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接下来的几天新闻媒体热闹非凡。马蒂·麦格劳在报上刊登了威尔刚写来的信, 外加头版上的《威尔—回—来—了!》的大标题,各路记者跑遍全市,访问被他列 为目标的三个受害者,他们三个人好像都觉得此事比较像个侮辱,而非威胁。 彼得·塔利选择不把威尔当成个人的敌人,而是全工会的敌人。他发表一份声 明,说那位匿名作者的出现,正是市长与州长再度镇压工会的例证。他的声明中带 有老式左派修辞的铿锵韵律。你几乎可以听到合音天使在后面和谐地唱着《清洁女 工大团结》和《保障矿工生命》,歌声将不满的火焰煽动得更加炽烈。 马文·罗梅法官则把威尔的抨击视为对市民选择自由与控告之权利的攻击。我 看到他出现在电视新闻里,他把威尔跟检察官、警方联系在一起,说他们想终止权 利法案,以便速审乱决,把“通常都很穷,而且往往是黑人”的被告送进监狱。他 向新闻界保证,威尔的威胁不会逼他放弃原则,就如同过去多年来他饱受检察官、 警方,还有这两者在新闻界的跟班的诋毁,也绝不能让他妥协。他会继续正义执法, 同时不失慈悲。 里吉斯·基尔伯恩把这整件事变成一个言论自由的问题,哀叹这座城市让评论 家无法自由表达自己的观点。他继续表示,最糟的限制不是来自政府检查制度或报 纸编辑政策,而是来自“种种与人为善的想法”,友谊、怜悯,以及要求公平的感 觉,似乎扮演了最恶劣的犯罪者,促使人们做出较仁慈、温和的评论,而非被评者 真正应得的评价。“如果我敢于承受痛苦,摧毁我珍惜的人际关系,毁掉或许是前 途大好的事业,只为了更高的真理,那么区区的肉体威胁有可能使我让步吗?没错, 不能,也不会。” 他们三个人都勇敢地接受挑战,但不表示他们愿意轻易让威尔得手。彼得·塔 利拒绝了警方的保护,但从工会中选出几名杀气腾腾的壮汉,全副武装当他的贴身 保镖。罗梅法官接受了纽约市警局所提供的保护,另外夜里还雇了几名保安公司的 保镖。(此举引起大家的好奇,一名《邮报》的记者引述某未署名的消息来源说: “如果威尔真想杀掉他的话,除非他自己就是警察。”)里吉斯·基尔伯恩也接受 了警方的保护,而且每逢出席首演戏预演仪式,他身边的同伴都不是他所喜爱那种 眼睛亮亮嘴唇翘翘的年轻女郎,而是一个站在右后侧的高大便衣警察,一脸无聊呆 滞的神情。 威尔的信把目标指向三个纽约名人,这件事就足以炒作了一个星期了。可是新 闻热潮还没有机会冷却,麦格劳就在报端爆出惊人内幕,说警方侦查小组目前已经 十分确定,大家所熟知的威尔前一个被害人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自己就是威尔。 (《新闻日报》还没送出前,一个电视新闻节目抢先报道了这则新闻,但马蒂是第 一个披露所有细节的记者。) 虽然没有人知道该如何继续跟踪这条新闻,但都一致决定要尽力炒作。我原本 希望警方不要把我扯进去,他们可能也的确保守了秘密,可是这件事引起媒体太多 的关注,任何人都可能无意间走漏消息。自从接到第一个采访电话后,我们就开始 用应答机过滤所有的电话。我从后门离开大楼,这样可以避开大部分守候的记者。 可是进门还是得经过楼下大厅,那些记者们就设法困住我,有时用麦克风和摄影机, 有时用笔记本。可是我对任何记者都不予理会,只是一语不发的用肩膀挤开他们往 前走,什么也不说,连个笑容或皱眉的表情都没有。 有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我只露了一下脸,镜头外的声音指出我是曼哈 顿的私家侦探,曾受雇于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在调查前任雇主的命案时,揭开 了惠特菲尔德的身份。“了不起,”埃莱娜说,“一般人不想跟记者说话时,很容 易会露出生气或不耐烦或内疚或困窘的表情。可是你没有,看起来一副被阻拦却不 在意的表情,好像在地铁车厢里努力挤过人群,想在车门关上前赶下车似的。” 过去多年来,我也曾被聚光灯所照射,成为大众目光的焦点,可是以前打在我 身上的灯光从没像这次这么亮,也从没这么久。以前我就不在乎,这次也不会更喜 欢。幸好这事对我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几个匿名戒酒协会的人曾私下提到我最近 大有名气。“我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了,”他们可能会说,或者是“前几天晚上在 电视上看到你。”我会报以微笑或耸肩,也没人会继续追问这个话题。我在匿名戒 酒协会里面的熟人,大半都无法将那位揭发威尔身份的私家侦探斯卡德和老坐在后 排那个叫马修家伙连在一起。他们也许知道我的故事,但很少人知道我姓什么。匿 名戒酒协会就是这样。 我没被媒体追逐太久,也许是因为我自己避免火上浇油的关系。新闻界不需要 我帮忙他们指控阿德里安·惠特菲尔德,他的罪证已经一天比一天确凿。就算有任 何漏洞,警方也都能随时找到一些有力的证据补充。航空公司和饭店的职员都已经 指认了他的照片,NYNEX 电话公司的通话记录中有几个也相当可疑,其中两个是打 到上百老汇的一家住宿旅社。他通话的对象查不出来,但里奇·沃尔默曾用假名住 在那儿,而那两个电话都是在里奇遇害之前一天打的。 阿德里安是原版威尔的事实越来越清楚,威尔二号的话题却越来越模糊。一连 串的死亡都让第一个威尔具有不祥的可信度。毕竟,当一种威胁借着某人双手的鲜 血来表达之时,就具有某种无可否认的权威性。 可是当这个威胁是来自一个模仿者,而且大家又都很清楚他是模仿的,这样的 威胁能有几分可信度呢?这个问题不断在电视和报上被提起,我只能确定,警方自 己也在问这个问题。