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和斯蒂尔曼的第一次交谈是在河畔公园。那是下午时分,公园里到处是周末来 骑自行车、遛狗和玩耍的孩子。斯蒂尔曼独自坐在一张长椅上,眼睛茫无所视地看 着周围,那个红色小笔记本搁在膝盖上。四处都很明亮,那无垠的光线似乎是从眼 里捕捉到的每一样东西上辐射出来,在头顶上,在树叶摇曳的枝权间,微风一阵阵 吹来,刺啦刺啦地动情地摇晃着叶片,起起伏伏就像波浪似的。 奎恩谨细地擘画过他的行动。他假装不去注意斯蒂尔曼,在长椅上他一旁坐下, 双臂抱在胸前,也跟那老人一样朝同一方向凝望远处。 两人都没说话。他后来算过,这段时问大约持续了十五分钟或是二十分钟。然 后,他毫无预兆地把脑袋转向老人,直截了当而神情固执地将目光锁定老人皱纹密 布的面部一侧。奎恩把全副精力集中在自己的眼神里,好像要用这力量在斯蒂尔曼 脑袋上灼出一个洞来。这凝视持续了五分钟。 最后,斯蒂尔曼向他转过脸。文雅的男高音嗓子惊讶地开口说话了,“对不起, 我不能跟你说话。” “我什么也没说。”奎恩说。 “没错,”斯蒂尔曼坚持说,“但你得理解,我的习惯是不跟陌生人说话。” “我再说一遍,”奎恩说,“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是的,我听见你刚才说的了。可是,难道你没兴趣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跟陌生 人说话吗? ” “恐怕没有。” “说得好。我能看出你是一个有理性的人。” 奎恩耸耸肩,没有作答。此刻他整个儿摆出一副冷漠的架势。 斯蒂尔曼莞尔一笑,向奎恩侧过身子,用一种同谋者的口气对他说,“我想我 们可以一起做点事情。” “那还得看是什么事儿。”一个长久的停顿之后,奎恩回答说。 斯蒂尔曼大笑起来——短促地,发出“哈”的声音——然后接着说,“我并不 是不喜欢陌生人。我只是宁愿不跟任何一个不作自我介绍的人说话。为了开始我们 的交谈,我得知道你的姓名。” “那么,某人一旦把他的姓名告诉你,他就不再是陌生人了。”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跟陌生人说话的缘故。” 奎恩对此已有所准备,他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想让自己被对方摸透。因为在 技术层面上他是保罗·奥斯特,而这个名字是他需要加以保护的。其他任何名字, 甚至真名,都可能成为一种伪托,是可以让他躲在那后面享以安全的屏障。 “既是这样,”他说,“我很高兴悉听尊便。我的名字叫奎恩。” “啊,”斯蒂尔曼漫应着,点头答话,“奎恩。” “是的,奎恩。Q —U —I —N —N 。” “我知道怎么拼,是的,是的,我明白。奎恩,唔。是的,很有意思,奎恩。 一个最能引起共鸣的名字,和TwIN( 双子座) 押韵,是不是? ” “是这样,押韵。” “也和sIN(罪恶) 押韵,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你没弄错。” “还有IN,是一个N ,INN ,是两个N 。是不是这样? ” “一点没错。” “嗯。非常有意思。我想到了许多和这个词押韵的例子。这个QuINN ,这…… 作为事物本质的……QuINTEssENcE( 精华) 。比方说,QuICK(快) 。还有QuILL(羽 茎) ,还有QuIRK(怪癖) 。唔。还和GRIN( 露齿而笑) 押韵。更别提KlN(亲属) 了, 唔。非常有意思。还有wIN(赢得) ,还有FIN(鳍) ,还有DIN(喧嚣) ,还有PIN(大 头针) ,还有rrJN( 罐) ,还有BIN(箱柜) 。唔,甚至还跟DJINN(神灵) 押韵。晤, 如果你说得没错,还有BEEN(BE 的过去分词/存在) 押韵。是的,非常有意思。我 非常喜欢你的名字,奎恩先生。它一不留神同时拐向好几个不同的方向。” “是的,我自己也时常注意到这一点。” “大多数人不会留意这类事情。他们觉得字词就是石头,是一种不可更改的没 有生命的物体,像是不会改变的单细胞生物。” “石头也可以改变的。石头会被风化。它们会被销蚀的。也可能被撞碎。你可 以把它们砸成碎片,或是砾石,或是弄成尘土。” “确实如此。我得说你是一个有理性的人,奎恩先生。如果你知道曾有多少人 对我产生过误解就好了。我的工作为此而大受挫折,遭受到重创。” “你的工作? ” “是的,我的工作。我的计划,我的调查,我的实验。” “嗯? ” “是的。