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当我拽着长袍登上去萨尔坦的长途汽车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夕阳沉入大海, 把一抹金光射向海湾深处。颠簸不止的破车载着我摇摇晃晃地沿着扎内塞公路行驶。 每次拐弯,都让我看见散落在山坡上的一座座村落。我已经习惯于此间村庄那种奇 特的景象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后,长途汽车在一座拱门里停了下来:萨尔坦到了。 我们驶进了自由广场。 我渴不可耐。尼奥罗香肠和辛辣的佩布罗纳图牛肉火辣辣地刺激着我那大陆人 的胃。一个当地教士会手捧弥撒经本,走进咖啡馆吗?那里的大镜子就像恶魔的眼 睛一样闪闪发光。我走了进去。当然,迎面传来的依然是蒂诺·罗西的歌声。齆鼻 子般的喇叭声声嘶力竭地哭丧着,音量盖过了两个一身黑衣、手舞足蹈的科西嘉人 的大叫大嚷。大厅深处的玩牌人则默不作声,脸色阴沉。 在耶稣受难日里,他们的模样就像送葬人一样。 我一口喝干了半杯淡而无味但却很清凉的啤酒。送酒的灰脸鬈发小伙计惊愕地 看着我。我刚放下杯子,就又觉得口渴了。我示意伙计把酒杯斟满。 为了消除他对我这位豪饮教士的诧异,我便向他打听耶稣受难瞻礼何时开始。 他刚要开口回答,一个声音在我右侧响起: “10 点,我的神甫。”我转过脸去。一个脸色红褐、满头白发的人刚大模大 样地走进门。他贴近我,把胳膊肘支在柜台上。我朝他点点头,装出感谢的微笑。 他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顿时,我不快地感觉到:他似乎已经看出我是个化装 成教士的警察。 “你是第一次来参加卡泰纳乔吗?”与这种人不能乱吹。他那对眯细的小黑眼 珠一下子就看透了我。 “第一次,”我回答道,“布尔主教区派我到这里来的。我们每年都有一个教 士来科尔特和萨尔坦参加耶稣受难瞻礼。”我为自己的胆量而吃惊。我心里想,我 甚至连布尔有没有主教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那里有座教堂,大概是在布鲁城门吧。我曾和我的金发妻子玛丽丝在 教堂对面逗留过。那里有一家物美价廉的小饭馆。为了那次恋爱旅行,伊多瓦纳把 他那辆标致牌轿车借给了我们…… “哦,这么说,”我这位邻座用舌头舔了舔沾在唇边的几滴卡萨尼斯酒,“你 住在萨尔坦喽……准是住在圣达米亚诺修道院里吧?”我不知所措地埋头在喝了一 半的第二杯酒里。就像对布尔主教教区的了解一样,我对圣达米亚诺修道院同样一 无所知…… “一个朋友在普罗普里亚诺借给我一个房间,”我谨慎地回答,“在复活节期 间……”“啊,我明白了!所以你才坐长途汽车上这儿来了!”我没有看错,这个 卡萨尼斯酒迷是一个坏蛋。他开始相信我了。为了最终取得他的信任,我请他喝了 一杯。 “这会儿大赎罪者正在做祈祷吧……”我说。 他狡黠地拿起酒杯。我们默不作声地喝着酒……我对萨尔坦耶稣受难瞻礼的了 解,是在严冬的某一天值班时,无所事事,从我的值班伙伴波里那里听来的。他向 我谈起了家乡的信仰和迷信、节日和礼拜仪式。我这才了解到,只有当地教士才能 见到大赎罪者。他也许是个正直的牧师,也可能就是一个大恶棍。从中世纪以来, 他的身份从来没有公开过。在科西嘉,人们从来不对教士的神秘职业说三道四。 我的这位站在柜台边的邻座把我从思索中唤醒了: “该回家了,”他说,“我还要去准备蜡烛呢。”他叹息了一声,朝饰有两个 制作粗糙的天使像的座钟瞥了一眼。座钟上方放着一支破旧的喇叭口火枪。