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我悠闲地度过那个周末。参加了两次匿名戒酒聚会,星期六下午,埃莱娜和我 乘七号地铁去皇后区的法拉盛逛新的唐人街。她抱怨说这里一点都不像曼哈顿的唐 人街,完全没有古老或不祥的气氛,只不过是个令人不安的郊区。我们最后在一家 台湾素食餐厅吃饭,吃了两口,她放下筷子说:“我收回之前的所有话。” “不错,嗯?” “简直是天堂。”她说。 几个星期来我第一次在星期天和吉姆·费伯吃晚餐,我们每次聚餐都吃中国菜, 不过这回就在曼哈顿,不是皇后区。我们谈了很多不同的话题,包括马蒂·麦格劳 当天早上登在《每日新闻》的专栏,专栏里面他指控威尔二号耍了我们大家。 “我不懂,”我说,“前两天我才刚跟他谈过,他很不满意《纽约邮报》写了 一篇报导,说这个威尔只有帽子没有牛。现在他自己——” “只有帽子没有牛?” “就是光说不练。”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没想到你这个纽约佬嘴里会冒出这种字眼。” “最近我跟很多得州佬通过电话,”我说,“也许被传染了。问题是他前几天 说《邮报》挑衅威尔是不负责任,现在他自己却故意去刺激他,说那个家伙是吹牛 或脑袋有问题。” “也许是警方叫他写的。” “也许。” “可是你不这么想。” “我想他们比较可能让睡着的狗安眠。这比利用马蒂去当猫爪子①要更像他们 的作风。” ①意为被利用的人。 “一堆阿猫阿狗,”他说,“听起来像下雨①。麦格劳是个酒鬼,对吧?你没 告诉过我吗?” ①cats and dogs ,英文中为“倾盆大雨”之意。 “我可不想揭他的老底。” “哎,揭吧。‘人非圣贤’,记得吗?” “那我想他是个酒鬼。” “所以他出尔反尔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或许他不记得自己反对过《邮报》那 篇报导。或许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看过呢。” 星期一吃过早餐后,我立刻开始打电话,打了六个,有些讲了很久。我是在公 寓里打的,而不是对街的旅馆房间,这表示我得付钱。此举让我觉得自己高尚而愚 蠢,而非卑鄙而聪明。 星期二早上马蒂·麦格劳的专栏里有一封威尔寄来的信。头版还有个戏弄式的 标题,不过头条大新闻是发生在布鲁克林布什威克区一个与贩毒有关的大屠杀。我 连报纸都还没看到,早餐时门房就打电话上来,说有联邦快递。我说我下去拿,而 且急得连第二杯咖啡都没喝。 快递来的东西正是我在等的。是昨天寄出的三张照片。全是同一个人的四乘五 彩色快照,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白种男人,体格不错,胡子刮得很干净,眼睛和一小 部分脸被金属边眼镜遮着。 我呼叫TJ,然后跟他在长途汽车总站的一个午餐小店碰面。那儿挤满了神情戒 备的人,眼睛不时环视整个房间。我想他们这么提防不无道理。不过很难猜出他们 到底是怕被攻击,还是怕被逮捕。 TJ对甜甜圈大感兴趣,要了两个。我点了一个烤犹太圈饼,吃掉半个。咖啡就 省了,我知道这儿的咖啡没法喝。 TJ斜睨了那些照片一眼,然后宣布说他的目标看起来像克拉克·肯特①。“只 不过他如果想变成超人的话,该换的不只是衣服而已。就是这小子毙了麦伦吗?” ①Cark Kent ,超人的掩护身份,为《芝加哥地球报》的记者,个性害羞而笨 拙。 “拜伦。” “对,我指的就是他。是这家伙干的吗?” “我想是。” “看起来不像冷面杀手。倒像是踩蟑螂之前都还要先通知一下那种人。” “你上次找到的那个目击证人,”我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到。” “贩毒的那家伙。” “就是那个。” “应该还能找到。既然他要卖东西,就不能把自己弄得太难找。不然大家就会 去找其他人买货了。”他敲敲那些照片,“大哥,那家伙只见过凶手的背影。” “开枪后他也没瞥见那个人的脸吗?”他头歪向一边,努力回想,“他说凶手 是白人,”他回忆着,“还说长相很普通。那一定是看到了一眼,可是难道没有其 他目击者比他看得更清楚吗?” “应该有几个,”我同意。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拿照片去给他们看看?” 我摇摇头。“其他证人可能必须上法庭作证。这表示要指认哈夫迈耶的话,就 得由警方安排一队人给他们指认。如果他的律师发现哪个私家侦探之前拿过照片给 他们看,他们的指认就有瑕疵,法官会判定指认无效。” “我发现的那个家伙不会去作证的,”他说,“所以有瑕疵也无所谓。” “没错。” “瑕疵,”他重复道,玩味着这个字眼,“唯一的问题是,我今天应该去替埃 莱娜工作,她要去某个人告诉她的一个救世军商店寻宝,我得替她看店。” “我去替你的班。” “不知道行不行呢,”他说,“大哥,你得先学会很多玩意儿。写售货资料、 准备收费条,还要懂得怎么讨价还价。不光是进去坐在那里就成了。” 我一掌拍过去,他笑着躲掉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说,“你得好好练 练刺拳。” 然后抓起那些照片走向店门。 那些照片是克利夫兰一名西储大学的三年级学生拍的。一开始我找威利·唐介 绍一个人给我,可是我打电话过去,那个人很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抽出空来。 他又介绍我另外两个人,结果打电话过去都是应答机,于是我翻了电话本,打电话 给俄亥俄州马西隆市的一个熟人。马西隆离克利夫兰有段距离,不过我认识的人里 头,没有人住得更近了。 我是在六七年前认识汤姆·哈夫利切克的,当时有个人曾被我逮捕送进牢里, 出狱后杀了一个埃莱娜的老朋友,还有这老友的老公和孩子。负责办这个案子的警 察就是哈夫利切克,他是个热爱自己工作而且办案精明的刑警队长。