可尽管有这些挫折,我却没有灰心。比方说现在,我正从事一件我所 做过的最重要的工作。如果一切顺利,我相信我将掌握一系列重大发现的钥匙。” “钥匙? ” “是的。那把钥匙将开启某些禁闭之门。” “嗬! ’’“当然,目前我尚处于收集数据的阶段,收集,可以这么说,那是 证据。然后我就该梳理那些发现了。那是一项要求非常高的工作。你绝对想象不到 有多么困难——尤其是我这把年纪了。” “我能想象。” “是啊。有许多事情要做,时不我待呀。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起床。不管什么 天气我都到户外去,不断地行动,两腿不停地走动,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这可把我累坏了,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可这是值得的。” “在真理面前,没有什么牺牲是不值得的。” “说得是。” “你看,没有人理解我所理解的事情。我是第一个。我是唯一的一个。这给我 带来了很大的责任负担。” “世界担在你肩上。” “是的,恕我直言是这样。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留给我们的世界。” “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么糟糕。” “就这么糟糕。也许更糟。” “啊。” “你看,先生,这个世界裂成了一块块碎片。而我的工作是再把那些碎片拼凑 到一起,找回它的原样。” “你已经有那么点意思显出来了。” “我知道。但我只是在寻找一种本能和天性。是一个人自身所能体现的良好天 性。如果我能打下这个基础,其自身修复的其他工作就可以跟上了。这里重要的是 一种假设,就是那个理论起点。不幸的是,没有别人能承担此任。” “你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吗? ” “大幅度的进展。事实上,我觉得眼下我已处在重大突破的边缘了。” “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这让我感到安慰,是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聪明了,我脑子清浏透明。” “我一点也不怀疑。” “你看,我已经明白了对我自己进行限制的必要。一小块地域内的考察,足以 导出推论的结果。” “这是那个假设的假设,恕我这么说。” “是的,没错。这是本能的本能,一种操作方法。你看,这个世界裂成了碎片, 先生。我们不仅丢失了目标感,为什么还丢失了我们用以交谈的语言呢? 语言毫无 疑问属于精神层面,但它们在物质世界里自有其对等的事物。我那光彩夺目的理论 一直将自身限制在物质层面,限制在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上面。我的目标很高, 但我现在的工作却是在日常范围内展开。这就是我经常被误解的原因。不过不管怎 么样,我已经学会了不去理会所有这一切东西。” “一个令人敬重的回应。” “唯一的回应。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我这样的精神境界。你看,先生,我正处于 发明一种新的语言的过程中。在这样一种工作中,我不能被别人那些愚蠢的念头所 干扰。不管什么情况下,这种疾病的所有症状我都得试图去治愈。” “一种新的语言? ” “是的。一种最终会说出我们必须说出的话的语言。我们的语言已经不再对应 这个世界了。当事物是完整的时候,我们自信地感觉到我们的言词可以表达它们。 但是,渐渐地,这些事物变得不完整了,零零碎碎地散开了,溃散成一片混沌。可 我们的言词却还是保留着原样没变。它们已经不适合表达它们本身的新的实体了。 因此,我们每次想道出我们眼中之物,一出口就走样了,我们用语言表述的每一样 事物都是被扭曲的。这使得每一样事物都造成了混乱。但是言词这玩意儿,就像你 自己所能理解的,是可以改变的。问题在于怎样来证明它。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的工作力求以最简单的方式来阐引言语的可能性——简单 得甚至一个孩子都能领会我说的事情。想一下一个词所对应的一个事物——比方说 ‘雨伞’。当我说‘雨伞’这个词时,你脑子里就能浮现这个物件。