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零又挨骂了。 是那个身份小似芥子架子大过须弥的上司:“我见过偷的,见过骗的,见过往家挟 带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第一天车就丢啦?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就是庙啊!弟弟!” 零沉默。 “事情可大可小。大呢,你不想干了?小呢,扣钱。对你这种人最好就是比大还大, 派片子送巡捕房……” “科长,简会长叫曹若云去。”一个小职员在一旁通知。 “马上我去。” “点名曹若云去。” 上司接着说:“不过我一般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没。快去。完事了来跟我商量一下 你这月薪水是不是该泡汤。” 零怏怏地走开,往会长的办公室走去。在简执一的门口,零站住,他看到简执一桌 上摊满了账本,至少有三个会计正在一起算着鬼知道哪笔搞不清的账。 一个会计抱着一摞账出来,一个会计抱着更高的一摞账挤进去。 会计嚷嚷:“挤这干什么?不碍事啊?” “会长找。” “会长没找你,会长今天没心饭局子,正查账呢。” 零有点无措。 另一位职员把零拖开:“话怎么传的?是简副会长找!” 零讶然看着简灵琳的房门,虚掩,零挠挠自己的头,走过去敲门、进去。 简灵琳今天居然在工作——她在算账。简灵琳瞄零一眼:“过来,站近点。”然后 继续看着账目,像足了女强人的样子。 零挨过去,在简灵琳摔开一个账本时不由自主往后闪了一下子。 “今天没心跟你开玩笑,放庄重一点。” 已经很庄重的零就不知该如何庄重,只好屏住了呼吸。 简灵琳终于算好了她的账,也许她早就算好了,只是想让零看一下她认真起来是多 么有谱。她伸了个懒腰:“真是太辛苦了,但是……”她郑重到严重,“二十万。” “什么?” “简哼曹哈,两大会长合伙做的一笔生意,亏了。我还以为他俩永远不会亏呢。” 零情不自禁想起他那位苦坐一夜的老爸:“亏了二十万?” “不,他们是亏了十五万,各摊七万五。我是说我要赚的,整整二十万。” “你要赚的?”零的表情像忽然发现地球在逆着转。 “我天天坐在这里,当然是要赚的!他们亏了,也就是我证明一下的时候到了。” 零开始赞美:“二十万那么整啊。真不错。” “当然不错。我费了很多心血的,我投了五万,是我的全部资产。不过不是二十万 整,”她看看自己算出来的数字,“是二十四万三千一百,我四舍五入了。” “有这么四舍五入的?”零一副死硬的样子,“投五万就赚四点八六二倍,没这么 好赚的钱吧。” “李文鼎,你的算术很不错嘛。这就更好了。” “除了国语我也教小孩子数字,你知道的。” 简灵琳笑了笑,尽管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的笑容总是表示她心照不宣:“李文鼎… …” “曹若云,现在叫曹若云。” 放下账本的简灵琳笑得更心照不宣了:“会用假名了?跟我学的吧?” 零赧然地笑了笑。 “李文鼎,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上海。能找到我,你比我以为的要机灵。其实呢… …”简灵琳又爽朗又羞涩,“你还不错,比我爸拼老命要塞给我的那些垃圾强多了。 可这里和西北不一样,这里是个又理性又肮脏,人吃人的社会。所以我必须善良地提醒 你,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零现在再也不敢赧然了,拼命想让自己的表情僵死一点。 “所以呢,来帮我干吧。二十……多少万来着?” “二十四万三千一百。” “你的学生数学一定不错。” 这让零有点悻悻:“小孩子从来不爱听数学课。” “别打岔。我本来可以赚到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现在我把四舍五入下来的给你… …别愣着,报个数。我喜欢听你报数。” “你想给我四万三千一百,原来的利润率是百分之四百八十六点二,你说你能赚到 的纯利润是十九万三千一百,你放弃了你说你能赚到的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二点三二… …我也去除了几个小数点,你说要把它给我。” 简灵琳眼有些发直:“那不是给了你五分之一还多吗?……我这么大方?” “为什么要给我?” “从西北到上海不容易,你这个人还可以,你可以拿它安个家。