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杰克·克里根凝视着墨色玻璃,上面反射出一个女人,正从长长的机场大厅快 步走出。她边走边低头,不断看脚下,虽然是自动扶梯,还是不肯停脚,似乎多迈 几级台阶,就能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见她匆忙转了个弯,踏上了便道,却根本 不知道正被人盯住。她们这种人,总是每隔几秒就回头看身后,一副戒备森严的样 子,可却从来不瞅前面。就算她的脸对着你,也根本不知道你的长样,简直跟瞎子 一样。 这当儿,她刚下飞机,任何傻瓜都能猜出,下一步她该去干嘛。他完全可以先 溜达到行李房候着。可毕竟这笔交易数额不小,对钱偷懒可没什么好处。他走在她 前面,保持几十米的距离,时不时停下来,扫一眼背后的小可怜儿。 她长得像个法国模特儿,要不就是意大利模特儿——一头栗色秀发,身材高挑 儿,双腿显得比实际的要长,因为皮裙比通常的更短。她们这种人简直白痴,根本 不知道要怎样打扮,才能不招摇不惹眼。他只接有钱的女人,只有她们的丈夫和主 人,才出得起克里根的价码。一般人碰到这种事,总会自己想办法的,因为他根本 想不到,还能雇个外人去找自己的女人。一般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丢脸的事,而有钱 人则习惯了别人的服务,内裤袜子都有人洗,避孕套也有人打扫,他们似乎已经没 有脸了。当他们年事渐长,恨不得吃饭也有人喂,做爱也不用动弹。 克里根用余光发现,那个女人又转头寻找背后的跟踪者。他借机把头扭过来了。 她想让目光穿过身后的人群,看到无限远的地方,不得不倾斜上身拼命伸着脖子, 样子很滑稽。他又注意到她的短裙。看来金钱的确能让女人变得愚蠢,她从家里出 走,居然还穿得这么招摇,好像惟恐别人看不到。要么她们每件衣服的价格都超过 一辆二手车,要么她们就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更便宜的衣服存在。他的目光停 留在她臀部性感的曲线上。 从洛杉矶开回印第安纳,需要不少时间呢。一旦她落到自己的手上,什么事都 有可能发生的。要知道,女人为了摆脱困境,几乎没有她们干不出来的事。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不怀好意,她的背轻轻颤抖了一下,让他差点儿来不及回头 转身。 克里根走向墙边的一排公用电话,让她超过去。她经过时,离他只有几米的距 离,香水的味道飘了过来。 他还没想清楚,这玩意儿到底值多少钱,那个女人就转了个意想不到的弯。 “噢,他妈的,”他对着电话嘟囔,“可恶!”他刚有点想人非非,就发现她竟然 ……真他妈的!她竟然走进了洗手间! 克里根挂上电话,走到另一边,这样当她出来,他就在后面。 没几分钟,她就出来了,简直让人可怜。她戴了副墨镜,披了件夹克,还顶上 了一头长长的金色假发。但是手里的皮包没换,皮裙也是一样。他甚至闻到了她新 喷的香水。只有傻瓜才会认不出她。如果她还有一点点智商,就该找东西把那双性 感的长腿盖起来。 克里根等到她走了几十米,才慢慢跟了过去。整个世界就像在围着他转,刚才 那点小挫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插曲。她盯着行李处的传送带,找自己的行李。现 在,一切就看时机了。 她看到了行李箱,向前倾身,用力把箱子跌跌撞撞拽了过来。那双高跟鞋让她 用不上劲,企图保持平衡的姿势是那么滑稽,那么脆弱,这么笨的女人,已经是囊 中之物了。 克里根目送她走到门口,检了票,迈上了人行道,慢慢跟了上去。她停下来, 左顾右盼找计程车,克里根悄悄凑了上去。 他打开钱包,把身份证在她眼前一晃,用极平常的膊,‘直接拽了过来,不给 她任何思考的时间。 她想用高跟鞋踩他,这点他早预料到了,轻轻把她的手往下一撅,她立刻就明 白了,再不跟着走,手腕会被掰断的。