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卅四从他的房间出来,迟缓地开门,关门,走向楼梯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湖蓝惊起,他跳下床拉开门。 纯银站在门外:“目标下楼了。” 湖蓝愣了一下,抓起一杯冷水泼在头上,一边用衣服擦着头,一边和纯银走过走廊 下楼。 卅四老态龙钟地爬上一辆黄包车,打着一把伞。至于伞上有没有跟踪器,卅四已经 不打算去操心了。车夫拉着黄包车雨中小跑。卅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在身边流逝的上海 租界。 盯梢的车轻易就可以跟上这辆黄包车,但车里的军统不再敢掉以轻心,他们知道这 是个能烫死人的山芋。 湖蓝在他的车里听着盯梢的车发来电报:“目标去法租界。” 湖蓝挥挥手让车跟着,他的心情阴郁,似乎跟流逝的时间都有仇恨。 黄包车在一栋欧式小楼前停下,小楼封闭而安静,紧闭着房门。卅四按响了门铃, 听着铃声在屋里很深远的地方响起。应门的是个西洋人,卅四在和那个外国人说什么, 然后卅四进去,门关上。 随后,一个军统走过去,他打算敲门,但门边的一块小牌让他凝神注视了一下。牌 子小得吓人,中文,写得那么小似乎是根本不打算让人看见:叶尔孤白金行。那位军统 愣住,他不去打门,而是看着街上的方向,这么大的事应该湖蓝决定。 湖蓝的车驶来,这种跟踪几乎是明摆的事情,所以他明目张胆地让车停在前一辆车 后边。他从车里探出头来,恼火地看着那位无措地等待他的手下:“怎么回事?” “目标进去了。” “什么地方?” “叶尔孤白金行,犹太人开的投资行。” “投什么资?共党还玩投资?” 纯银解释:“就是现金黑市,犹太人放高利贷的地方。我想他是想问你这样的地方, 我们该不该跟进去。” “为什么不进?” “湖蓝,上海滩最大的就是金融行,日军入侵时都先得许诺他们将保护租界的金融。 我们……” 湖蓝已经很清楚纯银想提醒他什么,而这确实是他们该顾忌的事情。湖蓝开始冷冷 地讪笑:“犹太共产党?你信吗?犹太人共产党?” “不可能。这家叶尔孤白出了名的手眼通天,也出了名的唯利是图,要他们对共党 有兴趣,除非共党能拉出黄金来。” 车外的军统向湖蓝报告:“我们已经封锁了每一个出口。” 湖蓝点点头,拿定了主意,甚至有点轻松:“等着。目标还能多活十几分钟。” 时间一点点过去,下了车的湖蓝开始在路边踱步,焦躁地看着表。 报务员迎上:“湖蓝,先生电文。杀否?” 湖蓝茫然了一下,看看卅四所在的楼,继续在人行道上走着。 “先生很少主动问话。这样下去……” 湖蓝挥手:“回电。正在跟踪,我有疑虑。” 报务员看了湖蓝一眼,离去。那一眼不止疑惑,还有怀疑。 湖蓝一脚将自己映在积水里的影子跺碎。 卅四终于从那栋楼里出来,犹太人叶尔孤白居然在后送行,虽然并未送出那扇永远 关闭的大门。 监视的军统在一个信号中掩入各自的藏匿位置。 卅四在街边要了辆黄包车。 湖蓝坐回车里,看了看表:“浪费两小时。先生没有回电?” 纯银道:“没有。” 湖蓝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件事情避无可避:“找安静地方下手。” “要不要尸体?” “要。尸体要带回去。” 车辆开始再度盯梢。 卅四又下了车,走进一间小而幽静的咖啡馆。卅四在彬彬有礼地和服务生谈话,倒 像他是这里的常客,然后对方给他拿来一份报纸。卅四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开始看报。 湖蓝的车停下,他透过大玻璃窗看着:“我要他看的同样的报纸。” 纯银放下望远镜:“湖蓝,好像是英文报。” “他今天决定扮假洋鬼子吗?” 卅四的咖啡已经端来,这家店的主人显然把情趣与赚钱看得一样重要,因为这店就 他一个人,他兼为服务生,而且希望别人觉得他一举一动都忠诚于自己的技艺。 