任何人都知道,那个对塔利、罗梅和基尔伯恩这个奇异的组合 发出死亡通缉令的人,从来没杀过什么,只会杀时间。事情就是这样,他能有什么 危险?而你又会如何应付呢? 总得做点事情。某个小丑打电话威胁放炸弹时,你还是得把人全都撤离某个学 校或办公大楼,甚至警方都知道那很可能是个骗局。警铃响起时,救火车还是会出 动,尽管大部分的警铃声到头来都是假的。(纽约市警局已经开始拆除大部分的街 角红色警铃箱,因为统计数字显示实际上大部分的来自那些警铃箱的报警,都是恶 作剧。可是他们得拆除箱子,不能让箱子照样立在街角,却无视那些报案的警铃。) 同时,每个人都等着看接下来会如何。那三个列在威尔名单上的人,或许等得 比其他人要焦急一些,可是连他们自己大概都发现,随着时日的消逝,没有任何不 幸的事情发生,他们已经越来越松懈了。 就像手提箱班尼,他觉得每天早上替托尼·富里罗发动车子很烦。抱怨说从来 没发生过任何事情。 有天我去参加花旗银行总部的一个中午聚会,然后花了一两个小时逛街,想提 早买圣诞礼物。我没看到什么想买的东西,最后只是觉得被圣诞节的气氛给压垮了。 这种情形每年都会发生。甚至在救世军的圣诞老人上街跟流浪汉抢着讨钱之前, 我就发现自己被过往的圣诞节鬼魂纠缠着。 我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原因大半是因为我当丈夫和父亲的种种缺点。匿名戒酒协 会里称这种仪式为“清理旧日残骸”,这是一种让你甩掉危险的方式。 这些仪式我都做过,悔过自新,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有系统地把那些鬼魂留 在我过去的历史中。我不像某些人那么急,但慢慢的、一直持续在努力。我跟我的 辅导员做过一连串长谈,还有一些心灵探索,还有无数的思考与行动。如果说过去 多年有些什么始终纠缠着我,现在都不见了。 只不过它们偶尔还会回来,尤其往往发生在十一月底。白昼越来越短,阳光越 来越淡,我也开始回忆起我没买的每一件礼物,吵过的每一次架,讲过的每一句刻 薄话,还有我找借口留在纽约而不肯拖着疲倦的身躯回长岛赛奥斯特的那些夜晚。 于是当我采购无功而返时,我没回凡登大厦,而是到对街的旅馆。我告诉自己, 我无法面对凡登大厦大厅里的媒体轰炸,但其实我没有理由认为自己会在那儿遇到 任何一个记者。他们都已经很体谅地对那个像是要挤出地铁车厢一样走过他们面前 的家伙失去兴趣了。 我向柜台后头的雅各布打了招呼,又向一个醒着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坐在西北旅 馆破落大厅里的家伙点点头。那个可怜的混蛋比我早几年搬来这里,早晚也会死在 这儿。我想他没什么机会娶到一个美女,然后搬到对街的大厦里。 我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视,迅速搜寻了一遍频道,然后又关掉了。我 拉了一张椅子坐在窗前,看着眼前一切,却视而不见。 过了一会儿,我拿起电话,拨了号。吉姆·费伯本人接的,从他说“费伯印刷 公司”的那个沙哑的嗓音,我找到了多年来的那种巨大安全感。现在能听到他的声 音真好,我这么想着,也告诉了他。 “其实,”我说,“光是拨你的电话号码,就让我觉得好过多了。” “哦,真要命,”他说,“我记得以前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酒吧,非去 不可。你知道那种好像整个人要跳出这副臭皮囊的那种感觉吗?” “我记得那种感觉。” “一旦酒倒进酒杯里,我就放松了。我还没喝,它就已经在我的血管里头把和 平与爱传送到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里了。不过是什么恶劣状况,会让你打电话找你的 辅导员呢?” “唔,圣诞节的愉快气氛。” “是啊,每个人一年中最喜爱的时节。我想你最近大概都没去参加聚会吧。” “我两小时前才参加过一个。” “真不错。你最近除了内疚和自怜之外,还忙些什么?忙着追查威尔的代替品 吗?” “全纽约一半的警察,”我说,“外加所有的记者,都在找他。不差我一个。” “真的?你没在查这个案子?” “当然。我只是过自己的日子。” “那你不办那个案子,在办什么案子?” “其实什么也没办。” “好吧,那我把答案告诉你,”他说,“抬起你的屁股去做点事情。” 他收了线,我也把电话挂上,望向窗外。纽约还在那儿,我出去再晃一晃吧。 那天下午我没太多事情可做。只不过想着该去见什么人,又该问他们什么问题。 其他就得等到明天早上了。晚上我跟埃莱娜去赶了一场伍迪·艾伦的新电影, 又去爱瑞厅听了一场钢琴三重奏。走回家时,我告诉她圣诞季节抓住了我。 “我不是酒鬼,”她说,“我甚至不是基督徒,可是我也一样被抓住了,每个 人都被抓住了。为什么你应该例外?” “我一开始被你吸引,”我说,“就是因为你那颗活泼敏锐的心。” “讨厌。这么多年下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的屁股。” “你的屁股,”我说。 “一定很令你难忘。” “回家以后,”我说,“我再来温习一下。” 早晨我穿上西装打了领带,走到大通银行位于阿宾顿广场的分行,拜伦·利奥 波德以前就把钱存在这儿。坐在我面前的银行职员是个活泼的年轻女郎,名叫南茜 ·张。开始她说:“这我帮不上忙,得请示一下。这件事跟那个写信的家伙有关吗?” 我跟她保证无关,“因为我在报上看过你的名字。你就是破案的那个人。” 我说了些得体的谦虚话,不过这回我被认出来并不觉得难过。这绝对可以讨点 便宜,结果我走出银行时,带着一张总额五万六千六百五十元付给拜伦·利奥波德 的支票复印件。