这杆枪 在过去想必为某位游击队员带来过运气。 他向我伸出手来。我心想,不能握它。一个穿教服的教士可以握手吗? 我疑惑着。我想照例为这个微醺的挑衅者祝福一番,但终究克制住了。我看着 他走出去,随后就付了账,包括那黑眼红脸汉忘记付钱的第一杯酒。 刚刚6 点。我还有时间溜达一会。我穿过广场。记得在许多意大利影片中,总 有一个教士横穿广场的镜头。 我划着十字,悄然走进教堂。两个工人正在忙着把一只巨大的十字架从墙上摘 下来。他们一个摇晃着十字架上部,另一个两腿跨蹲着,吃力地扶着下端。我用和 蔼的目光鼓励着他们,走向祭坛,屈膝跪下去,开始祈祷。 我口中念念有词,为尽快结束这场喜剧而祈祷,但愿早日回到蒙玛特尔那套三 居室带厨房的家里去。 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在这块传奇般的土地上,我将一无所获。既不可能找 到马耳他人,也找不到对部长来说是那样重要的文件。为了不浪费纳税人的钱,我 所能做的就是设法找到逃犯姑妈的家。 一条廊道展现在我眼前:这是一条穿过市政厅的拱顶长廊。我走进旧城区。偶 尔有几盏路灯在闪烁,那光景就像巴黎小普塞珠宝店橱窗里钻石首饰发出的幽微闪 光,投照在小街的石板路面上。山坡上,鳞次栉比的花岗石建筑物宛如堡垒一般, 傲然耸立在我面前。房屋间石拱横跨,重重叠叠。磨出脚印的台阶,如陡坡一样向 下伸展,形成了一组无穷延伸的拱形建筑群。 “请问,坎布齐亚家在哪儿?”一个穿着烂草鞋的长须老人从拱廊里应声而出。 “坎布齐亚?”他指着暗处的一幢房子,用结结巴巴的法语回答道:“你说的 是奥拉斯、维克多还是拉埃蒂迪亚?奥拉斯住在一楼,维克多住在二楼。 拉埃蒂迪亚就住在哨楼前面。”就像反反复复对一个孩子讲故事那样,他颠三 倒四、惴惴不安地重复着这些话。随后,他看出我是个教士,就拘谨地致礼道: “您好,我的神甫。”我回答: “我要找的是多米尼克的姑妈家。”“哦!是拉埃蒂迪亚……他兄弟死了……” 我如此专注于自己的角色,几乎要教训他说:天主的道路是无限的。既然所有的老 人都喜欢受人关注,我也只好洗耳恭听。他还在唠叨不停: “是啊,……他死在马耳他,可怜的安托瓦纳……幸亏他留下了多米尼克。他 是拉埃蒂迪亚的好侄儿,常来看她,寄钱给他。她很需要钱……”突然,他意识到 不能把什么都捅出来,即使是对一个教士。他赶紧连招呼也不打就转身走开,口里 低声咕哝着: “一会儿见吧,我的神甫。或许我们会在耶稣受难瞻礼上再见的。”萨尔坦的 夜晚,就像蜂窝被熊掌端了一脚那样,在我眼前飞旋狂舞。 回到中心广场时,我的模样就像一头窜到竞技场中央的斗牛。为了与我的教士 身份相称,我来到位于城口博尼法乔路上的圣达米亚诺修道院,在高墙前徘徊着。 我不想翻墙而入,也没有敲门,免得教会里的人注意我这身教士长袍。……当我折 回来时,眼前的景象蔚为壮观。全萨尔坦城被千家万户窗洞里的蜡烛和油灯照耀得 一片通明。簇簇火把恰如鬼火一般高低明灭,映照在周边城墙的草茎之上。我看到, 在山谷里,邻近的村庄也闪闪烁烁地跳跃着一片悼念耶稣受难日的火海。 广场比我想象的还要喧闹。咖啡馆收音机的音乐淹没了整个广场。一些目光忧 郁的人在寥若晨星的路灯下闲聊,不时从这群人走到那群人中间,用方言招呼着。 披着头巾的老妇人颇似一群妖婆,幽灵般地向教堂走去。姑娘们犹如仙女一般臂挽 着臂走来走去,洒下高跟鞋擦地的一串串清脆的脚步声。小伙子们神气活现,却又 腼腆害羞,不时悄悄地和她们回顾流盼,既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走到一起去。 