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次日是星期天,我毫无困难地说服自己休假一天。我在电视上看了一个小时左 右的美式足球季前热身赛,不过心思没放在上头,只是熟悉一下球员而已。 我每星期天都固定和我匿名戒酒协会的辅导员吉姆·费伯吃晚餐,不过他八月 出城一个月。所以埃莱娜和我去卡耐基音乐厅对面看了场电影,然后去一家新开的 泰国餐厅吃晚饭。吃完后我们觉得,还是平时常去的那家泰国餐厅比较好。 当天我很早就上了床,次日早餐后我去格林威治村。第一站是西十街的第六分 局办公室,我向一个名叫哈里斯·康利的警探自我介绍,后来我们就在布里克街转 角的一家店里喝咖啡吃丹麦面包,他把他所知道有关拜伦·利奥波德谋杀案的事情 都告诉了我。 之后我到霍雷肖街拜伦所住的那栋大厦,我曾跟那儿的门房聊过几句。拜伦被 射杀时,他正在当班,所以他才能告诉我先前那位警探不知道的一些事情。他不能 让我进去,不过他替我把管理员找来。那个管理员身材矮胖,操东欧口音,手指上 的烟渍和身上浓浓的烟味都显示他烟抽得很凶。管理员听完我的话,查看了我的证 件,然后带我到十五楼,用他的钥匙打开拜伦的房门。 那套公寓是个很大的工作室,外加一个小浴室和简单的厨房。家具很少,而且 像是从邮购目录上买来的便宜货。房里有电视机,还有书架,上头堆了书,墙上有 一张裱框的海报,是一年前霍珀①在惠特尼美术馆的特展。圆形咖啡桌上有一本精 装书,是后冷战时期的间谍惊悚小说,里头夹了张纸片标示着他读到哪里,差不多 已经看完三分之一。 ①霍珀(Edward Hopper ,1882-1967 ),美国画家。 我从电视机上的一个铜雕木座上拿起了上头的小铜象,在手上掂掂重量。管理 员在房间的另一头看着我。“你想要的话,”他说,“就藏在口袋里带走吧。” 我把那只小铜象放回木头底座。“我想它的家在这里。”我说。 “住不了太久了,所有东西都要搬走。你倒是告诉我,它现在的主人是谁呢?” 我无法回答。我告诉他,肯定会有人跟他联络的。 “住房委员会想把这里卖掉。利奥波德先生只是租房子,他当初有机会的时候 没把这里买下,所以现在房子也不是他的。如果找得到他的家人,我们会把家具和 衣服转交过去。有人出面,就可以接收这些东西。要是没有,我们就都送到救世军 ①那儿去。” ①基督教的一种传教组织,编织仿不对形式。 “我相信他们会好好利用的。” “要是有什么好东西,载货的司机会通知旧货商,让他们花几块钱偷走。我刚 刚看到你盯着那些书瞧,你要的话就拿走,带回去吧。” “不,不用了。” 我走到窗边,眺望街对面的公园。又检查了衣柜。 “警方来检查过几次了,”他说,“有个警察拿走了一些东西,虽然我没注意 是什么,不过我知道拿走了很多。” “我相信你会发现的。” “浴室药物柜里头的一些药,床头柜上头的一只手表。如果不当警察的话,他 会是个好小偷。还有个警察什么都不肯碰,就像这样走来走去。”他两臂紧抱在胸 前,“他还以为他碰了什么东西就会被抓去,会被什么鬼抓去。真是笨蛋,鬼才不 会这样抓人呢。” 拜伦·利奥波德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早晨吃了半个哈密瓜和一片烤面包。(警方 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哈密瓜皮,另外一半用保鲜膜封好放在冰箱,他用过的盘子堆在 洗水槽里。)他煮了一壶咖啡,装进一个有盖的塑料杯,然后拾起门垫上的《纽约 时报》。他把报纸挟在腋下,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拿着橡皮头拐杖,乘电梯下楼, 走过楼下大厅。 这是他通常的行程。天气太冷或下雨时,他就待在公寓里面,坐在窗前喝咖啡 看报;但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出门,坐在阳光下。 他坐着看报,身边的板凳上放着一杯咖啡。然后一名男子走向他。是个白人, 而且证人似乎一致指出,此人不老也不年轻,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他显然是 身穿浅色休闲裤,不过有个证人记得他是穿牛仔裤。上衣不是T 恤就是短袖运动衫, 证人的说辞不一。我的感觉是,其实在听到枪声之前,没有人真的注意到他。枪声 响起后,几个原先没留意的证人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枪手已经一溜烟跑掉,什 么也看不到了。 凶手跟拜伦说了些话,有几个人听到,其中一个说他喊了拜伦的名字。如果真 有那么回事,那就表示凶手不是随便乱挑人,但我谈过的第六分局警探对那个证人 不是很信任。他告诉我,那家伙是在附近街上混的,他的意识通常受到毒品控制, 眼力和听力不会比你我强。 两枪,几乎同时发射。没有人看到枪,一个证人记得他带了一个纸袋,或许吧, 果真如此的话,他就可以把枪藏在纸袋里。两枪都射进被害人的胸膛,是从五英尺 到十英尺外开枪的。凶器是点三八口径的左轮,相当有威力,不过不是那种高科技 穿甲子弹。如果拜伦当时穿着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所穿的那种防弹背心,他就可 以活着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 可是他没有,两颗子弹紧挨着,一颗在他的心脏找到,另外一颗在右边约一英 寸处。那种疼痛和震惊一定无法形容,但不会持续太久。被害人几乎当场死亡。 两枪,而且在拜伦眼中的生命光芒熄灭之前,凶手就已经拔腿跑掉了。他很幸 运,因为他可能绊倒,或者跑到转角刚好碰到警察。或者即使没碰到警察,也可能 会不小心碰到某个好好看清他脸的路人。 结果都没有,他干干净净地跑掉了。 那天下午我呼叫TJ,他在两个街区外的一家咖啡店跟我碰面。“我们以前来过 这里,”他说,“后来整修过,看起来很不错。” “来客奶酪汉堡如何?” 他想了想。“完工了。”他说。 “完工了?” “已经被我吃掉,而且吃得很饱,”他说着把盘子推到一边,“你要找我做什 么工作?” “完全用不上电脑的工作。”我说道,然后跟他说了我所知道的拜伦·利奥波 德,还有我对他的死有什么想法。 “跑腿工作开始了,”他说,“到处找人,到处打听。” “就是这么回事。” “已经开始算时间了吗?” “你开始了。”我说。 “意思是你会付钱给我,可是谁付钱给你呢?” “彼得会付钱给我,”我说,“不过我得查出保罗出了什么事。” “我看你是答不出来啦,大哥。” “我有个客户,”我说,“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 “大律师啊!他上了威尔的名单了。” “没错。” “他跟拜伦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说,然后解释惠特菲尔德的理论给他听。 “想想,威尔会去找那种穿着运动服的人下手,”他说,“你觉得合理吗?” “不怎么合理。” “我也觉得不合理,”他说,“他为什么要练习?他一直做得很好啊。” 假设拜伦·利奥波德的谋杀案是一桩街头犯罪。