是从得州阿林顿汇过来的,账户是维亚特康公司。 “维亚特康,”我说,“你听过这家保险公司吗?” “没有。”她说。“这张支票是保险支付吗?” “他提领了他的保额,”我说,“不过这超出原来的现金总额,除非我的消息 来源弄错了。我也没听过什么叫维亚特康的保险公司。” “是啊,你知道听起来像什么?像哪个硅谷的软件公司。” 我说:“也许那家保险公司有个专门把保单兑换成现金的分公司。” “也许。” “你的口气好像很怀疑。” “呃,这张支票看起来不像以前我所看过的保险公司支票,”她说,指指那个 复印件,“现在保险公司的支票通常都是电脑打印出来的,而且都是用机器签名。 这张却都是用原珠笔填写的。而且签名好像是同一个人用同一支笔签的。” “维亚特康。”我说。 “不知道什么意思。没有地址,只写着得州阿林顿。” “阿林顿不知道在哪里。” “我只能告诉你,”她活泼地说,“阿林顿在达拉斯和沃思堡之间。游骑兵① 的主场在哪里?” ①游骑兵是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球队之一,主场就在阿林顿。 “噢,对了。” “看吧,你本来就知道的,”她笑了,“你要飞去那里吗?或者打电话去查就 行了?” 817 查号台的接线生查到了维亚特康公司的资料。我本来想哄她告诉我地址和 电话的,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把电话转到语音系统,把电话号码的数字逐一念 给我听。 我把电话抄下来,拨过去,接电话的小姐一开口说:“维亚特康,早安。”我 就确信她是个得州妞。她的声音里完全有那种味道——靴子,蓬发,衬衫上有珍珠 纽扣。 “早安,”我说,“我想打听一些贵公司的资讯。你能不能告诉我——” “请稍等,”她说,没等我讲完就让我等着。至少她没让我听罐头音乐。我等 了一两分钟,然后一个男的说,“喂,我是加里。能为你效劳吗?” “我姓斯卡德,”我说,“我想了解一些贵公司的事情。” “你好,斯卡德先生,你想知道些什么?” “首先,”我说,“不知道你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先生,我很乐意回答你,但过去的经验让我学会不要 接受电话采访。如果你愿意来这里,我很乐意接待你。你可以带笔记本或录音,我 一定尽力回答,而且说不定除了你想知道的事情之外,我会额外说得更多。”他低 声笑了,“你看,我们很欢迎有人替我们打知名度的,可是每次接受电话采访,到 最后都成为一个不幸的经历,所以现在我们再也不接受电话采访了。” “我明白了。” “你过来拜访有任何困难吗?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吧?” “从我这里过去远得很。”我说。 “那你在哪里?” “纽约。” “那倒是很远。你讲话的腔调没有得州口音,不过我知道记者常常跑来跑去的。 前两天我跟一个小姐谈过,她在芝加哥出生,然后跑去俄勒冈州,替一家报纸当记 者,最后才跑来得州替《星讯电子报》做事。你是纽约哪家地方报纸的记者吗?” “不是。” “那是商业报吗?不是《华尔街日报》?” 如果我知道自己要打听些什么,也许就会去那儿跑一趟。可是打电话对我来说, 好像是最直接的方法。 “加里,”我说,“我不是记者。我是纽约的私家侦探。” 电话那端沉寂了很久,久得让我怀疑电话断了线。我说:“喂?” “我还在。电话是你打的,你想知道什么?” 我单刀直入。“几个星期前,我们这里有个人被杀了。”我说,“坐在公园凳 子上看报时,被开枪射杀。” “印象中纽约常有这种事情。” “也许其实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我说,“当然,纽约也有很多人以为得州 佬成天都在抢劫公共马车。” “我们却不总是在想白杨事件①。”他说,“好吧,我懂你的意思。自从中学 那次旅行后,我就再也没去过纽约市了。老天,以前我以为我很时髦、很帅、很酷, 可是你们那儿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个土得要死的乡巴佬。”他回忆着,低笑两声,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了,另外我也不是那种打领结或随身带把枪的得州佬,所以那 家伙肯定不是我杀的。我们公司怎么会扯上那件事?” ①一八三六年德州白杨镇发生反抗墨西哥法令的起义事件,包括许多知名人士 在内的近两百人被围困于白杨教堂,后只有一人生还。 “我正想查出来。死者名叫拜伦·利奥波德。他死前将近四个月,从贵公司领 了一张五万多元的支票。这是他今年唯一的收入。我原先以为他是把保险单兑换成 现金,可是这笔钱高得超出保险的范围。而且你们公司的支票看起来也不像保险公 司的支票。” “的确不太像。” “所以,”我说,“我想请教一下。” 他又沉默许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不自觉地开始想着电话费账单。如果 没有顾客付账,你对费用难免会特别警觉。我不在乎付钱打长途电话,可是我痛恨 这种威胁性的沉默。 我现在是在打公用电话,用信用卡付账。在自家公寓打会比较省钱,或者就到 我对街旅馆的房间打,还可以免费。几年前,我那对年轻的骇客朋友港家兄弟曾施 展魔术,主动送给我一个我并不想要的礼物,让我可以免费打长途电话。(我不便 拒绝,可是我告诉自己,反正我不随便从这里头占到便宜,所以也不必良心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斯卡德先生,恐怕我得挂电话了。最近我们跟媒体的 关系不太好,我不想引起更多麻烦。