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当然,更多的情况是,布鲁走过这家酒吧,再走过几个路E1去一家电影院。夏 天就要来了,他的小屋里经常弥漫着溽热蒸人的气息,坐在清凉的影院里看场电影 能让自己感觉爽多了。布鲁喜欢看电影,不仅因为电影里讲述的那些故事和那些漂 亮女人,而且那暗幽幽的影院本身就比较吸引他,坐在黑暗中看着屏幕,就像是闭 上眼睛让脑子里闪过自己的想象。至于什么片子他有点无所谓,不论是喜剧还是正 剧,或者说,不论黑白短片还是彩色大片都无所谓,但他对侦探片有一种特别的嗜 好,因为那里边跟自己有某种天然联系,他总是更容易被那类故事情节抓住。这段 时间里,他看了好几部这类影片,都很喜欢。其中有《湖上艳尸》、《堕落天使》、 《逃狱雪冤》、《灵与欲》、《骑粉红马》、《绝望》,等等。但对布鲁来说,有 一部更特别一些,他非常喜欢那部影片,以至第二天晚上又去看了一场。 那部电影叫《漩涡之外》,演员罗伯特·米彻姆⑧扮演一个私家侦探,此人试 图用一个假名在一个小镇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有个女友,名叫安妮的乡下甜妞, 还雇了一个名叫吉米的聋哑男孩,照料一处加油站,这孩子对他忠心耿耿。可是过 去的事情不肯放过米彻姆,而他对此却几乎无能为力。几年前,他受雇去寻找简· 格瑞尔,那女人是匪徒柯克。道格拉斯的情妇,可是当他找到她时,两人却坠人情 网,双双远走高飞过起了隐秘的同居生活。一桩事引出了另一桩事——她窃走了钱, 还杀了人——米彻姆终于幡然醒悟离开了格瑞尔,因为他终究明白了她败坏到何等 地步。现在,他被道格拉斯和格瑞尔威胁去干一件犯罪勾当,事情本身只不过是一 个幌子,可他一旦发觉正在谋划的事情,才明白他们的计划是把以前那桩凶杀案栽 到他身上。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展开了,米彻姆竭力使自己从这陷阱中挣脱出来。 在那关键时刻,他回到自己曾待过的小镇上,告诉安妮他是无辜的,一再向她表明 自己对她的爱。但已经太晚了,米彻姆知道这一点。到了最后,他设法使道格拉斯 相信那桩凶杀案是格瑞尔自己干的,但就在这时候,格瑞尔走进房间,平静地掏出 枪,杀了道格拉斯。她告诉米彻姆,他们属于彼此,而他,命中注定要经历所有这 一切。他们说好一起逃离这个国家,但当格瑞尔去拿她的手提包时,米彻姆拎起电 话报了警。他们坐进汽车,开车走了,然而很快遇上了警察设置的路障。格瑞尔, 发现自己被出卖了,从包里抽出枪来射向米彻姆。警察朝汽车开火,格瑞尔也被击 毙了。这以后,是最后一个场景——第二天早上,镜头拉回布里奇波特这个小镇。 吉米坐在加油站外面的长凳上,安妮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告诉我一件事,吉米,她 说,我知道了这件事:他是打算和她一起逃走吗? 那男孩思忖片刻,决定自己的回 答介于真实与善意之间。是保留他朋友的好名声重要呢,还是不伤害这姑娘更重要 ?所有这些念头只在一瞬间闪过。他端视着姑娘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是的, 他毕竟是爱上过格瑞尔的。安妮拍拍吉米的手臂谢了他,然后转身去找她的前男友, 一个规规矩矩的本地警察,他一直都瞧不起米彻姆。吉米抬头看了看加油站的招牌, 那上面有米彻姆的名字,向他的名字致以一个朋友的敬礼,然后转身上路了。他是 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永远也不会道出真相。 接下来的几天,布鲁在脑子里把这部电影反复过了几遍。这是一件好事,他想, 故事结束于一个聋哑男孩。这个秘密就被埋葬了,而米彻姆一直都是个外来者,至 死都是。他的野心非常简单:在一个普通的美国小镇上成为一个普通公民,娶一个 邻家女孩,过着平静的生活。真奇怪,布鲁想,米彻姆为自己选的新名字叫杰夫· 贝雷。这名字跟他去年和未来的布鲁太太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人物很相近—— 乔治.贝雷,是由全盛时期的詹姆斯·斯图尔特扮演的;那也是一个美国小镇的故 事,但角度正好相反:一个总是不得志的人,一辈子都在试图逃脱平庸。但最后他 明白了自己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他一直都在做正确的事。毫无疑问,米彻姆扮演 的贝雷想做的正是斯图尔特扮演的贝雷。但从他这方面来说,他的名字是一个错误, 一个希望的产物。