我们很合得来, 一直保持联络。他每隔一阵子就会邀请我去俄亥俄州猎鹿,我都婉拒了,但我和他 在纽约见过两次面。第一次他一个人来,参加杰维兹中心的一个警察商品展,我跟 他碰面吃中饭,带他在市内逛了逛。他很喜欢纽约,于是一年多后又跟老婆一起来, 埃莱娜和我带他们出去吃晚餐,而且替他们买歌舞剧门票。我们跟他们一起去看林 肯中心重演的《旋转木马》,不过让他们自己去看了《猫》。埃莱娜解释说,友谊 顶多只能做到这一步。 他联络克利夫兰市警局的熟人,很快就查出威廉·哈夫迈耶一生中从没惹过麻 烦。“他没有黄色表格,”哈夫利切克解释,“表示他没有被逮捕过。至少没在库 亚荷加郡、没用这个名字。” 我谢了他,然后跟他要了克利夫兰警局熟人的名字和电话。 “既然他从没被逮捕过,”他继续说,“他们那儿肯定没有他的照片,加文— —”就是他在克利夫兰警局的朋友——“给我一个刚退休的警察的电话,但结果这 家伙正在佛罗里达度假。所以我就想到我妹妹的儿子。” “他是警官?” “是大学生。毕业后就是律师了。刚好是我们这个世界正需要的。” “律师也不能太多。” “这应该由老天爷决定,他好像一直在制造更多律师。要不了多久,他们就没 人可告,只好互相打官司了。这个年轻人很聪明,别管他舅舅是什么德行,摄影是 他的专长。” “那他盯梢的本事怎么样?” “盯梢?哦,躲起来拍照片。我看这小鬼不爱走正路。刚好对他选择的职业来 说很管用。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他?”我说好,“什么时候我们去猎鹿,能不能告诉 我呢?” “可能永远不会。” “我永远没法让你当个猎人,是吧?嗯,冬天结束后你不妨过来一趟,我们可 以在树林里走一走,其实这是打猎最棒的部分。不必带枪,也不会不小心被哪个喝 多酒的醉鬼当成公鹿给射杀。当然,这么一来的话,你就没法带鹿肉回家了。” “也就不必假装很喜欢鹿肉了。” “你不喜欢鹿肉,嗯?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不过出去猎头鹿回来,会让男人得 到满足。 我从埃莱娜的店打电话告诉他收到照片了,而且他外甥拍得很好。 “真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他说,“不过我并不惊讶。他一向很会拍照,从小 就拍得好。我昨天晚上才跟他通过电话,我高兴的是,他做这件事开心得要命。这 个小鬼可以当个好警官。” “我敢说你妹妹一定很乐意听到这个。” “她和我妹夫一定都很乐意,而且我想我懂他们的想法。当然了,律师赚的钱 比警察多。谁说过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不知道,”我说,“可是我发誓不是我说的。” 我花了几个小时看店,还好我不必常常做这件事。有个人——我想是帕斯卡— —的书里说过,所有人类的问题都源自于他们无法独处。基本上我很善于独处,也 许开着电视也许不,不过那天我发现一个人独处是个考验。首先,我宁可出去做点 别的事情。其次,一直有人进来打扰我,而且是毫无目的的那种打扰。他们会打电 话来找埃莱娜,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然后不留名字就把电话给挂掉。或者会开 门,探头进来,结果看到我而非女主人坐镇,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就跑掉了。 的确有两三个人进来逛了逛,不过我不必跟他们讲价或准备收据,因为他们根 本没有要买的意思。有个人问了几幅画的价钱——所有价钱明明都标示得很清楚— —然后说他会再回来。这就好比跟一个妞儿看过一场电影之后,告诉她“我会再打 电话给你”是一样的意思。“开店的人,”埃莱娜曾告诉我,“比约会的女郎要来 得实际。我们知道你不会再回来的。 我倒是有了看报纸的时间。马蒂·麦格劳的专栏的确刊出威尔最近的一封信。 没有署名,这位匿名作者明白表示他名单上的三个人只是个开头而已。更多人会出 现在他的下一份名单里,除非我们看到光明并改邪归正。那封信让我厌倦,而且我 才不相信。我有种感觉,连威尔二号自己都不相信。 下午过了一半,TJ曾过来晃了一下。他身穿破烂的牛仔裤,橘红色的背心,外 罩迷彩夹克。一副在黑道很吃得开的样子。 “我得换衣服。”他说,溜过我身边到后头房间去。出来时换了卡其长裤和领 尖有钮扣扣住的男式衬衫。“不想把客人吓跑,”他说,“不过如果我穿成这副德 行去市中心晃,会把那里的哥儿们吓跑。” “你找到他了?” 他点点头。“他说是他看到的那个凶手没错。” “他有多肯定?” “他愿意发誓,只不过没说要拿什么来发誓。我告诉他不必发誓,没错吧?” “可能吧,你可不可以现在接着看店,等埃莱娜回来?” “没问题,你要去哪儿,大哥?” “你猜不出来吗?” “我才不猜呢,”他说,“我是用侦探技术,测出你要去克利夫兰。” 我告诉他,他是个好侦探。 我先从店里打电话去订好机票,再走路到菲莉斯·宾厄姆的办公室去拿票,然 后回公寓收拾了一个旅行包,里面装了干净衬衫还有换洗的袜子和内衣。我不知道 这次会去多久,但我想无论如何会过夜。 菲莉斯安排我从纽瓦克机场①搭乘大陆航空的班机。我到机场时,正好是高峰 时间,等到飞机在克利夫兰降落时,大部分经常往返的人都已经坐下来吃晚餐了。 机场出口有几个人拿着写了名字的厚纸板在等候,其中一个有我的名字。拿厚纸板 的小鬼很高,长手长脚的,微红的金发剪得很短,一张窄瘦的脸。 ①Newark,纽约的三大机场之一。 “我是马修·斯卡德,”我说,“你一定是杰森·格里芬。你的汤姆舅舅说, 他会试着联络你,如果你有空,就会过来。” 他露出牙齿笑开了。“他说我最好有空。‘去接机,然后载他去湖林市,还有 随便他想去哪里。’你想先去湖林市吗?那家伙就住在湖林市。” 我说是,然后走向他的车,是一部车龄一年左右的日本进口车。闪闪发光,我 想他来机场前去过自动洗车店。 