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天晚上我就睡到了苏菲的床上,从那以后,我离不开这儿了。我白天回到自 己的住处去工作,但每天晚上都到苏菲这儿。我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为晚餐采 购食物,替本换尿布,清理垃圾什么的。我这辈子还从未与他人如此亲密地生活在 一起。几个月过去了,一直让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像这样过日子我发觉自己居然 还真有一手。我和苏菲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伴儿,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能干了,感到她 使我变得比以前更有出息了。范肖就这样把我们撮合到一起也真是不可思议。如果 不是由于他的失踪,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我欠了他的人情债,可是除了我为他的 事儿出把力,没有别的回报之途。 我的文章发表了,看来是达到了我期待的效果。斯图尔特·格林电话里说这是 一次“强势出击”——从这个说法上我可以断定,他现在对接受这部作品不再犯嘀 咕了。这篇文章引起人们对这本书的普遍关注,范肖似乎不再是出版界的风险了。 《鸟有之乡》已经问世,各种评论几乎是一边倒地叫好,有些文章更是吹得出格。 这情势正是大家所期望的。这是每一个作家都梦寐以求的神话,我承认连我自己都 有点惊诧。这样的事情不能指望会发生在现实世界。出书后仅是几个星期,这一版 的销售额就大大超过预期指标。第二个印次马上开机了,报纸和杂志都投放了广告, 接着平装本出版公司也买了版权,将于第二年再版。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是一本完 全按商业标准衡量的畅销书,或是苏菲凭借这本书而成了百万富婆,只是考虑到范 肖作品的严肃性和阅读障碍,考虑到公众的流行口味不同于这类作品,如此火爆的 销售形势已是超乎我们所能想象的成功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故事到此该结束了。那年轻的天才作家去世了,而他的著作 却流传于世,他的名字将在今后的岁月里被人记住。他童年时的朋友搭救了那年轻 美丽的遗孀,从今以后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被遮蔽着, 掀开帷幕如果后边什么都没有,那就只能谢幕了。但结果那一切还只是开头。到目 前为止,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只是一个楔子,是我进入故事正题之前针对每一个线索 写下的掠影式的概要。如果要说的不比这更多,那就真是没戏了——没有故事是不 可能驱使我动笔的。只有黑暗赋予的力量才能让人向这世界敞开心扉,而每当我想 到所发生的那些事情,就置身于黑暗之中。如果说勇气是陈述这一切的必要条件, 那么我也明白叙写这一切正是我唯一的逃遁机会。但是我怀疑是否还有机会,即使 我勉力道出真相我是否真的能够脱身而去。故事没有毁灭就没有什么意义,只能没 完没了地扯下去,对此可以作出这样一种解读,即你只能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退场之 前死去。我的唯一希望是有一个我想要的退出机制,这样我或许可以打破黑暗。我 将这个希望定义为勇气,但是否因此而可能抱有希望,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大约在那几部戏剧公演三个星期后,我像往常一样在苏菲的寓所过夜,早上我 去上城自己的住所处理一些事务。我记得好像要去完成一篇短文,扯上四五个散文 集的综述文章——是那种挺没劲的大杂烩式的评论——这事儿让我很难集中精神。 我的思绪从那些书上游离开去,每隔五分钟,就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 走去。前一天,我从斯图尔特·格林那儿听到一个奇怪的说法,我忍不住总要去想 它。 据斯图尔特说,人们议论事实上并没有范肖这个人。这个传闻说是我虚构了他, 设了一个谜局,而且我还把这事情照实写进自己的书里了。 对此,我第一反应是一阵大笑,一边用俏皮话回答说莎士比亚那些剧作也没有 一部是他自己写的。但既然我已想到这层意思,就不知道听到这种传闻自己是应该 感到受辱还是受宠若惊? 人们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吗? 为什么我要不辞辛苦去创建 一个完整的作品体系,而又不愿为此得到赞誉呢? 再说——人们真的认为我确实能 够写出像《乌有之乡》这样的作品吗? 我意识到范肖的手稿全部出版之后,我完全 有可能以他的名义另行炮制一两本书——我自己来写,以他的名义发表。 当然,我不打算这样做,只是意识到这事儿昭示了某种奇特而怪异的念头:一 个作家把自己的名字印在书的封面上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有些作家选择隐身于某个 假名的背后,且不说那位作家是否真的过着埋名隐姓的遁世生活。