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世界上没有一种气味比一间老式的汽车旅馆里污浊的空气更让人不能忍受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还能闻到那股酸臭腐烂的味道。欢迎光临黄金旅馆,路旁的广告 上写着这句话,旁边还附了一张黄金满坛的卡通画。这张广告旧得发黄,感觉是这 条街有史以来就贴在这儿了。 昨晚我们一直到后半夜才到这里。现在床头的电子闹钟告诉我,已经凌晨五点 了。我的钟还是东岸时间,其实现在应该是七点了。我一脚踢开那层像纸一样薄的 轻飘飘的被子(昨天晚上我感觉身上只盖了层纱)。我看着蛋糕那么大的枕头,上 面落了好几根头发,我数了数,一共十七根。我已经知道今天要精神不济了。 房间里还有另一张床。昨晚我们入住的时候,我让薇儿在车里等着我,我告诉 前台的女服务员我需要两个房间,一个我自己住,一个我孩子住。我不在乎薇儿看 起来有多高多成熟。一个三十多岁的白人男子和一个年轻的黑人小女孩一起走进一 家旅馆——还不带行李。这在无论多大的地方都会引起闲言碎语的。 我左边的窗帘关得很严实,不过我还是看得见外面的天空漆黑一片。右边是盥 洗池。我刷了牙洗了脸之后就拿起昨晚向前台借的熨斗。我们跋山涉水,一路上风 尘仆仆,衣服早就糟蹋得不成样子。我要熨一熨。 在等待熨斗加热的空隙,我用房间里内线电话给薇儿的房间拨了个电话。铃声 响了又响。没人接。我不惊讶。昨天经历了那么多,她应该睡得很沉。我又拨了一 次。还是没人。我上中学的时候也是这样。闹钟响了一个小时也吵不醒我,最后还 是妈妈来敲门。 我穿上裤子,看了看时间。就算搭乘最早的航班,加诺斯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到, 还不算从机场到这里路上的两个小时。我们没事的。我现在就过去敲门叫她起床。 我一拉开门,一股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可是我一踏出门去向右看时,立刻 觉得脚踝上有什么东西撞过来。我马上抬头看走廊。这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快就 到了…… 我被拌了一跤,虽然用手撑住了没摔倒,可是我的脸都快擦着地面了。我用最 快的速度转身。我以为我见到的会是加诺斯那张脸……可是我听见的声音却不是他。 “对不起……对不起,”薇儿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她的两只细长的腿伸得很长。 “你没事吧?”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 “我没睡着……至少没睡好。”她在低头看一本小宣传册。“不过我不介意… …妈妈说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我总睡不好觉。我生来就是这样。” “那你在外面干什么?” “我的房间很臭。真的。那气味就像老年病房里的一样。你想想:老人和家畜 混合的气味——这样说真形象。” 我从地上站起来,忍不住有点生气。“你总是起得这么早吗?” “听差每天六点五十五分起床。前台那个女的……她好喜欢说话,不过还是酷 酷的,你发现了吗?我刚才跟她聊了半小时。你相信吗,她在上大学的时候同时有 两个男人。这个地方可真乱。” “什么——?我告诉你别乱说话了。” 薇儿一下蔫了,不过不是很明显。“别担心——我告诉她我是你们的保姆…… 照顾小孩。” “穿着蓝色海军服的保姆?”我指了指她的外套。 “我跟她聊的时候没穿外套。你别乱想了——她相信我的。而且我饿了,她给 了我一个橘子。”她对我解释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也给你一个。” 她递给我一个剥了皮的橘子。 “她给你剥的皮?” “我没让她剥。她自己一定要。我不想惹她生气。自从淘金潮结束以后……我 们是她的第一批客人。” “宣传册也是她给你的吗?” 她低头看着那份旧宣传册,上面写着霍姆司特德矿产——为我们的未来添一份 力。“我就是想读一读。可以吧?” 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不大的响声,好象是撞击声。 “什么声音……” “嘘。”我说。 我们都谨慎地查看着周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前走。