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布里斯·哈里曼沿着第五大道往北走。多年的工作经验让他能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 自如,而脑中却还在思考着那些恶魔杀人的案件。瑞兹说的对:冯·蒙克的确触动了这 座城市最为敏感的神经。找他的电话就像洪水一样来势凶猛。当然了,那些人中,多数 都是疯子——毕竟,这儿是《邮报》——但是他以前从未见过有哪篇报道能引起这么大 的反响。用黄金分割率解释整件事情,每一步计算都能精确地对应一个历史日期,通过 数学方法做出的预测——对于无知的人来说,这意味着残酷的科学事实正为他们敲响警 钟。而且,哈里曼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有点儿不可思议,那些日期怎么会那么凑巧地排 在一条线上了呢? 他路过大都会俱乐部,看了一眼里面令人惊奇的老纽约钱币。那里是他的世界,或 者说,使他祖辈们的世界。有几所很有声望的俱乐部已经向他发出了邀请(都是他父亲 安排的),而且他自己也快到加入俱乐部的年纪了,但他总觉得他目前在《邮报》的地 位会对他造成障碍。他得回到《时代周刊》去,而且要快。 这次的报道可以帮助自己实现它。 瑞兹喜欢他——至少像爬虫类喜欢任何人一样。然而好的文章就像一团火,你得随 时为他添柴,而这团火的光芒已经在摇曳不定了。他知道瑞兹的优待来得快,去的也快, 那样的话,他和他新升的职位就会看上去极不协调。他需要一些进展,即便是他杜撰出 来的。这就是他重新回到卡特夫斯公寓门前的目的,他希望那儿能为他提供一些线索。 他之前的文章已经壮大了那些疯狂传教士的队伍,招来了更多恶魔崇拜者、哥特人、疯 子、撒旦崇拜者,和那些新人类。他们每天都在公寓对面的中央公园举行集会。那儿总 会发生一两起打斗事件,总有人对其他人恶意中伤,有些甚至要派纽约警察局的人出面 制止。但是这些事件都是无组织的。所有这些反应需要一个催化剂,这绝对是不可或缺 的。 他快走到68街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在第五大道的公园旁边,聚集着很多疯子,他 们每个人都分别属于某个小团体。他侧着身体混入这群上千人的队伍,不停用胳膊挤开 周围这群看热闹的人。和上次的情况相比,这儿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人群的规模扩大 了很多。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拿着百威啤酒撒旦崇拜者,正对着一个穿着麻布斗 篷的新人类高声叫骂。人群中弥漫着一股啤酒的味道,和摇滚音乐会的会场没什么两样。 在人群的另一端,哈里曼看到一个穿着退色牛仔裤,苏格兰高地军团短袖格衬衫的人, 正对着相当多的人说着什么。哈里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在这个马戏团所有表演当中, 他的要算是最大的一个节目。 哈里曼从那群看热闹的人当中挤了出来,又钻回到那群集会者中间,又离他近了一 些。他在布道,至少这一点足够清楚了;但是他看上去很普通,而且相对于那些歇斯底 里,支离破碎的嘶吼相比,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很有教养,也很理性。随着布道的 进行,越来越多的人向他周围靠拢。很多看热闹的人也被他的话所吸引,甚至一些撒旦 崇拜者和哥特人也在听他布道。 “这是个神奇的城市,”那个人说。“虽然我到这儿才只有二十四小时,但是我可 以很肯定的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和这儿一样。高大的建筑,豪华的汽车,美丽的人。 它让我感到头晕目眩,确实如此。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纽约城。你们知道这儿给我印象最 深的是什么吗?比起这个城市夺目的光彩和魔力?是它匆忙的脚步。朋友们,看看你们 周围吧。看看那些坐在出租车和公交车上的人吧——即使他们并没有移动,他们看上去 还是那么匆忙。我知道他们都在忙些什么。这儿来之后,我已经倾听过好多人的心声了。 我可能听到过上千人的对话了,大多数都是单方交谈,因为在曼哈顿岛生活的人似乎都 喜欢和手机说话,而不是真人之间面对面的谈话。他们在忙什么?他们在忙活他们自己, 忙着明天的重要会议,忙着定晚餐,忙着欺骗他们的配偶,忙着用卑鄙的手段陷害他们 的生意伙伴。这些计划和阴谋当中,没有一个是有远见的,最多也只是计划下个月去大 都市俱乐部。这些忙碌的兄弟们当中,有多少在忙着制定三十年,五十年之后——直到 他们去世时的计划呢?又有多少人在忙于紧跟上帝的脚步?或者默念上帝在路加经中所 说的话呢:我真诚地告诉你们,直到所有事情都圆满完成以后,这一生才算结束。我猜, 能做到的人非常少。如果有的话。” 哈里曼又凑近看了看这位布道者。