他推着她快步向前走去。真正起作用的并不 是疼痛本身,而是轻而易举就让她疼痛。这意味着真正的力量和权威——警察,执 法人员,政府的人,甚至还包括黑社会。 他粗野地把她推过了街,都不等红绿灯,就扬起一只手,让那些司机踩住刹车。 他明白,这也象征着权威。 走进巨大的停车场,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最难的一步已经迈过去了。刚才, 旁边可能正有机场警察在巡逻,她如果尖叫反抗,也许很难悄无声息地制服她。闻 讯赶来的人,可不是简单地晃一下他的仿皮钱包,就能吓唬得住的。要知道他的钱 包里,不过是一张驾照和一张印着老鹰图案的名片(美国警证上有老鹰标识)。 他的面包车停在一楼,离出口大约二十英尺。为了抢到这个车位,他得提前赶 到,等了整个晚上。她被推到面包车边,才开口说了句话:“等等,你搞错了,别 这样。”她一直都一言不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这话正是她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不过也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通常,她们都会 利用漂亮的脸蛋——嘴角轻颤,眼里满含泪水。而且,她话里不带一丝哭腔,声音 并不大,却似乎有种莫名的力量,把他穿透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小看这个女人。 “没错,艾克利太太。有些法律上的麻烦,需要你回去澄清一下。请面向车身站好。” 他本来想,等她进了车子再用手铐,因为她们总是容易紧张,一看到手铐就会尖叫。 然而,她有点让人不放心。 他把手铐从腰上拿下来,把她扭转过去,背对着自己。 当他拧她胳膊时,一切就在瞬间发生了。 他用尽力气,却好像根本没什么用。他一直在扰乱她的心神,不让她有时间思 考,而这个机会,似乎她等待已久了,等他用另一只手去拿手铐的瞬间。她猛跺了 一脚他的脚背,转身用胳膊肘捣中了他的鼻梁。只听见骨头进裂的声音,随后有温 暖的血流从鼻孔进了嘴里。 他知道坏了,因为一阵彻骨的剧痛,让他行动缓慢。他的脚骨也大事不好。他 往后退,想赢得一点时间,搞明白怎么回事,可脚趾却支撑不住了,只能用脚后跟 跳着回去,勉强保持平衡。他痛得简直要发狂,发誓要让她尝尝同样的滋味。只要 她转身想跑,他就会猛扑上去。 那个女人竟然没跑。她慢慢走过来,他都能猜到她怎么想的。她想给他下身来 一脚,所有女子防身术都少不了这招。他弯下身,用手挡在低处,准备一把抓住她 踢来的腿。 正在他盯着她腿的时候,那个女人跳过来了,用前额猛撞他的脸。鼻子刚才那 一下还没缓过来,这回又来一个火上浇油,整个世界全都爆炸了。她双腿同时蹬地, 用全身的力量猛地把他掀翻。 克里根在倒地的一刹那,发出一声嗥叫。那是受伤和震惊的尖嗥,而且有生以 来头一回,是恐惧的嘶喊。 他已经受了致命伤,已经倒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她马上就该攻击他的眼睛 了。他用双手捂住血淋淋的脸,翻身趴在地上,喊着:“救命!救命!”他无论如 何也想不到,今天喊救命的,竟然是自己。 他听到她还在身边,走来走去,绕他转圈子,似乎还想找机会下手。他只能让 脸朝下,从手指缝往外看。 紧接着,他感觉到了冰凉的东西,手铐铐上了他的双手,这简直让他无地自容。 他爬起来,用膝盖跪着,想要站起来,却听到她发话了。她的声音和刚才一样 平静:“趴在地上。”他用拳头撑地,用力想起来,眼前的地却在摇晃。随后,他 就发现自己躺倒了,腿抽搐着。因为他想跑的时候,被踢了一脚,正中肾脏。他才 开始想到,自己可能会死。他能做的只有喊救命,他尖叫道,“救我!” 突然,他看见了光,亮得刺眼,而且无法躲避。他第一个反应是,自己的眼睛 是否受到攻击。但是又不像,因为他能看见自己的手。