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简在漆黑的房间里惊醒。她感觉烦躁不安。远处传来阵阵鼓声,还有人们歌唱 加—达—授提(印第安民族歌舞曲子)的声音。舞者的第一列合唱道,“加诺哦赫 哟,”其他队列的人们跟道,“哇哈啊赫哟。” “你醒了吗?”费尔克在房间里问。 “醒了,”她说,把床单拉到颈部坐起来。“怎么回事?” “我正要问你同样的问题。” 她笑了。“对不起。你吓了我一跳。你穿好衣服了吗?” “当然。我一听到战鼓声,就想最好还是先穿好衣服。” “给我一分钟。” 她看着他退出房间,门合上了。然后她下床开灯,一边在包里找干净衣服,一 边试着把脑海中的惊恐感觉驱除掉。她穿牛仔裤时,从吉米梳妆台的镜子中,不经 意瞥到了自己。她看上去一脸惊惶。 她走进客厅,一边梳着头发。“麦蒂马上就会过来,看我们为什么没去舞会。” “我们不该在这儿等她吗?” “不用。我们再不去就失礼了。”他们出门走向田野,朝着远处的一溜矮建筑 走去。周围有灯光、汽车,还有鼓声和人声。“顺便说一下,这不是战舞。这叫快 步舞,是庆典中的第一场舞蹈。” “在庆祝什么?” “感谢枫。” “你是说枫树?” “这是一年中第一场盛会,因为春天的第一桩喜事,就是枫树开始流蜜汁了。 接下来,还有绿玉米节、草莓节、丰收节和新年。你知道的,就是平常那一套。” “新年我知道。他们怎么庆祝新年?” “他们勒死一条白狗,把它吊在一根柱子上。” “这也是平常的老一套?” “还有他们会做猜梦的游戏。” “这听上去很有趣。你刚刚做梦了吗?” “做了。” “我能猜猜看吗?” “不能。” 他们在寒夜的空气中走着,音乐越来越响。房子两侧各有一扇门,不停地敞开, 让更多的人进去,每次门敞开的时候,就有一道光射进黑暗,歌唱的声音也升腾起 来。擂鼓声和拨郎鼓打出的节奏,被上百双脚跺地的声音衬得更响了。 他们更近了,费尔克站定聆听着。“怯场了?”简问。 “有一点。”音乐变了,变得舒缓起来,现在还有一个男声独唱,这声音让费 尔克想起了叮zydeco歌手,他那清澈的男中音停顿转折,“呀哈未呀哈!”两三百 个其他声音,有男有女有孩童,合吟道,“哈哈。” “我不由得会想,他们该怎么看我。” 她伸出手臂碰到他。她把手放进他的臂弯,温柔地把他向房子拽去。“就把这 当作一场波兰婚礼。所有人都受到欢迎,所有人都在这儿。” 他又开始跟着走了。“这个我能理解。就好像在圣路易斯一样。” “不像圣路易斯,”她说。“这儿就是波兰。” 门荡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宽敞的公共会议厅,除了沿墙摆放的长凳 以外,其余地方都是空荡荡的。人们围成四个转动的大圈,圈圈相套。随着最外圈 在他们身边转过,这儿或那儿会有一张对简咧嘴笑着的棕色面孔,或是一头长长的 黑发被甩开,现出一对闪亮的杏色眼睛,这眼睛盯着简望来,只害羞地瞥过费尔克。 但是也有其他面孔,他没有想到的是,会在这儿看到不少白皮肤浅头发的人, 一点儿也不比他更像印第安人。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了。 简又拽了拽他的手臂,把他的头拉近,对他耳朵说道,“记住,波兰婚礼。参 加到快乐中去,你就是个客人。在一边站着,你就是个陌生人。” 费尔克深吸了一口气,向前一步迈进了外圈,但是简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胳膊。 “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她把他推到由一串男人组成的队列中间。三个看见他试 图加入的小姑娘咯咯笑了,注意不朝他身上望。他看见简钻身挤进了里圈,夹在麦 蒂·威尔逊和另一个接近三十岁的女人中间,那女人回过头来,握了一下简的手, 又松开了。他们一直跳,直到大家又热又气喘吁吁,然后领唱的结束了歌唱。 突然,费尔克听到了非尘世的响动,仿佛有十几个人同时咆哮吼叫。鼓声再次 响起,人们微笑着向后退出一块地方。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头,看 见一个和简的棕色皮包一样肤色的老人。他咧嘴笑着,黑眼睛也变细了。“过来,” 老人说。“你要被踩扁的。” 费尔克随着老人走到墙边的长凳旁。“我是贝赛尔·亨利克,”老人说道。 “约翰·费尔克。”他和老人握手。 房子东侧的大门被甩开了,十个头戴深蓝色木雕面具的男人舞蹈着进了房间, 面具上有尖尖的皮质耳朵,顶端有一簇皮毛,还有着巨大的眼睛和牙齿。他们嘴中 发出哼嗤咕啃的声音,弯下腰对聚在墙边的人群怒目而视。