他有一头修剪得很整齐的茶色头发,帅气的普通 美国人脸庞,手臂强壮,身材匀称,衣着整洁,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身上没有纹身,也 没有穿孔,更没穿那种点缀着金属的皮裤。如果他随身带着圣经的话,那么他只是没有 拿出来。看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在和一群朋友说话——一群他尊敬的人。 “来到纽约之后,我还做了一些别的事情,”那个人继续说道。“我拜访了几座教 堂。好多座教堂。在我所去过的城市当中,不论那个城市有多大,也绝没有这么多教堂。 但是,看看吧,朋友们,这是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不论外面的街道上挤着多少人,我 却发现每座教堂里都是空空如也。它们要饿死了。由于人们的置之不理,它们已经在慢 慢凋谢了。甚至连圣派区克大教堂——那儿是我有生之年见到的最漂亮的基督教堂—— 也只有几个零星的礼拜者。游客?有的,事实上,那有成百上千名游客。但是虔诚的信 徒呢?恐怕还没有我两个手的手指多呢。 这件事,我的朋友们,最让人感到难过。想想看吧——这儿汇聚着这么多种文化, 蕴藏了这么多知识和复杂的科学原理——而这儿的精神世界却空虚得可怕。我觉得在我 周围全是沙漠,正在烤干我的每一分骨髓。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在报纸上所读到的东西, 那篇可怕的报道把我带到了这里,这么做几乎违背了我的意愿。但它说的都是真的,我 的兄弟姐妹们啊,上面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纽约是一座臣服于金钱的城市,而不是上 帝。你们看看他,”他指着一位二十多岁,穿着斜纹套装,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他正对 着手机喋喋不休。“你们认为他什么时候会想到自己的死期?或者是她?”他指着一个 提着亨利·邦杜和蒂凡尼购物袋的女士,她刚从出租车里走出来。“或者是他们?”他 用手指谴责般地指向一对大学生,他们正手挽着手走在大街上。“又或者是你们?”然 后他用手指在人群中周围划了一圈。“你们上次想到死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是一 星期之前,也许是十年,或者是五十年——但是它就要来临了。正如我的名字叫韦恩· P ·巴克一样,死亡即将来临。你们准备好了吗?” 哈里曼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这个家伙真棒。 “我并不在乎你们是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家,还是阿马里罗的移民工人,死亡是不存 在偏见的。无论你年纪是大是小,或贫或富,死亡都会降临到我们身上。中世纪的人们 了解这一点。甚至我们的父辈也知道这一点。看看那些老旧的墓碑吧,你们看到了什么? 一片虫灾席卷过后的景象。正像那句悼词说的那样:‘记住吧,你们都会死的。’你们 觉得那个年轻人曾经想过这些吗?这真的很神奇:经历了这么多世纪的发展,我们却忽 视了那条最基本的真理,那条我们的祖先通常会首先想到的真理。一首古老的诗歌,罗 伯特·赫里克的作品,曾这样写道?: ‘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 它流逝得和太阳一般迅速, 而且它就像蒸汽或是露珠, 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哈里曼咽了口吐沫。他的运气来了,这个叫巴克的家伙真是老天为他准备的礼物。 围观的群众以飞快地向他周围靠拢,人们不停地向他们周围的人做出噤声的手势,好让 自己能听到那个人温和而有说服力的声音。他不需要《圣经》——天哪,他可能把里面 所有的内容都记在脑子里了。而且不仅仅是《圣经》——他还能自如地引用玄学诗歌中 的诗句。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按下了录音机的按钮。他一个字都不想错过。那个 涂着水粉饼- 水粉饼(Pan-Cake),一种面部化妆品的商标。] 的派特·罗伯森是不会为 这个家伙高举烛火的。 “那个年轻人从未停下脚步仔细地想过,他现在每过一天,都是同上帝失去联系的 一天,而这些日子是绝不会,也不能重新来过。那对年轻的恋人也不会停下来想一想, 他们现在的行为在他们死后该如何说明。那个提着满手购物袋的女士,也绝不会去思考 人生的真正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些人很有可能根本不相信有来生。他们和那群罗马人一 样,当我们的主被钉在十字架上忍受折磨时,他们只知道茫然地站在一旁。即使他们能 停下脚步想一想他们死后会怎样,这些人也知会告诉他们自己,他们会死,然后被放到 棺材里埋掉,就这样。 但是,我的兄弟姐妹们,这并不是全部。我一生中从事过很多份工作,其中一份工 作就是在停尸房做一名助理。所以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你们死后,一切并没有 结束。