我们只是提供人们一个有尊严地死去的机会, 但你们把整件旅费交易的事情弄得好像我们是一群盘旋的秃鹰。” “整件什么事情?你刚刚用的字眼是什么?” “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而已。” “可是——” “祝你今天过得好。”他说,然后挂了电话。 几年前我跟卡尔·奥科特见面时,他有个习惯,老忙着弄他书桌前挂物架上的 六个烟斗,时不时拿起一个凑在鼻子前闻一闻。我告诉他不必因为顾虑我而憋着不 抽,结果他说他不抽烟,烟斗是一个死去爱人的遗物,烟斗的气味会触动他的记忆。 他的办公室在博爱中心,是一个艾滋病收容所,从拜伦·利奥波德的公寓走路 到这里要不了五分钟。他办公室里的样子没什么改变,只不过那排烟斗不见了。卡 尔看起来也没怎么变。那张脸也许棱角更为分明,头发和小胡子更灰,可是无须艾 滋病毒辅助,光是岁月本身就能造成这些效果。 “旅费交易,”他说,“很有趣的字眼。” “我不懂其中的含义。” “我曾查过字典,跟旅行有关。viaticum,意思是给旅行者的津贴。” 我要他把字拼出来,然后说,“跟那家叫维亚特康(Viaticom)的公司只差一 个字母。” 他点点头。“听起来不怎么像什么高科技产品公司。对投资人来说比较有吸引 力。” “投资人?” “旅费交易是一种新的投资工具,像你查到的那家维亚特康就是这个新产业的 一分子。如果你翻过同性恋刊物,比方《拥护者》和《纽约人》,你就会看到他们 的广告,我想他们也会在财经杂志上登广告。” “卖什么?” “其实没有真正在卖什么,”他说,“他们是当交易的中间人。” “什么样的交易。”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叠。“比方你得了绝症,”他说,“而且已 经没法再工作了,所以再也没有收入。就算有保险,你的医疗费用也会渐渐花掉存 款。你唯一的资产就是保险,可是要等你死了之后才会付给某人十万元。现在你是 个同性恋者,所以也没有老婆和孩子需要这笔钱,而且你的爱人一年前就死了,最 后这笔保险给付会落到住斯波坎①乡下的老姑妈手里,让她付电费,还有给她的猫 咪买些它爱死了的熏牡蛎,让格雷琴老姑妈有个优裕的黄金晚年。” ①Spokane ,美国华盛顿州东部城市。 “所以你就会把保单兑换成现金。” 他摇摇头。“那些保险公司都是混蛋,”他说,“有些除了退保金之外,一毛 钱都不肯多给你,那些退保金跟保单面额根本不能相比。其他公司如果碰到被保险 人显然没多久可活,会愿意多付一点钱赎回保单,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个烂交易。 从维亚特康这类公司能拿到的钱要优厚多了。” 我问他如何运作。他解释说,旅费交易可以使交易的双方都获利,一方是艾滋 病患者,通过进步的医学,已经可以用某些特定的指数精确地预测他们最多能再活 多久:另一方是投资人,他们希望能够获得比银行或政府债券更好的利润,而且有 同等的可靠性。 通常来说,投资人每年报酬率保证在百分之二十至二十五之间。就像是无票面 利息、折价购买的债券,到期后可以收到票面的总额一样,被保人死后,投资人就 可以收到保险给付。当然,不同于债券的是,旅费交易没有固定期限。艾滋病患者 可能比预期的活得更久,那么你每年的利润就会减少一些。或者反过来,他可能刚 签下交易合同就暴死,那么就会让投资人得到超快的回收。 当然,投资人的梦魇难免会发生。“痊愈的可能性,”卡尔慢吞吞地说,“想 象一下,你把小孩的大学教育基金赌在某个可怜家伙的寿命上,结果有一天医学告 诉你,等到你的几个小鬼们都已经早拿到博士学位之时,这家伙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转转眼珠,“只不过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就算我们苦苦等到了科学奇迹也一样。 你也许会发明一个牛痘疫苗预防未来的艾滋病,也许可以变出一种魔术子弹消灭或 逮住病毒,可是如果你的免疫系统完全被毁掉了,要怎么活下去呢?好,医生逐渐 能够延长你的生命,我们也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可是我们这些参与旅费交易的人, 都已经踏上不归路。你的小孩最终可以上大学,这个投资是安全的。 “某些投资是。”我说。 “你觉得很残忍,是吧?” “我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开了一张支票后,就坐等某个陌生人死掉,好让我得利。” “我懂你的意思。曾经有些文章讨论过这点,而且你知道,不光是同性恋的媒 体。” “一定是我没看到。我谈过的那个人就提到了负面报道之类的。” “有些记者认为这种事太可怕了,”他说,“从他人的不幸中获利,应该予以 谴责,等等。只要想到任何人从艾滋病赚钱就很可怕。哦,宝贝儿,那你以为制药 公司是在做什么?你以为那些研究员是在做什么?”他举起一只手,“不必你说, 我知道那是不同的。我也知道有些患艾滋病的人并不讨厌旅费交易,因为对我们来 说,这是个天赐好运。” “真的。” “一点也没错。马修,一旦你被诊断出已是艾滋病晚期,你就很明白自己快死 了,而且这个病流行了这么些年,你也很清楚自己活下去的几率是多少。如果哪个 得州佬能让你在仅存的时日中活得有尊严而且很舒服,你会怎么想他?是个吸血鬼 还是恩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 “但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免觉得一方是秃鹰,而另外一方是不幸横死。