湖蓝看着店主把一小杯什么倾进卅四的杯子:“他倒的什么?” “威士忌。目标要的显然是爱尔兰咖啡,在咖啡里搅拌少量威士忌。” 那边玻璃后的闲情逸致让湖蓝有点恼火:“这老东西打哪学会的这套?” “湖蓝,目标与先生同辈,他十多年前也是上海滩地下王国的风云人物。” 提到先生又让湖蓝让他想起某件让他坐立不安的事情:“先生怎么还不回电?” 纯银全无意义地说:“先生没有回电。” 烦躁,湖蓝简直无法在车里坐着,他伸手去开车门:“我也要去喝杯他妈的爱尔兰 咖啡,我们在盯梢根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那为什么他装老板装假洋鬼子,我们就得扮 耗子?” 湖蓝愤愤地下车往对面的咖啡馆走去。他找了个靠墙的位置,把好好放着的椅子斜 放了一下才肯坐下,因为这样才方便他第一时间看到可能的来人和对付任何可能的袭击。 手下在同一张桌上你推我搡地坐下。 卅四在报纸后向他颔首,就像一个常来的客人看见另一个常往的客人,仅此而已, 然后又抬起了报纸。 “先生们要点什么?”店主绝无对卅四那种彬彬有礼的热情,因为作为一个爱咖啡 的人,他用鼻子都闻得出这几位绝不是要咖啡。 “跟那个一样。”湖蓝抬下巴指向卅四,他的声音在这里显然过于响亮和粗鲁。 店主看了这几位一眼,连回话都没有就迅速走开了。 卅四的报纸动也没动,他看得很投入。 湖蓝时而看着窗外的雨雾,时而又看看卅四。 卅四在那看着报纸,似乎一时也不会飞上天。 咖啡端了上来,店主正要调拌威士忌。 湖蓝先伸手拦住了:“我们有事,都不喝酒。” “可是……” 湖蓝粗鲁地将店主扒开,因为挡住了他看卅四的视线,他的表情已经足够让店主收 声避开了。 纯银精确地报告:“他刚才在看时事栏,现在换了商讯栏。” 湖蓝一边咄咄地瞪着卅四,一边端起咖啡。居然不怕烫,一口倒下去半杯,然后被 施了定身咒一样地僵在那里。 卅四这时忽然从报纸上抬头,看湖蓝一眼,点点自己桌上的一杯水,那是每一个客 人进店都会奉上一杯的。那意思您喝口水,然后他看报。 纯银警惕地看着湖蓝古怪的表情:“怎么啦?” “太苦了。”湖蓝拿起卅四指点他的水,又是咚咚咚的喝水声。作为一个从不喝咖 啡的人,总算让那股苦味落进肚子里。一个蓄势待发的杀人者居然需要被杀者指点,这 让湖蓝觉得沮丧:“换一杯!要最贵的!” 店主道:“咖啡没有贵贱,只有喜好。” 湖蓝瞪着,那目光对除卅四之外的人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很费时间。” “最贵的。” 店主低下头,开始拿出他繁琐复杂的咖啡家什,那些蒸馏器一类的东西恐怕是很少 动用的。 湖蓝回头改瞪纯银,因为纯银一直在用很怪的眼神看他,于是纯银也低下了头,但 本着一向直言的习惯,还是轻声地嘀咕:“最贵的最苦。” 湖蓝瞪着卅四,在这个所谓高雅的世界,他是不听劝告的暴发户。 雨水冲刷着玻璃,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湖蓝的手指在桌上敲出让人烦躁的声 音,这让店主不安,也让自己更加烦躁。 店主在那里忙碌着,工艺顶得满汉全席的复杂,那道咖啡才刚开了个头。 沉默。 纯银终于不怕死地开口:“整个上午都耗过去了。你杀人的最快纪录是八点四秒, 从动手到彻底断气。” 湖蓝看着雨水将隔着玻璃的上海分解得支离破碎:“先生来电没有?” 纯银也无奈地说:“你知道,先生如果来电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的。” 湖蓝终于转回头看着他:“你们饿了?” 纯银沉默。 湖蓝向店主:“有吃的没有?” 卅四终于动了一下,那不过是在翻动报纸。 纯银低声地道:“他现在改看体育栏了。” 卅四仍然埋头于报纸。店主在忙着他的功夫咖啡的第N 道工序。