或许是因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 么激怒了凶手而惹来杀身之祸。或许他是一桩犯罪事件的目击者,或许他曾从他公 寓的窗口看见什么,或是在公园板凳上听到了些什么,也或许他被错认成某个曾在 毒品交易中激怒那个枪手、或者抢走他女友的人,而遭到误杀。 如果是这类的,那么有可能街上会传出这方面的消息,所以我派TJ到处去打听 这类事情,他比我有办法。 同时,我可以寻找拜伦生活中的动机。 我拿起电话打给金尼。“谈谈他吧。”我说。 “你想知道哪方面的?” “有一些事情不太合理。他住在一栋很不错的大楼里,那儿十二年前转为合作 公寓,而且他按时缴房租。他合乎购屋资格,可以用内部的便宜价格把房子买下来, 或者继续租房子。可是他没买,宁可继续付房租。” “当时他吸海洛因吸得很凶,”她说,“一般的毒虫在投资判断上眼光不会太 精明的。他曾说他真希望有机会的时候买下那户公寓,可是当时他根本买不起。” “令人意外的是,”我说,“他居然还有办法租得起。如果他是个毒虫——” “他曾有吸毒的习惯,但那不是他的生活方式,马修。他是个华尔街毒虫。” “你该不是要说他对股票市场上了瘾吧?” “不是,他对海洛因和酒上了瘾。不过他在华尔街工作。是个低阶层的工作, 在证券商那里当负责下单的职员之类的,不过他朝九晚五乖乖上班,没请太多假。 他保住了工作,按时缴房租,没有丢掉他的公寓。” “我知道有些人就把自己的住处给丢掉了。” “醉鬼通常会如此。听到海洛因这个字眼,总会令人联想到犯罪。” “噢,光是买海洛因就已经是违法交易了。” “而且是个负担沉重的习惯,大多数的毒虫凭合法的收入无法负担得起。不过 若你有份不错的工作,毒瘾又没那么重的话,你就可以撑得下去。” “我知道有些中产阶级也吸海洛因,”我说,“上个月那个女的,嫁给税务律 师的那个杂志编辑。不过当然她不用针头。” “不会在这种艾滋年代使用。拜伦如果晚几年才开始吸海洛因,他也不会用针 头的。不过即使是用鼻子吸,那也还是海洛因。吸了会很亢奋,不吸就会犯瘾。而 如果吸得太多,你就会死。那个杂志编辑之所以死掉就是因为吸过量了。” 我们谈着这件事,然后我说:“所以他这些年都一直在做同一份工作。” “一直工作到他戒酒后。后来他的公司被收购,他就失业了,但我记得不到两 个月,他就在另一家公司找到性质非常相似的工作。然后一直做到他因为健康原因 辞职为止。”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我想六个月吧,但可能更久。对,没错,因为我记得他是圣诞节假期之前就 辞职了,但他又回去参加公司的圣诞晚会。” “对戒酒的酒鬼来说可真不好受。” “他后来很沮丧,但我想不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在喝酒,虽然那也可能是原因之 一。我想是因为他了解到自己生命中的某个部分已经结束了,他再也不能回去工作 了。” “有些人认为这是得艾滋的好处之一。” “就像不必担心得皮肤癌?你说的没错。但拜伦不这么想,他喜欢有份工作。” “他银行里有钱,”我说,“接近四万元。” “是这么多吗?我知道他不必为钱发愁,他的健康保险还有效,而且他说他的 钱够撑到他离开,他是这么说的。”她沉默了片刻。“去年冬天他说过,他认为自 己还有大约一年的时间可以活动自如,可以去户外的时间是两年。除非有什么奇迹 的药发明,或者其他的奇迹。” “我知道他立了遗嘱,”我说,“简单而直接,他是用现成的格式,找了两个 邻居当证人,把所有的东西捐给几个防治艾滋病的慈善机构。” “他以前告诉过我他打算这么做。” “他结过婚吗?” “他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维持了大概一年。然后两个人就离婚了,或者是取 消婚约。我想应该是取消婚约吧。” “我想没孩子吧。” “对。” “有任何家人吗?” “一个破碎的家庭,父母亲都是酒鬼。” “所以他是遗传的。” “嗯。他父母都死了,父亲是很多年前,母亲是他戒酒后没多久。他有一个哥 哥,但已经下落不明很多年了,拜伦认为他可能已经死了。还有另外一个哥哥,也 已经过世好几年。拜伦说他是死于食道破裂,所以我猜想他一定也是个酒鬼。”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①。”我说。 ①此句出自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下一句是“不幸的家庭各 有各的不幸。” “老天。” “你认为他那四万元是哪里来的?而且如果他去年圣诞节前就没再工作过,一 开始一定更多。就算他戒酒后开始每星期存点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存这么大一 笔钱也还是很不得了。” “人寿保险。” “他是谁的受益人吗?” “不,他有个特殊的寿险方案,几年前开始有个朋友说服他投保,说是很好的 投资。” “这些年还一直在保着?” “他说这是发生在他身上最幸运的事情。如果他没钱或忘了缴保费,有一个延 期的期限,可是保险公司会自动贷款去缴。所以他戒酒之后,保险还是有效,他就 继续缴保费。” “他的受益人是谁?” “我想一开始应该是他太太,然后有几年他把他母亲列为受益人,后来她死了 之后——” “怎么样?” “抱歉,很难讲出口。当时我并不知道,但后来他让我当他的受益人。我猜反 正非填个受益人不可。” “你说你们以前很亲近。” “亲近,”她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他寿险结束领钱时,我收到了 通知。保险公司规定的,我得签一份文件。我不必同意,但他必须通知我。” “很多保险公司都有这项规定,”我说,“以防万一保险需要补缴保费,算是 离婚条款的一部分吧。” “他几乎是感到抱歉,马修。‘你恐怕不会成为富婆,金尼。我自己需要那笔 钱。’” “保额有多少?” “不是什么大财富。七万五千元?八万元?反正不到十万。我不知道他领回了 多少。” “要看投保方案的退保金是多少。” “嗯,”她说,“我也不知道。无论是多少,反正一定够他度过余生。” “我自己也不太懂这些,”我承认,“只知道基本上要看你所缴的保费是多少。 然后看你所投保的寿险方案,慢慢累积一个现金值。若是终身缴保费的方案,你缴 的保费会越来越高,累积的现金值就越多。但若是定期型方案,你缴的保费越来越 少,但累积的现金值是固定的。当然还有介于其间的其他方案。” “我不知道他保的是哪一种。” “不会是定期型,”我说,“因为定期型保险不能贷款。你刚刚说,他停缴保 费时,他的保约还是有效。” “对,他可以根据他所累积的现金值贷款缴保费。” “你说的没错。当然如果有任何大笔贷款的话,现金值也会减少。” “不过他事后还得付清,不是吗?” “不必。这个贷款的利息很低,因为基本上你是在跟自己借钱。比方说你用这 个方式跟自己借了几千元,为什么要还给自己呢?有什么动机呢?要是你拖着不还, 等到你死了,保险公司就会从保险金里头扣除,让你的受益人少领一点,可是反正 你也没法活着听到他的抱怨了。” “噢,我不知道拜伦的贷款总额是多少,”她说,“或者他有没有还钱。我对 人寿保险不是很了解。” “我也不了解。” “他也许有其他的投资,或者可能是我记错了保险数字,我对这种事情记性一 向很坏。