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达戈斯塔拿着听筒,微弱的接线音好像是从月亮上传来的。他真希望是他的儿子, 文森特,接电话。他实在不想和他妻子谈话。 随着滴答的一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找谁?”她从不说你好,她总是说找谁, 好像他打电话都是一件很过分的事。 “是我。” “找谁?”她又重复了一遍。 天哪。“我,文尼(文森特的爱称)。” “我知道你是谁。” “我想和我的儿子说话,求求你了。” 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会儿。“你不能。” 达戈斯塔的怒火一下子烧了起来。“为什么?” “加拿大这儿有个地方叫学校。” 达戈斯塔先是感到很吃惊。当然了,今天是星期五,要到中午才会放学。“我忘记 了。” “我知道你忘记了。就像你忘记在生日那天给他打电话。” “你把听筒从电话上移开了。” “一定是狗把它撞掉了。但是你可以邮一张卡片啊,作为一份礼物。” “我的确寄了一张卡片和一份礼物。” “第二天我们才收到。”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过生日前十天我就又出去了。你不能怪我,是邮递的速度太 慢。”这真荒谬。他再次让自己陷入这种无聊的争吵。该死的,他们为什么总是在争吵? 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你瞧,丽蒂亚,我今晚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文森特要和朋友一起出去。” “那我明天早晨再打。” “你可能会碰不到他。他一整天都要练习打棒球……” “那么,让他打给我。” “你觉得,就靠你给的那点钱,我们打得起长途电话吗?” “你知道,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了。你知道,你要回来没人拦着你。” “文尼,当时是你死拉硬拽地把我们带到这儿。我们一点都不想走。刚来到这儿的 时候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是后来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可以在这儿生存了,我 喜欢这儿。文森特也是一样。我们现在有了朋友,文尼,我们有了自己的生活。现在, 我们的生活刚刚走上正轨,你又要我们回到皇后区。那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回到皇 后区去住了。” 达戈斯塔什么都没说。他最怕她说出这种类似于宣判的话来,但是,上帝啊,他最 终还是用这部电话挑起了争端。其实,他只是想和他的儿子说说话。 “丽蒂亚,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 “想办法解决?我想,该是我们……” “不要说,丽蒂亚。” “我就是要说出来。该是我们面对现实的时候了。该是我们……” “不要说。” “……离婚的时候了。” 达戈斯塔慢慢地挂上电话。二十五年了,一直是这样。他觉得呼吸困难,难过得想 吐。他不愿去想这件事。他还有工作要做。 南安普敦警察局总部的前身石岩乡村俱乐部。虽然外表有些破损,但它还不失为一 幢可爱的木质楼房。这儿的警察看来着实费了不少力气,达戈斯塔伤心地想,把这儿改 造成标准而无趣的警察局:铺着油毡布,到处都是灰尘,黑橡胶色的东西摆得满眼都是。 这儿甚至还有那股警察总署标志性的味道:它不仅混合了汗和过热复印机的味道,还混 杂着铁锈和含氯清洁剂的味道。 达戈斯塔觉得他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他已经三天没来这儿了,整天跟着潘德 格斯特到处跑。虽然每天也会打电话向中尉汇报情况,但是今天他则不得不亲自向中尉 汇报。那个打给他妻子的电话简直毁了他。他真应该等过几天再打给她。 他走进警察局,不时地向别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没人看到他感到特别的高兴; 他在其他警员眼中并不是很受欢迎。他既没加入保龄球俱乐部,也从不跟他们去泰尼酒 吧投标枪。他总幻想自己正走在回纽约警察局的路上,从没想过利用这段时间交几个朋 友。也许这次是他做错了。 达戈斯塔来到一扇磨砂玻璃门前,他用力甩甩头,把这些事赶出他的大脑,然后敲 了敲中尉那间小办公室的门。门上金色的字母已经开始脱色,周围也变成了黑色,拼在 一起便是布莱斯基。 “谁啊?”一个声音说。 达戈斯塔走进去,看见布莱斯基正坐在一张旧铁桌后面。桌子的一边放着一摞报纸, 从《华盛顿邮报》、《时代周刊》到《东汉普敦报道》应有尽有,头条新闻都是关于这 个案子的报道。