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滞留在公寓门口的臭气就像一块警告牌,暗示了达戈斯塔屋里到底有些什么。越往 主人卧室走,这种臭味就越重。刚走进这栋大楼的门厅时,他还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写在河滨路遭遇的那次枪击事件的报告,他花的时间要比预想中的要长——但是现在 他敢肯定,自己完全没有一丝睡意。这真奇怪,那种臭味可以刺穿任何事:赶走了凌晨 两点头昏眼花的睡意,赶走了他关节处的剧痛,他破皮膝盖上的疼痛和有毒长春藤带来 的奇痒的感觉——那天为了逃脱杀手的追杀,他不得不从长满有毒长春藤的斜坡上滚了 下去。 在他一生中,达戈斯塔曾见过很多让人厌恶的案发现场,但任何一个都无法和这具 躺在床边地板上的尸体相比。这是一具尸体,至少这一点还是能辨认出来的:尸体以一 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破裂开来,死者从胸骨到耻骨间的部分,像拉拉链一样破碎成两半, 体内器官都喷溅在地上,彼此纠结在一起,被烧成黑乎乎的一团。死者下意识地伸出手, 摸着他衬衫下面的十字架,以确定它的存在。如果真的有恶魔的话,他就会这样做。他 绝对会这样做。 他看了一眼潘德格斯特,感到有点高兴。因为这位大侦探甚至也看上去有些脸色苍 白。潘德格斯特平时都会精神饱满地去参与调查,询问情况,并像一条警犬一样嗅来嗅 去,可是现在他的这些习惯似乎都已离他而去。他站在那儿,穿着白色的燕尾服系着白 领带,脸上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 最后一个特殊任务小组的人——收集指甲的人——四脚着地第从尸体那边爬过来, 手上拿满了试管、镊子和小刷子。他看上去也还是个生手,他们那群人都是些很棒的家 伙。他们的任务是寻找那些纤维和毛发,刷洗污渍,捡起那些最细小的碎片。是份细致 的活,相当细致。 法医一头钻进来。“干完了吗?” “我真希望是这样。” 潘德格斯特亮出警徽。“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医生?” “说吧。” “您查明死因了吗?” “还没有。高温、灼烧,这些非常明显。但是说到死因……我不知道。” “有催化剂吗?” “是阴性的,至少这是很主要的一种。”特殊任务组的小伙子说道。“还有一些其 它的反常现象。我发现尸体并没有呈现出拳击反映——手臂的肌肉完全没有收缩的迹象, 而在出现严重烧伤的案件中,死者的手臂肌肉通常都会出呈现出拳击反映。我还注意到 死者骸骨由于严重烧伤,而产生了裂缝。尸体中央附近的骨头实际上已经被钙化了。您 想得出那火得多热才能形成这种杀伤力吗?它的温度是高于燃点的。而且并没有爆燃的 空间。事实上,从对这儿的事物调查来看,这种火焰甚至从未接近过它的爆燃点。热量 完全集中在尸体上,并且只集中在尸体上。” “这种热量来自哪?” 法医摇摇头。“还不知道。” “自燃吗?” 法医猛然抬起头。“你的意思是,就像玛丽·里泽那样吗?” “您知道那个案子,医生?” “在医学院里,那可是个传奇性的案子。那是个笑话,真的。我好像记起来是联邦 调查局负责那个案子。” “是的。如果关于那个案子的资料属实的话,SHC ——人体自燃,正如资料中说的 那样——就完全不是个笑话。” 法医低声讥笑道:“你们这些联邦调查员和你们的字母缩写。我不相信你能在《默 克手册》里找到‘SHC ’这个词儿,潘德格斯特先生。” “无论是和您向往中的哲学观点,还是《默克手册》中的内容相比,这个世界所能 涵盖的事物都要广阔得多。我会把有关那个案子的资料送到您那儿,您可以仔细阅读一 下。” “随你便。”说完,法医就和那个特殊任务组的小伙子离开了现场,却把尸体留在 了屋里。 达戈斯塔掏出笔记本和钢笔。虽然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但他总得做点什么,把视线 从眼前的景象中转移开,做笔记就可以办到这一点。他回过神,在笔记本上写道,十月 二十三日,凌晨2 :20,第五大道842 号公寓,17层B ,卡特夫斯。达戈斯塔尝试着只 用嘴呼吸,于是他手中的钢笔就随着他的呼吸摆个不停。他决定从今天起,他要随身带 一瓶维克斯达姆- 维克斯达姆(VicksVapoRub),一种清新剂的牌子。] 。无论约会、假 期,还是去打保龄球,都要一直带着。 他听到起居室内传来一阵低语:是几个刑侦组的探员。他们正在大厅外——远离臭 气的地方——采访一名维修人员。达戈斯塔庆幸自己刚刚穿过那些警探进到公寓里。他 不想让自己以前的同事看到他肩上带着南安普敦警察局的徽章。 他又把视线拉回到笔记本上。脑子还是一点也不工作,达戈斯塔彻底放弃了,又抬 起头来。 看起来潘德格斯特已经克服了反感的情绪,开始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仔细检查尸 体。