那只是个开始。我亲眼见过发生在死人身上的事情。” 虽然围观人群的数量一直在增加,但是哈里曼注意到所有人都非常安静。似乎没有 人再来回走动。同时,哈里曼也意识到,就连他自己也在屏住呼吸,等着聆听那个人接 下来要说什么。 “也许我们这位拿着电话喋喋不休的年轻人会非常幸运,能在隆冬时节被葬在地下。 这会延缓尸体腐烂的速度。但是或早或晚——通常会比较早——会迎来那些来吃饭的客 人。最先来的是丽蝇和伏蝇- 伏蝇(Phormiaregina) ,也是丽蝇的一种。] ,它们会在 尸体内产卵。在一具新鲜的尸体中,能同时存在各种各样的虫卵。随着这种数量上的增 长——我们这里先就说经过六代的繁殖——就会繁殖出成千上万条蛆。它们总在不停地 蠕动,总是感到饥饿。这些幼虫本身同时会释放出热量,聚集在中央的那些幼虫为了躲 避中心过高的温度,就会先爬到边上凉快一下,再爬回去完成手边的工作。从定时拍摄 的照片来看,它们就像一阵来势汹涌,不断翻滚着的风暴。当然了,这些蛆只是第一批 到来的客人。很快,腐败的香气会吸引来很多其他的客人。但是我认为没必要把所有的 细节都告诉你们。” “如果选择被平静地安葬,我的朋友们,就是这样。” “也许,到那时,我们这位打电话的兄弟会选择火葬结束他的一生。这样就不会留 下尸体,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被那些甲虫和蠕虫亵渎。当然,火葬对我们的人类躯壳 来讲,是一种快捷、荣耀的结束方式。难道我们不知道这方面的信息吗?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们吧,我的兄弟姐妹们,如果不是在上帝的注视下死去,就不能 称作荣耀地死去。我曾亲眼见过数不清的火葬。你们知道焚烧人的身体是件多不容易的 事情吗?需要消耗多少热量?或者当尸体接触到600 摄氏度的火焰时会发生什么吗?我 会告诉你们,我的朋友们,而且,如果我伤害了你们的感情,请见谅。你们会知道我之 所以伤害你们的感情,是有原因的。 首先燃烧的是毛发,从头到脚的毛发,会被烧焦,化做一股蓝烟。接着尸体一下子 变得非常僵硬,就像个等待阅兵的军校学员。然后,尸体会努力想要坐起来。尽管有棺 材盖的阻挡,尸体还是会努力想要坐起来。里面的温度会升高,大概上升到八百摄氏度。 这时候骨髓会随之沸腾,骨头本身也会迸裂。脊椎骨迸裂时发出的声音,就像黑猫发出 的一连串惨叫。 温度还会上升。一千摄氏度,一千五百,两千摄氏度。焚尸炉内的喷发还在继续, 不断发出枪击的声音——但我不会说到底是什么发出那种声音。我只能说这种声音会持 续三个小时,直至那个人的躯体化成粉末和几片骨头。 我为什么要用这些细节来伤害你们的感情呢,我的兄弟姐妹们?我会告诉你们这是 为什么。因为恶魔,黑暗的统治者,那个不日不夜追求堕落的人,他同样不会放过你们。 那个拿着电话喋喋不休的年轻人,他命中注定要遭烈火焚烧,和那中火相比,火化时的 火焰要凉爽得多,时间也要短得多。两千度还是一万度,三个小时还是三个世纪——这 些对恶魔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像春天吹过的一缕暖风一样无关痛痒。然而当你努力想 从那个燃烧着硫磺的池子里坐起来的时候——当你的头撞到地狱的屋顶,再次坠落到那 个语言无法描述的炙热的,永不熄灭的烈焰中时——又有谁能再倾听你的祈祷?没有人。 你曾拥有一生的时间去祈祷,遗憾的是,你把它都挥霍掉了。 我的朋友们,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在这座漂亮的,高耸入云的高楼上,恶魔向 这个城市露出了他邪恶的面孔,并且抓走了一个人的灵魂。一个名叫卡特夫斯的人。启 示录中这样告诉我们,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恶魔会肆无忌惮地行走于人间。他已经来 了。那个死在长岛的人,和死在这里的人:他们只是个开始。我们已经收到了上帝的预 兆,我们必须行动起来。现在就开始行动。现在还不算太晚。埋在地底或是装进骨灰盒 里;被蠕虫蚕食或是被烈焰焚烧——你们所有人都应该明白,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当 你的灵魂赤裸裸地接受审判时,你拿什么理由来辩解呢?我希望你们现在默默地审视你 们的内心世界;默默地评判自我。过一会儿,我们来一起祈祷。为寻求宽恕而祈祷,为 我们的余生祈祷,祈祷能在这座注定毁灭的城市中得到救赎。” 虽然哈里曼的视线从未离开巴克,但他的手却机械地从兜里掏出手机,给摄影部门 打了一个电话,小声地交代了两句。是克莱恩接的电话,他非常明白哈里曼想要的究竟 是什么。哈里曼不需要圣经狂热分子的卡通式照片,恰恰相反,他要让巴克牧师成为 《邮报》读者们尊敬的那类人:现实生活中最富理性,最有思想的那类人。 如果你亲耳听到他所说的话,你自己也会为此深信不疑。 哈里曼把手机放回到口袋里。这个巴克牧师现在还不知道,但很快就会知道——非 常快——他即将成为报纸的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