中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怕:下眼睑上覆盖着浓浓的黑眼圈,憔悴的脸 上也布满了皱纹。达戈斯塔觉得他很可怜。 布莱斯基点点头让他坐下。“有什么新闻?” 达戈斯塔把每一件事都如实地向布莱斯基做了汇报。汇报结束后,布莱斯基伸手抓 了抓他那过早脱发的头皮,叹了口气。“局长明天回来,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我们什么 都没有。没有进出人员的名单,没有指纹,没有谋杀犯留下的毛发或者纤维,没有目击 者,什么都没有。潘德格斯特什么时候来?” 他似乎是在满怀希望地问,他看上去是那么地绝望。 “半个小时以后。他让我先来,看看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中尉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存放证物的房间是一排贮藏盒式的活动房,一间挨一间地排列在警察局后面。活动 房后面是南安普敦尽存的一片土豆田。中尉拿出他的磁卡,在门上的扫描器上晃了一下, 便走进了房间。达戈斯塔紧跟着走进屋,看见乔·莉丽安,另一位中士,正把最后几件 证物摆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这个房间又长又窄,一堆架子和带锁的抽屉被堆在两 边阴暗的角落里,里面塞满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物证。 达戈斯塔朝桌上看了看,乔·莉丽安中士的活儿干得非常漂亮。纸张、塑料信封、 试管……每样东西都贴了标签,整洁地排成一排。 “你认为这能符合特派员的标准吗?”布莱斯基问道。 达戈斯塔还不能确定,布莱斯基的语气是讽刺还是绝望。但是,他还没想出要怎么 回答,一个非常耳熟,带着恭维语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事实上,我很满意,布莱斯基中尉,我很满意。” 布莱斯基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潘德格斯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廊内,双手背 在身后;他不知用什么方法跟着溜进来了。 潘德格斯特大步走到桌旁,依然背着手,抿着嘴唇,仔细地检查桌上的证物,他那 渴望的眼神,就像在鉴赏满满一桌稀世珍宝。 “请您慢慢看吧,”布莱斯基说。“不过我相信,您那儿法庭实验室的人一定会做 得比我们好。” “我倒觉得,除了凶手想留下的证物之外,他不会留下什么对审判有用的东西。不, 我现在才刚刚开始看。这是什么?一个熔化的十字架。我能看看吗?” 莉丽安中士拾起装有十字架的塑料袋,递给了潘德格斯特。联邦调查员小心翼翼地 拿着袋子,慢慢转动袋子,仔细地从每个角度进行观察。“我想把它送到伦敦的一个实 验室去。” “没问题。”莉丽安接过袋子,把它放进一个装证物的塑料盒里。 “还有这块烧焦的东西。”潘德格斯特接着拿起一个试管,里面装着几块烧焦的硫 磺。他拔下试管口的塞子,在鼻子下方晃了晃,又把塞子塞了回去。 “好了。” 潘德格斯特看了一眼达戈斯塔,问道:“有什么你感兴趣的吗,中士?” 达戈斯塔往前走了几步,说:“也许吧。”他向桌上扫了一眼,朝一叠信件走过去。 “法庭的人已经检查过了所有信件,”莉丽安说。“你就拿去看看吧。” 达戈斯塔拿起那叠信,抽出了一封。是那个叫杰森·普林斯的小伙子写给葛罗夫的。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莉丽安露出一种狡猾的笑容。他该死的在笑些什么?达戈斯塔没有理 会他,开始看信。 上帝。哦,上帝啊。达戈斯塔满脸通红地放下了信纸。 “每天都学到些新东西,嘿,达戈斯塔?”莉丽安咧开嘴问道。 达戈斯塔又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有一摞书: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浮士德博士》、 《新编基督教徒手册》和《马勒夫卡拉姆》。 “女巫的克星。”潘德格斯特指着最后一本书说。“它是宗教裁判所的专业驱魔手 册。黑法术的源泉所在。” 书旁边是一叠打印出来的网页。达戈斯塔拿起最上面的一页,这张网页的标题叫作 被诅咒的上帝;这上面的祈祷文和咒语看上去是专门用作驱魔之用的。 “他死前的二十四个小时内,浏览了大量这方面的网站,”布莱斯基说。“那些就 是他打印出来的网页。” 潘德格斯特正在用放大镜观察酒瓶上的软木塞。“那天的菜单是什么?”他问道。 布莱斯基掏出一个记事本,飞快地翻了几页,然后递给了潘德格斯特。 潘德格斯特大声读道:“多福鲽,勃艮第葡萄酒烤牛肉,配少许蘑菇,胡萝卜丝汤, 沙拉,柠檬沙冰。佐以一瓶90年代的柏图斯红葡萄酒。非常棒的红酒。” 潘德格斯特把笔记本还给中尉,继续在桌边徘徊。