去湖林市的路上,我问他对这个案子有什么了解。“一点了解都没有。”他说。 “汤姆什么都没告诉你?” “我舅舅那种人只把必要的事情告诉你,”他说,“他上回只给我一个名字和 地址,叫我去偷拍这个人的照片。我说我可能得买个长焦镜头。” “我可以还你这笔钱。” 他又露出笑容。“‘那就去借啊,’他说,所以我就去借来了。我停在哈夫迈 耶先生房子的街对面,他回家时直接把车子开进车库。是那种在房子旁边建起来的 车库,那一带很少见。那儿大部分是老式的房子,不过他的房子比较新,有那种密 封车棚型的车库。他就把车子开进去,我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对焦和照 相了。” “那你怎么办,等着他再出来?” “才不呢,因为他很可能同样开着车子出来,对不对?汤姆舅舅没教我怎么应 付这种状况。事实上,他给我的唯一忠告——你猜得出来是什么吗?” “带个牛奶瓶。” “他说广口玻璃瓶。差不多。我问他要拿来干吗,他说等我在车上坐个几小时, 就会知道答案了。这时我才明白玻璃瓶的用途。你绝对猜不到他接下来告诉我什么。” “什么?” “‘等瓶子满了,就在水沟里清掉。’我说,哦,就倒进水沟里吗?不会有人 看到的,他说,而且会被冲走。我跟他说,谢谢他睿智的忠告,不过我自己应该也 想得出该怎么清掉玻璃瓶里面的东西。他说,他带了这么多年菜鸟警察,已经知道 绝对不要漏掉交代任何细节。” “他是个聪明人,”我说,“不过我站在你这边。我觉得你自己有办法把玻璃 瓶里面的东西清掉的。” “也许,不过另一方面,我得承认我一开始从没想到要带玻璃瓶。电影里从没 看过在瓶子里尿尿的。” 我同意的确没有。“你怎么拍到那些照片的?” “隔壁几户有个小鬼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打篮球。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去按那 个人的门铃,让那家伙出来,我就给他五块钱。他过去按了铃就跑掉,哈夫迈耶先 生把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又关上。我拍了一张照片,不过都没寄给你,因为什么都 没拍到。总之,我告诉那个小鬼,说他的工作做得不够好,不过如果他愿意再试一 次,让那个人出来,我除了原来的五块钱之外,还愿意再多加五块钱给他。” “结果成功了。” “是的。那个小鬼回他自己家里,拿了一个这么大的纸袋,里头塞了几团报纸。 接下来他把纸袋放在哈夫迈耶的门廊上,点了火,再按一次门铃,还用力敲了几下 门,然后就像个小偷似的跑掉了。哈夫迈耶还是把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冲到外面来 对着那个起火的纸袋又踢又踩。”他笑了,“我花了好一会儿才能对焦,因为我笑 得没法把相机抓稳。实在很好笑。” “我可以想象。” “其实这是个老套的鬼节恶作剧招数。” “不过我记得,”我说,“纸袋里应该有个惊喜。” “是啊。狗粪,这样你去踩熄火的时候,就会踩到狗屎。那个小鬼省掉这部分 了。” “不过效果一样好。” “那些照片看不出他在做什么,”他说,“因为用那种镜头,我只能拍到他的 脸。可是我一看到那些照片就想笑,因为他的表情让我想起整件事。” “我原先还觉得他好像一副被围攻的样子。” “是啊,”他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克利夫兰的机场位于市中心的西南边。湖林市就在伊利湖边,离西克利夫兰很 近,所以我们不必经过市中心拥堵的交通就可以直接过去。杰森边开车边跟我聊, 我不自觉的拿他跟TJ比。杰森也许大一两岁,看起来,他有了白皮肤和中产阶级出 身的庇荫,日子过得好些。他受过较多正式教育,虽然你也可以说,TJ的街头阅历 同样有价值,每一分学费都很昂贵。到了湖林市时,我认定这两个人其实没差那么 多,都是很不错的小孩。 湖林市是个老郊区,有很多大树和战前盖的房子。不时可见前人废弃的空地上 盖了新的一层楼矮顶四方形房舍,跟周围很不谐调。我们停在其中一栋的街对面, 杰森关掉引擎。 “现在看不到那把火的痕迹了,”他说,“上回我开车走掉时,他正用扫把在 清理。我想他清得很干净。” “他可以雇那个放火的小孩来替他擦洗。” “那就太酷了,对吧?不知道他在不在家。车库的门关着,也不知道他的车有 没有停在里面。” “我想我不必点把火去确认,”我说,“去按他的门铃就是了。”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想了想。“不用了,”我说,“我想不必。” “那我就在这里等。” “非常感谢你,”我说,“我不知道会待多久,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 “没问题,”他说,“我还带着那个玻璃瓶。” 我只需要按一下门铃。八个音符的电铃声还没完全停歇,我就听到了他的脚步 声走近了。然后他把门拉开一条缝,看到我,随即把门整个打开。 那些照片拍得很像。他很瘦小,粉红色的脸上和梳理齐整头发上的灰斑都显出 他的年纪。凑得这么近,我可以看见他双焦眼镜后头水蓝的眼珠。 他穿着斜纹呢宽松长裤和格子呢运动衫。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插着几支笔。棕色 短统系带皮鞋擦得晶亮。 这回他的门廊上没有火,只有另一个中年男子。但哈夫迈耶依然露出受困的表 情,好像这个世界有点让他难以招架。我懂那种感觉。 我说:“哈夫迈耶先生吗?” “是的。” “我能进去吗?我想跟你谈一谈。” “你是警察吗?” 这种问题常让我有回答“是”的冲动,或者巧妙的不予回答。但这回,我认为 没有那个必要。 “不是,”我说,“哈夫迈耶先生,我姓斯卡德。我是纽约的私家侦探。” “从纽约来的。” “对。” “你怎么来的?” “我怎么……” “乘飞机吗?” “对。” “好吧,”他说,肩膀垂下来,“你最好进来,好吗?” 