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湖蓝的车在上海街头行驶,繁华与贫寒在车窗外交替。 一个乞丐几乎被车撞倒,他木然地看着那辆黑色汽车远去,转头用茫然而熟悉的眼 光打量着贫瘠而富有的上海。久违了,那是零。落魄潦倒且摇摇欲坠。疲劳、伤痛、饥 饿让他有一种半死的眼神。终于,他回到家乡了。 湖蓝回到饭店。房间依然封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拉着,门关着,窗紧闭。湖蓝站在 屋里发呆,然后从窥视孔里看着隔壁的房间。 空的,什么都是空的。 湖蓝站在窥视孔前发呆。然后他转身开门,走向隔壁。门打开,湖蓝进来。他站在 玄关就再没往前走一步,似乎那个人仍在这个屋里确确实实存在着,这让他不想往里走。 他看着屋子,椅子仍斜放着,昨天的水杯放在几上,药放在桌上。湖蓝看着墙上的铭牌。 纯银静静地从他身后进来,站着。 “这写的什么?” 纯银仔细地辨识了一下:“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 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什么屁话?”湖蓝出去。 “基督的徒弟保罗说的,他后来被钉死在他自己背到刑场的十字架上。”纯银这才 发现没有说话对象,湖蓝已经在这屋消失了。 乞丐样的零走过空落落的巷子。 走过一堆垃圾的时候,零的眼睛开始像狼一样发光,喉结蠕动得像是有了生命,他 克制着排山倒海般的欲望,以维持可怜的自尊。周围没有人。零忽然崩溃了,几乎是凶 残地扑向那堆垃圾,像阿里巴巴在翻腾山洞里的宝藏。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 个烂到核的苹果。 零坐在雨水中的墙根下,开始享用他到上海后的第一顿晚餐。 黑色的湖蓝坐在白色的餐厅里,他在吃饭。他似乎恢复了从离开西北后就失去了的 好胃口,居然点了三份西餐。 纯银斜坐在桌边,诧异得吃不下东西。 湖蓝伸手去拿纯银那边的红酒,纯银就手推给他,推到一半愣住,湖蓝几乎是个滴 酒不沾的人。湖蓝看着他,纯银倒酒。 湖蓝安静地啜着,看着对面的椅子。对面的椅子很空,对面的椅子上没有人。 门关着,窗着着,窗帘拉着。吃过饭的湖蓝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站着。空空落落, 失去了东西干什么好?失去腿干什么好?失去一个讨厌的老头干什么好? 呆了一阵后,湖蓝试探地去拉开窗帘,那种试探像是窗帘后被敌人安了个饵雷。 打开窗。俯瞰下的贫民窟,像是一件千疮百孔叫花子的衣服,湖蓝看着他常看的那 个方向,在雨雾和暮色中他无法分清万千补丁中的小小一块,他拿起一架望远镜,眺望。 那些窝棚的破烂和贫困像是永恒的一样,从窝棚顶上捅出的锈铁管在雨中冒着烟气, 铁锈管下几个平米里分布着一家人的卧室、餐厅……窝棚外的泥地是全家人的阳光室和 孩子的游乐场以及所有人的卫生间,对一些连砖砌的炉台都不够放在窝棚里的人家来说, 它也是厨房。 湖蓝看着一对破衣烂衫的夫妇在雨中徒劳地想弄燃他们砖瓦砌的灶台,但灶台只在 雨中冒着浓烈的青烟。大些的孩子们站在旁边大哭,也许是饿的,也许是觉得有必要向 世界证明他的存在。一个更小的孩子在几米开外高兴地玩耍,坐在泥坑里,浑然忘忧地 抛洒着泥巴,五六岁孩子还没有穿衣服的资格,只有赤裸着。 一个乞丐蹒跚过那泥泞的街道。也许是回家吧? 湖蓝将一只拳头抵进了自己的嘴里,以抵住从喉咙也是从心肺里发出的哽咽。然后 湖蓝看着自己的房间,龟缩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们会看成天堂的地方,他狠狠地咬住了自 己的拳头开始号啕,无声地号啕。 那个乞丐从窝棚旁边的空地蹒跚而过。零正走在湖蓝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他的一只 鞋陷在了泥里,不过他意识不到,他已经完全被那对夫妇灶台里冒出的气味吸引了。他 所能做的是尽快地走开。零走过那一个哭的孩子,靠近那个笑的孩子时,他脱下自己的 衣服盖在那个赤身裸体的孩子身上,一个乞丐施舍了另一个乞丐。零快步地走开,他再 撑不住了,他在空地的尽头坐倒。他很幸运,因为那刚好逃出湖蓝的视界。 零坐在雨中仰望着雨雾,夜色已经降临。他的眼前闪掠过一些抹不去的画面,他仿 佛又看见二十看着窝棚里养伤的他说:“你还没有完成任务。”那八个字不断地重复、 重复,以致在零的脑子里成了一种无法抹掉的轰鸣。零望着上海阴雨绵绵的夜空,艰难 地苦笑,心里在说:“卅四,二十,玩得太过了吧?……您两位。” 纯银惶急地敲着湖蓝的门,但是里边是一串莫名其妙的响动,门过了很久才开。屋 里出来的湖蓝衣冠整齐,但是透湿着,眼睛倒并不是那么红肿。纯银讶然,有些迟疑地 说:“先生电话。” 湖蓝条件反射地道:“喔。念。” “是先生电话。”纯银他加重了语气,“先生在等着,他要和你通话。” 湖蓝稍微一愣,然后像一股黑色的旋风从纯银身边卷过,冲向放着劫谋话筒的报务 间,用一种狂热的态度抓起那个话筒:“先生?”一种压抑着渴望与痛苦的声音,一种 对着热恋到为之战栗的异性才能发出的声音。 话筒那边沉寂,很久,以至湖蓝掉头看了看报务员和纯银,以为是个骗局。 “湖蓝。”电话里劫谋声音清晰得像是仅仅为了说话。 湖蓝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先生。” “做得很好,湖蓝。” “不好。很多事情都错了。” “我容许你犯错,你是唯一一个。”劫谋声音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在湖蓝听来, 有如摩西在山洞里听到的上帝之音。 湖蓝有点欷歔,以致将身子背开了恭立的报务员和纯银,渴望让他足够把电话那边 的超然当做唯一的亲人:“我想见您,先生。” “为什么?” “很多事情……我不明白。” “不必。” “我想!”湖蓝知道他在惹恼一只可以随时捏死自己的手。 纯银窥视湖蓝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将被判决的人。 电话那头在沉默。湖蓝对着那头的沉默倒出自己的忧郁,那东西快让他在沉默中爆 炸了,尽管只是淡淡的几个字:“上海下雨……一直在下雨。”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我要去上海。”电话里的劫谋突然说。 忧郁得像雨雾的湖蓝一秒钟内抖擞得像豪猪的刺:“杀修远?” “看你。” 湖蓝的脸上绽开了一丝他根本无法自觉的笑容,他拿命赌了一下,然后,拿到了他 都不敢奢望的胜利。他拿着电话一直到那边传来断掉的声音。湖蓝又拿了一会儿,以确 信电话已经被挂掉,然后放下电话,他看着纯银和报务员。对方怪异的表情终于让湖蓝 意识到自己在微笑,他揉了揉脸,强行揉掉让他自己也觉得很不适的笑容,然后一字一 顿地倒出在他的生命中很重要的那几个字:“先生,要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