不过提醒你,我们 还是两种人。” “算了吧,太多了。” “有条件的。从现在开始,你单为我一个人干了。你们科里的事情不用操心,我打 过招呼了,从现在起,你就单为我一个提大包了。” 零脸上写着两个字:灾难。 灾难。零脸上带着这两个字站在路边,他在等人,身后是一栋小洋楼。 零在百无聊赖中瞅准了小洋楼上的一块木牌,字小到一种吝啬的地步,他得凑近了 才能看清:“叶……尔……孤……白……金行?” 简灵琳的笑声从关着的门里渐传渐近。 零连忙闪到路边,几乎闪到了车道上。 门开了。那位一向在曹家门外柔肠寸断的叶尔孤白伴着简灵琳出来,抑扬顿挫,谈 笑风生,扮足了最热情的商家和最有可能的情郎。或者说,一个洋场拆白党。 “可爱的简……简……简……简……简……” 简灵琳在大笑中用扇子轻拍了叶尔孤白一记,总算治好了他暂时性的结巴。显然她 的喜欢动手动脚并不仅限于对零一人。 “简啊,能和你做生意不是最荣幸的事情,让我们赶快结束这该死的生意吧,我们 去檀香山,怎么样?给我一生中最荣幸的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你会厌烦我的。” “那就一生吧,可爱的简。” “一生太短暂了。我们何不考虑一下像三天这样漫长的时间?” 零瞪眼,绝不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身后那对欢场男女模仿的莎士比亚台词实在太 过空洞和拙劣。 “三天?你要留给我一生的痛苦吗?” 简灵琳很现实地寻找着什么:“我的跟班呢?” 零很想不理,可他站得离车道太近了些,一辆过路的车粗暴地鸣着喇叭将他从车道 上逼了回来。他只好低了头,冲着那两位压了压头上的帽子:“小姐。这呢。”他有点 多虑了,叶尔孤白认不出他,实际上叶尔孤白认不出曹家除了曹小囡以外的任何人。 “跟班先生,跑得太远了。要看好你的小姐,在上海有一万个我这样的可怜虫在追 求她。” 零嘀咕:“您的风度把我逼到了马路对面。” 叶尔孤白愣了一下,在简灵琳的笑声中转怒为笑:“他跟着他的主人学会了幽默! 您赐我几天的幸福,简?” 简灵琳风情万种地说:“三天。”然后闪人。 零求之不得地跟着。 叶尔孤白一个人在后边叫唤:“三天之外的世界还有星星吗?” 简灵琳终于从女强人加交际花的模子里跳脱出来,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笨蛋。” “我是个笨蛋。” “我说他。” “你的合作者吗?” 简灵琳郁郁地笑了:“别吃醋,提大包的。” 零苦笑:“他在骗你,瞎子都看得出来。” 简灵琳在上车前笑吟吟地看着零,拿扇子轻轻打了他一下:“一江新醋向东流。” 零住嘴,如果被生安上这么个名目,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零筋疲力尽地沿着院外的街道过来,跟着简灵琳跑一整天实在是件要命的事情。 钉子居然赶在零之前把一辆脚踏车推进了家门。 零看着那个家伙和那辆他妈的脚踏车,郁郁地站着,冲着世界翻着白眼。 “好!好!再来一圈!”曹小囡欢乐地叫着。 钉子正在曹家院子里炫耀他的车技,像曹小囡说的那样,倒着骑,屁股坐在车把上, 倒蹬着踏板。那家伙看来不仅是卖苦力的,也是耍杂技的,或者说是个会家子,他在耍 弄他的技巧时全无炫耀之心,沉默、专心,没有一丝笑意,那表情像一个哨兵站在岗位 上那样尽职尽责。当然,他此时的职责似乎仅仅是逗曹小囡高兴。 零的郁郁渐渐淡去,他从钉子脸上看见一种他熟悉的东西。一种湖蓝、二十、阿手, 包括他自己都有的东西,一种在这浊世中竭力保持的清醒,为了保持这清醒,他们每个 人都很专心。 曹小囡又开始建议那些她永远不能去做的事情:“你跳一个!跳一个给曹老二看看!” 跳就是骑在车上将整个车提起来完全转向,司机一言不发地完成。 曹小囡嘈杂喧天地欢呼:“曹老二你能行吗?” “我不行。……他叫什么?” “他?韩复!韩复!曹老二问你叫什么!” 钉子从他的车上下来:“韩复,二少爷。” 零点了点头,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在他们中微妙地存在着。他们在针锋相对,并且对 方对他有淡淡的轻蔑。零以淡淡的警惕回应:“辛苦。” “顶得住。” 零因为这古怪的回答又将钉子上下看了一遍。 打破僵局的永远是曹小囡:“现在轮到最重要的部分了!” 最重要的部分是韩复将车骑了起来,曹小囡兴致勃勃往车上跳:“韩复走啊!这回 我们要走得比老大老二加一块还远!” 零看着那辆被韩复蹬踏起来的车飞快地驰开,他的瞳孔忽然放大。 同一时间,曹顺章从屋里冲了出来,后边跟着曹葫芦。 零喊:“不行!” 