嗯,这倒提醒了我,你刚刚说你进到他的公寓里面了是吧?有没有碰巧看 到一个小铜象呢?” 那是他们两个都戒酒后,她送给他的礼物。当时他刚戒酒,记忆不太靠得住。 他永远记不住别人的电话,或者钥匙放在哪里。但她告诉他,有了这个象,就不会 忘掉一切,这变成他们之间的一个信物。 “我想留着那只小铜象,”她说,“不值什么钱,除了我之外,对其他人也不 会有任何意义。” “这对他也一定有某种意义,”我说,“他没有什么摆设之类的,但他把这个 小铜象放在电视机上头这么重要的位置。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刚好会注意到。管理 员还劝我把它拿走。” “你拿了吗?” “没有,该死,我放回原位了。不过真可笑,因为我原来有个冲动想拿走的。 我会回去拿。” “真不好意思让你再特地跑一趟。” “我离他那栋大楼只有两个街区,”我说,“一点也不麻烦。” 最麻烦的就是要找到那个管理员。他正在七楼修一个漏水的水龙头,门房花了 好些时间才找到他,把叫他下来。这回我没在拜伦的公寓里逗留太久。第二次造访, 里头艾滋病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麝香味儿可以和那种疾病联想在 一起。稍早我检查他的衣柜时就发现了——衣服都有这个味道——但这回整个公寓 都闻得到。我拿了那个小象就走了。 四十八个小时后,我又去霍雷肖街的那间公寓拜访了两次。我敲了很多门,跟 各式各样的人谈话。如果警方没跟所有人谈过,至少也是大部分,但那些人并没有 因此不愿再跟我谈谈,不过他们的确没什么好说的。拜伦是个好邻居,大半都独来 独往,据他们所知,他在这世上没有任何敌人。我听了一大堆关于谋杀的不同理论, 大部分我都已经想过了。 星期三下午我和TJ碰面交换情报,不出所料,他的收获并不比我多。“埃莱娜 要我明天过去帮忙,”他说,“可是我告诉她,我得先问问你。” “你尽管去替她看店吧。” “我也这么想。街上打听不出什么了。” 我在第八大道上了公车往北走,到了第四十街陷在车阵中,我就下了车,步行 回家,然后去对面的办公室,刚好雷蒙·格鲁利奥打电话来。 “嘿,你这浑小子,”他说,“我想那个独具一格的‘人民的意志’已经知道 你参与这个案子了。” 多年前,我缴回警徽辞职不干,而且离开太太和两个儿子后,就在第九大道东 边第五十七街的西北旅馆租了个房间。这么些年下来,我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尊敬, 但我住的地方不是原因之一。埃莱娜现在和我住在凡登大厦,就在第五十七街靠市 中心那一头,西北旅馆的正对面。我搬去跟埃莱娜一起住后,还留着原来旅馆的房 间,自我安慰说是用来当办公室的。不过实在没怎么用到。这儿没有地方见客户, 我所收集的档案也轻易地可以装进对街的某个柜子或有架子的橱里。 “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雷蒙·格鲁利奥说,“今天稍早时候我在市中心 遇到他。事实上我发现当时我刚好没事可做,于是我就坐下来看他工作。他正在办 一个案子,相信你已经知道了。” “我这两天没跟他通过电话,”我说,“他怎么样?” “看起来没那么红,”他说,“不过就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现在我每次打 开电视都会看到他。不是在刑事法庭大楼前面把麦克风凑到他脸上,就是把他弄进 电视摄影棚。昨天晚上他上了拉里·金的现场秀,是在CNN 的纽约摄影棚连线转播 的。” “他说了些什么?” “谈刑事司法里那种敌对辩论系统的道德观点。我们能期待一个律师有多宽的 眼界,又能要求他负多少责任?他刚刚才谈得有点意思,接着就接听观众电话,所 以就像往常,一到这个时候,一切就回到最低标准,通常还挺低的。” “低得可怕。” “都是这样的,他今天早上在法庭上的表现很正常。你知道塞缪尔·约翰逊① 说过,‘若一个人知道他两星期后就会被吊死,他的心智会专注得惊人。’” ①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 ),十八世纪英国文坛巨匠, 著名的散文家、文艺批评家和辞书编撰家。 “说得好。” “可不是吗?我很意外那些赞成死刑的人没有提出这句话,来证明他们所提出 的解救全世界疾病的药方是多么有效。” “你该不会是打算跟我发表演讲吧?” “不,不过下回我可能会反对约翰逊博士的说法。我们的阿德里安好像弄了一 群很不错的贴身保镖。我猜是你安排的。” “不完全是。我给了他一些建议,又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告诉他该去找谁。” “他说他现在都穿防弹衣。” “应该是,”我说,“不过我希望他对这件事口风紧一点。如果枪手知道你穿 了防弹衣,他就会瞄准你的脑袋。” “哎,我不会告诉威尔的。当然,我们根本不知道威尔是谁,不是吗?” “如果我们知道,”我说,“他就不会成为我们的问题了。” “你知道,”他说,“我自己也可能是威尔。” “嗯。不,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怎么这么确定?” “从他的信,”我说,“用词太高雅了。” “你这浑小子。不过他的文笔的确有一套,不是吗?” “是啊。” “几乎让人盼望收到他的信。不过有件事情我并不引以为荣,你知道我看到那 封给阿德里安的公开信时,当时的反应是什么吗?” “你觉得这封公开信的对象应该是你才对。” “该死,你怎么会知道?还是我太容易被看穿了吗?” “唔,还有其他什么事会让你觉得可耻呢?” “我没说我觉得可耻,只说我并不引以为荣。” “我坚持原来的说法。” “好吧,不过你没猜错。你还记得换一个灯泡需要几个演员吗?” “我听过这个笑话,可是忘了。” “五个。一个爬上梯子,其他四个在下面说。”在上面的应该是我!‘律师也 差不多。老兄,就这件事,你可以说我是有点像是在为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而参加 试镜。全纽约最恨的人是谁?“ “沃尔特·奥马利。” “沃尔特·奥马利?老天他是哪个……哦,那个把道奇队搬离布鲁克林的混蛋。 他死掉了,不是吗?” “我倒真希望他死了” “你这浑小子就是不罢休,是吧?别管沃尔特·奥马利。谁是全纽约人最痛恨 的律师?” “如果这是个笑话,那答案就是所有的律师。” “答案你已经猜到了,是雷蒙·格鲁利奥。” “硬汉雷蒙。” “你说的没错。我有一堆最惹人厌的客户,是那种你很乐于去痛恨的人。是谁 说他从没碰过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威尔·罗杰斯吗?” “管他是谁,反正我看他碰到的人还不够多。” “而且他一定从没见过我客户名单上的人。阿拉伯恐怖分子,黑人激进分子, 精神病杀人狂。沃伦·麦迪逊,他只杀了六名纽约警官。惠特菲尔德所接过的客户 中,有谁比得上沃伦·麦迪逊?” “里奇·沃尔默,”我说,“这个是最大的。” “沃伦·麦迪逊跟里奇·沃尔默一样坏。你可以怪罪司法系统造成沃尔默被无 罪释放。至于沃伦,你就只能怪罪律师。” “真谦虚。” “别管谦虚不谦虚了。谦虚在这一行是吃不开的。