这是自 然反应。有家公司甚至还设定了一种联合投资的形式,就像旅费交易的共同基金。 不是由某个人购买特定的一个保单,而是联合的投资基金,把风险分散到一整批的 保单上头。” “长寿的风险。” 他点点头,把玩着书桌上的钉书机,我想起他死去爱人的那些烟斗,不知道他 怎么处理、又是什么时候处理掉的。“但大部分的保单都是分派给特定的投资者,” 他说,“我想这样的话,文书工作会简单许多。而且没有太大的必要分散风险,因 为也不是真有那么多风险好分散。‘旅费,就是给旅人的钱。’每个人都是一个旅 人,你知道的。早晚,每个人都得踏上这趟旅程。” 回到大通分行,南茜·张又找了一次拜伦·利奥波德的档案,从他存入维亚特 康那张支票的日期开始往前找。每三个月他都会付给伊利诺斯哨兵人寿公司的一张 支票。他拿到维亚特康那张支票前两个月,就不再付支票给伊利诺斯那边了。 “他换保险公司了,”我说,“所以他就不再付保险费,而且变成另外一边在 付保费。” “那他死了之后——” “保险公司会直接付钱给受益人。可是受益人是谁?又付了多少钱?” “‘美丽的回答总会引出更美丽的问题,’”她说,对我的茫然表情报以一笑。 “E.E.康明斯①的诗。不过我想引用华莱士·史蒂文斯②的诗句会比较恰当,对不?” ①E.E.康明斯(E.E.Cummings,1894-1962 ),美国著名诗人兼画家。 ②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 ,1879-1955 ),美国著名诗人。 “他对于问题和回答应该有什么高明的意见吗?” “我不确定他应该怎么说,”她说,“因为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不过他在保 险公司当了一辈子经理。同时也是那个时代的美国顶尖诗人。你能想象吗?” 我知道接下来我会打一些电话,于是决定回旅馆房间去打免费的,如果我可以 义务工作,电话公司应该也可以。 我打到伊利诺斯哨兵人寿保险公司,他们的总部在春田市,电话被转接来转接 去。我感觉不出任何一个跟我讲过话的人,会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美国顶尖诗人,可 是谁知道呢? 最后一个名叫路易斯·利兹的人在几度搪塞之后,终于告诉我,拜伦·利奥波 德的确曾是伊利诺哨兵人寿的保户,保额是七万五千元,保单在某月某日转给了俄 亥俄州湖林市的威廉·哈夫迈耶先生。 “不是得州?” 不是,他说,不是得州。湖林市在俄亥俄州,他不敢确定,但他记得是在克利 夫兰市郊。所谓的湖,指的应该就是伊利湖,他说。 “那林呢?” “什么?哦,那个林!真有意思,我想应该是橡树林或枫树林吧。说不定是多 节松呢,哈哈哈。” 哈哈哈。那这项保单转移办妥了吗?是的。那么有一张给哈夫迈耶先生的支票 吗? “哦,他是受益人,所以我们也只能付钱给他。这个保单已经结束,上头注明 已经全额付清了。” 我问哈夫迈耶是不是其他保单的受益人。他沉默了片刻,说他无从知道。 “问你的电脑嘛,”我说,“我敢说你的电脑知道。输入威廉·哈夫迈耶的名 字,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恐怕我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这是公司机密。我们的记录并不是公开资讯。” 我深吸了一口气。“威廉·哈夫迈耶是拜伦·利奥波德保险的受益人。可是他 并不是被保人的朋友或亲戚。利奥波德是把保单卖给他。” “那是所谓的旅费交易,”他说,“完全合法。我们不完全赞成,但在大多数 的州,非累积型保单可以合法转让持有权,赚取财务的报酬。” 他说,他们公司规定要先通知前一个受益人,而且手续很复杂,甚至必须将保 险范围列在离婚协议书上头。“但我想这些都不适用于目前情况。”他说。 “假设威廉·哈夫迈耶不只参与一个旅费交易。” “这听起来好像是个不当的牟利手法,”他说,“可是并没有什么违法的情况。” “我了解。但如果他当受益人的其他被保人也死于暴力呢?” 这回他沉默的时间之长足以与阿林顿的加里匹敌。然后他慢慢地说,“你是否 有理由相信……” “我想排除这个可能,”我告诉他,“而且我想你也乐意排除这个可能。我了 解你有你的职业操守,不过查查你自己的记录绝非不道德。你可以等查完了之后, 再决定要不要把发现的结果告诉我。” 我又重复讲了两次,最后他决定,反正我又不在他身边,不能从他肩膀后头偷 看,因此查询他电脑里的资讯很安全。他要我等一下,我听着电话里头的音乐,中 间不时穿插着伊利诺斯哨兵人寿所提供的心灵宁静广告。 其中一段广告词讲到一半时,他回来了。他语气平静的向我保证,根据伊利诺 斯人寿的记录,威廉·哈夫迈耶先生除了故去的拜伦·利奥波德先生外,没当过其 他人的受益人。他自己没在这个公司投保,也不是该公司任何保单的持有者或受益 人。 “我想告诉你没关系,”他说,“因为其实我没有透露任何资料。只不过是确 定我们没有这个资料而已。” 的确,我谢了他,然后挂了电话。我没告诉他,如果反过来的话,那他就保密 不成了。若是他查过之后拒绝告诉我任何事,那他就等于告诉我很多了。 美丽的问题总是…… “我不懂,”我告诉埃莱娜。 “旅费交易的诉求?从赚钱的角度来看,没那么难懂。”她在计算纸上涂写着, “那个住在湖林市的投机客只要付五万六干元,不到一年就收回七万元的保单。这 样获利率是多少?”她算出了一堆数字,“几乎百分之四十。这样没错吗?没错。 其实不只百分之四十,因为他根本没等上一年。” “他付了不只五万六千元,”我指出,“维亚特康得替他们解决一些麻烦。他 们是撮合的掮客。