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清晨4 点。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临近黎明,空调机风扇的响声 更加剧了我的烦恼。我终于爬起床,撩开窗帘,打开窗户。清凉的微风浸人心脾, 带来了木槿植物的宜人清香。塞勒峰渐现出玫瑰色和金色。这是我在热带的最后一 个黎明。我决心已定:离开太子港。 我怏怏不乐。我无法忍受失败,我还从未有过承认失败的记录。说什么一切可 以从头开始,我不要这种安慰!去冲个淋浴吧,好摆脱忧郁的心情。 水房里没有灯!为了节电,政府方面不打招呼就停了电,尤其在晚上经常如此。 奥洛夫松旅馆的经理很有先见之明,特地为我在盥洗室小桌上准备了一只盛满灯油 的扇贝贝壳随我使用。还没点着灯芯,我的手指倒被火柴灼痛了。白色的墙上,晃 动着的豆火映出了我那把巫师扫帚般的牙刷影子。 在黑人国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我想用冰凉的冷水刺激一下。自来水是温 的。我只好用浓郁袭人的科隆香水代替,使劲地擦着头皮。这香水是从路上一个男 孩的货摊上买来的。小家伙年仅十二、三岁,已经是销赃老手了。幸好,剃须膏总 是散发着熟悉的巴黎香味。我正用吉列刀片刮着胡子,突然间高兴起来:飞回法国 的念头使我大为振奋。尽管我必须乘坐令人胆战心惊的旧飞机去皮特尔角城,在那 里换乘去巴黎的DC—6 客机,我也不在乎了。梳着头,我甚至哼起了《重见巴黎》 的曲调。再过两天,我就能沿着勒比克街疾走,迈上那间小鸽笼的楼梯,把玛丽丝 紧紧地搂在怀里。当然,免不了要挨胖子一顿痛骂……可这是我的过失吗!不正是 他异想天开,把我派遣到海地来的吗! 我要让他明白,我不能赖在太子港,糟蹋法国纳税人的钱……我也不能在普罗 斯佩·马凯斯上校那里无所事事,浪费海地纳税人的钱。 何况,随着时光的流逝,要把马耳他人抓回去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 在这里我已经呆了一个星期了!整整七天,我只能等待,等待,再等待…… 至于警方的侦查,人家会更有办法的。白天,热带的气候弄得我头昏眼花;晚 上,我只能套上用一把古德换来的来路不明的海魂衫,躲在面朝椰林别墅的松树干 上受冻。对于我的做法,普罗斯佩上校和那位正直的恩里克斯中尉毫无信心。 “真不走运,”恩里克斯说,“你瞧,我带着只雄鸡……”他开玩笑说,无论 马耳他人或马里亚尼,都不会再在椰林别墅里露面了。 他简直没一点警察的味道。恩里克斯不过是个误入警察局的斗鸡高手罢了。 在松树干上,透过那副极其老式的望远镜,要找到马耳他人,简直比发现猛犸 古象还难。镜头里一片空白。 另一方面,我倒是有资格在太子港当导游了。我几乎走遍了全城,在没有人行 道的马路上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太子港的路名,和那些公共汽车、卡车及出租汽 车的美称一样,充满了诗情画意:什么“玩具路”啊,“微不足道路”啊,“寡妇 街”啊……说到寡妇,我确实见到过一些风流大嫂、快活女郎和巧舌妇,整天围着 洗衣槽说长道短。我终于喜欢上瓦利埃尔集市那浓烈的鲱鱼味了。市场里的金属货 架,使我想起远在大西洋彼岸的巴黎巴尔塔中央菜场。和巴黎一样,太子港也有自 己的旧货市场。我一头钻了进去。 在摩尔式城堡下,到处是煮裂的熬糖锅,用破的黄麻袋,被海风侵蚀的供奉圣 像画,还有卖大米、咖啡、香料的,卖阔叶黑烟草、香蕉的……对那些使劲地兜售 的商贩来说,我不是个好主顾,但却是个好学生:我学会了一大串唱歌般的叫卖词 句,并喜欢上了克里奥尔语。我的迷恋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到处流行的美国切 口语的热衷。贫民窟的臭气已不再使我昏厥。我居然很快就对热带国人民的困苦境 况熟视无睹了。 玛丽丝肯定会很高兴:她酷爱花边,而我在巴黎时无力满足她的这种收集癖好。 在这里,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从狡猾的女商贩手中买了一大堆花边。