老兄,你听过那句中国诅咒 吗?‘祝你找到一个谦虚的律师。’你看我们的朋友阿德里安怎么样?会不会有事?” “我不知道。” “威尔一点也不着急。这是他等得最久的一次,不是吗?我指的是从写公开信 到动手之这段时间。也许是阿德里安的防护措施做得比较好,要杀他比较难。” “也许吧。” “或者他可能厌倦了这个游戏。或者他可能在跳到公共汽车前被撞死了。” “或者他可能坐在公园板凳上,”我说,“然后很可能遭到某个人误杀。” “杀他的人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不是正在想你提过的那个朋友的朋友吗,在霍雷肖街被枪杀的 那个。” “哦,我大概因此才会联想到那个公园板凳的说法,”我承认,“不过我想我 们可以把拜伦·利奥波德排除在外。他一整天的唯一活动,就是走到对街,挑一张 板凳坐。” “所以你已经有点进展了,我的朋友。你已经排除一个人了。” “我把你也排除了。” “好极了。” “还有我自己,”我说,“因为如果我是威尔的话,我不会忘记的。还有埃莱 娜,因为如果她做了这类事的话,我相信她一定会跟我说的。” “因为你们两个有一种公开而诚实的关系。” “完全正确,”我说,“还有马蒂·麦格劳。” “你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有,”我说,“不过我也把他排除嫌疑。帕特里齐奥·萨莱诺在布朗克斯 被干掉的时候,他正在警察运动员联盟的一个晚宴上致词,而且罗斯韦尔·贝里死 在奥马哈的时候,他在纽约。” “功败垂成,”雷蒙说,“他在专栏里写的吗?我一定没看到。” “我自己查的。” “真的?” “阿德里安曾说过,马蒂想给他做个独家专访,”我说,“但他接着又说他只 想在电话里采访,而非当面采访。但我因此有了个想法。警方应该已经用各式各样 方法检查过,排除了他的嫌疑。但我想自己去查查看也没有什么损失。” “整件事对麦格劳有好处,不是吗?我可以了解他有多么希望一直维持热度, 然而不是他干的。” “恐怕不是。” “也不是你或我或埃莱娜,或那些刚接受了动脉绕道手术的人,或者你那个被 射杀的朋友,但可能是其他某个已经被射杀或刺死或跳楼的人。全世界最厉害的匿 名杀手威尔,现在很可能被某个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的人给冰冻起来。” “对你来说很讽刺。” “他可能默默无闻地死去,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谁。阿德里安可就惨了, 不是吗?” “为什么?这么一来他不就解脱了吗?” “你再想一想。” “哦。” “得你知道自己已经解脱了,那才算数啊,”他说,“你要坚持多久才会取消 那些保镖措施?还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真正放松?” 我想着惠特菲尔德,晚餐后打了个电话给他,在他的应答机里面留了话。没什 么急事,我说,而显然他也听进去了,因为我没再接到他的回电。 不过我在夜间新闻上看到了他。整件事没有什么进展,不过媒体照样逼他发表 看法。同时威尔的名字也还是照样登在《邮报》的头版上。 次日晚上他又上了电视新闻,但这回有个报导。他的案子原本在一个星期到十 天之内就要开庭由陪审团审理,但忽然就因为他的当事人同意以较轻的罪名认罪而 解决了。 我去圣保罗教堂参加匿名戒酒聚会。我依然随身带着那个小象,结果碰到金尼, 便交给了她。我本来打算中场休息时离开,可是决定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留下来 拖到结束。到家时想必是十点半左右,电话响起时,我正在倒咖啡。 “马修·斯卡德,”对方说,“我是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 “真高兴你打来,”我说,“两三个钟头前,我刚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你。” “哪个台?” “不知道,我是两三个频道换来换去。” “逛频道,嗯?很普遍的室内运动。哦,我想如果进入陪审团程序的话,我们 会赢这个官司的,可是我不能劝我的当事人赌赌看。基本上他应该是不会坐牢,可 要是陪审团最后不这么想,那不就糟糕了吗?” “这种事不是不可能。” “是啊。你永远不知道陪审团会怎么判。你可能以为你知道,可是永远无法确 定。我以前原以为他们会判里奇·沃尔默有罪的。” “怎么会?判决说明书中规定不能这样的。” “没错,但他不再缺乏无罪开释的条件了。他们想让他坐牢,而总会有陪审团 会做他们想做的事情。” “判有罪不会成立的。” “哦,是啊。扬西法官可以轻易驳回判决。如果他不驳回,我会在上诉的时候 推翻的。” “所以不管他们怎么做,里奇都会重获自由。” “嗯,不见得马上。不过我当初所料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你想听详情吗?” “为什么不?” “我以为扬西法官明知上诉庭会改判,所以会让有罪判决成立。这样他就不会 成为把里奇放回大街上的那个人。而且我以为里奇会去坐牢,碰到某个有公德心的 神经病在他上诉改判之前就杀掉他。就像在威斯康辛那个家伙一样。嗯,其实后来 事情的发展差不了多少,不是吗?只不过真的杀掉里奇的家伙不是囚犯,而且凶手 自己也是个连续杀人凶手。” “你还撑得下去吗,阿德里安?” “嗯,我没事,”他说,“知道明天不必出庭,我压力小多了。同时你会有那 种一件事情结束时所产生的悲喜交集的感觉——无论是一个官司、一场恋爱,或甚 至是一桩失败的婚姻。你或许会高兴终于结束了,但同时你又会有一丝遗憾。”他 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他说:“唉,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对吧?只要一走下坡,往 往就是结束的开始,通常都是这样的。” “你好像有点忧伤。” “是吗?我想我只是累垮了。这个官司让我撑了下去,现在一结束,我觉得自 己好像是个被剪断线的傀儡似的。” “你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希望你是对的。我一直迷信这个官司让威尔没有进一步动作,只要我照常的 工作,他就不能取我性命。现在忽然之间,我对整个情势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预 感。” “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你之前不准自己朝这个方向想。” “或许吧。也或许我睡个好觉起来会好过一些。该死,我知道如果喝一杯的话, 我会好过一些。” “大部分人都会,”我说,“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会发明了酿酒和卖酒。” “嗯,我打算打开瓶盖,让精灵出来。这是我今天的第一杯,如果你在场,我 可以给你倒杯汽水。” “我等会儿自己在家喝一杯,”我说,“而且我会边喝边想着你。” “喝可口可乐吧。