原先我以为他邀我进门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他带我走进前厅,招呼我坐在一张 椅子上,然后说他可以泡壶茶,我要不要喝?我说好,这并非仅仅出于礼貌,喝杯 茶好像挺不错的。 他在厨房忙的时候,我坐在客厅里,忽然想到他可能挥舞着一把屠刀,或者握 着他杀掉拜伦·利奥波德那把枪走出来。如果他真这么做,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我 没穿防弹背心,而且身上唯一的武器只有钥匙圈上头的指甲刀。 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有任何危险。他拿刀或枪对付自己的可能性更大,而且我想 他有这个权利。不过他也没自杀。 他拿着一个银托柄的核桃木茶盘出来,上头有个瓷壶,旁边摆着糖罐和一个小 牛奶壶,还有汤匙、茶杯和托碟,他把东西一一在茶几上放妥。他的茶加上糖和牛 奶,我则是什么都不加。那是正山小种红茶①。一般来说,我没法分辨出不同的茶 种,不过我没喝之前,就认出这种茶的烟熏味。 ①中国产上等红茶。 “什么都比不上喝一杯茶。”他说。 我把身上带着的一个小型录音机拿出来,摆在茶几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说,“我想录音。” “应该不介意吧,”他说,“真的,录不录音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按下录音键。“这是马修·斯卡德和威廉·哈夫迈耶的谈话录音,”我说, 接着报上日期和时间。然后我在椅子上往后靠,让他有机会讲话。 “我想你都知道了。”他说。 “大部分都知道了。” “我早知道你会来。当然,不知道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不过我知道会有某 个人来。真不懂我怎么会以为自己逃得过。”他拾起眼睛看着我,“我一定是疯了。” 他说。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那艘船,”他说,“那艘可怕的船。” “那艘渡轮。” “马格纳·叙韦森号。你知道,那艘渡轮根本没有管理,显然非常不安全。你 不会相信这艘船有多少违规的地方。而且你知道它害多少人白白送死?” “四十八个。” “对。” “约翰·塞特尔是其中之一。” “没错。” “你有他的保单,”我说,“是通过得州一个旅费交易经纪人买下的。你以前 做过这种旅费交易,其中一个姓菲利普斯。” “哈伦·菲利普斯。” “你从菲利普斯身上赚了一笔,”我说,“然后投资在塞特尔身上。” “这些都是不错的投资。”他说。 “据我所知的确是。” “从各方面来说都不错。无论是对那些可怜患病又没钱的人,或者我们这种寻 找高利润又安全的投资方式的人。对不起,你告诉过我你的姓,可是我不记得了。” “马修·斯卡德。” “是,当然。斯卡德先生,我是个鳏夫。我太太以前患了多重硬化症,婚后的 大半岁月都卧病在床。她过世已经快满七年了。” “一定很痛苦。” “是的,我想是。你会慢慢习惯,就像你会习惯独居。我在一家公司工作了二 十几年。五年前他们希望我提早退休。‘多年来,你一直是个忠心的好职员,因此 我们愿意付钱请你辞职。’当然了,他们没这么说,但反正我得到的指示就是这样。 我接受了他们的条件,其实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所以你就有钱投资了。” “如果我想活不去,就非把那些钱拿去投资不可。存在银行里头的利息不够, 而且我老担心银行倒闭的风险。你是乘飞机来这里的,对吧?我这辈子从没坐过飞 机。我一直很怕飞行。很荒谬吧?我在街上射杀了一个人,冷血无情地谋杀他,可 是我却怕坐飞机。你这辈子听过这么荒谬的事情吗?” 我尽量不去看录音机。只希望这些话都录了下来。 我说:“那艘船沉没的时候……” “马格纳·叙韦森号。海上的死亡陷阱。我们总以为北欧的船应该不会太糟, 对吧?” “那是意外。” “是,是意外。” “而且这件事起了头,对吧?你所持有约翰·塞特尔的保单是五万元,如果他 待在家里死于艾滋病,你就会得到五万元。” “对。” “但因为他是死于意外……” “我得到了双倍。” “十万元。” “是的。” “因为那张保单有双倍理赔条款。”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他说,“我根本没有概念。收到保险公司的支票时, 我还以为他们搞错了。而且我还真打电话给他们,因为我相信我如果没通知他们的 话,他们日后还会跟我追讨利息。结果他们告诉我双倍理赔的事情,还有塞特尔先 生死亡的方式如何让我得到保单面额双倍的钱。” “好一笔横财。” “我简直不敢相信。之前我付三万八千元买那张保单,所以这个投资的报酬已 经很好了,但结果真是太惊人。我的投资几乎回收了三倍。三万八千元变成了十万 元。 “一夜之间。” “没错。” “所以你又参与了另一个旅费交易。” “对。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好的投资媒介。” “我了解原因。” “我把一部分收入存进银行,其他的又拿投入另外一个旅费交易。这回我买的 保单比较贵,七万五千元。” “你曾事先确定过那个保单有双重理赔条款吗?” “不!不,我发誓我没有。” “嗯,我了解。” “我从没问过。可是收到保单后——” “你瞄了一眼。” “对。你知道,只是看看有没有这种条款罢了。” “结果有。” “对。” 我没搭腔,沉默着,又喝了点茶。小录音机侧边的红灯亮着,录音带继续转, 录下了这段沉默。 “有些评论家严厉批评旅费交易,他们并不是基于投资观点,每个人都承认这 是个好投资,而是针对等着某个人死掉,好让自己成为他的理赔受益人这种想法。 