班?”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女士坐在接待台前问我们。 薇儿脸上露出了微笑,不过马上摆了个鬼脸,因为她发现人家是冲着我这来的。 “史蒂文斯参议员。”我说。 “这边请。”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接待台后面传出来。我看见一个留黑色短发 的飞行员朝我点了点头。 “我叫汤姆- 海德根格尔。”他自我介绍。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板有眼。他一跟 我握手我就确定他是军伍出身。他也跟薇儿握了握手。薇儿站得笔直,享受着难得 的恭敬。 “参议员马上就到吗?” “其实他不去了。我是他的全权代表。” “你真幸运。”他微笑着说。 “这位是卡特琳娜,我们新招的法律助手。”我向他介绍薇儿。她正好穿着海 军服,而且身材够高,他没再看她第二眼。人人都知道国会里都是年轻小伙子小姑 娘。 “您现在打算动身了吗,参议员?”他问。 “差不多了。”我回答。“不过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借用一下你们的电话?” “没问题。”飞行员说。“是工作电话还是私人电话?” “私人。”我和薇儿几乎同时说。 飞行员笑了。“参议员代表给参议员打电话吗?呵呵。”我们附和着他的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右边第一间。” 那是一个小型会议室,不过只有厨房大小。里面摆着一张桌子,一张靠墙的单 人沙发,和一张男子登山的张贴画。桌子中央放着一台油黑发亮的电话机。薇儿抓 起听筒;我摁下了免提键。 “你干什么?”她没摁号码键,电话里的电子声在房间里回荡。 “我只是想帮你……” “我不用你帮。”她回敬了我一句,很恼火我企图听她的电话。她摁了一下免 提键,嘟嘟声消失了。 我无法责怪她。不说是我把她扯进来的(这一点她念念不忘),这两个电话也 全靠她的表演了——只有她能做得到。 她拨完号,我隐约能听见电话接通了。一个女声接起了电话。“嘿,阿德林, 我是薇儿。”她装出很高兴的声音。好戏已经开始上演了。“不……对……呃- 呃, 真的吗?她真的这样说吗?”薇儿停了一会儿。“这就是我打电话的原因。”薇儿 解释道。“不……听着……” 接电话那个女孩是阿德林,薇儿的两个室友当中的一个。在来机场的路上,薇 儿告诉我,每天晚上听差回宿舍的时候都要签个名,这样才能保证没有人夜不归宿。 用这个办法管理三十个听差不是难事——不过就在上周,阿德林想在外面跟一群印 地安那来的实习生过夜。薇儿帮她在登记簿上签了字,告诉来查房的舍监阿德林在 卫生间。现在该是她回报薇儿的时候了 不到三十秒钟,她就达到了目的。“太好了——是的,不——你就告诉他们我 来那个了;这样他们马上就会走的。”薇儿说着,朝我竖了个大拇指。阿德林被她 说服了。“呃- 呃……你都不认识。”薇儿看着我。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加森?不是他。”薇儿又笑起来。“你怎么像个傻瓜一样?我才不在乎他有 没有本事——听说他的舌头够得着鼻尖……” 她不紧不慢地东拉西扯,尽量装得什么事都没有。“太好了,再次谢谢你,阿 德林。”她终于挂上了电话。 “干得好。”我对她说。她站在桌前,开始拨第二个电话。 她点点头,对自己的表演天赋还是有一点点的自豪。加诺斯的追杀让她对自己 信心全无。现在她要重整雄风。可是,可怜的薇儿,下一个要打的电话更难。 当电话里开始响起接通的嘟嘟声,我注意到她的姿势改变了。她低着头,微微 弯着腰。她的双脚往内缩,一只鞋踩在另一只鞋尖上。她抓起听筒,瞟了我一眼, 又马上垂下眼帘。这种神情我在别人拨打求助电话的时候也见过。 一个女声刚刚响起,我迅速摁了免提键。薇儿低头看了一眼红色的免提灯。这 次,她没有再把它关上。 “医生办公室。”一个温和的女声接起电话。 “嘿,妈妈,是我。”薇儿想装出刚才那股兴奋劲。她的音调没有任何破绽— —比前一个电话装得还要像。 “你怎么啦?”妈妈问。 “没什么……我很好。”薇儿的左手撑着桌面。她已经开始站不稳了。两分钟 之前,她从十七岁成长为二十七岁。现在她又只有十三岁了。 “你为什么用免提?”妈妈问。 “没有啊,妈妈;这是手机——” “关掉免提,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了。” 薇儿看着我,我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几步。她摁了免提键,整个房间都安静下 来了。不过她妈妈的音量很大,我还是能听见她说话。 我本来坚决反对薇儿给妈妈打电话。后来我想通了。这个电话必须打。如果妈 妈报了警,那我们就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 “现在好多了。”妈妈说。“你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虽然她的音量很大……可绝对不是生气……或者霸道。 史蒂文斯参议员说话也是这种音量。这种音量让人有种紧迫感,有种力量感。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妈妈催道。“是不是又有人说你了?” “没人说我。” “尤他州的那个男孩呢?” 我说不出她妈妈的口音究竟是哪里的——带点南俄亥俄荷州的长调子,又带点 芝加哥的习惯性拉长的元音——无论是哪里的口音,我闭上眼睛——那说话的音调 ——每个音节的节奏……就能让人联想起薇儿二十年后说话的模样。我睁开眼睛, 看见薇儿紧张得伏在桌子上。她这通电话可真难熬。 “尤他州的那个男孩呢?”妈妈又问了一句。 “他是个混蛋——” “薇儿……” “妈妈!这没什么。人家电视上所有的脱口秀里都这么说话的。” “那么你现在是在表演脱口秀吗,呃?你这个脱口秀艺术家的妈妈还要养活你, 还要帮你解决所有问题?” “我没有问题。