让这杯成为真正的欢庆时刻。” “我会的。” 我们沉寂了片刻,然后他说:“真希望多了解你一些。” “哦?” “我希望有更多时间。这些话你听过就忘掉,好吗?我已经累得没法思考了。 也许我会放弃喝这杯酒直接上床睡觉。” 但他没有放弃喝那杯酒。 反之,他走到前面的房间,那儿有一名保镖。“我要喝一杯,”他宣布,“我 想我大概没法说服你陪我一起喝。” “惠特菲尔德先生,我有职责在身。” “我不会说出去的,”惠特菲尔德说,“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的威尔先生闯进 那道门,我希望你头脑清醒,所以我不应该倒酒给你。喝杯汽水如何?或者来杯咖 啡?” “我已经在厨房里煮了一壶。你去睡觉后,我会喝些咖啡。别替我张罗了,惠 特菲尔德先生,我很好。” 惠特菲尔德从吧台上拿了一个玻璃杯,走进厨房加冰块,然后又回到客厅,打 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他注满杯子,然后把酒瓶盖上。 “你名叫凯文,”他对那个保镖说,“我一定听过你的姓,可是好像记不得了。” “凯文·达尔格伦。” “现在我想起来了。凯文,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这个工作不错。” “你不会觉得无聊?” “我不怕无聊,先生。有事情的话,我早有准备;没事情发生的话,我也乐得 轻松。” “很健康的态度,”惠特菲尔德告诉他,“你大概不会介意替托尼·富里罗发 动汽车。” “什么?” “没什么。我应该喝掉这杯,不是吗?我倒了酒,就该喝掉。应该这样的,不 是吗?” “看你的意思,惠特菲尔德先生。” “看我的意思,”惠特菲尔德说,“你说得完全正确。” 他举起杯子,无言地做了个干杯的姿势,然后喝了一大口。达尔格伦眼光看向 书橱,他喜欢看书,这个公寓里有很多书可以看。这工作没那么累,拿着一本好书 坐在舒服的椅子上八小时,想喝咖啡就自己倒。做这种休闲活动还有钱拿,实在不 错。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到他正在保护的人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似乎被勒 住了脖子。他回过头去,看到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抓着自己的胸,往前倒在地板 上。 “那就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凯文·达尔格伦说。他个子高高的,肩膀 宽阔,大约三十出头,大脑袋,淡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淡褐色的眼珠在眼镜后头 警戒地闪烁着。乍看之下很聪明又有心机的样子,似乎也会是个思虑周密的刺客。 “我是最后一个跟他谈过话的人,”我说,“当然除了你之外。” “没错。” “他很累,我想因此使他变得悲观。但或许他是有预感,或者只是有种感觉, 觉得自己将到达生命的终点。” “他请我喝一杯。我根本不考虑。上班时喝,而且是当保镖的班喝?我要是干 了这种事情,他们会像块烫手山芋似的把我甩掉,而且马上就甩。我根本一点也没 有受到诱惑,但现在我可以想象如果我答应喝一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会 碰杯,然后喝下去,然后,砰!我们一起倒在地板上。或者也许我会先喝那杯酒, 因为他拖了很久才喝。那么死的就是我,而现在坐在这里跟你谈的就会是他了。” “可是结果不是这样。” “是啊。” “你遇到他并进入公寓时……” “你要我把整个过程告诉你?没问题。我的班是从晚上十点开始,我去公园大 道那儿报到,遇到塞缪尔·梅特尼克,他和我一起值十点的班。我们在楼下大厅等 着,前面一班的两个家伙带着惠特菲尔德先生坐加长型轿车回家,然后在十点十分 把惠特菲尔德先生交给我们。塞缪尔·梅特尼克和我跟着惠特菲尔德先生上楼,执 行一般的保安程序,比方进出电梯之类。” “是谁打开公寓的门?” “我,而且我先进去。有个笛音响起,表示防盗警铃设定了,所以我走到设定 键盘那儿输入密码。然后我检查了所有房间,确定公寓里面是空的,之后走到前面 房间,让塞缪尔下楼,接着锁了门并确认锁紧了。然后惠特菲尔德去他房间里的浴 室,之后又回卧室,我猜是在打电话,然后就回到前面房间,其他的你已经知道了。” “你之前去过那栋公寓吗?” “是的,先生,值过几次夜班。从十点开始。” “你进去时,没注意到什么东西弄乱了吗?” “没有被侵入的迹象。如果有的话,我会二话不说抓着惠特菲尔德先生离开那 个鬼地方。至于有什么东西被弄乱,我只能说我觉得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正常,跟 前几夜一样。不过我次日早上六点就交班了,所以值六点到下午两点那一班的同事 才是最后一个离开那地方的人。我实在看不出他和惠特菲尔德先生离开那里去法庭 之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被移动过。” “不过房里有没有什么情况能让惠特菲尔德表示奇怪的?” “你是指像‘怎么会有这个瓶子?’之类的吧,没有,没有这类的事情。不过 老实跟你说,我不确定他会注意到这些。你知道他的心情不太好。” “嗯。” “他好像心不在焉,不知道这个词儿用得对不对。好像有点恍惚,就在他喝酒 前——”他弹了一下手指,“我知道我想到什么了。” “是什么,凯文?” “是一部我看过的电影里面的一场戏,不过别问我电影的名字,我不记得了。 那场戏是讲一个酒鬼,已经戒酒——不知道,好几个月或好几年吧,总之很久了。 他倒了一杯酒,看着,然后喝下去。” “惠特菲尔德就是那样看着自己的酒。” “差不多。”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会喝杯苏格兰威士忌,不是吗?” “我想是吧。我不是每天都在那儿看着他喝。有时候我去值班时,他已经到家 了,所以我只是去交班而已,也没跟惠特菲尔德先生碰面。还有几次我去之前他已 经喝过了。说到酒鬼,我要说他完全不是。我从没看过他一夜喝超过一杯。” “我跟他通电话的时候,”我说,“他说他打算喝那天的第一杯酒。” “我想他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早些时候我没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可以证明他 的呼吸里面没有酒味儿。” “如果他喝了,你会注意到吗?” “我想会的。乘电梯时我就站在他旁边,而且我的嗅觉很不错。我可以告诉你 他晚餐吃的是意大利菜。而且我一整天都没有喝过酒,如果你自己没喝,就会对别 人身上的酒味特别敏感。” “没错。” “香烟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以前抽烟,那几年我从没闻到过别人身上的烟味, 不管是我自己或其他人。四年前我戒了烟,现在我可以闻到飞机另一头一个老烟枪 身上的烟味。