楼梯在很远的尽头。 没人。这时又一一声响。这下我们看见了,是一台碾冰机在工作。只是冰而已,我 告诉自己。可是这并未让我平静下来。“我们应该……” “……离开这里。”薇儿同意。 我们先回各自的房间。四分钟之后,我熨好了衣服,穿上它们就走。薇儿已经 在门口等我了,她又埋首于一堆旅游宣传材料中。 “都准备好了?”我问。 “哈里斯,你真的应该看看这地方——你肯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我不用看宣传册都知道她说得对。我们还不完全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可是 当我跑过走廊——当薇儿紧紧跟在我后面的时候——我们都停不下来了。温得尔挖 的是什么,我们都要查清楚。 薇儿和我从楼梯口出去,到了黄金旅馆的前台。虽然现在不是一天中生意最好 的时间,可是这家旅馆的冷清也着实让我吃惊。前台的桌面上空空如也。制苏打水 的机器的投币口已经贴上了封条,《今日美国》杂志上有一句手写的话,“买报纸 请找汤米(街对面)”。我看着外面的大街,看见了各个橱窗上贴的字条。停业, 所有的加油站都这样说。我的眼睛不自觉地寻找着理发店,终于找到一家,门上贴 着:移居蒙大拿——上帝保佑我们。 在前台旁边的一个书架上,我看见和薇儿手中拿着的一样的宣传册。您想看看 金条是怎么制成的吗?请到里德大剧院来!来探索矿产博物院吧!可是从模糊的破 旧的封面来看,博物馆应该已经倒闭了,剧院也关门了,金条也已经好多年没见了。 这里的萧条就像我父亲死后留给我整理的房间。有时候,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把 不要的东西扔掉。 当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我以为我能在这儿找到我家乡的。我想错了。这里不 仅是一个小城,更是一个死亡之城。 “很失望吧,呃?”一个女声响起。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年轻女子从里屋走到前台的桌子旁。她不 到二十五岁,她的五官长的是标准的美国本地人,此外,她的颧骨很高,也可以证 明这一点。 “嘿,薇儿。”她揉着眼睛对薇儿打招呼。 我瞪了薇儿一眼。你告诉她名字了? 薇儿耸了耸肩,走上前去。我摇了摇头,她又退回去了。“我要回去看看孩子 们。”她说着,径直走向门口。 “孩子们都没事。”我对她喊道。我不愿意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她说得太多了。 我们跟别人说话唯一的目的就是得到信息,帮助,或者像现在这种情形,请人指路。 “你能告诉我去霍姆司特德矿区怎么走吗?”我对着前台问。 “他们马上又要开工啦?” “我不知道。”我伏在桌子上,想从她嘴里套点儿东西出来。“每个人的说法 都不一样。” “那是我听说的——虽然我爸爸说他们还没跟工会交涉过。” “那他们给过你们一些工作机会吗?”我问。 “你肯定以为他们会给的……可是其实他们只用拖车。他们盖厨房……盖简易 住房……什么都盖。我告诉你,跟他们可难打交道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这儿找不到一家假日酒店,所以生气。” 她笑了笑。在小地方,所有人都讨厌商业连锁这类东西。 她突然开始认真地盯着我看,然后把头一歪。“我们以前见过吗?”她问。 “我觉得没有……” “你确定吗?” “确定。我不住在这附近。” “真的吗?这里所有的人都穿长裤,然后不扣扣子。” 我赶紧收回目光,她显然已经开始对我有意思了,可这不是我的目的。“听我 说,怎么走才能……” “啊,当然。怎么走。你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就到了。” “哪条路?” “我们这儿只有一条路。”她又抛给我一个媚笑。“开车一直到山脚,然后往 右爬到山上去。” 我本能地笑了笑。 她忽然从桌子后面跳出来,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门口。 “看见那座楼了吗……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铁超视距雷达?”她指着山顶上唯 一的一座建筑。“那就是他们的主楼。” 她马上从我脸上读出了困惑。 “矿井就在那下面。”她说。可我还是不懂。“……有些人也称之为大地坑。” 她边说边笑。