有个男孩又来欺负我……不过舍监帮我摆平了……就没事了。” “别让他们欺负你,薇儿。上帝说过——” “我说了我没事。” “别让他们——” “妈妈!” 妈妈停了下来,沉默了很长一短时间。只有一个母亲才可能在电话那一头沉默 这么久。她爱自己的女儿——她可以焦急地在电话那头大吼大叫……可是她也知道 那样做会适得其反。力量不是从外部给的,而是从自身生长起来的。 “跟我谈谈参议员。”妈妈再次开口。“他们开始让你写法律文书了吗?” “没有,妈妈。还没有。” “以后肯定会有的。” 她这样说了,一旁的我也这样信了,没有原因。 “听着,妈妈……我打电话是要告诉你……他们要带我们去蒙提萨罗过夜…… 那是托马斯- 杰弗逊的家乡……” “我知道蒙提萨罗是什么地方。” “那就好……反正我是怕你万一打电话到我宿舍找不到我,又该着急了。”薇 儿顿了顿,看看妈妈相不相信她。我们都屏息静气地等着。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应该是明天晚上吧。”薇儿用眼神征求我的意见。我耸了耸肩,点了点 头。“是的……明天晚上。”她又说了一句。 “你别忘记了拜祭萨丽- 赫明斯(托马斯杰弗逊的女奴)……” “别担心,妈妈——这肯定是旅途的一部分。” “这就对了——他们以为什么啊,以为我们忘记了吗?他们现在把它当作一种 廉价的感情……”她突然打住了。“你还有钱花吗?” “有。” “很好。答对了。” 薇儿轻轻地笑出声来。 “你没事对吧,宝贝?”妈妈问。 “我很好。”薇儿大声说。“我要去旅游了,太高兴了。” “你应该高兴。珍惜每一个经历,薇儿。它们都值得你认真面对。” “我知道,妈妈……” 就像以前一样,妈妈又沉默了几秒钟。“你确定你没事吧?” 薇儿把身体的重量换到另一只脚上,扑在桌子上,头埋得更深了,就仿佛她需 要靠桌子来支撑她的身体。“我说过了,妈妈,我很好。” “是的。你很好。真的很好。”妈妈的声音像阳光一样穿过电话线,到达这里。 “让我们为你自豪,薇儿。上帝把你带给我们肯定有他的原因。我爱你,爱你,爱 你。” “我也爱你,妈妈。” 薇儿挂上电话,她还伏在桌子上。是的,这两个电话太难了,她们可能相信她, 也很有可能不相信她的话——不过这总没有死亡那么可怕。 “薇儿,你现在知道了——” “求你了,哈里斯……” “可是我——” “哈里斯……求求你,就一次……现在什么都别说好吗?” “准备起飞了吗?”我们回到接待区,那个飞行员问我。 “都准备好了。”我回答。他带着我们走进大楼的深处。走在我旁边的薇儿一 句话也不说,有意落后几步。我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想看我还是不想让我看她。无论 是什么原因,我觉得自己对她太残酷了。 在前面的走廊上有两扇锁着的安全检查关口。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接待大厅, 发现一个穿细条纹西服的瘦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我们上一趟走进来的时候他还不 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们离开了不一会儿。我想认真看他几眼,可是他马 上把头扭开了,打开了他的手机。 “一切顺利吧?”飞行员问。 “是的……当然。”我们走到门口。 站在接待台旁边的女服务员摁了个按扭,马上就响起了一阵巨大的电磁声。门 锁开了,飞行员帮我们打开门,带领我们走出去。没有金属探测器……没有铁栅栏 ……没有隔板……没有行李……什么麻烦都省了。在我们面前五十英尺远,一架崭 新的飞机停在跑道上。在飞机的一边,一条红蓝相间的带子在阳光下飞舞。登机口 的楼梯上居然还铺了一条红地毯。 “就像演习一样,呃?”飞行员问。薇儿点点头。我尽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当我们走上飞机,我回头从机舱的窗户往外看,试图寻找刚才那个瘦男人。可 是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我们低下头,走进机舱,发现里面摆着九张俱乐部用椅,一张真皮沙发,还有 一个空姐等候着我们。 “请问你们需要点什么?”她说。“香摈……橘子水……还有别的。” 另一个飞行员已经在副驾驶座上就坐。人都到齐了以后,空姐关上机舱的门, 我们马上要起飞了。我坐在第一张椅子上。薇儿坐在紧挨着的第二张。 空姐没让我们系安全带或者阅读飞行安全须知之类的东西。“椅子可以平放下 来。”她只是提醒我们这个。“整个飞行中您可以睡上一觉。” 她声音的柔美不亚于修女,可是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在过去六个月里,我和马 休花了多少时间在猜测我们的朋友和同事究竟有谁参与了这个游戏。我们一个一个 锁定目标——所以现在,我唯一相信的就是身边这个战战兢兢还很恨我的十七岁的 小女孩。虽然我现在坐在一架价值三千八百万美元的飞机上,这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那就是我最亲爱的两个朋友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而杀害他们的凶手现在也向我步 步紧逼,马上就要把我们吞噬。不须说,我没什么可高兴的。 飞机轰鸣着在跑道上滑行,我躺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一个穿着货运服的工人 正低头卷起红地毯。我们起飞的时候,他马上立正向我们敬礼。敬完礼他还站着不 动——因此以他为参照物我很容易就发现了他身后有人在动。那个瘦男人边走边打 着手机,目送我们离开。 “你知道他是谁吗?”我问空姐,发现她也在看那个男人。 “我不知道。”她说。“我以为他是跟你们一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