我猜他们在签支票给拜伦时,至少抽了五千元。” “所以如果湖林先生——” “是哈夫迈耶。” “如果他付了六万元,拿回七万五,这样获利率是多少?每年百分之二十五? 而且他花了不到一年,就算他足足等上两年,这样的利息也还是比银行高。” “你要不要投资?” “不要。” “你回答得倒挺快。” “噢,道德上我并不反对这个,”她说,“而且博爱中心里那个人说,这对艾 滋病患者来说其实是个大恩惠。所以我想其他人投资这个也不坏。可是这玩意儿令 我反胃。” “坐等某个人死掉的那种想法。” 她点点头。“如果他们不死的话,努力不要因此焦躁;而如果他们死了,也尽 量不要因此高兴雀跃。我是说,这一切真是够狗屎了。你不觉得吗?” “嗯,我完全同意。” “这种投资也许很不错,”她说,“可是不适合我。获利越高,我对整件事就 越反感。我想我还是投资房地产,还有二手艺术商店。” “我赞成,”我说,“可是我不懂的不是这个。比方你是哈夫迈耶。” “好,我当哈夫迈耶。” “你买了一张保单,被保人快死了。你付了大约六万元。根据现在的医学技术, 你顶多只要等两年就能收到七万元了。” “所以呢?” “那有什么好急的?为什么要跑来纽约射杀一个坐在公园里的人?为什么只为 了提早几个月、或一整年拿到钱,而花这么大的工夫?” “除非你急着要拿到那笔钱……” “还是说不通。如果你那么需要钱,保单就是一项资产。一定有办法可以拿去 抵押借钱,或者拿去借给别的旅费交易投资人。如果你只是想增加利润,我也看不 出这是个取人性命的动机。你照样拿到七万元,只不过提早一些罢了。” “时间就是金钱。” “没错,但这笔钱不是什么巨款。总之,如果急着要钱急得会去杀人,就不会 投资在保单上。他们会去抢银行或买卖可卡因。” “也许不是哈夫迈耶干的。” 我摇摇头。“不可能是巧合,”我说,“看起来太有可能是他了。我们对那桩 谋杀知道多少?凶手是个业余的陌生人,他知道受害者的姓名,而且开枪之前还大 声讲出来,好确定自己没杀错人。我觉得这一切都太符合了,甚至连动机都有。” “你的意思是钱。” “对。而且我一直觉得这个案子有财务的动机。” “你的梦,”她说,“还记得吗?‘太多的钱。’” “嗯。现在关键就在一开始,因为如果钱是动机的话,我觉得钱太少了,不足 以因此杀人。”她想开口,我举起一只手阻止她,“我知道,每天都有人为了一点 点零钱杀人。有两个家伙买了一瓶酒,为了找的零钱吵了起来,结果其中一个就用 刀刺了另外一个。还有个抢匪枪杀了一个不肯交出皮夹的家伙,从他的尸体上搜出 了五块钱。可是情况不同,犯下这类罪行的人没有六万元去投资。他们不会住在中 西部郊区,专程搭飞机来纽约杀一个陌生人。” “我不是要说这个。” “哦。” “我想说的是,如果只杀一个人,那的确不足以因此杀人。但如果你照这个程 序,买另一张保单——你懂我的意思吗?如果你静等他们自然死亡,就可以在一到 二年之内得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可是如果你加快速度,在四五个月之内就收到 钱,然后买另一张保单,继续这个程序——” “那你钱滚钱的速度就很快了。” “可是你还是无法证明。” “不见得。”我说,“总之,先不管这张保单。伊利诺斯哨兵人寿公司从没听 过湖林市的哈夫迈耶先生。所以如果他以前干过的话,一定是在别的公司,但我甚 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寻找他的踪迹。全国有多少家保险公司?” “太多了。” “TJ会告诉我,这是办得到的,你可以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面,侵入某个保险公 司的电脑网络,就可以知道每件事情。也许吧,只要有港家兄弟的技术,还有价值 数千元的电脑配备,另外还不怕犯下这个那个的重罪。同时——” “他没买过伊利诺斯哨兵公司的保单,对不对?” “对,所以呢?” “可是他可能参与其他的旅费交易。难道他不会找同一个经纪人吗?” “哦,老天啊,”我说,“我怎么会没想到呢?” 次日早晨刚过九点几分钟,我打电话去维亚特康公司,结果听到了电话录音, 说他们的上班时间是九点到五点。我看看表,皱起眉头,然后才想到时区不同。得 州的时间要比纽约早一个小时。我等了一个小时,再度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还是 昨天那个叫我稍等的牛仔女郎。我要找加里,她问我的名字,我给了她,她又叫我 稍等。 我等了一会儿,她回来接电话,告诉我加里出去了。她的声音变了,里头饱含 着压抑的怒气。她不喜欢撒谎,因此很不高兴我害她必须撒谎。 我问她加里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一无所知。”她说,更气了。 我忍受着她的情绪,虽然她没问,但我还是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她,并要求她 请加里尽快给我回电。我想他不会给我回电的,快到中午时,我就放弃了。 大通银行的南茜·张曾问我要不要自己去阿林顿,或者让我的手指代为跑腿? 我的手指似乎无法摆平这个任务,但这不表示我就得去搭飞机。 我打电话给可靠侦探社的威利·唐。惠特菲尔德,即威尔,的报导公开后,我 们曾短暂交谈过,他说他到现在还没能平复过来。“那个狗娘养的,”他说,“你 知道他搞什么吗?他雇我们去保护他防止他自己伤害自己。结果我们最后未能达成 任务,搞得很难看。现在我们更难看,因为我们就在他身边,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 “朝好的方面想吧,”我说,“现在没理由不寄账单要求从他的遗产里头支付 了。” “我已经寄了,别以为我只会虚报一点点来弥补我的愤怒。