他看着表演,看到其中 一个从简的身边经过。简在房间另一侧,和五六个年轻女人在一起。其中有个女人 身着有精致刺绣图案的印第安短裙,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红色束腰外衣,戴着晃荡 的耳环,别着的巨大的银胸针,和盘子差不多大。其他女人的穿着,和乡村姑娘从 教堂归来的样子差不多,朴素的连衣裙,或是短裙加毛衣。戴面具的人们现在一边 跳舞一边哼嗤吼叫着,她们看上去都觉得很有趣。 “这是野牛舞,”贝赛尔·亨利克说道。 “野牛舞?”费尔克说。“我倒不知道这一带有野牛呢。” 贝赛尔·亨利克听到这话似乎很高兴。“是没有。征战的队伍在肯塔基州的盐 碱地带碰到了大群野牛,”他望着舞者,点头随着鼓点打着拍子。“他们说,”这 究竟都是些什么鬼玩意见?怎么也想不明白。” 费尔克发现自己笑了起来。“他们到南边做什么?” “和切诺基人打仗。他们基本上是定期到处打仗,从缅因州打到南卡罗莱纳州, 从大西洋打到密西西比河。至于更远的地方,我想他们只是偶尔去去,偷些女人。” 老人望向费尔克。“你是在大学认识简妮的?”“不是,”费尔克说。“我是 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认识她的” “嗅,”贝赛尔说。“你朝那儿看看简妮,你第一件注意到的事情不是她的头 脑。你不会说,”嗯,这才是个学者样子。“他嘘了一声,然后说,”她爸爸在她 小时候;常把她带到这儿来。他们会到北面的多伦多去看一场演出或其他什么,然 后再回到这儿,披上毯子又成了印第安人。好人啊。他掉下来的时候,一定有五六 百个人去了托纳旺达的哀悼名。” “掉下来?你是指……” “他在建筑工地干活儿。西边一个什么地方的大桥。一根缆索断了,他就掉下来 了。” “太可怕了,”费尔克说。 “钱赚得不少,而且易洛魁的工人们总能找到活儿干,别人总以为我们不怕高, 但也是会死人的。” “你真的不怕高吗?” 贝赛尔耸了耸肩。“我反正是怕得要死。我自己是个铁路工人。我见过不少人 和事,不过都是从地面上看脱的。 我认为要说不害怕,那都是胡扯的。易洛魁人只不过是训练自己,让自己忍受 下来。他们曾经说过,一个勇士的皮要有七只拇指厚。“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我大概有五只拇指厚。“ 在人群的一片欢呼声中,跳野牛舞的人们边跳边退出了门。 “她把你安顿在吉米那儿?” “是的,”费尔克说。 “我猜到了。麦蒂喜欢有年轻人在身边。” “她带其他人来过这儿吗?我是说,你们不认识的人介贝赛尔狡猾地看着他。” 不能告诉你。“ 鼓声渐响,还有拨郎鼓和棍棒打击的声音,门又大敞开了。这会儿是二十五个 人,下身围着一块短布,身上涂漆,膝盖上、脚踝上还有手臂上,都戴着羽毛和铃 挡。舞的节奏很快,动作猛烈,而且音乐也变样了。 “这是什么舞?”费尔克问道。 “战舞。真名叫作哇一赛一赛。意思是苏族印第安人的舞蹈。我猜,当我祖父 的祖父征战到密西西比河西侧的时候,他在旷野中遭遇的就是苏族人。这给他们留 下了印象。” “他们战败了?” “我猜这是说轻了。征战到那么远的队伍很可能只有不到三十个人。在那儿, 普通的一天都要碰到几百个苏族战士,总有人清晨出来遇马的,而且这些家伙根本 不会受我们这一套。祖父们十有八九都是拼命跑回树丛里去了。” “你说的就像自己亲眼看过一样。” “用望远镜看,”贝赛尔说。“我可不想在近处看。过去的好时光里,一六五 零年左右,他们做了个人口普查。 他们为每一个人在一只大篮子里丢上一粒玉米。那大概有一万七八千人。再加 上剩下的其他易洛魁部落,可能有五万吧。要向整个世界开战,这个数字可不大。 “ 当跳舞的斗士们消失以后,费尔克寻找着简的身影,但是他从人群中辨认不出 来。两个男人走向屋子中央,面对面坐下来,手持一面鼓和一对拨郎鼓。他们静静 地坐在那里,互相说了几秒钟的话,其他人没踩到他们身上去,也没对他们留什么 神。终于,鼓声和拨郎鼓的打击声响起来了,两个人一齐点头保持节拍,在一个别 人观察不到的信号下,他们唱起歌来。 “鱼舞,”贝赛尔说。“来来。我跳给你看。” 他等舞蹈队列从身边经过,然后跨进了队列的尾部,退步跳着舞,把费尔克拉 了进来。 费尔克用眼角余光看到有动静,于是转头面向贝赛尔。转头的时候,简跨在他 俩中间,开始和贝赛尔跳起舞来。两位和简在房间那头说话的年轻女子也加入进来, 和费尔克跳了起来。 “两位舞伴,约翰,”贝赛尔说。“只有尊贵的客人才会得到两位舞伴。” 费尔克咧嘴笑了,浅浅地向两位舞伴鞠了一躬。她们都身着印第安人的衣裙, 裙摆和衣服上身的正面,都有花儿一样的精致刺绣。