当然这么讲是有点夸张,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 “所以我猜那是他那夜的第一杯酒。天啊!” “怎么了,凯文?”“ “哦,这件事不好笑,但我刚刚才想到。至少可以确定,那是他最后一杯酒。” 我不必苛求凯文·达尔格伦有关他嗅觉的说法。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倒在地 板上没多久之后,他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嗅觉无误。一开始,他以为惠特菲尔德是 心脏病发,他的立即反应就按照所受过的训练,开始实施心肺复苏术。 在急救的过程中,他当然嗅到了惠特菲尔德身上的酒味。可是还有另外一种味 道,是杏仁味,虽然达尔格伦之前从没闻过这种带杏仁的味道,不过这种气味的描 述让他很熟悉,他可以猜出那是什么。他从惠特菲尔德倒下的地方拿起空杯子,注 意到上头也有同样的气味。于是他停止急救。打电话给有毒物品管制署,虽然直觉 告诉他,打了也没有用。接电话的那位女士所告诉他的也差不多,说她最好的建议 就是让被害人回复呼吸和心跳。他又打电话给911 ,然后在无计可施之下,又去做 心肺复苏术。警方赶到时,他还在继续做。 此时刚过十一点,纽约第一频道已经以新闻快报播出这个消息,比第七频道的 完整五分钟新闻还快。不过反正当时我没开电视,埃莱娜和我是大约一点十五分睡 觉的,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我的一个住在几英里外的客户已经因为吃了致命的氰化物 而死亡。 有时候埃莱娜一起床会看《早安美国》或《今天》节目,不过她也可能听收音 机里面的古典音乐,第二天早上我去厨房看见她时,我们都猜收音机里面播的是莫 扎特。结果那是海顿,不过答案揭晓时,她已经离开家去健身房了。我关掉了收音 机,如果我没关,就会听到整点新闻,惠特菲尔德的消息会是第一或第二条。我喝 了两杯咖啡,把埃莱娜吃剩的半个犹太圈饼吃掉,然后出去买报纸。 我离开公寓时,电话正好响起。可是我正开了门踏出去,便一路往外走,让电 话应答机去接。如果我自己接电话,我就会从威利·唐那儿听到惠特菲尔德的死讯, 可是我没这么做,而是走向报亭,那儿有一排《纽约新闻》和一叠《邮报》并排放 在倒置的塑料牛奶箱上。《新闻报》上大喊:“惠特菲尔德律师死亡!”而右边的 《邮报》则向我们解释这桩凶案:“威尔杀了第五个人!” 我买了两份报纸回家,听了威利的留言然后给他回电。“他妈的这怎么回事,” 他说,“保镖工作是这一行里头最容易的,只要让客户活着就行了。只要他还有脉 搏,你的工作就不算出错。马修,你知道我们替惠特菲尔德所做的安排是相当不错 的,而且安排的人也是好手。结果那个他妈的苏格兰威士忌瓶子里居然有氰化物, 搞得我们现在看起来像一坨烂屎。” “那是氰化物?我看到报上只说是毒药。” “是氰化物,我的人是从气味辨认出的,还马上打电话给有毒物品管制署。真 可惜他没在惠特菲尔德喝下肚前先闻一闻。” “真可惜惠特菲尔德自己也没闻一闻那个杯子。” “是啊,他只是把杯子里的东西喝光,然后那杯东西就泼得他一屁股,其实是 泼在他脸上。他往前倒。达尔格伦还把他翻正,好做人工呼吸。” “达尔格伦是你那边值班的人?” “我安排了两个人,他是待在楼上陪惠特菲尔德的那个,另外一个在楼下大厅。 如果我让他们两个都待在楼上……可是不行,他们会怎样?坐在那儿玩一整夜的扑 克牌?我原先的安排是对的。” “只不过客户死了。” “是啊,没错。手术很成功,病人却死了。你看威士忌里面的毒药是怎么回事? 那个公寓很安全,早上出门时检查过,是空的,而且防盗铃也设定了。我的人发誓 他设定了,就是昨天早上接惠特菲尔德出门的那个,而且我知道他的确设定了,因 为达尔格伦发誓说他昨天晚上开门时,防盗铃还设定着。所以无论任何在昨天早上 八九点和晚上十点之间进去的人,都得通过两道锁,一道是美迪科锁,一道是西格 尔锁①。而且还得通过一个全新的波赛顿警铃。老天,怎么办到的?” ①美迪科和西格尔都是世界著名品牌的锁。 “警铃是新的?” “我自己订购的。门上装的美迪科锁也是新的,我们接到这个工作时,我就装 了警铃。” “谁有钥匙?” “惠特菲尔德自己当然有,但不是因为他需要钥匙。因为不管进出,他都绝不 会是第一个通过那道门的人。另外还有两套钥匙,两个值班的人各有一套,下班时 就交给来接班的人。” “那大楼的职员呢?” “他们有西格尔锁的钥匙,那是当然的。不过我们没有给他们新锁的钥匙。” “他应该有个清洁女工吧。” “对。他一搬进来,每星期二下午都是同一个清洁女工进来打扫。她没有美迪 科锁的钥匙,也不知道防盗警铃的四位数密码,但这样不是因为我认为威尔很可能 是个来自绿角区①的波兰裔老太太。她没有钥匙是因为不需要的人就不会有钥匙。 每星期二下午我们会有个人在那儿等她,让她进去,守在那儿直到她做完工作为止。 她在那边吸地板、熨衣服、跪下来用手擦洗浴缸的时候,我们的人就坐在那儿看杂 志,而且你知道,他的时薪是她的三四倍。有人告诉过你人生是公平的吗?” ①Greenpoint,纽约布鲁克林最北端的一个居民区。 “我会记住的。” “你提问之前,先让我回答一两个问题,因为这些问题警察已经问过,我也已 经回答过。那个防盗警铃不单是装在门上而已,窗户也装了。这样也许太过度了, 因为那儿并没有火灾逃生口,难道我们还以为威尔会进行人类飞行动作,用几条绑 在一起的床单从屋顶上吊下来?” “那算飞吗?” “你懂我的意思。我整夜都在跟一堆警察讲话,而且没跟记者谈过,所以不要 指望我讲话像莎士比亚。我是这么想,在窗户上加装防盗系统也花不了多少,所以 何必省这点小钱呢?除此之外,如果这家伙可以干掉帕特里齐奥·萨莱诺,又在奥 马哈干掉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家伙,谁敢说他不能爬上砖墙?” “那送货门呢?” “你是指整栋大楼还是那套公寓?当然那栋大楼有送货门,而且有专用的送货 电梯。惠特菲尔德住的那套公寓也有送货门。可是我们一接这个案子后,就再也没 有人从那个门进出了。我接这个案子后首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扔掉那个门闩,把 门永远封死,因为一个地方若是有两个进出口,那从保安的角度来看,你就等于制 造了让自己头痛的危机。早晚会有人忘了锁送货门,这就表示清洁工塞尔诺威茨太 太每次都得绕远路把垃圾送到滑槽口,不过她好像并不介意。” 我们又聊了些那户公寓的安全设施,锁和警铃系统之类,然后我们回头谈氰化 物。我说:“是放在他的威士忌里,这点确定吗?” “他喝了那杯酒,然后倒在地板上,所以除了放在酒里还有什么可能?除非那 时刚好有人用弹丸枪射中他。” “不,可是——” “如果他喝的是龙舌兰酒,”他说,“而且是照惯例配盐巴和柠檬,就是喝一 口酒后,舔一口盐巴、吸一口柠檬,那我们就会检查,看看柠檬或盐是不是被下了 毒。可是现在没人这样喝龙舌兰酒了,至少我认识的人都不这么喝。而且反正他喝 的是苏格兰威士忌,所以除了在威士忌里头下毒,还有其他办法吗?” “我去过他那里,”我说,“就是他收到威尔公开信的那天晚上。” “然后呢?” “他那天晚上也喝了一杯酒,”我说,“用了一个玻璃杯,而且如果我没记错 的话,他还加了冰块。” “哎呀,天哪!”