接着他听见:“警察!别动!” 他简直想笑,尽管嘴角动一下都让他痛得皱眉。他的门牙活动了,上嘴唇肿得 像气球,简直不是自己的。 有脚步声了,越来越响,他看到一双警察的皮鞋和裤子,知道自己安全了。一 双粗大的手,把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接着是一阵剧痛,让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克里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不知道自己待多久了,只知道自己确 实受了重伤。他的头简直要裂开了,仿佛稍微动一动,都会让里面出血。他听见罗 罗嗦嗦的声音,看见一个警察站在面前。 “克里根先生?”他是克里根最不喜欢的那种警察。 他干净整洁,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倒更像个陆军中尉。他从外套口袋里 拿出一个小记事本。 “是。”他粗着嗓子说。他奇怪自己的声音怎么这么嘶哑,随后就尝到了,有 血在往嗓子里流。 “我是科尔曼侦探,洛杉矶警察局的。我要就发生的事情,询问你一些问题。 你的证件上说,你是个私家侦探。” “对。” “当时你是在工作吗?” “是。” “你在机场干什么?” “带走一个名叫蓉达·艾克利的女人。公民逮捕。有人投诉她,她在印地安纳 被通缉。” “什么罪名?” “重大盗窃。” “这么说,你是为了赏金?” 克里根不喜欢他的腔调。这种声音被努力控制着,似乎要用力压制,才能不让 蔑视的情绪流露出来。哼,我的一笔交易,比你们警察一年的工资都多。也许可以 找个机会,稍微提一下自己的收入,让这只黑皮狗难受好几天。“被盗者找上我, 让我去找嫌犯,并把她带回去。” 警察斜过头来瞟了他一眼。“是谁被盗了?” “罗伯特·艾克利先生。” “我明白了。”科尔曼警官说道。他盯着克里根看了很长时间,脸上没有流露 出任何表情。终于他说,“我要把发现你时逮捕的女人带来。你行吗?” “行。我要把她关起来,我要告她。” 警察往外走去,又突然转身问了一句:“她怎么会攻击你的?” 原来如此。这混蛋肯定认为,克里根实在太没用了,换了是他绝不会落得如此 下场。“我正心平气和地请她上车,她就恩将仇报攻击了我。她肯定上过该死的防 身培训班。” “手铐是你的吗?” “是。” 警官把椅子拉近床,坐下来。“克里根先生,”他说,“你所从事的,是一项 危险的职业。你应该知道,怎样能既把事情做好,同时又保全自己。我认为,你这 回犯了个错误。” “看起来是的,”克里根回答。“现在,蓉达·艾克利究竟在哪儿?” 警官打开房门。另一个警察拉进来一个女人。她三十来岁,又高又瘦,橄榄色 的皮肤,黑发大眼。接下来,克里根意识到,她穿着蓉达·艾克利的衣服。“不,” 他惊呼,“不,这不是她。” “这不是蓉达·艾克利?” “不是!”他喊道。一阵剧痛从他的发根扯到下颌。 他整个脸仿佛被扒了层皮,有冷风灌了上来。“你们抓错人了!” “我们没有,”科尔曼警官平静地说。“是你弄错了。” 用不着这个假惺惺的警察废话,因为他全明白过来了。虽然剧痛让他集中不了 精神,身上的麻醉药让他半身瘫痪,但他也已经全明白了。她是个替身。她穿的衣 服,还有蓉达·艾克利的愚蠢笨拙,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她们在厕所里调了包! 那个女人问,“我能和他说话吗?” “请便吧,”警察说。 “单独?” “不行,”警察说。“不可以。” 她似乎也不觉得意外。她走近床脚,警官跟在身后。 “对于蓉达·艾克利,你到底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够多了,”克里根说。“她是个逃犯,这是一场公平竞争。” 那女人转向警察。“谢谢。”她走向门口。 “就这些?”克里根问道。“你不打算嘲笑我吗?” “不用了。” “为什么不?” “你也就这么点能耐。