他真实的名字是马克汉姆——或者,如布鲁对自己出声地念出来 那样,是“他自己的标志”——这就是全部症结所在。他已经被过去贴上了标记了,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什么都帮不了他。布鲁想,发生了的事情,就会永远存在下 去,什么都不可能改变它,不可能变成别的事情。布鲁开始苦苦思索这个念头,因 为他在其中看见了某种警示,一种出于他自身的信息,尽管他竭力想推开这个念头, 但这阴暗的念头就是随身附影地跟着他。 于是,有_ 天晚上,布鲁转向他买的那本《瓦尔登湖》。是时候了,他对自己 说,如果他现在不作这番努力,他知道自己就永远也不会去读它了。可是读这本书 不是一桩轻松的事儿,当布鲁开始阅读时,他感到像是走入一个背道而驰的世界。 涉过泥沼和荆棘,跨过幽谷和峭壁,他感到像是一个囚徒在进行一场被迫的行军, 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他被梭罗的言词弄得不胜其烦,发现自己很难全神贯注地读 下去。一个个章节看过去,看到最后,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看进去。为什么会有 人愿意离群索居地待在森林里呢? 所有这一切关于种豆子,却又不喝咖啡不吃肉的 事情说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要插进大段关于鸟类的描写呢? 布鲁以为会了解到一个 故事,或者至少像故事那样的东西,但这本书通篇都是一些废话,没完没了言之无 物的长篇大论。 不过,要责怪他可能也不公平。布鲁除了报纸、杂志,也就是孩提时读过一些 冒险故事,此外还从未读过这么厚厚的东西。据说那些博览群书的读者,甚至读《 瓦尔登湖》也有障碍,不止爱默生一个人在日记上抱怨读梭罗的东西让自己心焦神 虑。值得称赞的是,布鲁没有放弃。第二天他又捧起这本书,第二章似乎比第一章 容易啃下去。在第三章,他碰到一个句子似乎就是对他说的——书本是细心斟酌、 默默耕耘中写作的,阅读也当如是②——于是他突然明白了看书的诀窍在于细嚼慢 咽,这可比他以前从字里行间匆匆扫过的阅读慢多了。这个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帮了 他的忙,某些章节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了:开头一章关于服装的事儿,后来又是红蚂 蚁和黑蚂蚁之间的战争,还有关于工作的辩论。但布鲁还是觉得读这书太痛苦了, 虽说他勉强承认梭罗也许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蠢,他开始怨恨布莱克,因为是他把 他带人了这种苦役。他现在不知道的是,在他强使自己耐下性子来读这本书的整个 过程中,他的整个生活可能都要开始改变了,他得一点一点地去对自己的境况作出 完整的理解——也就是说,布莱克的事儿,怀特的事儿,这案子的事儿,跟他相关 的每一桩事儿。但生活中失去的与得到的是相当的,故事不会老是停留在可能发生 过的事情上。布鲁厌恶地把书扔到一边,穿上外套( 现在已是秋天了) ,出门去呼 吸新鲜空气。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就要开始结束了。因为好像还有事情要发生似的, 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儿,就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他走到曼哈顿,比以前任何一次离开布莱克都要逛得远,把心里的怨气发泄在 走路上,想通过折磨身体使心境平静下来。他一路北行,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思绪, 不再自找麻烦地给自己添事儿。在东二十六街上,他左脚上的鞋带松开了,这事儿 也真巧,正当他蹲下身子弯下膝头系紧鞋带时,头上的亮光被人遮住了。他抬起脸, 一眼看到的不是别人竟是未来的布鲁太太。她正走在街上,一双手臂挽着右边那男 人的胳膊,布鲁从没见过那人。她带着一脸粲然的笑容,正专注于身边正在对她说 话的男人。有好几分钟布鲁完全慌乱失措,不知是该再埋下脑袋遮掩自己的脸,还 是应站起来和这女人打招呼——像是门扇砰的一下关上了,这信号突然而明确—— 他知道这女人再也不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了。