他弯下腰,从桌上拾起一张皱巴 巴的纸。 “我们发现它被团成一团,扔在废纸篓里。看起来像是张草稿。” “这是他为《艺术评论》杂志的下个题目提前写好的稿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明 天就能在书报摊上看到。”潘德格斯特展开那张纸,又大声读起来:“‘艺术史,与其 他任何伟大的修行一样,拥有自己的神庙:在那儿,每个有自尊的评论家,随时随地都 可以发表他们哪怕是在常人看来有些标新立异的想法。1874年,在嘉布欣大道举行 的第一届印象派作品展,就成为艺术史上的一座分水岭;布拉克第一次看到毕加索的 《亚威农的少女》,则标志另一座分水岭的形成。而我现在要告诉大家,摩里斯·维尔 纽斯的《各各他山》系列作品——现正在他的《东村工作室》展出——将成为艺术史上 另一座这样的分水岭。’” “我记得,在昨天的追悼会上,你曾说葛罗夫十分厌恶维尔纽斯的作品。”达戈斯 塔说。 “他是那么说的——在很多年前。但是,看起来葛罗夫经历了一次彻底的转变。” 潘德格斯特表情复杂地把那张纸又放回到桌上。“这道解释了为什么昨晚维尔纽斯那么 高兴。” “我们在他的电脑前,发现了一篇类似的文章,”布莱斯基指着桌上另外一张纸说 道。“虽然已经打印出来了,但是并没有签名。不过,看上去应该是葛罗夫写的。” 潘德格斯特拿起那张纸。“这是篇写给《柏林敦杂志》的文章,题目是《关于乔治 ·德拉图尔〈处女的教育〉之再评价》。”他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文章很短,葛罗夫 在信里说,希望收回他自己以前的观点——德拉图尔德那幅画是伪造的。”他把那张纸 放回原处。“看来,他死前改变了不少他的想法。” 潘德格斯特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又陷入了沉默。这次,他的目光停在一捆电话记 录上。“这些东西会对我们有帮助,你说呢,文森特?”他边说边把电话记录递给达戈 斯塔。 “今天早上刚得到许可查看这些记录,”布莱斯基说。“夹在后面的是被叫人的姓 名、住址和他们的简单介绍。” “看上去,他死前还真挂了很多电话。”达戈斯塔一边说,一边翻看着记录。 “他是挂了不少,”布莱斯基说。“而且还都是打给一些奇怪的人。” 达戈斯塔直接翻到那张整理出来的名单。确实很奇怪:打给伊安·蒙特卡姆教授 (牛津尼欧学院中世纪研究院)的国际长途;其他的,有打给伊夫琳·米尔班克和乔纳 森·弗莱德瑞克的本地电话;有一些是打给电话号码查询台的;午夜过后,他给洛克· 布拉德,一位企业家打了一个电话;还给尼格尔·卡特夫斯打了一个电话——后来,就 是卡比神父。 “我们计划对所有人进行采访。顺便问一下,蒙特卡姆就是那个国际上大名鼎鼎的 中世纪撒旦行为研究专家吧?” 潘德格斯特点点头。 “米尔班克和弗莱德瑞克都参加了葛罗夫死前的晚会,他给他们打电话很可能是为 了组织聚会。但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给布拉德。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死者 曾经见过这个人。卡特夫斯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好像是个唱片制作人,同样看不出他 和葛罗夫之间会有什么交集。但这两件事有个共同点,葛罗夫有这两个人的私人电话号 码。” “这些打到号码查询台的电话又是怎么回事?”达戈斯塔问。“他打过的电话覆盖 了一打以上的城市。”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他想查一个名叫贝克曼的人的电话号码。瑞尼尔·贝克 曼。从死者在互联网上留下的信息也能核实这一点。” 潘德格斯特放下一块他刚检查过的脏手帕,说道:“干得非常好,中尉。我们可以 对其中几个人进行采访吗?” “悉听尊便。” 达戈斯塔和潘德格斯特爬进联邦特派员的劳斯莱斯,为他们开车的司机穿着全套制 服,夸张地在警察局前兜了一圈,然后飞驰而去。潘德格斯特从兜里抽出一个真皮笔记 本,翻到空白页,开始用金笔做笔记。“看起来,我们在寻找嫌疑人时遇到了点麻烦。” “是啊,每个认识葛罗夫的人都有嫌疑。” “摩里斯·维尔纽斯看起来不像是凶手。即便如此,我估计这个名单很快就会变短。 同时,我们明天的工作将单独进行。”他递给达戈斯塔一份名单。“你去找米尔班克、 布拉德和卡特夫斯。我去找维尔纽斯、福斯克和蒙特卡姆。还有,这儿是几张联邦调查 局曼哈顿分局南区负责人的身份卡片。如果有人拒绝回答问题,就给他们一张这个。” “有什么需要我特别留意的吗?” “严格按照警察局的流程来办。这件案子进行到这儿,我们不得不按警局那过时的 规矩办事。你以前写侦探小说时不也经常这么说吗?” 达戈斯塔挤出一丝不悦的笑容。“并不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