现在问题是他们会 不会付,我可不会紧张这个。” 我要求他推荐一个得州阿林顿附近的私家侦探给我,他告诉我一个名叫盖伊· 福代斯的人。他住在沃思堡,办公室在汉菲尔。 “天知道那鬼地方在哪里。”威利说。 我联络到福代斯,他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很干练,说他次日上午有空。“我今天 下午会试着打过去找他,”他说,“可是我不认为我会比你幸运。如果我直接闯去, 也许会比较有用。” 次日接近中午时,他打电话给我。当时我不在,回家时听了留话才知道。我打 到他的办公室,接电话的人说她会呼叫他。我等着,几分钟后,电话响起,是他打 来的。 “好刁滑的小痞子,”他说,“我昨天打了几个电话,先探探他的底。而我所 打听到的这位加里·加里森,绝不会让我想邀他一起去钓鱼。每个人都说,他那个 旅费狗屎玩意儿很合法,可是整件事就是会让一般人想吐。” “我懂你的意思。” “加里森自己的过去也有一些前科。他曾经卖过一阵子垃圾股票,被告过几次, 其中两次还被以诈欺罪起诉。那两次案子都撤销了,可是并不表示他很清白。” “没错。” “地方上有一些压力,要求要么就查禁这些旅费交易,要么就加以管制。但加 里森在这个夹缝间倒是把事业做得很大,而且做的事情可能超过了中间人该做的。 这就是他们想管制的其中一部分。” “我想他大概混得挺不错的。” “的确是。他现在处在一个滑稽的位置,他希望打知名度,因为这表示有更多 生意可做;可是他希望大家不要印象太深刻,免得管制的人让他做不成生意。就算 这个生意没有什么不法,可是他以前是个骗子,所以逃避回答任何直接的问题,已 经是他的第二天性了。” “贵族的天性之一,”我说。 “是啊,他还是个王子呢。一开始我让他以为我是个投资人,然后他可能猜想 我是哪个州的经纪人,就变得非常合作了。他跟你那位威廉·哈夫迈耶总共做过三 次生意。保单分别是三家不同保险公司的。” 他把保险公司的名字、地址、日期和电话号码给我。加上拜伦·利奥波德在内, 总共有过三个人让威廉·哈夫迈耶受益,另外两个是旧金山的哈伦·菲利普斯和俄 勒冈州尤金市的约翰·塞特尔。菲利普斯是投资共同基金,而塞特尔则是投保普通 寿险和意外险。 “寿险和意外险,”我说。 “一般都是一起保的,对吧?真遗憾不知道他们两位先生怎么样,加里森不知 道他们还活着还是死了,也没追踪这些人的情况。一旦保单持有权换人,交易完成, 他就没经手了。” “要查出他们的下落应该不会太难。” “打几个电话就行了。” “对。” 他告诉我费用是多少,说他会把账单寄过来。价格似乎很合理,而且绝对比我 自己乘飞机过去要便宜。我这么告诉他,并谢谢他的努力。 “不客气,”他说,“介意我问个问题吗?你在查什么呢?是不是哈夫迈耶陷 害这些人,把他们给干掉了?” “感觉上是这样,”我说,“可是得看我能从那两家保险公司查到些什么才能 判断。” “没错。如果菲利普斯和塞特尔都还活得好好的,就削弱了前面的理论了,对 吧?” 可是他们两个都死了。 开始我很振奋,我追到了一个连续谋谋杀犯的线索了,我知道他的名字、知道 他住哪里,而全世界根本没有其他人察觉到他的存在。我感觉到旧有的自我一阵兴 奋,等我破了这个案子,媒体又会开始追逐我,而且这个新闻将会是全国性而非地 方性的。我想着,也许我不该再从送货后门溜走,而该面对媒体,也许我该欢迎这 种关注,而且尽可能从中获利。 只要让自己的心灵有一半的机会,你会惊讶于它有多么会胡思乱想。我居然还 在想着要上大卫·雷特曼的节目接受访问,而且有机会把这个故事改编成电视剧《 法律与秩序》①。我可以想象自己与电视节目主持人查理·罗斯隔着茶几坐着,解 释犯罪心理如何运作。我正在想象自己为了新书宣传跑遍全国时,才猛然想到哈伦 ·菲利普斯和约翰·塞特尔的死,并不一定能指控是哈夫迈耶谋杀的。 ①Law and Order ,美国电视史上播映时间最长的犯罪剧集。 因为他们本来就会死。他们得了艾滋病,两个都是,而这旅费交易的掮客一定 早就取得了充分的医学证明。他们虽然死了,但不表示哈夫迈耶杀了他们。自然之 母也可能击倒他们。所以我又打了几个电话,得到的消息让我不必在“内部版”和 “公开版”之间左右为难。哈伦·菲利普斯死于教堂区的一个收容所,当时他被诊 断患艾滋之后的两年八个月,距他把大众共同保险公司的保单栘转给威廉·哈夫迈 耶不到一年。约翰·塞特尔则是参加了一个海外旅游,无疑是因为得到了哈夫迈耶 买下他保单的这笔钱才上路的,他在一艘挪威渡轮失火,燃烧、翻覆事件中,成为 溺死于波罗的海的四十八名游客之一。 我还记得这件事,不过当时并没太注意。我去图书馆查阅旧报纸,判定火灾是 因为船上的电力系统故障所引起的,而且那艘客轮所搭载的旅客稍稍超出法定上限, 而且其中许多游客可以称之为假日狂欢客,说他们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并不夸张。由 于通讯的混乱,以致救援延迟,不过还算是成功,超过九成的游客和船上人员都获 救了。十二名美国游客中,有三个不幸遇难,报纸很尽责地刊载了他们的名字,分 别是路易斯安那州拉法叶市的卡彭特夫妇,以及俄勒冈州尤金市的约翰·塞特尔。 不知为什么,我无法想象坏蛋哈夫迈耶飞到奥斯陆,然后溜上那艘油轮,在引 擎室里头弄电线。我也无法想象他站在旧金山菲利普斯的床边,扯掉他的静脉注射 管,或拿枕头蒙住他已经被病毒毁掉的脸。 我离开图书馆,走了一阵子,没特别留心往哪里走。室外很冷,风又大,但北 风过境,空气就显得新鲜而干净。 到家时,应答机里面有留言。马蒂·麦格劳打来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我给他 回电,他说他只是打电话来保持联络而已,问我最近在忙什么。 