他稳住神儿,既不遮遮掩掩也不起身去 打招呼——先是低着头,然后再现身让她认出自己,可这时发现她过于专注同伴的 谈话根本没看见他,他们走到离他不到六英尺的地方,布鲁便倏然从人行道上站起, 就像是她面前一下蹿出什么鬼魂似的,前未来的布鲁太太看清了这个鬼魂是谁,小 声地抽了口冷气。布鲁叫了她的名字,这声音在他自己听来都很古怪,她呆若木鸡 地站住了。她脸上明摆着一见之下的惊愕——接下来,她的表情突然变为一种愤怒。 你! 她对他说。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就挣脱同伴的手臂,挥动拳 头捶击布鲁的胸膛,一边疯狂地冲着他尖叫,一桩桩地数落着他的罪状。布鲁能做 的只是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似乎绝望地分辨眼前这攻击自己的野兽是否他曾爱 过的那个女人。他完全束手无策,捶击还在继续,他开始喜欢起这种捶击了,把每 一下捶击都看做是对自己行为的惩罚。但是另一个男人很快出来阻止了,虽说布鲁 很想抬手把他挡开,可是一时的错愕使自己没有反应过来,还没等他脑子转过来, 那男人就把哭哭啼啼的前未来的布鲁太太拽开了。布鲁沿着马路走到街角那儿就往 回拐了,这一幕宣告结束。 这短短的一幕,突如其来而伤害极大,把布鲁内心彻底翻腾了一遍。当他镇定 下来准备回去时,意识到他已经把自己的生活给丢开了。 这不是他的错,他对自己说,他想责怪她却知道自己没法去怪她。也许她认识 的他整个儿就死了,他怎么能够反对她想找回自己生活的权利呢? 布鲁觉出眼里噙 满了泪水,但与其说他感到悲哀,不如说他为自己如此愚蠢而感到愤怒。他失去了 他原本应该有机会得到的幸福生活,如果不是这案子,这桩恋情就不可能真的走到 尽头。 布鲁回到橘子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权衡着各种可行方案。最后,他转脸朝 向墙壁时,一眼瞥见那张费城验尸官的照片,那是戈尔德。 他想起那桩悬案令人悲哀的空白点,那孩子没名没姓地躺在坟墓里,他思忖着 小男孩的遗容面模时,脑子里开始转起了一个念头。也许有几种方法能够接近布莱 克,他想,不必泄露自己的身份就可以做到。上帝知道必须采取行动了。必须有所 动作,方案可能就在行动中——也许同时会出现两三种方案。别再心有旁骛了,他 告诉自己。是将这一页翻过去的时候了。 照约定过了明天就该提交下一份报告了,于是他坐下来照日程安排先写报告以 便及时付邮。前几个月,他的报告都写得极其含} 昆,只是一两个段落就交代完毕, 除了一些基本事实就没有别的了,而这一次他决定不按老规矩来。因而,他在报告 最后插入一行语焉不详的说明,作为一种测验,试图诱出一直保持缄默的怀特透出 一些口风,他写道:布莱克似乎病了,恐怕就要死了。然后他将报告封讫,对自己 说这只是一个开始。 此后两天,布鲁一大早就赶紧跑到布鲁克林邮局,那个城堡似的巨大建筑从曼 哈顿大桥上就能一眼望见。布鲁所有的报告寄送地址都是那个一千零一号邮政信箱, 他向那儿走去,佯作偶然路过,不经意地走过那儿,不引人注目地朝信箱投递口瞥 上一眼,看看自己那份报告是否已经送到。就在那儿,或者说至少里面是有一封信 ——仅有一只白色信封成四十五度角斜躺在窄窄的信箱里——布鲁没有理由怀疑这 就是自己那封信。他于是开始绕着那个地方慢慢兜圈子,打算留在这儿等候怀特或 是其他替怀特工作的人出现,他两眼盯住那整面墙都是信箱的那一边,那儿每个信 箱都有自己的密码锁,每个信箱里面都有不同的秘密。人们来了又走了,打开信箱, 关上信箱,布鲁一直在绕着圈子踱步,时不时在哪儿停一下,然后又接着走。这儿 的一切在他看来似乎都是褐色的,好像秋日的肃杀气象也渗入厂邮局营业厅,这地 方散发出一股挺好闻的雪茄烟味。几小时后,他觉得肚子饿了,可他不想听从肚子 的命令放弃在这儿的监守,他告诉自己如果现在不监守,那他就永远不会监守了。 布鲁看着每一个走近邮政信箱的人,集中注意力盯紧每一个走近一千零一号信箱的 人,他知道,如果不是怀特亲自来取报告,那就可能会是任何什么人——一个老妇 人,一个小孩子,那肯定不会是他想当然地认定的哪一个人。然而,什么可能性都 落空了,因为这个邮箱压根儿就没人来碰,尽管布鲁一转眼又盯上了下一个走近那 儿的人,想象着那人是否有可能跟怀特或是布莱克联系到一起,他或是她在这个案 子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等等,他不得不把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脑子里打发出去, 他们从哪个鬼地方来,还把他们打发回哪儿。 