用别的名字发表 作品也许会让我喜欢,这念头让我自己吃惊——为自己创建一个虚构身份——我不 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想法特有吸引力。一个想法把我引向另一个想法,在这个问题 上折腾到精疲力竭,我发现大半个上午都消磨过去了。 大约到十一点半——这是开邮箱的时间——通常这个时候我会乘电梯下去看一 下我的邮箱。对我来说这是一天之内最扣人心弦的时刻,我发现自己总是不能镇定 自若地去看信箱。总会有带来好消息的希望等在那儿——一张不期而至的支票,一 份提供某个机会的邀请函,一封没准能改变我的生活的信件——时至如今这种心理 预期成了很大一块心病,弄得我都几乎不敢遽然拉开邮箱。这是我的一个隐秘空间, 尚能把我与这个世界连接起来的一处栖息地,这黑黢黢的魔盒里总有风起云生的能 量。 那天只有一封信。那是一只未标明发信人的白信封,盖着纽约邮戳,没有回信 地址。上面的笔迹我很陌生( 我的名字和地址用印刷体大写字母书写) ,我甚至猜 不出这是哪儿寄来的。我在电梯里就打开了信封——这时正在往九楼去的途中,而 整个世界向我压顶而来。 “别因为我写信给你而生气,”信一开始这样写道,“冒着引起你心力衰竭的 危险,我想送给你一个人最终的心声——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是可以托付 所请的人选,而事情的结果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好。 你做得不可能再好了,我欠你太多的人情。苏菲和孩子将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正因为如此,我才能问心无愧地生活。 “我不想在这儿向你解释我的行为,虽然我给你写了这封信,但还是想让你就 当我已经死了一样。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从我这里得到了消 息。我不想被发现,透露这事情只会带来麻烦,而不会有什么好处。最要紧的是, 什么都不能告诉苏菲。让她和我离婚吧,然后,尽快跟她结婚。我相信你会这样做 的——我会为你祝福。孩子需要一个父亲,而你是我唯一期待的人选。 “请你理解,我并非失去了理智。我作出的决定不可避免且也是必要的,虽然 有人会为此痛苦,但我的离去是我所做过的最好的也是最仁慈的事情。 “在我失踪七年之后的那一天,将是我弃世之日。我已经作了自我判决,不会 再听取任何诉求。 “我请求你不要来找我。我不想被发现,而我似乎有权以我认为合适的方式度 过自己的余生。我不喜欢采用威胁的手段——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给你这个警告: 如果出于某种际遇终于让你发现了我的行踪,那我只能杀了你。 “我很高兴自己的作品能引起人们那么大的兴趣。我从来都不敢对这样的情形 有过一丁半点的奢望。但现在所有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写书属于另一种生活,现 在来思考这件事我内心已静如止水。我永远不会提出任何金钱上的要求——我很高 兴把这一切留给你和苏菲。写书对我来说是长期以来折磨自己的疾病,现在我总算 康复了。 “至于别的,我保证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现在跟我没关系了,我祝你长命百 岁生活幸福。每件事情都像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继续做 你自己。至于我,那就另当别论了。祝我好运吧。” 结尾没有签名,随后的一两个小时里,我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恶作剧。 如果是范肖的信,为什么他不签上自己的名字呢? 我坚持把这一点作为恶作剧的凭 据,拼命寻找理由来否认眼前的事实。但这种乐观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一点一点地 迫使自己面对现实。这里把签名给漏了可能会有许多理由,而我越是思索下去,越 是觉得这封信的的确确就是范肖的真迹。一个搞恶作剧的可能会把某种特殊标记作 为署名,但真正写这封信的人不会想得那么多:只有那种不想玩花招的人过于自持 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遗漏。而且,信的末尾有这样一句话:“……继续做你自己。 至于我,那就另当别论了。”难道这不是意味着范肖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吗? 毫无 疑问,他现在生活在他者的名下——且不说他过得怎样——不管他生活在何处。纽 约的邮戳是某种线索,也许,只能说明这是一个障眼法,给我一个错误的信息来遮 蔽他的行踪。范肖向来处事谨慎。