“那座楼保护地坑不被风吹雨淋。你在那儿就能看见笼子。” “笼子?” “电梯箱。”她说。“我是说,如果你们想下井去看看的话……” 薇儿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可是我们都没说话。一直到她说这句话之前,我都 没想到可以下井。 “你们跟着霍姆司特德的路标走,”她接着说。“五分钟就到了。你们现在去 那儿谈生意?” “待会儿再去。不过我们要先去拉什莫尔山,”我解释说。“拉什莫尔山怎么 走?” 这真是一个善意的欺骗。可是如果加诺斯近在咫尺的话,我们至少应该学会如 何隐藏我们的踪迹。所以当她认真地告诉我怎么去拉什莫尔山的时候,我假装同样 认真地用笔记了下来。 当她说完了,我对她道声再见,就朝我们的车郊区人走去。薇儿跟着我,不停 地摇头。“你是故意的还是那就是你的本性?”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我。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那些调戏人家的动作:俯在人家桌子上……她被你迷住了……”她顿了顿, 接着说。“人的行为总是一致的,过去怎样,现在怎样,将来也一样。你一直都是 这样的吗?” 那辆郊区人跳着向右急转弯,我撞在我的车门上,薇儿撞在她的车门上。汽车 轰鸣着一路朝前开去,我们俩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山顶上那座两层的楼房。走出 最后一个拐角,树木消失了,水泥路也没了,地面开始凹凸不平,正前方出现了一 块篮球场大小的土地,周围围着一圈二十英尺高的石栅栏。仿佛谁削平了一座山的 山头,把剩下的那部分移到这里。 “我们在这里找什么,你心里有底吗?”薇儿盯着前面的半座山问我。这个问 题问得好——一下飞机我就已经这样问自己了。 “我相信,到了那儿我们就知道了。” “可是马休……你真的认为温得尔公司参与了对他的谋杀吗?” 我继续正视着前方的路面。“我知道的就是,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温得尔一 直想买下这块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土地。去年他们没能得逞。今年,他们想直接 把这个项目列入国会的拨款议案,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道手续。可是马休曾经说过, 这样做是不可能的,除非——这个项目成为我们游戏中的一个新赌注。” “可是这不意味着他们必须杀死马休。” “你说得对。但是,据我的调查,这个金矿里的金子挖出来都不够买一个芭比 娃娃,温得尔却为此伪造了至少一封授权信。你看看。温得尔的这帮人在这样一个 大而无物的地坑上花了两年时间,而且这么急迫地想要进去,现在就已经开始行动 了。你再想想,我的两个朋友都是为这事送了命……所有的怪事都集中在一起了, 我一定要亲自看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当我们最终在一个临时停车场停好车的时候,薇儿转过脸对我点点头。“耳听 为虚,眼见为实。” “谁告诉你这句话的,你妈妈?” “幸运饼干上写着的。”薇儿小声说。 “篮球场”的中心是一座雷达形状的建筑物,侧面的外墙上漆着“霍姆司特德” 几个字。我们附近的这个停车场停着十几辆汽车。在停车场的右边,有三辆超大型 建筑用拖车,两辆推土机和好几个建筑工人在那座大楼门口进进出出。马休曾经告 诉我说这是一块荒凉的废弃之地。可是现在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薇儿突然叫我看大楼边上的一个建筑工人,他用一个沾满泥土的铲子把一台电 脑从一辆大卡车上卸下来。相比脏兮兮的铲子,那台电脑又新又亮,好象高尔夫球 场里突然停了一辆豪华轿车一样。 “他们挖个坑还用得着电脑吗?”薇儿问。 我也觉得奇怪,盯着那座楼的大门口想看个究竟。“这个问题悬赏十万美元求 解也不为过,你觉得呢——” 这时我的车窗上有人在用指关节扣击,我一扭头就看见一个建筑工人戴着一顶 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脏的安全帽朝我微笑着。我不得不摇下车窗。 “嘿呀,”他对我挥挥手中的纸板。“你们是温得尔派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