你看见一个竖 着杆子的、上面一圈金属轮辐上覆着雨布的东西,它张开时能用来挡雨,保护你不 受雨淋。这最后一个细节很重要。雨伞不仅是一样物件,它也是一件具有某种功能 的东西——换句话说,它表达了人的意志。当你停下来,这样想一想,每一样东西 其实都和雨伞相似,其中都有功能的体现。一支铅笔可以写字,一双鞋可以穿着, 一辆汽车是用来驾驶的。瞧,这就是我的问题。当一样东西不再行使它的功能,那 会怎么样呢? 它还是那样东西吗? 或者是否变成了另一样东西了? 当你把伞布从雨 伞上扯下来,这雨伞还是一把雨伞吗? 你撑开伞骨,把它撑在头顶,走到外面,走 到雨中,你就会全身淋湿。你还是把这个物件称作雨伞吗? 总的来说,人们一直以 来就是这么说话的。充其量,人们会说这把伞坏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错 误,是我们一切麻烦的根源。由于它不再行使那种功能了,这把雨伞停止已经作为 一把雨伞了。也许它还类似一把雨伞,但现在它已变成了另一样东西。然而,这个 词,却一成不变。所以说,它其实已不再表达这个事物了。这是不确切的,这是错 误的;它掩盖了本该被揭示的真相。进而说来,如果我们甚至都不能命名一件普通 的、每天都拿在手里的物件,怎么还能期望把那些真正令人关注的事情说出来呢? 除非我们能够开始体现我们所使用的言词在变化中的观念,否则我们将一直陷于迷 失状态中。” “那么你的工作是? ” “我的工作很简单。我必须来纽约,因为这儿遍地都是遗弃物,这是最卑贱可 怜的地方。整一个破裂的世界,混乱是普遍现象。你一睁眼就能看见。那些颓丧的 人,那些破碎的事物,那些四分五裂的心智。 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垃圾堆。但这绝对合乎我的意图。我发现那些街市是无穷无 尽的物质资料来源,是取之不尽的毁弃物质的大仓库。每天,我带着手提包出去, 收集到的物质都值得研究一番。我收集的样品已有几百件了——从切削的到砸碎的, 从凹陷的到尖凸的,从碾成齑粉的到沤成烂泥的。” “你找这些玩意儿做什么? ” “我给它们命名。” “命名? ” “我发明新的词语,能与它们相匹配的名字。” “啊。现在我明白了。可你打算怎么做呢? 你怎么知道你发明的词是正确的呢 ?” “我从不犯错误。这是我天分上的一种机能。” “你能给我一个例证吗? ” “我发明的词? ” “是啊。” “对不起,这不可能。这是我的秘密,你明白吗? 一旦我出版了我的著作,你 和这世上其他的人都会知道了。但现在,我只能守住这个秘密。” “保密级的。” “没错。这是最高机密。” “我很遗憾。” “你不应该太失望。等我把研究的结果整理好,不会耽搁太久。 然后,就有伟大的事情发生了。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 第二次会面是在翌日早上九点以后。那是星期天,斯蒂尔曼从旅馆出来比平时 晚了一个小时。他走过两个路口,进了平时吃早餐的“五月花”咖啡馆,坐到后面 一个角落的卡座里。奎恩,这次变得更大胆了,跟着这老人进了餐馆,坐进同一个 卡座,就坐在他对面。有那么一两分钟时间,斯蒂尔曼似乎都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稍后,他才从菜单上抬起头来,带着一种莫测高深的眼神研究着奎恩的面孔。他显 然没有认出这就是前一天见过的人。 “我认识你吗? ”他问。 “我想不会。”奎恩说,“我叫亨利- 达克。” “哦,”斯蒂尔曼点点头,“一个开创某个基本理念的人。我喜欢他那一套。” “我可不是在灌木丛里兜圈子①的人。”奎恩说。 “灌木丛? 那会是什么样的灌木丛? ” “当然是燃烧的灌木丛啊。” “哦,是的,燃烧的灌木丛。当然啦。”斯蒂尔曼看着奎恩的脸——这会儿看 得更仔细了,但似乎还带着某种迷惑。“对不起,”他说,“可我不记得你的名字 了。我记得你刚才告诉过我,可我现在好像想不起了。” “亨利·达克。” “是了,是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亨利·达克。”斯蒂尔曼停顿了好长时间, 然后摇摇头,“很不幸的是,这不可能,先生。” “为什么不可能? ” “因为没有亨利·达克。” “嗯,也许我是另一个亨利·达克。作为那个不存在的亨利.达克的对立面。” “唔,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倒是真的,有时候两个人彼此会有同样的 名字。