我看过一个漫画,一个人走在沙漠里,一堆秃鹰在他头上盘旋。可是事情完全不是 这样。” “有什么差别?” “因为其实你不太会想到那个人。如果只要你稍稍顾念他,你就会希望他活得 很好。我当然宁可希望某个人多享受一个月的生命,也不愿我的投资提早一个月到 期。毕竟,我知道他不会长生不死,这是科学事实,我的本金和利息都有保障,因 为他身体状况的生物过程不可逆反。哈伦·菲利普斯和约翰·塞特尔也是如此,我 早知道他们快死了,不会再活太久。可是我并没有老想着这件事,也不希望他们早 点死。” “可是换了拜伦·利奥波德,就不一样了。” 他看着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吗?”他问。 “我想我知道。” “如果他得了艾滋病,最后因此而死,我就会拿到七万五千元。如果他被车撞 死,或者在浴缸里摔死,或者死于火灾,那我就会得到双倍的钱。”他摘下眼镜, 双手拿着,凝视着我,毫不设防地说,“我其他什么都没法想,”他说,“我没法 把这个事实赶出脑子。” “我明白。” “是吗?再告诉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开始会觉得那是我的钱,十五万元都 是。我开始觉得自己应该得到那十五万。” 我听过一些小偷讲过类似的话。小偷想要你的东西,他心里就开始把所有权栘 转,所以东西就都变成他的——他的钱、他的表、他的车。他看到你还持有这些东 西,所以他是出于一种几乎是正当的义愤,才去拿的。他从你那边拿来时,并不是 偷窃,而是收回而已。 “如果他死于艾滋病,”他说,“就少掉一半的钱。我无法自制的一直想着这 是个多大的浪费。这些钱不会被他,或他的继承者,成任何人拿走。完全就是损失。 但如果他不幸死于意外——” “那钱就是你的了。” “对,而且不会让任何人付出代价,那不是他的钱,或其他任何人的钱,我会 得到一笔纯粹的横财。” “那保险公司呢?” “可是他们已经把风险考虑进去了!”他的声音忽然提高,音量骤增,“他们 卖给我一个有双重理赔条款的保单。我相信是业务员建议的,不会有人刻意要求这 种条款。这个条款会使得每期保费高一点,所以钱已经在那里了,如果不是我得到 这笔意外之财,那就是保险公司得到,因为他们只好留下这笔钱。” 我还是没出声,他的声音陡然降下,然后说:“当然那些钱不会凭空生出来。 是保险公司提供的,我也没资格拿。可是我开始觉得自己应该得到那笔钱。如果他 意外死掉,那就是我的钱了,一毛也不少。如果他死于艾滋,那我就少拿了一半。” “少拿了一半。” “没错,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拿起茶壶,把我们两个人的茶杯都加满, “我开始想象意外的发生。”他说。 “想象?” “想象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们这一带有很多人会死于车祸。我想这类意外 在纽约比较少。” “还是有,”我说,“不过没那么多。” “一想到纽约,”他说,“你就会想到那儿的人很容易被谋杀。虽然真正的谋 杀率并不比起其他城市高,对吧?” “的确,没那么高。” “新奥尔良高多了,”他说,然后说了其他几个城市的名字,“不过在一般人 心目中,”他说,“纽约大街是全国最危险的地方。甚至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 “我们是有这个名声没错。”我表示同意。 “所以我就想象他会碰上这种事。一把刀或枪,迅速结束生命的外伤。你知道 我当时怎么想吗?” “怎么想?” “我还想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对你和拜伦·利奥波德两个人?” “没错。” “你怎么会这么想。” “让他迅速死亡。” “简直为了仁慈而杀人。”我说。 “你是在讽刺,可是难道病死会比较仁慈吗?生命一点点的被吞噬掉,让你一 步步走向死亡,最后在你死掉之前,就夺走你活下去的意志?你知道目睹这种事情 发生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是个什么样的感受吗?” “不知道。” “那你应该很庆幸。” “我是很庆幸。” 他再度摘下眼镜,用手背擦擦眼睛。“她就是一点一点地死掉的。”他说。 我什么都没说。 “我太太。她花了好几年才走完死亡之路。死亡先让她用拐杖,然后让她坐上 轮椅。这会吞噬掉她生活的某一部分,我们就得调整自己去习惯这种情况。然后死 亡又会再咬一口,情况永远不会好转,只会越来越糟。” “对你来说一定很难熬。” “我想是的,”他说,仿佛他从没想到过这一点,“对她来说太可怕了。我常 祈祷让她死掉,觉得很矛盾。你怎么可能祈祷一个心爱的人死掉呢?你会祈祷她得 到解脱,但怎么有办法祈祷她死掉呢?‘上帝啊,减轻她的痛苦吧。’我会这么说, ‘上帝啊,赐予她承受重担的力量吧。’然后我不自觉地就会祈祷,‘上帝啊,让 这一切结束吧。’”他叹了口气,直起身子。“可是一切都没有丝毫不同。疾病有 它自己的行程表,有它自己的步调。祈祷无法使它减缓或加速。它想折磨她多久就 折磨多久。然后杀了她。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那个录音机似乎有戏剧感,第一面刚好挑在这时录到底。一般人都会想尽可能 顺利地把录音机打开换面,然后重新录音,免得打断气氛。结果我的手指却破坏了 这个过程,我笨手笨脚的按钮,又笨手笨脚的把录音带换面。 也许这样也好,也许气氛正需要打断。 他重新开口,话题转向拜伦·利奥波德。“开始我只想着可能会有人杀掉他,” 他说,“某个闯入他家的小偷,或者街上的抢匪。任何事情,街头毒贩战争中某颗 乱飞的子弹,或者我在报上或电视里头看过的任何情景。我会在脑中重新排演一遍, 然后想象是发生在他身上。我看过一个节目,我想是真实故事改编的,里头的男护 士把病人给闷死。