我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逐字逐句推敲着, 试图找到一处突破口,从字里行间窥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是毫无结果。我试着追 根刨底。但最后只能放弃,把信塞进写字台抽屉里,只好承认自己完全晕头转向了, 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还不曾发生过。 最使我烦恼的,我想,是我自己的愚蠢。现在来回顾这整个过程,我看出一开 始就向我摆明了所有的事实——从我第一次与苏菲见面时。多年来范肖一部作品也 没有出版,那时他嘱咐妻子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怎么处理( 与我联系,让我负责 出版他的作品) ,然后就一走了之。所有的一切都一目了然。此人想远走高飞,他 走了。就是在某一天起来后从他怀孕的妻子身边走开了,正是由于她相信他,因为 她难以想象他竟会这样做,她别无选择只能认为他已经死了。苏菲就这样哄骗自己, 可是处于这样的境况,很难看出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我却不能这样来为自己开 释。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这事情作过通盘考虑。对我来说,和她在一起倒是正中下 怀,便欣然接受她对事实的误读,随后就根本不再去想它了。有人还因为比这更小 的糗事挨枪子呢。 几天过去了。我所有的直觉告诉我应该相信苏菲,把这封信的事情告诉她,但 我还是做不到。我太害怕了,对她的反应实在难以把握。 我执拗地对自己说,保持沉默是保护她的唯一途径。要是知道范肖离她而去对 她有什么好处呢? 她会为发生的事情而责备自己,而我不希望看到她受这样的伤害。 然而,这高尚的沉默的背后,还有着另一种沉默——担心和忧虑。范肖还活着—— 如果我让苏菲知道这一点,这事实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影响呢? 想到苏菲可能会要他 回来,这可让我受不了,我没有勇气冒这番风险去发现真相。这也许是我所有的行 为中最大的失败。但当时似乎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我就按照范肖要求去做——不是 为了他,而是为我自己。我把秘密锁在心底,学会管住自己的舌头。 又过了一阵,我向苏菲求婚了。我们在这之前谈过这事儿,但这一次我不再只 是说说而已,我清楚地向她表明我是认真的。我意识到这一来真是把我的性格( 缺 乏幽默感,执著而不善变通) 表露无遗,但我顾不了这些。状况不稳定很难过日子, 我感到必须及时把问题就地解决。当然,苏菲觉察到我的这种变化,可她并不知道 事情的真实原因,她把这理解为一种激情进发——有点神经质的反应,一个感情过 热的男人,气喘吁吁地追着他最想要的东西( 这倒也没错) 。好的,她说,她愿意 嫁给我。难道我真认为她会拒绝我吗? “还有,我要收养本,”我说,“让他跟我 姓。他长大后把我看做父亲,这很重要。” 苏菲回答说她不可能有别的选择。这是使事情看上去合乎情理的唯一方式—— 对我们三人都是这样。 “我想尽快进行,”我接着说,“越快越好。在纽约,你不能不遵守离婚一年 的期限——那太长了。我不能忍受等那么长的时间。可还有其他地方呢。阿拉巴马、 内华达、墨西哥,上帝知道那些地方。我们可以去度假,等到我们回来时,你就可 以不受限制地嫁给我了。” 苏菲说她喜欢这种方式——“不受限制地嫁给我”。如果这意味着要去某个地 方待上一阵,她会去的,她说,她会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毕竟,”我说,“如今他走了一年多了,几乎有一年半了。过了七年就可以 正式宣布一个人的死亡了。事情已经发生了,生活还得继续。 只要想想:我们彼此相识几乎有一年了。” “更确切地说,”苏菲回答,“你在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第一次走进这 个家门,再过八天就整整一年了。” “你记得真清楚。” “当然记得清楚。这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们坐飞机去阿拉巴马的伯明翰,是十一月二十七日走的,十二月的第一个星 期回到纽约。那个月十一日,我们在市政厅结了婚,事后我们和二十来个朋友一起 喝得酩酊大醉。我们那天晚上住在纽约最豪华的广场酒店,第二天早上叫了客房早 餐服务,那天晚些时候,我们带着本一起飞往明尼苏达。十八日,苏菲的父母在他 们家里为我们举行了婚宴,二十四日晚上,我们欢度了挪威圣诞节。两天后,苏菲 和我离开那个冰雪之地,到百慕大去玩了一个半星期,然后回明尼苏达来带本。 我们计划回到纽约后尽快找一处新的住房。飞机起飞后大约过了一小时,在飞 越宾夕法尼亚西部某个地方时,本把尿撒到了我腿上。当我把裤子上那块湿漉漉的 地方指给他看时,他大笑起来,拍着两只小手,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第一次叫 了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