很有可能你的名字是亨利·达克。但你不是那个亨利·达克。” “他是你的朋友吗? ” 斯蒂尔曼大笑起来,好像这是一个特别发噱的笑话。“并不是这么回事,”他 说,“你要知道,从来没有过那样一个亨利·达克,那是我臆造出来的。他是一个 发明。” “不会吧。”奎恩装作不相信的样子。 “是的,那是一个我曾写在书中的人物。一个虚构的角色。” “我觉得很难接受。” “所有的人都很难接受。我骗了所有的人。” “这太令人惊讶了。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 “我需要他,你知道。我有一个确定的理论,而那在当时却显得太危险也太有 争议了。于是,我佯称这些理论出自另外的某个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你怎么想到把这人的名字定为亨利·达克? ” “这是个好名字,难道你不这么想? 我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充满了神秘感,而 同时又很恰当。它于我的意图非常符合,它具有一种秘密的含义。” “是黑暗的意象? ” “不,不。没那么直截了当。是它的首字母,H 和D 。这非常重要。” “怎么讲? ” “你难道不想猜猜吗? ” “我不想。” “噢,猜猜看吧。猜三次。如果你猜不到,我会告诉你的。” 奎恩停顿一下,试图尽最大的努力来猜测。“H 和D ,”他问,“踞亨利·戴 维有关? 譬如亨利·戴维·梭罗? ” “门也没摸着。” “只是H .D .怎么样,简单些? 是指诗人希尔达·杜利特尔? ” “更不对了。” “好吧。再猜一次。H_D .H ……还有D ……再过一会儿……只要再一会儿… …啊……是了,我猜出来了。H 是那个哭泣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而D 代表那个 大笑的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赫拉克和特和德谟克利特……辩证的两极。” “好聪明的回答。” “我说对了吗? ” “没有,当然没有。不过,一个聪明的回答也相当于答对了。” “你不能说我没试过吧。” “当然不会。这就是我要把正确的答案作为奖赏告诉你的原因。 因为你试过了。你准备好了吗? ” “好了。” “在亨利·达克的名字中,首字母H 和D 来自汉普蒂·邓普蒂。” “谁? ” “汉普蒂·邓普蒂。你知道我的意思,那个蛋。” “是《汉普蒂·邓普蒂蹲在墙上》那首歌里的蛋形人吗? ” “正确。” “我不明白。” “汉普蒂·邓普蒂:人类状态最纯真的具体表现。仔细听好,先生。蛋是什么 ?是还未出生时的状态。这是个悖论,是不是?即汉普蒂·邓普蒂如果没有生出来的 话,他怎么能够活在世上呢? 然而,他活着——毫无疑问。我们知道他活着是因为 他会说话。更进一步来看,他是一位语言哲学家。‘当我使用一个词时,汉普蒂· 邓普蒂说,他用的是一种不屑的语调,这就意味着我选择了这个意思——既不多也 不少。爱丽丝说,问题在于,你是否可以使词具有许多不同的意义。汉普蒂·邓普 蒂说,问题在于,哪一个是占主导地位的——这就是症结所在。”’“刘易斯·卡 罗尔。” “《镜中世界》的第六章。” “有意思。” “远不止有意思呢,先生。这是关键性的。仔细听好了,也许你会学到些什么。 在他跟爱丽丝的零星交谈中,汉普蒂·邓普蒂勾画了人类希望的未来,并且给了我 们获得拯救的线索:成为我们说话的词语的主人,使语言回应我们的需求。汉普蒂 ·邓普蒂是一个先知,一个道出这个世界尚未准备就绪的真相的人。” “一个人? ” “对不起,这是一时口误。我的意思是蛋。但这个口误是具有启示性的,正好 以此证明我的观点。因为所有的人,就说话的方式而言.都是蛋。我们存在着,但 我们尚未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完全是潜在的,是一个尚未抵达之物的例证。因为 人是堕落的生物:我们从《创世记》知道这一点。汉普蒂- 邓普蒂也是一个堕落的 生物。他从那墙上坠落了,没有人可以把他再拼凑回去了——还有他的国王,他的 马,他的人。但这正是我们所有的人必须努力去做的事。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责任 :把蛋再拼凑回去。因为我们每一个人,先生,都是汉普蒂·邓普蒂。帮助他就是 帮助我们自己。” “一番富有说服力的辩白。” “在这番话里找不到一点瑕疵。” “没有裂缝的蛋。” “正是。” “而同时,这也就是亨利·达克的来由。” “是的。