曹葫芦喊:“不行!” 曹小囡说:“快跑快跑!” 对韩复来说,最有效的命令显然只来自曹小囡,他加快了速度,他们的目标是驶出 曹家的大门,然后是大门后的整个上海。 曹顺章和曹葫芦徒劳无功地围追堵截,零抢先一步关上了大门。 韩复刹车,车撞在门上,他用一只脚便支住了平衡,但车后的曹小囡摔了下来。 零冲过去,他暴怒地一记耳光甩在韩复脸上。 曹顺章火气冲天:“再打!” 零对着韩复绝无半分退让的脸犹豫了一下:“对不起。”他转身去抱起摔在地上的 曹小囡。 曹小囡迭声说着:“没事没事!对不起,韩复!”她的半截裤腿迅速被鲜血濡湿。 零抱着曹小囡进了客厅,将她放在沙发上。白色的药棉拭上曹小囡的小腿,立刻便 成了殷红,尽管只是开了个一寸多长的小口子。 曹顺章在发抖,在走动,忽然用手杖把一个价值不菲的花瓶打成了碎片:“报应… …报应……报到你身上就好了嘛!报到我身上就好了嘛!” 没被报应到的零在擦汗、在徒劳,他已经积累了一大堆这种殷红色的药棉,他正在 把第N 瓶云南白药倒在曹小囡的伤口上,可药粉再次被血水冲开了。 曹小囡的脸色早已成了惨白,惨白地笑着:“止住了,你看,止住了。” “止住个屁。”零的手抖着,他又打开一瓶白药,药粉洒了一地,他拿药棉拭擦, 被他撕开的药棉掉了一地。 门外传来尖厉的刹车声。人声纷沓,韩复终于把医生给请来了。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时像是暴动,零被挤开,曹小囡一个简单的伤口需要复杂得零认 不出来的仪器止血,需要输血。 零茫然地站起来,看看门口,韩复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然后走开。 “韩复对不起!是我的错!二哥你去道歉!你给人道歉!” 零苦笑,曹小囡用了二哥而非曹老二这样正式的字眼,说明他必须道歉。 零出来,看见韩复正沉默地戳在曹家门外,瞪着阴郁的暮色。他有一种感觉,韩复 是把这场祸事完全归咎到自己身上的。零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伪装。零看自己的手,手 沾着血,手仍在发抖。他强笑了一下:“还好啦。” 韩复说:“我真的不知道。” 零听着,那六个字里充满了零所知道最大程度的愧疚。 “以后不要了。还有,对不起。” “上人打下人,应该的。” 零噎住,他看着那张愧疚但绝不屈服的脸,再次觉得很熟悉。在他那个暗流的世界 里,充斥了这样逆天而不顺命的人。 韩复望着大门,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叶尔孤白又在院外探头探脑。 零下意识地看着韩复,那同样是一张在苦楚和甜蜜中煎熬的脸。忽然想起曹小囡的 话:“我喜欢的人,他会像你和大哥那样的。”“你们和我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你们 知道要去哪,而且怎么都要去,你们……不世俗。”零瞪着韩复,对方很年轻,年轻本 身就是一种英俊,而韩复这样专注的年轻则不折不扣可以称为魅力。零一直看着韩复, 戒备的而不是欣赏的。不论在他独有的暗流世界,还是光天化日之下,他都该对这个人 双重戒备。 夜已深,零又开始站在窗帘后,他关上了所有的窗,拉上了所有的窗帘,他用曹老 大的望远镜从窗帘缝里小心地窥看。 车停在花园里,车边空空荡荡,花园里空空荡荡,马路上空空荡荡,对面马家的窗 帘拉开又关上。终于有个人,但那只是放高利贷的叶尔孤白。 突然听见曹小囡的惊叫,零用一种足以杀人的气势冲出去,并且把一块重得能敲死 人的镇纸揣进口袋里。 曹小囡从走廊上过来,穿着浴袍,头发还湿着,一条小腿被包得就像骨折了一样。 “怎么啦?” “没什么。我神经过敏,过敏。嘻嘻。” 零警惕地看着曹小囡出来的门,那是浴室。 “刚才洗澡,觉得有人在看我。嘿嘿。” 零过去,浴室里仍弥漫着蒸汽,一切都湿漉漉的,扔着女孩家的衣服,零看了看敞 着窗帘的窗,他能做的只有把窗帘拉上。 “受伤了还洗什么澡?” 曹小囡是一种明知故错的涎脸:“不洗怎么睡?我没碰到伤口啦。……曹老二,你 现在那个脸都板得像曹爸爸了,哈哈。” 零皱着眉,他怀疑着每一个人:“葫芦叔呢?” “不知道。” 零下楼,摸着口袋里的镇纸。零站在自家门口,花园里有人,韩复正在擦车。 “你刚才一直在擦车?” “嗯。” 零再没说什么,他看看阴恻恻的花园直至街道然后转身回去。从看见阿手的那个风 雨之夜后,这个家已经让他觉得鬼气森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