刚过中午,这时邮局里开始变得拥塞了——许多人趁着午餐时问急急忙忙拥入 邮局来办事,他们买邮票,办理这样那样的业务——这时门口进来一个戴着面具的 人。布鲁没在第一时间发现他,因为同时拥进来的人太多了,但这人从人群里出来 径直向那些编号邮箱走去,布鲁终于瞧见了那个面具——孩子们在万圣节佩戴的面 具,橡胶制品,做成前额被砍出豁口鲜血淌到眉毛和利齿上的狰狞的厉鬼形象。这 人身上其他部分完全正常( 灰色斜纹外套,脖子上围着红围巾) ,布鲁第一个反应 是这面具后面的人是怀特。这人走向一千零一号信箱,这就更让他确信是怀特了。 同时,布鲁又觉得这个人好像不是真的在那儿,尽管他知道自己正盯着他,但这更 像是他自己的错觉。在这一点上,当然,布鲁弄错了,这戴面具的家伙一直走过大 理石地面,布鲁看见许多人指着他大笑——但这样更好还是更糟他说不上来。这面 具人走到一千零一号信箱旁,转动暗码锁,左一下右一下地拨弄了几下,信箱开了。 就布鲁眼中所见,毫无疑问这就是他要等的人,于是他朝他那儿走去,心里并不确 定自己要怎么做,但潜意识中毫无疑问是想拽住他,把那面具从他脸上扯下来。但 这人太机灵了,信封一揣入口袋马上就锁好信箱,他朝大厅里匆匆扫视一圈,看见 了正向他走过来的布鲁,便拔腿开溜,飞快地朝门口跑。布鲁一路追上去,心想能 从后面逮住他把他扭住,可当时门口那儿人群混乱,等他跑出门口,戴面具的人已 经噌噌噌地跑下台阶上了人行道,跑上大街了。布鲁继续追赶,甚至觉得自己都快 追上了,但那人跑到一处转弯路口,一辆公交车正巧要从站上驶出,于是他很方便 地跳上了车,布鲁失望地晃着身子,喘着粗气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那儿。 两天后,布鲁又收到邮件里附来的支票,这回终于有了怀特的信息。信上说, 别再闹着玩了。虽说只是片言只语,而布鲁高兴的是终于打破了怀特那堵沉默的墙 壁了。.但他不清楚的是,这话是针对他上一次的报告呢,还是指邮局里发生的事 情。琢磨了一阵之后,他依然决定我行我素。不管用什么方法,解决这个案子的关 键还是得靠行动。他必须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去打穿那些迷障,这儿捅一下,那儿捅 一下,把那个谜一样的东西一点点捅破,让整个结构变得不稳,直到某一天整个千 疮百孔的大厦轰然倒塌。 接下去的几个星期,布鲁又到邮局去过几次,希望能再碰上怀特。 但什么情况也没出现。每次他到了那儿,要么是报告已被取走,要么是怀特还 没露面。事实上邮局每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布鲁几乎没有可能全天候守候在那儿。 怀特也长了个心眼了,不至于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取信之前只消等在一边,等到布鲁走开他拿了信就走人,除非布鲁愿意一辈 子守在那儿,否则他就没办法阻止怀特暗中行事。 整个事情远远超出了布鲁当初的想象。到现在几乎一年过去了,他也曾考虑过 自身的基本自由问题。不管是好是坏,他总是在干自己的差事,盯住布莱克把调查 工作做在前头,静候打开局面的时机,试着去把那些谜团捅开,但所有这一切并没 有消解他心里的一个疑虑,那就是他背后有什么事情一直在进行。现在,自从与面 具人相遇事件发生后,进一步的障碍也接踵而至,布鲁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他真的 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念头,即他也被人监视,在他监视布莱克的同时,他也被人以同 样的方式监视着。如果是这么回事,那么他就不再是自由的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被挤在中间的人,前面受挫,后面有人盯着。实在是够奇怪的, 这念头让他想起《瓦尔登湖》里的一些句子,他从自己笔记本里查找原话是怎么说 的,他很肯定自己曾摘录下来了。我们并非身处我们所在的地方,他找到了,是记 在别的地方。由于我们天生的弱点,当我们想象着一件事情时,便会把自己投入其 中,于是两件事情就凑到一起了,要摆脱这种境况就变得加倍地困难。这话对布鲁 来说正切中要害,虽然一开始他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可想想现在要做什么对自己来 说也许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