和特殊任务小组的人一样,潘德格斯特手中也拿着试管和镊子——燕尾服那么瘦, 他到底把那些东西放在哪了?——夹起什么东西放在试管里,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挪动 着身体。然后,他又朝墙边移动过去,然后他掏出放大镜仔细地研究墙上的一块灼烧后 的痕迹。由于他在那看的时间太长,达戈斯塔也不由得朝那儿看去。那片痕迹已经被烧 成褐色,而且墙面的油漆也鼓出了气泡。墙上并没有马蹄型的印记,但当他又仔细看了 一会儿之后,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一点点爬上脊柱,渗入头皮。虽然那块痕迹很脏,有很 模糊,但是——妈的——它看上去就像那种墨水测试,那些全都在他的脑子里。 潘德格斯特突然回过头与他对视。“你也看到了?” “我想是的。” “你都看到了什么?” “一张脸。” “什么样的?” “像狗屎一样丑陋,厚的嘴唇,大眼睛,正长大了嘴像是要咬什么东西。” “或者是吞。” “是的,看上去更像是要吞下什么。” “这真有点不可思义,它让我想起瓦萨瑞的壁画,上面画着恶魔吞噬触犯原罪者的 情景,就画在米兰大教堂的圆屋顶上。” “是吗?我的意思是,是啊。” 潘德格斯特若有所思地后退了几步。“你对浮士德博士的故事熟悉吗?” “浮士德?你是说浮士德?那个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家伙?” 潘德格斯特点点头。“这个故事有很多改编后的版本。很多手稿都是中世纪时期写 成,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虽然每个版本都有它独特的风格,但他们主人公死去的方式都 和玛丽·里泽夫人的差不多。” “就是你刚刚跟法医提到的那个案子?” “就是那个。人体自燃。中世纪的人把它叫做体内之火。” 达戈斯塔点点头,但他的脑子里就像灌了铅。 “现在,这个尼格尔·卡特夫斯,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典型的例子。甚至比葛洛夫 还要典型。” “你是要告诉我,你认为是恶魔来向他索命?” “我只是告诉你观察的结果,并没有作任何假设。” 达戈斯塔摇了摇头。整件事让他感到毛骨悚然。非常可怕。他发现自己的手又不知 不觉地摸向身上的十字架。这不可能是恶魔的杰作……可能吗? “先生们,晚上好。”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女性、女低音、冷静、做事很有效率。 达戈斯塔转过身,看到门口出现一位女士。穿着一件灰色细条纹套装,白色的衬衫 领口标着上尉的标志。她身后站着好几个侦探。他总结了一下她的外表:个子不高,很 瘦,胸部丰满,乌黑发亮的头发衬托着一张苍白优雅的脸蛋。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那 种难受的感觉又来了。他估计自己不会再碰上以前的老同事,现在看来,他有点高兴得 太早了。 “我是海威尔德上尉。”她简洁地说,同时有些过于专注地看着达戈斯塔——看起 来,她认出他了。“我知道你们进门前已经出示过证件,但是我能再看看吗?” “当然可以,上尉。”潘德格斯特优雅地拿出他的徽章。 海威尔德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潘德格斯特先生。” 潘德格斯特鞠了一躬。“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海威尔德上尉。恭喜您重返警界,尤 其恭喜您做了上尉。” 海威尔德对潘德格斯特的话不予置评,把证件还给了他,接着她又转向了达戈斯塔。 他把证件递给她,但她并没有看证件,而是在看他。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劳拉·海威尔德,当他还在纽约警察局工作的时候,她还是个 实习警察。她那时还在上学,在曼哈顿某个地下道里写书,攻读硕士学位或是其他什么。 在帕梅拉·威舍的案子里,他们曾有一次短暂的合作经历。那时她还是个中士,而他则 是中尉。他觉得胃开始隐隐作痛。 “您一定是文森特·达戈斯塔中尉吧。” “现在是文森特·达戈斯塔中士。”他觉得自己脸红了。他并不想做过多的解释, 这真是霉运当头,却又偏偏无处可躲。 “达戈斯塔中尉?不在纽约警察局工作了?” “南安普敦警察局。你知道,在长岛。我现在是葛洛夫案件的联邦调查局联系员。” 他抬起头发现她伸出了手。达戈斯塔很随意地握了握。她的手很温暖,又有一点潮。 这让达戈斯塔感到一丝窃喜,他觉得她并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冷酷。 “很高兴再次与您合作。”她的语调很活泼,并没有那种恶意的好奇融在里面。达 戈斯塔终于松了口气。