然而,尽管 整天奔走,我却不曾在街上撞见多米尼克·坎布齐亚的金头发和蓝眼睛。马耳他人 简直就成了传说中的海蛇,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初次像乌鸦一样呆在树上监视椰林别墅的第二天,我偶然经过了信义路上的 邮政总局。我猛然想到,可以采取主动进攻的态势:既然我已经有了椰林别墅的电 话号码,何不试一下呢? “马里亚尼先生吗?”“他不在。”“您能肯定吗?”“他不在。”“您知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算我走运,我碰上的是个饶舌的海地女人。就和 奥洛夫松旅馆里的女服务员一样,她们整天披着防尘的头巾,坐在楼梯口说东道西。 “他不在?这太遗憾了……我是加拿大银行的代理人,有件生意想和他谈谈……” “先生,他不在。您说的什么生意我根本不懂。”我很怀疑,便追问道:“您不知 道他在哪吗?”“他不在。”好吧,我明白了。简直像在对唱片说话。说到唱片, 我在听筒里听到了响亮的梅林盖舞曲。这再一次证实了:当马里亚尼老爷不在时, 椰林别墅的家仆们并不寂寞。“算了,”我说,“我明天再打来。”“我不知道他 会不会在。”“那么,请他的那个金发朋友来接电话……”“他不在。”我不会就 此罢休的。一次,五次,十次,我使用着同样的方法,从奥洛夫松向椰林别墅挂电 话。我在旅馆里跑到哪打到哪,毫不在乎当地警察局可敬的同事们会不会侦听!我 甚至从太子港的蒙帕纳斯——“十字街头”路上的酒吧间挂电话。我在那里看到, 那些站在妓院门口的嘴脸,完全与巴黎法兰西学院附近的众生相一样,只不过肤色 略黑1 点而已。门前的彩灯表明:野鸡正在等客上门呢。 我对普罗斯佩上校和他手下的军警部门毫不关心。我觉得,上校对“我的”公 事也并不关心。我来后只见过他两次。不过,没有什么理由责怪他: 是我自己请求他让我自由行动。正因如此,他才把我托付给军人驯鸡师恩里克 斯。我很高兴能安静地干我想干的事。 好了,天亮了,已经5 点了。该准备上路了……嗨!虽说又能重新见到玛丽丝 和巴黎,可心里真不好受。不过,我是估计到这次失败的。远离法国千山万水,没 有内线,没有合作者,在这个对其居民的道德和心理等全凭猜测的国度里,怎么能 干警察这一行呢?胖子的错误在于,他从未离开过法国本土,而我却多次出国执行 任务。我是否像他说的那样退步了?不管怎么说,反正我很清楚:照此时此地的事 态发展趋势,要把马耳他人重新投进博迈特监狱,还渺茫得很! 邮局一开门,我就去给胖子发一份电报,考虑到有六个钟头的时差,他要在中 午才能收到。我可以想象到,他会对着我的好友伊多瓦纳暴跳如雷的: “博尼什又一次把既成的事实放在了我面前!”或许,我最好还是给他挂一个 对方付款的长途电话?他这会还在办公室里,通常只在凌晨1 点离开办公室,去喝 一杯茴香酒…… 既没有电灯,也没有电话。我可无法提着个原始油灯去找接线员。活该! 干脆等法国大使馆开门再说吧。我还有时间在这里作最后一次努力。我已经喜 欢上太子港了。从此地经圣多明各、波多黎各和圣马丁飞往皮特尔角的班机,在上 午11 点以前是不会起飞的。 我套上了最后一件干净衬衫。玛丽丝算得很准:八件衬衫。粗布长裤还能对付 几天。我把脏衣服和盥洗用品一古脑儿胡乱塞进箱子。 大使馆办公室门口的告示牌好心地提醒我:今天要下午才开始办公…… 真是好运不断!我只好转身去普罗斯佩上校的司令部。在那里,总会有电话的! 趁此机会,我正好向他辞行。 一辆吉普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恩里克斯中尉一身参加斗鸡比赛的打扮,从车上 跳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像是要逮捕我似的。 “您来得正好。我刚要到旅馆去找您,快上车吧!”几分钟后,恩里克斯中尉 在警察局大楼前敏捷地停了车。他仍旧拉着我的胳膊不放,拖我来到了四楼。 “您要找的法国人,现在有新的消息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什么?”“上校会告诉您的……”恩里克斯敲了敲上司办公室的门,没等回 音就拉我走了进去。 “他来了,上校。”坐在办公桌前的普罗斯佩上校居然扮了个鬼脸。 “昨天晚上,部长召见了我,”他连手都不握一下,就开门见山地说,“他对 坎布齐亚案件非常关心。他要我告诉您这一点,希望不惜任何代价抓住这个危险的 逃犯。他还同意,在您需要的时候提供一切方便……”我心想这对我一点好处也没 有。我已决定坐11 点的飞机去皮特尔角了。 部长,这个不可思议的人,莫非他成了我海地之行的deus ex machina ? “上校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部长获得了有关多米尼克·坎布齐亚的 重要情报。您要找的人确实到过佩蒂翁维尔,在马里亚尼的椰林别墅里住过。遗憾 的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在您到此地的前一天就离开了别墅。”也许是他那嘲 弄的目光使我吃惊,要不就是失败的感觉使我变得敏感起来了?我斗胆讥讽道: “那么,部长想必知道罗什·马里亚尼去哪儿了?”“他在那里,在自己的别 墅里。昨天晚上刚出海回来。他的快艇在雅克梅勒抛的锚,是那里的警察局报告我 的。他常常带着姑娘一、两个星期不露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您一定会惊讶, 坎布齐亚没有用他的本名。”“这我早就估计到了,”我苦涩地回答道,“那天, 我曾对您说起过……”部长早就识破了他的假身份。但是,我们的部长有自己的见 解。坎布齐亚改名为威廉·卡林顿了!请注意,还带着博士头衔呢。他在椰林别墅 逗留的时间很短,顶多只有一个月。马里亚尼是个长年收留同乡的重要人物。当他 一听说来客有什么劣迹,就立即把他们赶走。在奥洛夫松的一次午餐会上,马里亚 尼就是这样亲口对吕克·富歇部长说的……”我对此深表怀疑。不过,我不管他海 地部长和科西嘉皮条客之间有什么勾勾搭搭,我只关心马耳他人。此外,我关心的 是11 点能否按时出发。 “部长还得知,”上校接着说,“这个坎布齐亚·卡林顿在圣多明各特里希略 旧城的和平旅馆有一个房间。这一点肯定不会错。自从多米尼加企图谋杀前总统莱 斯科以来,我们两国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又是一条希望渺茫的线索。得了,我还 是决定要走了。可我不由得琢磨起来:富歇部长为什么突然会对我要找的马耳他人 发生了兴趣。我把这个疑问告诉了上校。他支支吾吾地搪塞道: “探长,部长自有他的秘密。也许是你们法国同行发来的通报使他想起了什么 ……通报上说,坎布齐亚是个危险的罪犯……”“显然是我的上司发来的通报喽?” 上校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然后把它铺平了说: “您看吧!”电文纸像烟盒纸一样小。我念道:“请海地警方查实:居住在佩 蒂翁维尔的罗什·马里亚尼是否收留了坎齐布亚·多米尼克。后者系被通缉的逃犯、 持械抢劫犯和杀人犯。佩蒂翁维尔7 —0956 电话和巴黎大学街罗什表弟约瑟夫· 马里亚尼住宅曾多次通话。请火速告知巴黎警察局库蒂奥尔警长。电话: 蒂尔比戈92—00 或凯德索尔费佛街36 号司法警察总署。”我把电文放回到 办公桌上。好啊,库蒂奥尔连动都不需要动一下!他呆在凯德索尔费佛街充满烟臭 味的办公室里,就能找到椰林别墅,或许还发现了马耳他人的踪迹呢! 普罗斯佩上校徒劳地等着我的说明。 “我们不能去监视马里亚尼的住宅,”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不过可以侦 听他的电话。既然他已经回来了,我们就不能放过他。部长命令我帮助您。我不折 不扣地执行。我看这样吧:我们把设备交给您,由您负责侦听。”“就我一个人?” “因为您习惯于对付贵国的强盗嘛……我很惊奇,这个假卡林顿为什么不用马里亚 尼这个姓,”他宽厚地笑了起来。 我也感到惊奇。这一切改变了我的回国计划。活该倒霉,飞往巴黎的班机将离 我而去。追捕罪犯的急切渴望又充满了我的心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