还是兜圈子,我说,最后又回到起点。 “这个餐厅名字不错。”他说。 “什么?” “正方形一号。是一家餐厅,酒吧,就在萧尔餐厅的旧址。那种地方你可以喝 几杯小酒,吃块好牛排,不必担心该配什么葡萄酒。说正方形一号,是因为你总会 回到那儿①。你查到威尔什么线索了吗?” ①马修在之前在说“回到起点”时,用的是英文back to square one,词短语 字面为“回到正方形一号”之意。 “你一定是指威尔二号。” “我指的是写信给我恐吓三个纽约名人的那个混混,不过好像没人理他。我想 你没机会查出什么来吧。” “我不认为那关我什么事。” “嘿,这对你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我没接腔,他说,“听起来不太对,出现 的方式。别走错了,马修,好吗?” “你别替我担心。” “你今天早上看到了那篇狗屎文章吗?” “狗屎?” “《纽约他妈的邮报》。其实这个报名跟他们那份烂报的原名差不多。《纽约 晚邮》,以前的报头是这个名字的。” “就像《周末夜快递》吗?” “那是一份杂志,老天。” “我知道,我只是——” “稍稍有点不同,一个是杂志,另一个是报纸。”现在我听得出他声音里面的 酒意了。我想酒意一直有,只是之前我没发现,“有个《纽约邮报》的故事,”他 说,“很多年前,早在你出生或你父亲出生之前,老《纽约世界报》有个踢屁股和 扯头发比赛,《邮报》那个烂报当时是用旧名,有天社论上说《世界报》是一条黄 狗。这是个很大的侮辱,你知道,黄色新闻①,你熟悉这个词吗?” ①yellow joumalusm,指不择手段地夸张、渲染以招揽或影响读者的编辑作风。 “不像你那么熟悉。” “什么意思,哦,跟我耍嘴皮。你要不要听下去?” “我很想听。” “所以大家就等着看《世界报》如何反击。次日《世界报》的社论说,‘《纽 约晚邮》说我们是黄狗,我们的反应就是任何狗对任何邮筒①的反应。’你懂了吧? 或者这种代的机锋把你弄糊涂了?” ①此处为post一词的双关语,即指邮报,也指邮筒。 “我懂了。” “换句话说,对着你小便。”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八十年前吧?说不定更久。现在的报纸可以直说‘去你妈的’,大 家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以前的标准已经他妈的粉碎了。我怎么会扯到这里来的?” “你提到《邮报》。” “对,《纽约他妈的邮报》。他们对最近那封信有个评论,他们假设写信那家 伙是个假货,只会吹牛不会实践。某些专家,那些大学教授,在擦屁股前应该先看 看卷筒卫生纸上头的指示。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哪个怎么样?” “你不觉得这样很不负责任吗?他们当着那家伙的面说他是骗子。” “那也要他看《邮报》才行。” 他笑了。“然后去他妈的,嗯?可是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他们等于是在说, ‘去呀,去杀人嘛,尽管去嘛。’这就是不负责任。” “你说是就是吧。” “怎么回事,你狗娘养的干吗一副施舍的样子?你现在是大人物,不屑跟我讲 话了吗?”我忍住挂掉电话的冲动。“当然不是,”我好言好语地说,“我想你说 得可能都没错,不过这些已经都跟我无关了,甚至一点边都沾不上。现在不管这件 事我都已经够烦的了。” “哦,是吗?烦什么?” “一件其实跟我也没太大关系的案子,可是我好像已经接下这个案子了。有个 家伙,我很确定他谋杀了人,可是我却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不是情杀就是谋财,”他说,“除非他像我这类人,是某个公共精神的象征。” “是谋财害命,可是我找不出理由来。假设你保了险,我是受益人。你死掉我 就有钱赚了。” “干吗不反过来?” “我们先——” “不要,真的,”他说,声音抬高了,“我知道这是假设,可是我干吗要当倒 霉鬼呢?我们来假设如果你死掉,我就赢了。” “好。我死了你就赚到了。所以我跳出窗户,然后——” “这是什么神经玩意儿啊?” “结果你半路把我给射杀了,为什么?” “你跳楼,我在中途射杀你。” “没错。为什么?” “练习瞄准?这是不是什么脑筋急转弯,比方你带着降落伞诸如此类的吗?” “耶稣啊,”我说,“不,不是脑筋急转弯。这只是个类似的比喻罢了。” “好吧,对不起。我在中途射杀你?” “对。” “然后你死了。” “对。” “可是反正你掉到地上都一定会死嘛。因为这只是个类似的比喻,不是脑筋急 转弯,所以请告诉我,你不是从一楼窗户跳下去。” “不是,我是从高楼上往下跳。” “而且没有降落伞。” “没有降落伞。” “哦,妈的,”他说,“如果是自杀,我就拿不到保险理赔了,就这么简单吗? “不适用。” “不适用?他妈的这是什么意思?” “即使是自杀,保单还是有效,”我说,“总之,我跳楼并不是自杀。” “是哦,那是基督教徒的善行,是对大众强烈要求作出的反应。你跳楼为什么 不是自杀?你又不是鸟或飞机,更不是超人。” “这个类似的比喻不太完美,”我承认,“就姑且说,我从高楼上掉下来吧。” “那是怎么回事,失去平衡吗?”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个。” “哈!我就知道,所以是意外喽?你的意思是这样吗?……你跑去哪儿啦?嘿, 地球呼叫马修,你还在吗?” “我还在。” “你让我紧张了一下。那是个意外,对吧?” “没错,”我说,“那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