不见得都是绝症病人,所以我想这个事件不能算是仁慈杀人的案 例。我想着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然后我想到,如果病人真这样被杀掉的话,可能 会被误判为自然死亡。” “那你就被欺骗了。” “对,而且还永远不知道自己被骗。我只知道,某个好心的护士可能把哈伦· 菲利普斯给闷死,他的保单也有双倍理赔的条款,所以——” “没错。” “如果拜伦·利奥波德会死于谋杀的话,就不能让他看起来像是死于睡梦中, 或者像是死于疾病。这种意外无法伪装成自然死亡。我查过,凶杀符合保险的意外 死亡定义。到了这个时候,你知道,我已经盘算着要自己动手了。我不知道这个念 头是什么时候进入我脑中的,但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再也摆脱不掉了。除了这个, 我什么都没法想。” 以前他从没想过要采取行动结束他太太的生命,就连他祈祷太太早日死亡时, 也从没想到要真的去做什么事。当他开始实际考虑过杀害拜伦·利奥波德的很多方 法时,忽然想到,当初一把刀或一颗子弹,将可以免去他太太许多痛苦。 “可是我绝对做不出来。”他说。 “但你觉得换了利奥波德你就做得出来。” “我不知道。我唯一能想象的方式是用枪。我不可能打他或用刀刺他,但或许 我可以拿枪指着他,扣下扳机。也说不定我做不到。我完全不敢确定。” “你从哪儿弄来那把枪的?” “我有这把枪已经好几年了。原来是我一个舅舅的,他过世之后,我舅妈不希 望家里有枪。我把它连同一盒子弹放在阁楼的一个皮箱里,就忘了这件事。然后我 想起来,东西还放在那里。我连那把枪还能不能用都不知道,我还想,如果我射击 的话,说不定会轰掉自己的脑袋。” “可是你结果还是拿来用了?” “我开车去乡下试射。朝着一棵树的树干射了两发子弹。枪好像没问题。所以 我就回家,想着这件事,吃不下睡不着。然后我知道我得找些事情来做。于是我就 去了纽约。” “你带着那把枪,怎么通过机场的安全检查?” “我怎么……可是我没去机场,我不坐飞机,从来没坐过。” “你刚刚说过,”我说,“我忘了。” “我乘火车,”他说,“没有安全检查,不必通过金属侦测器。我想他们不怕 劫火车。” “从杰西·詹姆斯①之后就不怕了。” ①杰西·詹姆斯(Jasee James ,1847-1882 ),美国著名大盗,南北战争中 加入南军游击队,曾率领武装匪徒在西部各地抢劫银行及火车,为害大十五年,后 为手下所杀。 “我到了纽约,”他说,“找到他住的那栋大厦,结果一个半街区外就有一家 供早餐的旅社。我不知道自己会在那里待多久,但我想如果我有胆去做那件事的话, 最多不会待超过一个星期。” 结果,在那家旅社住了一夜后,次日早晨就有机会。他走到那个小公园,以便 观察利奥波德那栋大厦的门口,此时他看到利奥波德撑着两枝拐杖带了一份报纸出 现,他直觉上就知道这是他寻找的人。他脸上显示了艾滋病的病征,而且显然已经 到了晚期了。 可是他没把枪带在身上。枪还放在旅社房间里,用一条抹布包着,锁在他的行 李箱里面。第二天早上他带枪出门,到达公园的时候,拜伦·利奥波德已经坐在那 张板凳上了。他忽然想到,这个区似乎住了很多同性恋者,说不定有其他艾滋病患 也住在那栋大楼里。虽然迅速的死亡无疑可以解救这个有福的人,不管他是谁,但 确定一下他的身份似乎比较慎重。这样可以确保这桩谋杀能让他得利——无论他怎 么找借口合理化,他杀人还是为了钱,如果杀错了人,那他就一点好处都得不到了。 “所以我走向他,”他说,“喊了他的名字,他点点头,然后我又喊了一次他 的名字,他说是的,他是拜伦·利奥波德,或类似的话,我也记不清了。我还是不 确定自己会动手,你知道,因为我还在挣扎。我可以确认他的身份后就转身走开, 不回再动手。或者我可以回家,然后忘掉这一切。 “‘利奥波德先生?’‘是的。’‘拜伦·利奥波德?’‘是的,有什么事? ’诸如此类的。然后我掏出枪,朝他射击。” 此后的记忆甚为模糊。他开始跑,希望有人追上来,希望被逮住。但没有人跟 着他,也没人抓到他。中午刚过,他就搭上了回程火车,回克利夫兰。 “我还以为他们会找上门来。”他说。 “结果一个都没有。” “对。公园里有几个人,目击者。我以为他们会描述我的长相,然后会弄出一 张合成画像登在所有报纸上。我以为会有人把保单和我联想在一起。可是报上什么 也没登,至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一直等着有人找上门来,可是一个都没有。” “听起来你似乎欢迎有人找上门来。” 他缓缓地点点头。“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他说,“到现在还是无法向自己解 释,也绝对无法向其他任何人解释。我原先有个幻觉,以为自己可以去纽约,杀了 这个人,然后回到这里,而我生活中的唯一改变就是我会更有钱。” “结果事情不是这样。” “我扣下扳机的那一刹那,”他说,“那个幻觉就忽然消失了,像烟雾里的图 画一样,一阵风吹过就没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然后事情完成了,那个人死了,再 也无法挽回。” “不可能了。” “对,绝对不可能了,过去的事情一丝都无法改变。全都刻在石头上,连一个 字、一个笔画都无法抹去。”他沉重地叹息,“我原以为……唉,别管我怎么以为 了。” “告诉我吧。” “我原以为杀了他也没什么,”他说,“我以为反正他早晚都得死。结果他真 的死了!” “没错。” “我们所有人也是一样,每一个人。人都不免一死。但这就表示杀人无罪吗?” 上帝杀人就无罪,我心想。他常常在动手。 “我告诉自己,我帮了他一个忙,”他苦涩地说,“我让他轻松地死去。可是 我凭什么以为这是他想要的?如果他已经准备要死,他可以吃药,可以把塑胶袋套 在自己头上。有太多方式了。老天在上,他住在高楼上,如果他想死的话,还可以 从自家窗子跳楼。”