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劫谋的车里简单而封闭,但对湖蓝来说,那意味着温暖和踏实,他看着前方,全身 心地融入“在先生身边”这种感觉。 劫谋静静地看着前方,无欢无爱,无哀无嗔,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 车停下。 劫谋拿起一枝白色的菊花,他从来都是个与花无干的人,这样的举动显得十分怪异。 湖蓝静静地坐着,视若无睹。 有人打开车门,劫谋下车。 湖蓝自己打开车门下车,看着眼前的景色。山边,坟地。不是穷人家的孤坟野地, 是有产者精致的墓园。 “先生,这不安全。”湖蓝立刻绷得很紧,“这里太靠近上海。” “最后我不是要靠近上海,是进入上海。进入上海,就是说占领上海。”劫谋拈着 那朵菊花走开,走向墓园。 在湖蓝和青年队的护卫下,劫谋在墓碑与墓碑间漫步,他要去某个地方,没人给他 领路,倒像是他在给人领路。他没来过,但他从来是个很清楚自己在走哪条路的人。 “最近常有些胡思乱想。”劫谋说着,看了看湖蓝,“像你一样。” 湖蓝几乎要微笑一下,因为先生居然会胡思乱想,居然会像他一样。 “少年的中国没有学校,他的学校是大地和山川。”劫谋把玩着那朵菊花,微笑了 一下。 湖蓝因这话而茫然。 “如果这里埋的死人都活过来,每个人对这句话都会有不同的感悟,因为他们都死 了。而这话是活人说的,我们三个,卅四、修远,还有我。”劫谋表情僵死的脸上居然 浮现出一种伤逝的神情。 湖蓝看他一眼,不仅因为劫谋把自己排在最后,还因为劫谋提到那两个名字时居然 如此敬重。 “卅四是修远的朋友,卅四教了我很多。修远没见过,那时我们就不同派系,但遥 相呼应。我是他两位的后辈,最有希望的后辈。我们不一样,一样的是我们都用这句话 自勉……少年的中国。”劫谋在伤逝,但他一刻没断了走路,他走动在墓地间,抚摸这 个墓碑,轻拍那个墓碑,似乎他是在和死人交谈。“大地和山川,教出各种人等。都是 人才,三个人才。那时候三个人一起,少年的中国。后来中国长大了,也不知道要长成 什么样,而且,三个人成了三种人。一个人死在你手上了,还有一个,我们要尽快杀了 他。” 劫谋终于站住了,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一个墓地,一块无字的碑。劫谋温柔地 轻抚着那块碑:“卅四去追随了他的红色理想。修远和命运玩他的油滑。而我,抛弃一 切营建我们现在的王国。”他几近疲劳地叹了口气,“是的,王国,这就是我比那两个 强大的原因。我的王国。湖蓝,你现在可以为我开枪打死你自己吗?” “可以。”湖蓝的语气平淡到仅仅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并且掏出了枪,上膛。 劫谋摇头,并且向旁边的纯银示意,纯银把湖蓝的枪拿了过去。劫谋看了看纯银和 随时准备为他拦住子弹的青年队说:“他们也可以,这就是王国,我的王国。卅四为他 的少年中国被大卸八块,修远再不相信中国也不相信王国。我背弃了我的少年中国,得 到了你们,得到王国。” 劫谋再次地叹气,并且把花拿到了胸前:“因为命很重要,命靠权保障,权靠力维 持。你们是我的力量,我很看重你们。你们中间,我尤其看重你。” 湖蓝用超人的毅力忍住自己想跪在劫谋面前大哭的冲动。 但是劫谋在哭,他的哭泣无声甚至不被人看见。湖蓝清楚地看见一滴眼泪掉在那块 无字的墓碑上。然后劫谋轻柔地在那块碑上放上菊花,当菊花放下,那个孤独伤逝的中 年男人也就立刻从这片死地中消失,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劫谋的吐字立刻像平常一 样冰冷而清晰:“所以,挖出来。” 湖蓝愕然,直到纯银将一把锹扔在他面前。 “挖什么出来?” “为我的王国,我杀了一辈子共产党。从没埋过。我不能被你破了例。” 湖蓝在茫然,在茫然中明白,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这下边埋的是谁。 “颉无忧大少爷,你是否太有钱?自己掏一千二百块钱买的墓地也认不出来?这里 边埋的人对你没有意义吗?他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像人那样对你的人,我不知道他让你 想起你的父亲还是兄弟。他被你杀了,又被你下令解剖,所以这黄土下不是一个卅四, 而是一块一块的卅四。现在你要把他挖出来一块块挫骨扬灰。” 湖蓝站着,他以为他显得很轻松,但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先生,这样做没 有意义……” “那么做这件没有意义的事吧。为了我。” “我不在乎。死人就是死人,死了的人……而已。” “是的。而已。” 湖蓝终于明白,他必须做这件事,不可推诿。 劫谋也根本不需要那些青年队用枪来顶着湖蓝做这件事。他站在这,下了命令,这 比任何武器更加有效。 湖蓝开始挖,有条不紊,挖倒墓碑,刨开泥土,起出柩石。湖蓝的世界开始时空错 乱。卅四:“给你。”湖蓝用力撬着柩石,他的动作越来越急促,那种急促让人联想起 崩溃。卅四:“孩子,我叫你孩子。”锹在湖蓝的用力中断去。湖蓝开始用手刨,手上 流着血。卅四:“傻孩子。”纯银将一根铁锹扔在湖蓝面前。湖蓝惶然地看着。卅四: “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湖蓝坐倒,他瞪着挖开了一半的坟墓,他不是没有力 气,他只是……做不到。湖蓝不开心,很不开心,他已经崩溃,他看起来像那座被他挖 得接近坍塌的坟墓。 “别挖了。我还没无聊到做鞭尸的事情。”劫谋说。 湖蓝和青年队像看坟墓一样地看着劫谋。 “颉无忧。我讨厌你起的这个名字。你想姓劫吗?你想要一个父亲?你的父亲早死 了,他是蝼蚁,上海滩每天都要拖出去的百十具野尸。你想无忧?来了这个世界,就是 利和欲的苦海,还想无忧?” 湖蓝瘫软,他在坍塌,并且继续坍塌。 “你自由了。你和我的王国再没有关系。去找你的无忧吧。”劫谋走开。 纯银将湖蓝的枪扔在地上,和青年队追随着离开。 湖蓝呆呆地看着坟墓上的夜空,几秒钟后他意识到对他来说将失去的是什么,他爬 起来,捡起他的枪,用一种崩溃者的大步追随已经在墓地消失的劫谋。 劫谋已经坐进车里。 湖蓝狂乱崩溃地从墓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跑了过来,摔在地上:“先生!先生!” 劫谋没看他,没说话。 “先生!”湖蓝声嘶力竭地喊,他跪在地上。尽管劫谋从来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低 头,他喜欢的是心里的低头而非形式上的低头。湖蓝磕了重重一个响头:“先生!如果 有下辈子!如果我能投胎!你去蓑衣巷看有没有一个瘸腿的小子。我还在你身边!” 湖蓝掏枪,对着自己的头扣动了扳机。空洞的击发声。 纯银伸开手,让曾经装在湖蓝那支枪里的子弹一颗颗落在地上,他刚才把它们给卸 了。 劫谋坐在车里,看着前方,车门还没有关上:“我希望你没有弱点。是的,如果卅 四活着,你还能再杀他一次,可你动不了他的尸骨,这就是你的弱点。你现在有了弱点。” 湖蓝呆呆看着手上废铁一般的枪。 “你背叛了我,可你认为你没有背叛。我告诉你,我希望你凌驾庸人之上,可你正 在沦为庸人,这就是背叛。” 湖蓝呆呆看着,目光没有焦点。恍惚中卅四又晃出来:“不是妖,不是神,是人哪。” “自己收拾一下,回青年营准备再造吧。我送你一句话,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车门关上,整个车队在几秒钟内悄然无声地全驶走了。 湖蓝呆呆跪着,然后忽然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再造……”他躺倒在地上,他不 怕死,可是“再造”却远非一死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