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尽量迈着参议员的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向那栋红色的砖 瓦楼。那本小册子其实是我们那辆郊区人汽车的使用说明书,不过就算没有这个道 具,我们的走路速度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薇儿在我身边亦步亦趋,像极了温得 尔公司总裁的忠诚的助理。她的身高和身上的海军服为她加了几岁,跟在我旁边看 上去十分的自然。为了安全起见,我告诉她别笑。要让自己属于某个地方就必须表 现得属于某个地方。可是当我们越来越靠近大楼的时候,我们就越发发现根本没有 人阻止我们,连随便过来搭讪的都没有。不像刚才那一派繁忙的景象,这里完全空 空如也。 “你说他们是不是都转移到地下去了?”薇儿也注意到这里人少了很多。 “难说。刚才在停车场我数了数一共有十六辆——加上那些施工机动车。也许 这里只需要拖车就行了。” “或者是因为他们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里在干什么。” 我加快了脚步。薇儿也跟上。当我们走近砖瓦楼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一扇门, 门口有一个铁丝网做成的升降机,升降机是往下的,一直到达一个入口处。薇儿看 了我一眼,我点点头。我们都踏进升降机,摇摇晃晃地往下坠,这时脚边的泥土都 纷纷从铁丝的缝隙里向下掉去,一直掉到二十英尺深处。这还不到我们打算要去的 深度的一个零头。我看了看薇儿。她也正看着脚下。 “薇儿……” “我没事。”不等我问她就回答了。 我们穿过一个昏暗的砖瓦铺成的通道,进入一个像小厨房的地方。这个地方感 觉废弃已久了。乙烯基地板都开裂了,冰箱门大开着,里面什么也没有, 一块软 木板放在地上,上面搁了一些脆得一碰就会碎的洋葱,至少放了两年了。无论这些 人要干什么,他们肯定是最近才回到这里的。 在走廊里,我看见一个没插上门闩的房间,就探进头去看看。我挤进去花了几 秒钟,可是当我真的进去的时候却又在门口站住了。我的面前是一排又一排的工业 用淋浴器,可是它们的位置让我觉得这里像一个瓦斯间——那些喷嘴就像从墙上伸 出来的一条条管子一样。虽然我知道这些都只是淋浴器,可是我一想到那些工人每 天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洗去一天的辛劳,我就觉得悲哀。 “哈里斯,我找到了。”薇儿在外面的通道里喊我。我一出去,她就指给我看 一个标识“斜坡由此下”,旁边还标了个箭头,指向几级向下的台阶。 “你确定那是——?” 她又让我看标识旁边的闹铃和地上的木板还有冰箱。毫无疑问。如果矿工门每 天都要先在这里待一阵子,那么这里肯定是他们每天工作开始的地方。 越往下走,通道越窄,通道的高度越低。从那股霉味可以判断,我们已经到了 地下室。旁边再也没有房间也没有窗户。我们顺着另一个“斜坡”的标识走到了通 道的尽头——一扇蓝色的生锈的大铁门,沾满四喟汀N矣昧ν屏送疲盼扑坎欢 ?br /> “怎么啦?” 我摇摇头,又推了一下。这次门稍微开了一点点,一股热浪冲向我的脸。里面 肯定有一条通风隧道。我更用力地推。门一点点地开了,热浪冲撞着我们整个身体。 “闻起来像石头烧焦了。”薇儿捂住鼻子。 我一直记着停车场的沙利告诉我们要走这条路。我一定要到这里走一遭。 门在我们背后关上了,热风渐渐停下来,可是空气仍然很干燥。我舔了舔嘴唇, 可是没用,就像在吃一块沙子做的蛋糕。 在我们前方,有一条通道向右延伸。地板上摆着一些拖把和水筒,头顶上挂着 一台昏暗的荧光灯。终于见到了一点人气。我们往前走着。我不知道我们呼吸的是 什么样的空气,但我的舌头已经尝出了苦味,满是尘土,热乎乎的,真难受。在左 边的墙上写着一“防辐射避难所”,这应该都是六十年代写上去的,箭号直指正前 方。 “防辐射避难所?”薇儿不解地问。“地下八千英尺?有点太夸张了吧?” 我没理会她的话,继续研究这条通道。如果一直向前,说不定能有新发现。 “那是什么?”薇儿停下了脚步。 正前方在通道的左右两边,从地面到洞顶都摆满了一排排架子,像书架,不过 上面放的不是书,而是建筑设备:十几双齐膝的靴子,厚厚的尼龙工具带,更重要 的是,矿灯和白色的建筑头盔。 “我戴大小合适吗?”薇儿笑着拿起一个头盔扣在她的短发上。她想让自己显 得比较容易适应环境。“这是什么?”她紧张地用手指点了点安全帽上的开关。 “照明用的。”我想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灯泡,却发现它被一条黑色的电线连在 一个红色的塑料盒上,而塑料盒里装了一个电池,而这个电池和书架又是靠一个插 闩连在一起的。原来这不是一个书架,而是一个充电机。 我拨开插闩,把电池从架子上拿了下来,把它装进一条工具带里。薇儿把工具 带扎在腰间,我帮她把电线缠绕在肩膀上,把灯泡安在她头上的盔帽上。