跟你说任何事都是浪费时间。你现在已经成了行尸走 肉。” “你们俩都听到了,”克里根愉快地说。“她威胁要弄死我。” 警官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们过会儿再讨论这事。”他拉住女人的胳膊, 把她送出门外。 门关上以后,科尔曼陪着简·怀特菲尔德顺着走廊走,穿过挂号台和候诊室。 门轻轻地开了,在屋外燥热的夜晚里,他们走过几辆救护车,来到他的车前。 “你是故意卷进去的?”他问。 “是,”她答道。 “为什么?” 简·怀特菲尔德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说:“罗伯特·艾克利娶了个年轻女孩。 她大概二十岁,他大概五十岁。他是一个小镇上的有钱人,也很有魅力,还是个性 虐待狂。” “有何根据?” “她曾经逃跑过一次,结果他用这次的手法把她抓了回去。我不知道是他自己 想的盗窃罪名,还是他打电话找了克里根这样的混蛋,那个家伙告诉他得安这么个 罪名。她被他监管。他不只打她,还用铁链锁住她的脖子,把她关进房里,请几个 同样变态的朋友来‘帮忙’。”她看着科尔曼警官。 他点头:“继续讲。” “真没什么事能惊动警察吗?你再接着听。当他们又醉又累,用各种方法强奸 她都嫌不刺激的时候,就开始想出种种希奇古怪的主意,让她哀号,求他们停止伤 害。他们觉得这才算刺激。”她抬头看他。“你在想什么?还想接着听吗?” “不用了,她不能少受点罪吗?” “不能。” “她现在在哪儿?”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恐怕你也不会相信的。” “是的。” “那我不如说,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科尔曼抱着双臂,靠在车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完事了。她消失了。” “关于克里根。他在机场找上一个陌生女人,企图用手铐铐她,把她塞进面包 车。你可以控告他的,打算那么干吗?” “没必要。” “你害怕了?” “没有。蓉达·艾克利不会回来作证。而且克里根袭击的,也不是个完全无辜 的女人。你不如说,是我给他设了个陷阱。” 他盯着她,若有所思。“那么,还有怎么处置你的问题。” “不用处置。我要回家了。” “我没说你能回家。你刚才也告诉我,你故意陷害他,又故意打了他一顿。” “你可以拖我两三小时。如果你写好控告书,地区检察官不会起诉。我已经告 诉你,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所以不会有任何破绽。他袭击我,我是自卫。在这个 州,如果我愿意的话,就是打死他也不会有事的。” “你对这点挺有把握,是吧?” “我安排了一个律师,就在警局等我呢。如果你有兴趣,他可以跟你解释有关 法律。完事以后,你可以开车送我回机场,我一样能赶上飞机。” “你到底是什么——侦探?律师?” “我是个向导。” “向导?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有时人们需要帮助。我就给他们所需的帮助。” “我也是。” “我知道,而且我也不打算给你添麻烦。我钦佩你,想和你握手,然后去赶我 的飞机。”她抓住他的右手握了握,然后迈步走出了停车场。 科尔曼盯着她,没有阻拦。他目送她越走越远,试图给自己找到不去阻拦的理 由。理由太多了,没法从中只挑出一个。如果他记下她的名字,克里根会想尽办法 找到她的。她对法律后果的分析也是对的,加利福尼亚州不会审理这桩案子。最后, 他对她喊道,“这是女人的专利吗?” 她停下来扭过头。“不,有时受害的是男人。有时向导也是男人。”她向他笑, “或者是动物,或者,只不过是一个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