湖蓝的手下沉默地 坐着,他们面前的蛋糕碟子已经空了,就剩下湖蓝那一块。 湖蓝看着窗外:“先生来电没有?” “没有。你问先生什么事情,他如果想回话会马上回话。他如果不回话,一辈子不 会回话。”纯银瞪着湖蓝的侧影无可奈何。 湖蓝看着窗外,沉默。 “不回话,就是说,先生已经恼火,非常愤怒。你知道……”纯银吞吐了一下,因 为在说一个他亦意识到的非常敏感的问题。 “有话直说。” “我们可以在这里坐到明天。可是,你改变不了这件事情。所以他必须死,马上就 死。” 身后轻响了一声,纯银和手下过于警惕地回头,是店主。那道最贵的咖啡终于做好, 小小的一杯。店主正小心翼翼地端过来,把咖啡放在湖蓝面前,立刻走开。 纯银看看表,叹了口气:“这杯咖啡……三个小时。” 湖蓝看着窗外。 卅四终于开口:“孩子。” 湖蓝回过头来,慢慢的。 卅四正在慢慢叠好那份报纸,放在桌上,他喝了口水,清清喉咙,好像要说很多: “谢谢你,真的。” 五个字能让湖蓝明白很多,越明白,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越糊涂。湖蓝不再看窗 子,改看着桌子,桌子上除了那杯耗费三个小时而且他根本没打算要喝的咖啡,根本没 别的值得一看的东西。湖蓝拿起那杯咖啡,一口全倒进了嘴里。他站起来,一边被苦得 皱起了眉:“最贵的最苦。”他大步地走向卅四身边,当他站在卅四身边时,枪已经掏 出来,指着卅四的头。 同时一名军统也用枪指住了唯一的局外人。店主张皇了一下,蹲入柜台下。 湖蓝看着他必须杀死的老人。 卅四在微笑:“傻孩子。” 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有关卅四的所有情 节都在湖蓝的眼前闪掠,卅四说过的话,卅四做过的事,所有的细节……甚至那个被自 己捏扁的饭团……湖蓝仿佛凝固了一般。 纯银下意识地又看了看表。 “别说话。” “我没有说话。” 湖蓝晃了晃自己的头,是没有人说话,鬼知道他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湖蓝。”纯银始终是湖蓝身边不怕死的一个,他向湖蓝抬起自己的表,“五分钟 了。” 湖蓝似乎意识不到已经过了这么久。已经在柜台下窝了五分钟的店主开始探头,拿 枪指着店主的军统枪口已经下垂,他又把枪口抬起,店主再度窝了,军统将枪换了只手, 他实在拿得疲了。 湖蓝的目光转向窗外,雨水覆盖了上海,雨水在窗上流淌。他向卅四转回了头,如 此艰难的事情其实在转头间就可以决定,劫谋喜欢杀无赦,因为扣动扳机如此简单。湖 蓝开枪。发生的事情就像发生过很多次的一样,目标的头颅往后震动了一下,太近的距 离让子弹穿透了颅骨,斜射入卅四身下的地板。因此卅四没有倒地,他只是在一下震动 中将头仰在椅背上,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湖蓝转身走开,转身走向店门,在转身的时 候已经将枪藏好。 纯银看手下一眼,追上湖蓝。他们将高效地料理好一切后事。 卅四在椅子上安息。 店主蜷在柜台下,他已经被恐怖麻木。 把风的军统向湖蓝发出平安无事的信号,湖蓝根本没有看,他径直上车,坐下,司 机已经将车预热。湖蓝看起来已经平静了,是的,终于平静了,像他没遇见卅四之前一 样。 纯银钻进来坐在他身边,但那并不是要开车的意思,他等候湖蓝的下一步命令。 湖蓝看着车外:“尸体带走,解剖。目标来上海也许与密码无关,可也许把密码藏 在身上的什么地方。” “是。其他人杀掉?” “其他人?” 纯银几乎有些惊诧湖蓝今天的迟钝了:“开店的。” 湖蓝犹豫了一秒钟:“算了。” “可是……” “开车。” 纯银刚跳下车,车就开走。纯银无奈地和几个军统进店,他们还要料理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