现在她是 一个全副武装,如假包换的矿工了。 她一按开关,矿灯就打开了。她来来回回地摇着头,让矿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 去,玩得开心极了。她闹了好一阵子,然后又低头照自己的脚和地板。最后,她的 兴奋劲终于过去了。到地底下去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 “你别说了——”我一张嘴她就警告我。 “要安全就要——” “你别再说了好不好。我没事的。”她还坚持着,咬紧牙深吸了一口燥热的空 气。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哪些电池已经充上电了?”她看见我不解的表情就指了指 左右两边的架子。两边都放着电池。“如果一个是输入站一个是输出站呢?”她又 指了指自己工具带上的电池。“据我的了解,十分钟以后电就用光了。” “你觉得他们是这样来——” “他们就是这样做激光的。” 我看了她很长时间。我真恨自己把她带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来。 “你从左边开始拿,我从右边开始拿。这样,无论如何,我们至少有一半是充 上电的。”我对她说。 她点点头。然后我从旁边的一个垃圾箱里捡出两件橘红色的网状建筑服。“穿 上它。”我扔给她一件。 “为什么?” “为什么在所有的破烂间谍片里,间谍都要穿上一件看门人的制服。这样一件 橘红色的衣服可以让你去哪儿都畅通无阻……” 她穿上以后看了看自己身上,讽刺地说。“我觉得我应该去修修路了。” “真的?我觉得你更像个女交警。” 她大声笑起来——她脸上的笑容告诉我,她需要这样的玩笑。 “你觉得好点了吗?”我问。 “还没。”她无法掩饰自己的笑。“不过马上就会好的。” “我相信我们都会好的。” 她喜欢听这样的话。 “你真的觉得我们可以这样开始了吗?”她问。 “别问我——我一直相信人是不可能一帆风顺一步登天的。” “你还是那样认为吗?” 我开始往灰尘弥漫的通道深处走去。 薇儿紧跟在我后面。 在通道的尽头,一排排的架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拼接起来的木凳子, 连起来至少有几百英尺长。根据宣传册上的记载,在本矿的鼎盛时期,矿工们每天 都在这里排队等着上工。今天的华盛顿情形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地铁站里,所 有的人都排成一条线等着挤上通往城区的地铁。不同的仅仅是,这里的地铁不是水 平的,而是垂直的。 “什么声音?”薇儿惊叫倒,她还是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正前方在通道的尽头有一个三十英尺高的房间。就是从那个房间传来一声震耳 欲聋的巨响。木凳子开始咯吱作响,四处的灯光开始闪烁——可是我们的眼睛都盯 着那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升降机。它从地底下冒出来,又穿过天花板消失了。不像 普通的升降机,它的最上面那层是没有档板的。当然,它的侧面有一扇不锈钢门使 我们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可是当升降机刚从地上冒出来的时候,我们却可以从没有 挡板的一面由上往下把里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你看见里面有人吗?”我问薇儿。 “只有半秒钟。” 我点点头。“不过我觉得里面是空的。” “确实是空的。”她也同意。 我们走进那个房间,同时抬起头来看那架升降机厢。不知道什么原因,机厢居 然在向下滴水。机厢的木板已经变得灰暗和腐蚀。我们凑得越近就越觉得上方那个 洞口有冷空气传下来。我们还在地下室,不过根据通道拐弯的程度,我猜测我们已 经到了另一座楼的地下室了。 “你觉得现在我们头上是雷达那座楼吗?”薇儿指着升降机缝隙里透过的一缕 阳光对我说。 “我觉得是——应该就是宾馆那个女的所说的地方——” 突然从我们头顶上的房间传下来一声巨响。接着又连响几声。声音大小保持稳 定,一声接着一声——像人的脚步声。薇儿和我都吓呆了 “弗兰妮,我是高斯——笼子到位了。”一个带南达科他州口音的男子说道。 他的声音从上面的房间经过升降机厢传到我们耳朵里。 “停下笼子。”一个女的声音在对讲机里说。 接着传来一道关铁门的巨响——笼子的不锈钢安全门锁上了。“停下笼子。” 那个男的同时说。“到13-2层去。”他接着说。“放下笼子。” “13-2层,”女声通过对讲机重复道。“放下笼子。” 一秒钟以后又出现了刚才那种巨响,木凳子又开始振颤。“哦,岂有此理……” 薇儿自言自语。 如果我们能看见他们,他们也能看得见我们。当升降机往下降落的时候,我们 都冲到它的旁边去了。薇儿向左,我向右。