他说,“抱歉,马修。我熬了一整夜,但却是很糟糕的一夜。 毒药可能在杯子上或冰块里吗?我不知道,或许吧。我相信警方会对瓶子里的酒进 行化验,说不定已经化验过了。达尔格伦从那家伙的呼吸里闻到氰化物的味道,而 且我想他说过他是从玻璃杯里闻到的,说不定在冰块里。他有没有闻到瓶子里剩酒 的味道?我想没有。酒放在吧台上,而他和惠特菲尔德在地板上,努力让他恢复呼 吸。他妈的妙计,妙极了。” “可怜的混蛋。” “谁?惠特菲尔德还是达尔格伦?我得说两者皆是。你知道,我本来还担心餐 厅里的食物,你还记得在盐里下毒的那个案子吗?” “我一定是看漏了。” “不是本地的新闻,我想是发生在迈阿密。一个黑帮的生意人在他最喜欢的餐 厅吃晚饭,忽然之间他就脸朝下倒在他的意大利式小牛排里。看起来像是心脏病发, 而如果他是一般老百姓,也就这么处理了,但这个人是一桩案子的侦查对象,所以 警方当然就做了检查,然后确认他是死于氰化物中毒,也在他盘子里剩下的食物中 发现了氰化物,而且有监视录影带,因为那个死掉的混蛋常去那家餐厅,而且总坐 在老位子,于是不知道联邦调查局还是当地的警察——管他是谁——就设了监视的 录影机。录影带里显示有个家伙来到这张桌子来换掉盐罐子,可是警方无法完全确 定,反正盐罐子里也没发现任何氰化物,因为显然后来有人又换掉了。所以警方也 无法把这家伙定罪,但至少知道是谁干的、怎么干的。”他叹了口气,“惠特菲尔 德从没单独坐下来吃饭,他身边一定会跟着一两个我的人,主要就是要确定没人换 掉他的盐罐子。好像将军,不是吗?总是准备好要打最后一仗。但在此同时,有人 跑进他家,在他的威士忌里面下毒。” 我们在电话里谈了很久,他预先猜到我大部分的问题,不过我也想了些其他的, 他都回答了。我看不出他为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设计的保安措施有任何漏洞。虽 然没安排一个人二十四小时看着他的公寓,但我看不出还能有什么能更完备了。 然而某人就是有办法拿到足够的氰化物,并放进惠特菲尔德的酒里毒死他。 我跟凯文·达尔格伦谈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此时我自己也已经被两个专案 小组的警探讯问过。他们花了将近两个小时问清我所能告诉他们的一切,有关我如 何认识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从我替他做过的工作,一直到他成为威尔公开信的 目标之后我和他之间的接触。 他们挖出的我所知道的东西,其实不多,我从他们那儿所得知的倒还多一些。 我没问很多问题,而我提出的仅有的几个问题也大都没得到回答。不过我倒是得知 瓶子里残余的苏格兰威士忌里面发现了氰化物,不过稍后我打开电视也照样可以知 道这一点。 我被那两个警探问得筋疲力尽,不过和达尔格伦的遭遇还是不能比。当然,他 整夜没睡,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回答问题,就是等着警方为进一步讯问而准备。我见 到他之前,他设法睡了两个小时,他似乎非常戒备,而且看得出他的压力非常大。 可以想见,他是嫌疑犯之一,其他几个因为保镖职务而得以进入惠特菲尔德公 寓的人也是。每个人都受到一番深入的背景调查和彻底的讯问,而且每个人都自愿 接受测谎。(警方认为那是自愿。但如果他们想保住可靠侦探社的差事,那就非接 受测谎不可。) 惠特菲尔德的清洁工索菲娅·塞尔诺威茨太太也接受了讯问,不过没有给她做 测谎。警方跟她谈,主要不是因为有人认为她可能是威尔,而是为了排除任何人在 她打扫时曾去过那个公寓的可能性。她星期二下午在公寓里,而惠特菲尔德是在星 期四夜里吞下有毒的苏格兰威士忌。没有人能够完全确定地作证说,惠特菲尔德星 期二或星期三夜里也曾从那个瓶子里倒酒出来喝,所以氰化物有可能是她在的时候 被放进去的。 她告诉警方,除了那个让她进去和出来的保镖之外,她打扫公寓的时候没看见 任何人。而她打扫的时候,那个保镖就一直坐在电视前看谈话秀节目。她不记得看 到他接近过放那瓶酒的地方,不过她也不能确定自己在其他房间打扫时,保镖是不 是在做些其他什么事。至于她自己,她曾接近吧台,甚至可能因为要掸那个酒瓶上 的灰尘而碰过那个瓶子。她掸灰尘的时候,有可能倒一点这瓶或任何一瓶的酒来尝 吗?这个问题激怒了她,警方花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安抚下来,继续接受讯问。 那个酒瓶上唯一的指纹是惠特菲尔德的。表示凶手把氰化物放进去后曾擦过瓶 子,不过这点也预料得到。同时也表示酒被下毒之后,除了惠特菲尔德之外没人碰 过,但大家也都知道,那瓶酒放在屋子里,除了惠特菲尔德之外,从来就没有人碰 过。 那瓶酒是在威尔寄出那封恐吓要对付惠特菲尔德的信给麦格劳之前两个星期送 来的。列克星顿大道的一家酒商把惠特菲尔德订的这批货送来,除了这瓶酒之外, 还有两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葛连·法郭尔牌纯麦苏格兰威士忌,一夸脱的芬兰地亚 牌伏特加,还有一品脱的朗里柯牌朗姆酒。朗姆酒和伏特加都没打开,当惠特菲尔 德喝下致命的那一杯时,已经喝掉了一又三分之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你不喝酒,”他曾告诉我,“我也不喝。”一口气叫两瓶放在家里,完全够 格当一个喝酒的人了,但他最多也只是浅酌一口而已。五分之一加仑有二十六盎司, 或者如果你每回倒大约一盎司半的苏格兰威士忌,再加两个冰块,就是十八杯了。 喝光的那瓶有十八杯,第二瓶则喝了六杯左右——我想这么算应该没错。有时候他 回家前已经喝过了,有时候他则根本一点都不喝。 那天晚上埃莱娜和我走到阿姆斯特朗酒吧吃晚餐。她点了大号的沙拉,我点了 一大碗辣酱,拌着一大堆切碎当配菜的甜椒吃。菜辣得可以让人起疹子,不过对我 没什么影响,我一向不太注意食物的味道。 她聊了些白天店里的事情,还有TJ过去跟她闲扯。我也谈了自己的一天。然后 我们两个沉默了下来。店里放着的古典音乐,在周围的交谈声中几乎听不见。侍者 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再来些毕雷矿泉水①,我说不要,不过请他有空给我端一杯黑咖 啡过来。埃莱娜说她要草药茶。“哪一种都行,”她说,“给我点惊喜吧。” ①法国南部产的一种冒泡的矿泉水。 他端了一杯“红色活力”给她。“好个惊喜。”她说。 我喝着咖啡,脸上一定有什么异样,因为埃莱娜双眉一扬。 “有一刹那,”我说,“我尝到咖啡里的酒味。” “可是其实没有。” “对,咖啡很好,不过就是纯咖啡而已。”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感官记忆吧。” “我想也是。” 这次来阿姆斯特朗酒吧,可以说是纯粹路过。几年前,酒馆主人吉米原来的房 租还没到期,也未往西迁移好几个街区之前,阿姆斯特朗酒吧位于第九大道,就在 我所住旅馆的街角,那儿几乎成了我个人生活空间的延伸。我在那儿社交,在那儿 品尝孤独,也在那儿见客户。我在那儿总是保持喝酒的状态,有时候不只是保持状 态而已,而是在吧台后头或自己那张桌子前喝得烂醉。