她们穿的鹿皮护腿前面有一条 开叉,露出鹿皮鞋的串珠手工,她们戴的银耳环在黑色长发中闪亮。她们的所有动 作都完全是同时的。当轮到她们向前舞进的时候,就像一对匹配的马儿一样旋转, 弄得他措手不及,不得不扭转肩膀,确保他换方向时不会绊倒。 中间的两位歌手加快了节奏,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在这么多舞者的脚步声 和两位歌手的歌声中,人们真有可能忘记,这是一个已经消逝的世界。两位年轻女 子毋庸置疑,是为从战役中归来的勇士献上礼物,她们现在一样还是。她们不是古 老习俗的苍白回应,因为现在她们还在这儿,和她们以往的任何时刻一样真实。她 们不只是一个欢迎的仪式,不只是一个丰裕的象征:她们是死亡的解药。她们的服 饰这么说。这话写在她们的衣服上,这个始终征战的民族,女人们用鲜艳的绣花说 出了这一切。 舞蹈结束了,两位女子和他握手。其中一位说,“我叫艾玛。你学得很快啊。” 费尔克说,“谢谢你。感谢你们给我一个学习的机会。”在他视野的外围,他 注视着另一个女孩,在对简悄悄地说着什么,简听后拉长了面孔掐她,她笑着推开 了。 音乐再次响起,简跨步到费尔克面前跳舞。“玩得痛快吗?” “我有过更难的处境,”他说。他东张西望,“嘿,我的翻译不见了。这支舞 叫什么?” 她说,“这个叫摇晃树丛。” 歌手清澈悦耳的歌声,穿透了人们的小声交谈,人们重新组合起来。艾玛站在 一个酷似印第安战士的年轻人前面,费尔克认出,他是跳战舞的小伙子之一。战士 和费尔克肩并着肩,跟艾玛和简跳着舞。整个房间都出现了这样的两人对两人,女 人们挑选她们的舞伴,然后四个人一起,伴着鼓声和拨郎鼓的节奏起舞。 在热浪和噪声中,费尔克的思维放弃了往常的简单习惯,不再坚持只看眼前东 西。他一会儿看看身着白上衣蓝仔裤的简,一会儿看看身着古老塞尼卡女装的艾玛。 这两个形象开始重叠交换,没有任何的区别。她们可以是姐妹,就他所知道的 来说,是他们那一套奇怪繁复的家族系统中的姐妹。或者,甚至是同一个女孩,只 是在不同的时间或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就像幻影一样。艾玛正微笑着,而简正直视 进他的双眼,仿佛她在解读着什么。 他仔细地看着她,然后问道,“为什么这叫摇晃树丛?” “就叫这个名儿。” 他侧身靠近她,发现她的眼里闪着泪光。“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迅速转开了。一秒钟后,她用衣袖揩了揩眼睛,直盯着他 的凝视,毫不退缩。 过一阵子音乐结束,唱歌的人站起来,大声用塞尼卡语发表了一番很严肃的演 说。女人们走到房间的一端,收集起盖好的盘盏,给困倦的孩子披上夹克衫。年轻 的情侣们相拥着飘出房间,走进黑夜。 费尔克和简一言不发地步行,穿过黑漆漆的田野。 夜凝固起来,又冷,他们的呼吸在寒夜中喷出小团雾气。 简说,“嗯,你觉得怎么样?” “我认为,人们不在村庄居住时,这个世界就乱套了。得有部落的存在,我猜。 苏格兰有部落,我的祖先就从那儿来。他身上涂蓝漆,出门对罗马人扔石头。” “也许,我们可以为你找一个村庄,”她说。“一个有很多石头的村庄。” 他忧伤地吐了口气。“你知道,我其实真有几个小时,忘记了一切。” 她挽住他的胳膊。“好啊,”她说。“就必须这样。” 一边走,她一边以审视的眼光望着他。“你知道,我想你会没事的。等我们把 你安顿下来,你可能比从前的所有时候过得更好呢。” “我不知道,”他说。 “更开心,我是说。”她带着研究的眼光,斜睨着他。 “你不是做会计的料。” 他们走上房屋前廊的台阶,进了屋。她没锁门。她走进屋子没有开灯,他也不 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脱下鞋,坐在床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叹息着呼了出 来,然后才意识到,她也在这个房间里。 她站在床边,月光透过窗帘照亮了她。她解开上衣钮扣。当她把衣衫从牛仔裤 的腰间拉出来滑下肩膀时,月光照透了她的上衣。 “我知道你的梦,”他悄悄地说。 “是吗?”她说。 “你梦见我们成为爱人。” 她褪下牛仔裤,然后是内裤,开始仔细地解开他衬衫的钮扣,一个接一个,慢 慢地。她来到他的腰部,松开他的皮带,等他站起来。当她卸去他身上最后一件衣 物时,她的手从容温柔,抚慰人心。接下来,她钻进他的臂窝,长发在他的胸膛散 开,还带着屋外夜风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