不会有闲话了,也不会有那些刺探的问题了。全都是为了工作。 “我代表我自己,很高兴看到由您这双能干的手接管这个案子。”潘德格斯特说。 “谢谢您。” “您总让我想起那种办案时总是经历充沛的那类警官。” “再次感谢您。恕我直言,您总让我想起那种从来不把上级的指挥当做一回事,只 按自己想法断案,而对警察处理案件应该遵守的管理、要求置之不理的那类警官。” 即使潘德格斯特为这段话所震惊,他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是这样。” “那么,好吧,让我们把这条指挥链先明确下来——好吗?” “真是个好主意。” “这是我的案子。除非是在紧急情况下,无论是法庭委任状、法院传票,或是其他 什么,都必须先经过我的同意。任何与媒体之间的沟通,都要经过我的办公室,协调之 后才能进行。也许这不是你办案的风格,但我就是这么办案的。” 潘德格斯特点点头。“明白了。” “人们经常说,联邦调查员办案时,总会与地方执法机关发生矛盾。那种情况在这 儿不会发生。首先,我们不是‘地方执法机关’。我们是纽约警察局刑侦组。无论在哪 方面,工作中我们和联邦调查员都是完全平等的。” “当燃了,上尉。” “我们会,自然而然地互相以礼相待。” “这样再好不过了。” “即使规章制度显得有些愚蠢,我也会按章办事。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是我们 获得信任的途径。如果只把断案当成一个好玩的行当,那么纽约陪审团就有可能赦免罪 犯。” “对。非常对。”潘德格斯特说。 “明早八点整,以及案件审理期间的每个星期二,我们都要在曼哈顿警察总局十七 层的研究室碰面,只有你、我,还有达戈斯塔中尉——我是说中士。所有能用到的卡片 都放在桌子上了。” “早上八点,”潘德格斯特又重复了一遍。 “为我们准备咖啡和点心吗?” 一道厌恶的目光射在潘德格斯特身上。“那时我已经吃过早饭了,谢谢您。” 海威尔德看了看表。“这位先生还需要延长多长时间呢?” “我想再加上五分钟就足够了,”潘德格斯特说。“现在您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消息 吗?” “住在楼下的老夫人就是目击者,或者说她的身份最接近于目击者。谋杀发生在夜 里十一点多一点的时候。据她所说,死者死前曾抽搐了一段时间,并且尖叫不止。她很 肯定地说死者当时正在开聚会。”一抹干笑闪过她的脸庞。“随后,声音渐渐减弱。然 后,在11:22的时候,有种东西开始从她的天花板上渗漏下来:是死者器官熔化后形成 的脂肪。” 熔化的脂肪性组织。达戈斯塔在他的本子上记录下来,然后停下笔。看起来他好像 并不会忘。 “差不多同一时间,火警和自动喷淋装置启动——可能分别在11:24和11:25。维 修人员随即上楼察看,发现房门是锁着的,敲门也没有应答,而且还有一股恶臭从公寓 里散发出来。11:29他们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发现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具尸体。十 五分钟后,我们到达时,屋内的温度几乎有一百度。” 达戈斯塔和潘德格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周围的住户都是什么情况?” “住在楼上的先生在警报器响之前什么都没听到,但是他抱怨说闻到一股不好的味 道。这一层只有两间公寓:另外一间已经卖出去了,但还没有人搬来住。房主阿斯本先 生是一个英国人。”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个便签,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交给了 潘德格斯特。“这是他们的名字。阿斯本先生现在在英国;罗兰·比尔德先生就在楼上 ;莉蒂西亚·迪布利智夫人救在楼下。您现在想采访他们中的一个吗?” “没这个必要。”潘德格斯特看看她,又看了看墙上那块烧灼的痕迹。 海威尔德的嘴唇弯成弧状。达戈斯塔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高兴,还是别的什么。 “看得出来,你注意到它了。” “是的。有什么想法吗?” “潘德格斯特先生,您不是曾经告诫我不要过早地做出臆测吗?” 潘德格斯特回敬了一个笑容。“您学得很好。” “我是从专家那儿学到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达戈斯塔。 一段简短的沉默。 “我会把现场留给您,先生。”说完,她朝她的人点点头,一行人便离开了公寓。 潘德格斯特看着达戈斯塔,说:“看起来我们的劳拉·海威尔德长大了,你不这样 想吗?” 达戈斯塔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