我通常喝波本威士忌,不是 喝纯酒就是掺在咖啡里。当时对我来说,咖啡和酒两种味道似乎相辅相成,甚至咖 啡因和酒精都可以互相平衡,一个让你保持清醒,而另一个则抚平你敏锐的意识。 我知道抽烟的人戒烟后,就必须暂时戒咖啡,因为两者几乎是连在一起的。我 戒酒有自己的种种问题,但喝咖啡不包括在内,我照样可以高高兴兴的喝咖啡,而 且到了大部分同辈的人都觉得应该改喝低咖啡因咖啡的时候,我显然也不必有罪恶 感。我喜欢咖啡这玩意儿,尤其是好咖啡,比方埃莱娜自己在家里弄的(虽然她自 己很少喝),或这阵子在全纽约各角落冒出来的那种西雅图式咖啡店里面的。阿姆 斯特朗酒吧里的咖啡一向不错,又浓又香,这会儿我喝了一口,品尝着,想不透自 己刚刚为什么觉得有波本味。 “你也无能为力,”埃莱娜说,“不是吗?” “的确。” “你劝过他出国的。” “我应该再坚决一点的,”我说,“不过我想他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我也不 能怪他。他有自己的人生。而且他也做了所有可能的防范措施了。” “可靠侦探社做得好吗?” “即使是后见之明,”我说,“我也找不出他们有任何错。我想他们原先可以 派个人二十四小时守着他的公寓,不论惠特菲尔德在不在家。但即使出事之后,我 也不敢说他们该这么做。至于我这部分,没有,我也找不出自己可以多做些什么, 让结局有所不同。如果我有某种洞察力,知道威尔是谁,那就太好了,可是事情不 是如此。这件事情我就跟纽约其他八百万人,包括被分派去查这个案子的不知道多 少个警察一样,摸不着头绪。” “可是有什么困扰着你。” “威尔就在那里,”我说,“一个个地杀了人,又全身而退。我猜困扰我的是 这个,尤其是他现在干掉了一个我认识的人。我本来是打算说‘一个朋友’的,只 是这样不太精确。不过上回我跟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谈的时候,觉得他总有一天 会成为我的朋友,只要他活得够久。”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喝光剩下的咖啡,抓住侍者的视线,朝着我的空杯子指了指。侍者替我补满 咖啡时,我思索着埃莱娜的问题,然后说:“他的葬礼只有家人参加,不对外举行。 他的死这么轰动,不这样做的话会有很多人跑来。据我所知,下个月会有个公开追 悼仪式,我大概会去。” “然后呢?” “然后我大概会点根蜡烛为他祈祷,”我说。 “反正也不会有坏处。”她说,故意学着布鲁克林的腔调。这是一个老笑话里 的腔调,我想我笑了,她隔着桌子也回了我一个笑容。 “那些钱让你困扰吗?” “什么钱?” “他不是给了你一张支票吗?” “两千元。”我说。 “而且可靠侦探社那边没给你介绍费吗?” “死掉的客户不必付钱。” “什么?” “那是保镖这一行的一个基本原则,”我说,“有人拿来作为一本谈这个话题 的书的书名。威利只拿了一笔小额的聘约金,不过还不够他付给那些保镖人员的时 薪。法律上他当然有资格开账单,但他已经告诉过我,他打算自己支付这笔开销。 既然他已经赔钱了,我也不会去拿他的介绍费。” “而且你很乐意不拿,对不对?” “哦,我不知道。如果他赚了钱,我拿介绍费会拿得安心一点。另外如果惠特 菲尔德付给我的那两千元让我感到困扰,我反正退回去就是了。” “或者想办法去赚它。” “用追逐威尔去赚,”我说,“或者追逐枪杀了拜伦·利奥波德的那个人。” “在霍雷肖街。” 我点点头。“惠特菲尔德建议说两件事可能有关,说也许威尔是无意间挑中拜 伦,多多少少是为了练习杀人。” “有可能吗?” “应该有可能吧。不过也有可能拜伦是被外星人或其他类似的人给射杀的。这 是惠特菲尔德说服我拿钱的方式,同时让我随心所欲去调查这个案子。对我来说, 这样一来,同时进行两个案子要合理些。只不过两个案子我都没查出什么来,不是 吗?” “没错。这就是让你尝到酒味的原因,因为你没有查出什么来。” 我想了想。啜了几口咖啡,把杯子放在碟子上。“对,”我说,“的确如此。” 出了餐厅,我们等着绿灯时,我挽住她的手。我看着隔着街斜对面的那栋大楼, 目光不自觉地搜寻着二十九楼的一扇窗户。埃莱娜也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或者只 不过是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就说,“你知道格林威治村那个枪击事件让我想起什 么吗?格伦·霍尔茨曼。” 他曾住在那栋公寓的二十九楼。他死后,他的遗孀莉萨继续住那儿。她曾雇用 我,我替她把案子查完之后,偶尔会回到她的公寓里,跟她上床。 埃莱娜和我结婚时,我们去欧洲度蜜月。在巴黎时,我们一起躺在饭店的床上, 她说婚后什么都不必改变,我们可以继续当原来的自己、过着原来的生活,我们手 上的戒指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她说这些话时,有着明显的弦外之音。我知道有第三者,她似乎在说,可是我 不在乎。 “格伦·霍尔茨曼,”我说,“意外被杀死的那个。” “除非弗洛伊德的理论没错,一切都是潜意识作祟,否则根本没有所谓的意外。” “我调查拜伦的生活时,也曾想到霍尔茨曼。拜伦也可能是被误杀的。” “被故意杀死就已经够糟糕的了。” “嗯,有人曾听到凶手喊拜伦的名字。” “所以凶手认识他。” “如果那个证人没搞错的话。” 我们走路回家,没再多说什么。回到公寓里,我一手放在她肩上,将她的身子 转过来,我们彼此拥抱、亲吻着,然后我一手放在她的臀部,将她拥紧。 不必改变什么,她曾在巴黎告诉我,但慢慢的,事情当然会有变化。多年来埃 莱娜和我之间分享了许多事情。我们初识时,我是个已婚的警察,而她是个甜蜜的 年轻应召女郎。我们曾经在一起,然后又多年没联络,直到往事又将我们两个拉到 一起。没多久她停止接客,又没多久我们找了一套公寓住在一起,再没多久我们就 结婚了。 这么多年以后,我们之间的热情自然不像初识时去她海龟湾的公寓造访那般。 那时我们对彼此的欲望又疯狂又急切,而且无法抵挡。现在一切都随着时间和习惯 而有了调整。我们之间的爱,从一开始到现在,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 我们相伴的那种喜悦也更胜以往。而我们的热情,就算不再那么狂暴,却也比以往 更加浓烈。 我们又吻了对方,这次吻得很深。我们移到床上,褪下衣服。 “我爱你,”我说,也或许是她说的。没多久,我们就陷入迷乱状态。 “你知道,”她说,“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下去,我想我们会达到某种熟悉的程 度。” “不可能。” “你是我的老熊,我爱你。你打算要睡了,对不对?除非我在黑暗中发光让你 保持清醒。我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发光似的。为什么性爱会让女人清醒,却让男人犯 困?这是上帝无意间犯的错,还是物种存活的某种机制?” 我脑中翻来覆去想着这个问题,试图找出一个答案,此时我的脸颊感觉到她的 呼吸,她的嘴唇轻轻摩擦着我的。 “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