升降机在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就像 在作自由落体运动,不过几秒钟之后,它进入了更深的地洞,声音也渐渐模糊了。 我躲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我想听听——等着听一听这个井到底有多深。感觉是无 止境地下坠。六个朝代的宫殿都埋在底下。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下着陆 的声音传上来之后,一切又归于沉静,除了刚才机厢里流下的水还在滴滴答答。 我回头去看薇儿,她双手抱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不- 不- 不,你不可 能让我下去的……” “薇儿,你早就知道我们要下去的。” “我不要坐这样的东西下去。我从来没试过。别劝我了,哈里斯——我不干了。 你走吧。妈妈不会让我坐这样的东西下去的……”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一步也不肯挪窝。” “你不能躲在这里。” “我能……我就要。你自己下去吧——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可能还可以要一 桶水。” “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薇儿看着我把金属片挂在二十七号钉子上。 “如果发生什么不测,至少这是我们到过这里的唯一证据。”我说。 她听了这话,马上把她自己的金属片掏出一个来,挂在十五号钉子上。 “哈里斯……” 没等她说什么,我就回到笼子的门口。“这只是为安全起见——我们肯定能在 半个小时内走一个来回的。”我想安慰她。“现在,我们要起程了……” 我用力拉了一下门口的拉杆,笼子的锁打开了,可是门却没那么容易开。我朝 缝隙里伸进一只脚,想把它撑开。这时候,我感觉一阵湿冷的水汽冲上脸颊。 我 把头和手伸进去,只感觉头顶上像是有一股冷水冲着我的头盔瓢泼而下。那感觉像 在暴风雨之中站在屋檐的排水孔下面。 “走。”我对薇儿说。我拉开门下的插闩,最后用力一推,门就徐徐开启。整 个笼子的内部像极了马休出事地点的那个垃圾车的内部。地板……内壁……还有矮 矮的顶盖——都锈渍斑斑,滴着水,沾着泥土和油脂。 我朝薇儿示意了一下,她站在那儿没反应。我又对她挥了挥手,她才不情愿地 跟进来,一进来就到处找扶手。可是这里没有扶手。没有护栏,没有把手,什么没 有一把折叠椅。“这里像个铁棺材。”她小声说,可她的声音还是在笼子里回荡着。 我没办法反驳这个比喻。这样的笼子在设计时就是为了容纳三十多个人,而且为了 减少不必要的碰撞,特意把所有能去掉的东西都去掉了。所以整个空间又冰又冷, 什么都没有,像废弃了的汽车后备箱。问题是,当头顶上的水不断地敲打着我的头 盔的时候,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比关在一个棺材里更难受的是——关在一个漏 水的棺材里。 “这些都是水,对吗?”薇儿 在雾气中问我。 “如果有毒的话,其他人就不会进来了。”我告诉她。 薇儿打开头盔上的矿灯,往下照着她的氧气检测器。我则开灯看手中的对讲机, 有点像我家旧房子的门铃盒。不同之处在于,对讲机经过多年的水蚀,已经蒙上了 厚厚一层苔藓似的东西,闻起来像湿地毯发出的味道。 “你要用对讲机?”薇儿问。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用指尖点了一下最大的那个红色键,刚碰着就滑开了。 “停下笼子。”我对对讲机说。 “你关上安全门了吗?”那个女声问我。 “我现在关……”我举起双手抓住潮湿的尼龙带子,把两扇门拉回原位。砰的 一声,门关上了。薇儿被吓得跳了起来。我们出不去了,现在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 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对对讲机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水……” “是为了润滑升降机的滑轮。你们别喝那水就行了。”她笑着说。可是我们俩 都没笑。“你们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了。”我看者铁门和门外空荡荡的地下室。我从薇儿的灯光所到之处 感觉到她和我同样的心情。我们最后又看了一眼笼子外的世界。墙上的消防闩和电 话。另一头的木板和我们俩的金属片。我们曾经下过矿井的唯一证据。 “到13-2去。”我对对讲机说,学着他们的话。“放下笼子。” “13-2。”女声重复着我的话。“放下笼子。” 一阵剧烈的金属碰撞声,接着是像所有过山车开动之前漫长的死寂。这都是即 将来临的旅程的序曲。 “别往下看。”那个女声开玩笑地说。“有很长一段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