但还不止这样。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个蛋。” “不止一个? ” “老天啊,是的。有无数的蛋。但我特别在意的只有那著名的一个。这可能是 所有蛋里最著名的一个了。” “你开始让我感到迷惑了。” “我说的是哥伦布的蛋。” “哦,是的。当然啦。” “你知道那个故事? ” “谁都知道。” “挺迷人的,不是么? 当面对如何把蛋竖起的问题时,他只是动r 一下手,轻 轻把蛋壳底部敲碎,弄出一个稳定的平面用以支撑蛋的站立。” “那挺管用。” “当然管用。哥伦布是一个天才。他搜寻天堂,发现了新世界。 可要使那儿成为一个天堂,仍是为时不晚。” “确实。” “我承认事情还没有做得太好。但还是有希望的。美国人从来没有丧失过他们 发现新世界的欲望。你还记得一九六九年发生的事情吗? ” “我记得那时有许多事儿。你说的是哪一件? ” “人在月球上行走。想想这档子事情吧,亲爱的先生。人在月球上行走! ” “是的,我记得。据总统说,那是创世以来最伟大的事件。” “他说对了。在人们那些谈论中这是唯一有智慧的说法。你估计月球是什么样 子的? ” “我不知道。” “来吧,来吧,再猜想一下。” “哦,是啊,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承认了,相似之处并非那么完美。但说真的,就某种词汇而言这完全是真 的,特别是在晴朗的夜晚,月亮非常像一个蛋。” “是的,非常像。” 这时,一个女侍者端来了斯蒂尔曼的早餐,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老人的眼睛深有意味地看着食物。有礼貌地用右手举起餐刀,他敲碎了半熟的 鸡蛋壳,一边说,“就你看到的而言,先生,我干得滴水不漏。” 第三次会见是在同一天的晚些时候。中午稍过,阳光像薄雾似的笼罩在砖石和 树叶上,影子拉长了。斯蒂尔曼又回到了河畔公园。这次是在公园边上,贴着第八 十四街那处岩层碴蹭的小丘,那地方被人称为汤姆高地。在同一地点,一八四三年 和一八四四年的夏天,埃德加·爱伦·坡长时间地凝视着哈德逊河。奎恩知道这些 是因为他的工作需要了解这些事情。结果,他自己倒是经常来这儿坐坐。 这会儿,他对自己要去做的事情有些怯意。他围着岩丘转了两三圈,就是引不 起斯蒂尔曼的注意。于是索性坐到这老人身边,跟他打了个招呼。令人难以置信的 是,斯蒂尔曼竟然没认出他来。这是奎恩第三次作自我介绍了,奎恩每次都像是成 了另一个人。他拿不准这是不是个好兆头。如果斯蒂尔曼是假装的,那他就是这个 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演员。因为每次奎恩出现时,都有些惹人注目的举动。而斯蒂尔 曼那时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斯蒂尔曼确实没有认出他, 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他所看见的人都不能真正进入他的眼里? 老人问他是谁。 “我叫彼得·斯蒂尔曼。”奎恩说。 “噢,跟我同名。”斯蒂尔曼回答,“我叫彼得·斯蒂尔曼。” “我是另一个彼得·斯蒂尔曼。”奎恩说。 “哦,你是说我儿子。是啊,那倒有可能。乍一看你是有点像他。 当然,彼得是金发,而你是黑发。不是亨利·达克,但头发倒很达克。 当然,人是会变的,不是么? 一分钟前是这样,过了一分钟又变了个样儿。” “没错。” “我一直在记挂你,彼得。好多次我自己想到,‘不知道彼得怎么样了。”’ “我现在好多了,谢谢。” “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曾有人跟我说你已经死了。这消息让我很悲伤。” “没有哇。我都完全康复了。” “看得出来。好极了。瞧你说话也挺溜的。” “现在,所有的词语都能脱口而出。甚至能说大多数人都感到头疼的词。我什 么都能说。” “我为你感到骄傲,彼得。” “一切都应归功于你。” “孩子是最好的祝福。我总是这样说。是无与伦比的福祉。” “你说得没错。” “至于我自己,我有时过得好,有时过得不好。当日子过得不好,我就回想过 去那些好时光。记忆是伟大的祝福,彼得。那仅次于死亡。” “这毫无疑问。” “当然,我们也只能生活在当下。比如,我现在是在纽约。明天,我可能去了 别的地方,你看,我走过许多地方。今天在这儿,明天就离开了。