他的眉毛拧成一团,“看得出来他并不急着赴死,他卖掉保单 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要拿钱活下去。他希望尽可能活得久、活得好。所以我提供他 那笔钱,”他说,“然后我又取走了他的性命。” 他刚刚说话中途,把眼镜摘下来了,现在他再度戴上,透过镜片看着我。“好 吧,”他说,“现在怎么办?” 永远都是美丽的问题。 “你有几个选择,”我说,“有个克利夫兰的警官,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他 很熟悉整个状况。我们可以去他所在的警察局自首,让他正式宣读你的权利给你听。” “米兰达警告①。”他说。 ①Miranda warning ,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规定,警方进行逮捕时,必须告知嫌 疑犯有保持沉默及要求律师的权利,否则所有取得的证词均会被视为违反正当程序 而无效。此警告词即称“米兰达警告”,因一九六六年亚利桑那州对一强奸犯欧内 斯特·米兰达提起公诉的案例而得名。 “对,一般是这么称呼。然后当然你可以有律师在场,他会跟你解释有哪些选 择。他可能会建议你接受引渡,然后你会被安排押送去纽约。” “我明白了。” “或者你可以自愿跟我去纽约。”我说。 “去纽约。” “对。这样做的好处是,主要可以替你省掉许多延迟和官僚公文程序。而且还 有另外一个私人的好处。” “是什么?” “我不会使用手铐,”我说,“如果你被正式拘捕,全程就得被铐住,这样在 飞机上会很尴尬而且不舒服。我没有警方的身份,所以不受这种规则约束。我们只 要坐在一起就行了。” “在飞机上。”他说。 “哦,对,你不乘飞机的。” “我想你一定觉得很愚蠢,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这种心理上的恐惧,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哈夫迈耶先生,我不想说服你做 任何事情,但我要告诉你,如果你被正式拘捕,押送到纽约,他们就会逼着你乘飞 机。” “可是如果我跟你去——” “坐火车要多久?” “不到十二个小时。” “不是开玩笑吧。” “湖岸线特快车。”他说,“清晨三点从克利夫兰开出,下午两点十分抵达纽 约。” “你上回就乘这班车去纽约的?” “没那么糟,”他说,“座椅可以放平躺下睡觉。还有餐车。” 飞机只要一个小时出头,但即使我把他送去克利夫兰警局蹲监狱,我自己也得 等到明天上午才有班机飞回纽约。 “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我说,“我会陪你乘火车。” 他点点头。“我想这样最好。”他说。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 我让哈夫迈耶独处一会儿,匆匆过街到车旁,把状况大致告诉杰森·格里芬。 他本来晚上另有计划的,但坚持说取消没问题,而且说他很乐意送我和我的犯人到 火车站。我告诉他可以跟我一起进屋,他同意说这样要比拿着他舅舅建议的那个广 口瓶坐在车里好得多。 他锁车时,我自己匆忙赶回屋内,我对于让哈夫迈耶单独待着很紧张。我担心 会发现他已经自杀身亡,或者正在打电话找律师。很难说这两种情况哪个更棘手, 但事实证明两种担心都很无稽。 我告诉他,我已经请我的司机进来加入我们。片刻之后,敲门声想起,我替杰 森开门。我不知道我们三个人该谈些什么,但哈夫迈耶一获知杰森是西储大学的学 生,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他们谈起该校的美式足球队,然后很自然的转而对克利 夫兰的职业球队布朗队热心讨论起来,还一起数落那个不忠的老板打算把球队卖到 巴尔的摩的决定。 “我所能想到对那个人最善意的评语,”哈夫迈耶说,“就是他完全是个狗娘 养的。”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让我谈起沃尔特·奥马利的个性和他的历史,然后大家继 而讨论起一个球队的往事,曾经有过哪些球员,或者和球迷的关系。这些话题本身 就很有趣,情境又制造了一种特殊的气氛。房间里充满了两种谈话,一个是我们正 在谈的,另一个是我们选择不去谈的。前者是运动及其幻觉,后者则是凶杀及其后 果。 杰森打了两个电话去取消他晚上的计划。我打电话给全美铁路公司预订两张克 利夫兰到纽约的湖岸线特快车票,然后又打电话去纽约给埃莱娜,听到应答机上头 我自己的声音:我留了话,说我次日下午会回去。返回客厅时,杰森和哈夫迈耶正 在讨论晚餐。杰森建议出去吃比萨,哈夫迈耶说叫外卖比萨更快也更简单。他自己 打了电话,多米诺的送外卖的男孩在离规定的二十分钟还颇有一段距离时便送来了。 哈夫迈耶喝阿姆斯台尔啤酒配比萨,杰森和我则喝可口可乐。我感觉杰森其实比较 想喝啤酒,很好奇他为什么不要一罐。他觉得值勤时喝酒不适当吗?或者他舅舅告 诉过他我是个戒酒的酒鬼,使得他认为不该在我面前喝酒? 晚饭后,哈夫迈耶想起他应该整理行李。我和他一起进卧室,靠在墙上等他慢 条斯理地挑选衣服,放进行李箱。整理好之后,他关上箱盖,提起来做了个表情。 他说他一直想要买个有轮子的行李箱,现在大家都用那种,可是却没去买。 “可是我想我不会再有太多旅行了。”他说。 我问他行李箱重不重。 “还好,”他说,“这次带的东西比上回多,可是没带枪,那把枪比你想象的 要重。我这倒想起来了,那把枪我该怎么处理?” “你还留着?” “很蠢吧?我本来打算丢掉的。扔进阴沟里,或者抛到湖里去。可是我却留着, 我想我可能会,呃,需要它。” “放在哪里?” “阁楼上。要不要我去拿?或者放在那里就行?” 我思索着这个问题。曾有一度答案很明显,但许多法庭判定改变了证据的可接 受性。应该把枪留在原地一阵子,按正规程序申请到搜索票再来拿吗? 或许吧,我想,但我衡量万一有人闯进来把枪偷走的可能性,觉得还是把凶器 带走比较妥当。