这时,嘈杂声突然被一阵窃窃私语声替代了,就像魔术师挥动手中的魔棒一样, 收音机也全都鸦雀无声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教堂的正门:第一个赎罪者将从那里 出来。我扇动肘部推开越聚越紧的人群,尽量向前靠近。大赎罪者首先出现,肩负 着刚从教堂里摘下来的沉重的黑色十字架。他穿着鲜红色的长袍和蒙面风帽,风帽 上的折裥像扣结一样盘得紧紧的。 我的心里捉摸不定。怎样才能在这些相同打扮的人群中发现目标呢?只有胖子 才想得出让我陷入这种陷阱里去。 我已经挤到了很前面,发现红衣赎罪者的身材很像马耳他人!我几乎要相信这 种巧合了,想象大赎罪者就是马耳他人。这似乎有点过分,即使马耳他人是个宗教 狂,他也不会这么干。红衣赎罪者赤着脚向前走去,右踝拖着一条沉重的锁链。我 能看到的就是他那双脚。看脚也是一种鉴别正身的独特方法,但不太可信。我仿佛 是在向罗布兰传送有关脚部特征的信息。尽管眼下是很庄严的时刻,可一想到司法 鉴定处竟然与脚的特征打交道,我还是忍俊不禁地想笑出声来。检查手印,这还差 不多,因为这是由来已久的方法。 只有美国联邦调查局才会去费心测量人体各部分的尺寸和细节特征。在法国, 就和在意大利一样,事情干得越少越好。看来,我应该劝胖子把那些条文革新一下, 这不会有坏处的。 白衣赎罪者扶着十字架的立柱,跟在红衣大赎罪者的后面。他弯腰曲背,走得 很慢,双手几乎要碰到地上。一身洁白的长袍和风帽在烛光映照下闪闪发光。从他 的姿态上,我无法判断看出他的身材是否和马耳他人一样。不过他看起来也很高大。 后面是教士,修道士和不戴帽子、穿着白衣、披着红斗篷的合唱队。他们手里的大 蜡烛摇曳着火焰。这里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现。他们裸着脸向前走去。他们中没有马 耳他人。不过,我还想看看殿后的八个黑衣赎罪者。他们的身材没有一个像多米尼 克·坎布齐亚。马耳他人一半是英国人血统,他的身材也证明了这一点! 四个黑衣修士扛着一口棺材。缀满百合花的白色裹尸布上,躺上一尊木雕耶稣 像。另外几个人举着一顶遮护耶稣像的华盖。 我汇入了绕行教堂的瞻礼队伍。人流拥进一条小路。没找到马耳他人。 我只好观赏起照耀着建筑物的烛光夜景来。这时,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喂!好一个教士,你在这儿干什么,嗯?”这巴黎顽童似的玩笑令我措手不 及。我吓了一跳,赶紧摆出庄重的样子。 我皱起眉头,愤怒地转过头去,准备用高贵的方式来训斥这个无礼的家伙。 谁知,我惊愕地看到了一张再也熟悉不过的脸:没错,这个头戴黑帽、身穿灰 衣、慢慢从萨尔坦的一条偏僻小路走来的矮个子,正是库蒂奥尔警长。 他,刑警大队警长也到此地来追捕马耳他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出现 是令人鼓舞的。不过,他的出现又使我十分沮丧:既然巴黎警察局也来了,这说明 坎布齐亚也许就在附近。可我单独一人,怎能和这些对手们竞争呢?他们想必已经 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你呢?”我无法隐匿自己的惊奇。库蒂奥尔微微一笑,回答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老兄。不必装扮成什么神甫了。就在昨天晚上,马耳他 人又在樊塞纳森林露面了。他在那里干掉了一个小伙子。科西嘉人氏族之间的仇杀 可不是闹着玩的,嗯?”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