这是我的工作的 一部分。” “这挺来劲的。” “是的。我也感到挺来劲的。我的脑子从未停止思索。” “这挺不错的。” “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容易,确实如此。可我们必须为此谢天谢地。 岁月催人老,却也给了我们这些日日夜夜。我们死后,总会有人来接替我们的 位置。” “我们都老了。” “当你变老时,也许儿子就成了你的慰藉。” “我想正是这样。” “你会像我一样幸运。记住,彼得,孩子是最好的祝福。” “我不会忘记的。” “还要记住,你别把所有的鸡蛋都搁在一个篮子里。孵化之前,不要去数你的 小鸡。” “小会的。我等事到临头才出手。” “最后一条,决不要说出你心里认为不真实的事情。” “我不会的。” “撒谎是不好的。使你遗憾的是你的出生。不能降生是一种诅咒。你是在受诅 之外的时间出生的。而当你生活在时间之外,就没确什么日日夜夜了。你甚至都不 会有死亡的机会。” “我明白。” “谎言可能永远不会破灭。甚至真理也并不都是真理。我是一个父亲,我知道 这些。想想我们的国父的事儿吧。他砍倒了樱桃树,便跟他父亲坦白了:‘我不能 说谎。’不久后,他把一枚硬币扔到河对面去了。这两个故事是美国历史上至关重 要的事件。乔治.华盛顿砍倒了樱桃树,再就是他把钱远远扔开了。你能理解吗? 他在告诉我们一个基本的真理。那就是,钱不能让树长起来。这是使我们国家走向 强盛的要义,彼得。而今,乔治·华盛顿的头像印在每张一美元纸币上。从这里面 可以吸取所有重要的教益。” “我同意你的看法。” “当然,不幸的是树被砍倒了。这棵树是生命之树,它能使我们免于死亡毁灭。 现在我们张开双臂拥抱死亡,尤其是我们已垂垂老矣。 但我们的国父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他不能另出一策。这就是那句箴言的意思 ——‘生活是一碗樱桃。’假如那棵树继续生长着,我们就有可能获得永恒的生命。”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脑子里有许多这样的思想。我从来不会停止思索。你一直都是一个聪明的 孩子,彼得,我很高兴你能理解。” “我将追随你的思想。” “一个父亲总会把他所知道的教给自己的儿子。这样.知识耕会世代相传,我 们就会越来越聪明。” “我不会忘记你教给我的。” “现在我可以幸福地去死了,彼得。”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但你一定不能忘记我说的一切。” “我不会的,父亲。我向你保证。” 第二天早上,奎恩按通常的时间等候在旅馆对面。到头来天气变了。晴朗了两 周之后,纽约终于下起了毛毛细雨,满街都是湿漉漉的汽车轮胎碾过马路的声音。 奎恩在长凳上坐了一个钟头,撑着一把黑伞,心想斯蒂尔曼随时都可能出现。他一 边等,一边享用面包圈和咖啡,读着大都会队星期天比赛失利的报道,但那老人还 是不见踪影。耐心点,他对自己说,开始盯着报纸上其他新闻看起来。四十分钟过 去了。他已经读到财经新闻,就要看到有关公司并购的分析文章了,这时雨突然下 大了。他不情愿地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正对旅馆门口的对面街上。 他穿着湿冷的鞋,站了一个半小时。斯蒂尔曼病了? 他想。奎恩试着想象他躺 在床上的情景,高烧的汗水湿透了身子。也许这老人在夜里死去了,他的尸体还没 被人发现。也许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了,他告诉自己。 今天是关键的一天,奎恩为此作了精心策划。现在他的算盘全落空了。他为自 己没能把这种意外情形考虑在内而懊丧不已。 可他仍在犹豫。他站在雨伞底下,看着小小的雨珠滑落下来。到十一点光景, 他开始重作打算。半小时后,他穿过街道,沿着人行道走了四十步,走进斯蒂尔曼 下榻的旅馆。这地方散发着蟑螂和烟蒂的臭味。门厅里有几个无处可去的住客,摊 手摊脚地坐在橘黄色的塑料椅子上。这地方似乎除了恶臭就没别的了。 一个卷着袖子的大个子黑人坐在柜台后面。他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飞快地 翻动着一份小报,几乎没有停下来瞄一眼报纸上的文字。 他似乎对自己身边的一切都烦透了。 “我想给你们的一个客人留个口信。”奎恩说。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看看他,他的表情是希望奎恩立马消失。 “我想给你们的一个客人留个口信。”奎恩又说。 “这儿没有客人,”那人说,“我们管他们叫房客。” “那就是你们的一个房客吧。我想留一个口信。” “那是谁呢,伙计? ” “斯蒂尔曼。彼得·斯蒂尔曼。” 那人假装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没有。记不起有这个名字的人。” “你们难道没有登记簿吗? ” “有啊,我们有登记簿。但那是保密的。” “保密? 你在说什么? ” “我说的是登记簿,伙计。老板把它锁进保险柜里了。” “我想你能有办法打开吧。” “对不起。只有老板能开。” 奎恩叹了口气,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五美元的票子。他把钱放在柜台上,那 只手仍压在钱上面。 “我希望你这儿正好有登记簿的副本,有吗? ”他问。 “也许吧,”那人说,“我得去办公室瞧瞧。” 那人拎起报纸——报纸摊开在柜台上,报纸下面就是登记簿。 “运气来了。”奎恩说着手从票子上挪开了。 “是啊,今儿好像该我走运了。”那人应道,从柜台上把票子抹过去,捏着边 角抖了抖,塞进自己口袋。“你朋友的名字叫什么,再说一遍? ” “斯蒂尔曼。一个白头发老人。” “一个穿外套的先生? ” “没错。” “我们叫他教授。” “就是他。你有他的房间号码吗? 大约两星期前入住。” 旅馆职员打开登记簿,翻动着,指头顺着名字和数字往下滑移,“斯蒂尔曼,” 他说,“三。三房间。他不再住这儿了。” “什么? ” “他离开了。” “你在说什么? ” “听好,伙计。我跟你说的都是这儿的明白话。斯蒂尔曼昨天晚上结账走人了。 他走了。”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离谱的事情了。” “我可不管是怎么回事。这是明摆着的。” “他留下转信的地址了吗? ” “你开什么玩笑? ”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 “那得问路易,他昨晚值班。他晚上八点来上班。” “我可以看一下房间吗? ” “对不起。那个房间今天早上我已租出去了。那家伙还在睡觉。” “他长什么样儿? ” “五美元你就想问这么多问题? ” “算了吧。”奎恩绝望地挥挥手,“没什么了。” 他在倾盆大雨中回到自己的寓所,虽然打着伞,可还是全身湿透了。这“功能” 可真够好的,他对自己说。这言词可真够有意思的。他讨厌地把伞扔在起居室地上。 脱下夹克衫挂到墙上。水滴得到处都是。 他打电话给弗吉妮亚,因为太尴尬,都顾不上想别的事情了。在她答话的那一 刻,他几乎要挂断电话了。 “我找不到他了。”他说。 “你肯定吗? ” “他昨天晚上结账离开旅馆了。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我很害怕,保罗。” “你那儿是否有他的消息? ” “我说不准。我想好像是,但我不能肯定。” “这是什么意思? ” “彼得今天早上接了个电话,当时我正在卫生问里。他没告诉我打电话的是谁。 他走进自己房问,拉上窗帘,什么话也不肯说。” “可他以前也这样。” “是的,这就是我不敢肯定的原因。问题是他不这样已有好长时间了。” “听起来不妙。” “这正是我担心的。” “别担心。我有几个主意。我这就出动。” “我怎么跟你联系? ” “我会每隔两个钟头给你一次电话,不管我在哪儿。” “你能保证吗? ” “是的,我保证。” “我真是怕极了,我挺不住了。” “这都是我的错。我犯了个愚蠢的错误,真是非常抱歉。” “不,不是你的错。没人能够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盯住一个人。这是不可能的。 你得钻进他内心才行。” “这就是我所苦恼的。我以为我会成功。” “现在还不太晚,是不是? ” “是啊。时间还宽裕。我不想让你太担忧。” “我尽量放松。” “好的。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 “每隔两小时? ” “每隔两小时。” 他在这番对话巾煞费苦心地把握着分寸。面对种种烦心的事儿,他还是让弗吉 妮亚平静下来了。他觉得这有点难以置信,可她似乎仍然信任他。这当然无助于解 决事情,而实情是,他得对她撒谎。他根本没有什么主意,一点想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