就算哪个法官不允许这个证物列入,光凭哈夫迈耶的录音带自白和 其他一些相关的事情,我觉得更足以让他被起诉。 他爬到窄小的阁楼里,把包在一块红白方格布里的枪拿下来。我想那一定就是 那块抹布了。他原封不动的递给我,我没打开就闻得到枪的味道。他上次射击过后 没有清理,还闻得到杀害拜伦·利奥波德的火药味。 我走出去,到杰森的车旁边,把枪锁进我的公事包里。 我们玩红心牌消磨时间,哈夫迈耶又泡了一壶茶,然后杰森提早开车送我们到 火车站,比火车出发的时间几乎早了一个小时。我给了他一些钱,他说他才应该付 钱谢谢我给他这个经验。我告诉他别儍了,于是他把钱收进口袋。 哈夫迈耶坚持付我们两个人的火车票钱,就像他刚刚也坚持付比萨钱一样。 “两张单程车票,”他说,“你不会再回克利夫兰,我也不会了。” 火车很挤,我们没订到相连的座位。我把列车员拉到一边,告诉他我是个私家 侦探,正陪同一个重要的目击证人返回纽约。他替我和一个家伙换了座位,我让哈 夫迈耶靠窗,我在他旁边坐下。 我们聊了一两个小时。他想知道以后可能发生的状况,我就自己所知回答他。 我说即使他打算尽力配合警方而且认罪,也还是应该找个律师。他说他在克利夫兰 曾雇用过一个,但那个人不办刑事案件,而且反正他是在克利夫兰。“不过我想你 可以给我推荐一个。”他说,我说的确,我可以推荐几个纽约律师给他。 他说,他相信他的余生都会在监狱内度过。我说不见得,他很可能可以用认罪 换来比较轻的罪刑,律师可以辩称他太太死亡所造成的痛苦,让他因此获得减刑, 而且他没有前科(甚至除了收到过两张违规停车告罚单之外,也没有任何交通违规 纪录)也绝对会成为他的优势。“你还是得去坐牢,”我说,“不过可能是在安全 警戒最低的监狱,其他大部分的犯人都是白领罪犯,不是侵犯儿童者和暴力杀人犯。 我意思不是说你会喜欢那个环境,可是那儿也不会是《肖申克的救赎》①里头那种 炼狱。而且我相信你服刑不会超过五年。 ①The Shawshank Redemption,美国畅销作家史蒂芬·金的知名小说,肖申克 即为故事发生的虚构地点,为一重罪犯监狱,本书被改编为电影,又译《刺激一九 九五》。 “对于杀害一个无辜者的凶手来说,”他说,“这样的刑期似乎不是很久。” “一旦他去坐牢,就会觉得这样的刑期似乎太久。”我心想。就算他还是觉得 不够长,随时可以再回去坐牢。 离开克利夫兰四十五分钟左右,哈夫迈耶就拿出一颗安定,显然是为了长途火 车旅行而服用的。他要给我一颗,但我拒绝了。我想吃一颗,可是接下来我就会想 喝一品脱“早年时光”威士忌。哈夫迈耶吞下那颗药,把座椅放平,合上眼睛,接 下来五六个小时都没再听到他说话。 昨天在纽瓦克机场等飞机时,我买了一本平装书,可是到克利夫兰途中却根本 没打开来看过。这会儿我从袋子里拿出来,看了一阵子,时不时把书放在膝上,望 向窗外的远方,陷入长时间的沉思。火车旅行总会有这样的特性。 黎明之前,我合了一会儿眼,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天色大亮,火车快到罗彻 斯特了。我溜去餐车喝杯咖啡。回来时哈夫迈耶还在睡。 之后没多久他就醒来,我们去吃了早餐,然后回到座位上。剩下的旅程他都醒 着,可是没怎么说话,镇静剂的效用似乎还是让他昏昏沉沉。他读着全美火车的公 司杂志,后来我看他好像没什么兴趣,就把我不看的那本平装书给他。 接近中午时,火车刚过奥尔巴尼,我打了个电话。现在火车上也可以打电话了, 车上有个公用电话,只要把信用卡插进去就行。我打到第六分局找到了哈里斯·康 利,告诉他我带着杀害拜伦·利奥波德的嫌疑犯,正在克利夫兰开往纽约的火车上。 我甚至不需要提醒他拜伦·利奥波德是谁,因为他脑袋里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说,“你干吗,逮捕他了吗?我不确定这样是符合法定程序的。” “他是自愿跟我走的,”我说,“我已经把他的自白录音了。我也不确定自己 这样做符合法定程序,可是我已经做了,他杀人用的凶枪我也带着。” “真是不得了。”他说,建议临时调派几个警察来接我们,但我觉得没必要。 哈夫迈耶是自愿来的,我想带他去分局会让他比较自在。何况,我答应他尽量不给 他上手铐的。 火车抵达纽约的大中央车站时,我就后悔了。天上飘着细雨,通常都因此叫不 到计程车。还好没等多久,刚好一辆计程车有人下车,我们赶紧跳上去,开往市中 心。 我不必待在第六分局太久。我把枪(拆开包布以后,是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手枪, 枪膛里还有三发子弹)和哈夫迈耶自白的录音带交给康利,然后回答了一连串的问 题,又口述了一份笔录。 “很高兴你打来时我正好在,”康利告诉我,“而且幸好我还记得以前跟你谈 过的事情。我想不必告诉你,我们并没有全力办这个案子。” “猜得到。” “分类,”他说,“你会把时间花在有机会破案的那一类,或者特别受瞩目的 案子上。 “一向都是如此。” “而且我猜想,未来也是这样。问题是,这个案子并不热门,七十二个小时之 后就被搁到一边了。今天整个纽约都疯了,尤其是警察局,我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 已经是奇迹了,更别说你的名字和拜伦·利奥波德。” “怎么回事?” “你还不知道?过去十二个小时你干什么去了?” “乘火车。” “哦,对。但即使如此,你没看报纸、听收音机吗?你经过大中央车站,一定 有经过报摊啊。” “我得提行李,还得照管一个自首的谋杀犯,”我提醒他,“没时间去管波斯 尼亚发生了什么事。” “别管波斯尼亚了。今天的头条新闻不是波斯尼亚,全都是威尔。” “威尔?” 他点点头。“不是威尔一号复活,就是威尔二号比任何人所想的要危险。你知 道那个剧评家吧?” “里吉斯·基尔伯恩。” “就是他,”他说,“威尔昨天晚上把他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