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不对。”金天闯仍心有余悸地辩驳,“那声音我们仨都听到了。总 不会是……集体错觉吧?” “你能不能不说话?” 金天闯迅速安静下来,可这暗无边垠的黑夜突然变得更加庞硕与狰狞,在那 黑暗的尽头,究竟存在着什么,这是几百万年以来人类无论如何进化都在不倦探 寻的永恒疑问。当它从黑暗深处中走出,步步向我们逼近时,那也许是这个世界 所有恐惧的来源和犯罪动机的根本。 “你……你还是说两句吧。”沈颀干咳了几声,“不要停……不过,不过别 再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好……”金天闯一面用力收紧衣服,一面将枪口平对向他认为的最黑的方 向。“你想听些什么?” “比如……说说你的学生时代,校园生活……” “噢。”金天闯咽了咽口水,“我也没什么刺激生活。石冶一中那里有来自 全国各地的学生,当然真正有钱的孩子是不会来这儿的,但他们都自称自己如何 如何富有:从招远来的就说自己家是开金矿的,东北来的就说自己家是开油田的, 河南来的就说自己在少林寺里吃肉偷钱强奸杀人无恶不作,但就是不打诳语,香 港来的就说自己绑过李嘉诚,台湾来的就说自己朝陈水扁开过枪……嘿嘿,开个 玩笑而已,港台的孩子怎么会来我们学校!说自己家里有钱的肯定是乡下学生, 说自己将来有钱的肯定是城里学生,总之大家都是一群靠吹牛聊以自慰的井底可 怜虫。 “我们的老校长有一辆自己的沃尔沃S90 ,却只给我们学生吃未经加工过的 猪食——大多是些地瓜干,糙玉米面饼,方瓜包子和苦涩的菜汤,学生吃剩之后 变成了加工过的猪食,拿到猪圈喂给猪吃,这是终极目的,不然猪会不消化。学 校共有校长一位,教职工人员七十多名,猪二百五十头以及学生两千只,食物链 呈金字塔式结构排列。学校有可以供一千八百人进餐的露天敞蓬食堂,也就是学 校总面积减去平房教室余下的地方。夏天石冶山里的长腿蚊子根本不怕人,咬一 口生个毒疱能连肿十天。蚊帐却不让随便挂,是为了保持美观。冬天也一样,别 说暖气,连炉子也没有,只有一扇破陋不堪的窗不停地喝着西北风,被子却也不 许加厚,这也是为了保持美观。由于学校跟动物园一样常有人来参观,所以美观 是很重要的,有所不同只是饲养员决不会对动物拳打脚踢,骂牲畜是畜生。教师 们都是乡下娃苦出身,苗正根红,对自家牲口肆意殴打的性情被压抑了十几年, 最终发泄在学生身上,因为猪是学校的财产,殴打会被扣钱。我有个同学叫廖东 然,他就被他的班主任”杀牛终结者T —OX“用藤条抽了多次,那老师公开崇拜 布什和拉姆斯菲尔德,热爱虐囚。 “生活很无聊,很单调,很……艰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来重复去都 只有那么几样:不到五点就起床叠被,出门跑操,高声喊口号,然后回来上早自 习。下了课吃早饭,都是些稀得只剩下水的小米粥,一小堆腌花生豆。接着整理 宿舍,清扫卫生区,七点钟准时上课。上午一共五节课,三节课后出去做广播体 操,还要像早上那样绕着操场跑,再上两节课,中午吃一些瓜馅包子,地瓜干, 没有白面,白的只有大白菜熬汤上漂着的肥肉星子。黑面馒头也偷工减料,往往 连吃了三个还饿。午睡一个钟头,大多是在教室里睡,因为回宿舍会破坏早上叠 好的被褥的美观,也不准任何人夏天私自挂蚊帐冬天私自加被,防止不美观。睡 醒了要唱歌,主要是校歌或者国歌和革命歌曲,再不然就是十年前的流行歌曲。 下午四节课,上完后吃饭,内容跟早饭、午饭完全一样,吃剩了就去猪圈, 倒在猪食缸里喂猪吃。晚上三节半课,十点半熄灯睡觉,就这些。“ 沈颀对他拖沓机械如流水帐的冗长汇报毫不厌憎,只是笑着说:“这不跟监 狱一样了吗?” “谁说不是。他们本地人还没怎么着,我们烟州转去的真是难以忍受。我的 上一届曾有人被逼疯过。” “烟州去的学生多吗?” “从总数上看当然很少,我和八个朋友一起去的。那一届的烟州学生格外多, 可也不超过四百人。” “我……”沈颀迟疑了少许才问,“我听说那里的老师虐待学生,有这种事 吗?” 金天闯的神色中含有捉弄的成分,凝视她半晌后,悠悠地说:“我们都习惯 了,去石冶念书的烟州学生,多半是烟州市各个学校的败类渣滓,没少让人揍, 也受得惯,让谁打不是一样?反正不管遇到家长、遇到老师、遇到流氓还是遇到 ……警察,挨打的总是我们。” 沈颀有些歉疚地回避开他并不灼人的目光,轻轻说:“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出去,出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把刑坤抓到局里去。” 金天闯不经意地问:“我不懂法……可你现在的行为……以后还能再干下去 吗?” “被撤职是铁定了。”沈颀拢着秀丝,“按照刑坤的能量,足够请到省里最 好的律师,完全可以反咬一口,到时候我就连判刑也说不定。” “你……你为什么要抓他?” 沈颀的瞳仁再度掠出燥烈不定的色泽,恨恨地说:“我爸爸……他杀了我爸 爸!……” 金天闯只是一瞬愕然,随即轻声说:“是这样……那,你爸爸也是个警察?” “不,不是。他只是个普通工人。”沈颀紧紧攥着一株根部深入地下的杂草, “邢坤想杀的并不是他,可……可是他却受到牵连了……” 金天闯始终听得一头雾水,但见她愤怒得有些失控,也不便再多问。 “就算他没杀我爸爸,我也决不会放过他。”沈颀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他 是烟州的恶霸,组织黑社会,走私汽车,贩卖毒品,作威作福,还杀了很多无辜 的人……” 金天闯沉吟半晌,有些失意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欺负别人的人?” 沈颀一阵哑然,许久才说:“是。就算撇开我的职业不谈,作为我本人也是 很看不惯欺负人的行为。大概是因为小时侯没有城市户口,总是受人冷眼嘲讽的 结果吧……所以我报考了警校。”她无意间看到金天闯刻板呆笨的面孔,不由笑 了笑说:“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了这么多。平时在局里……警察嘛,大家都尽 力表现出坚强威武的样子,有心事也藏着掖着,可能是……想找人宣泄一下吧… …“她竟突然抽泣起来,嘴里呢喃不清地念着”爸爸“。 金天闯一惊,想要说些什么,沈颀却先掩住鼻子:“你,你不用管我。对不 起。” 金天闯陡然回忆起自己在初中时代的轻狂生活:八个人跟着刁梓俊一起骑着 经过改装的大功率公路赛,沿着烟州至石冶山的高速公路风驰电掣。白天跷课逃 学,打架斗殴,夜里在夜总会里畅饮狂欢。在此期间他们正值青壮的气焰异常嚣 张锋锐,看谁不顺眼就拳脚相加。金天闯本人跟其他八人不同,他一开始属于受 欺负的弱者派别,但软弱多变的性格令他不仅不恨反而崇拜起所谓的“强者”, 开始频繁地接触并千方百计地试图与他们交往,最终被吸纳了进去。他非但不恨 曾经欺侮过他的人,反倒非常羡慕对方欺侮人的本事,这也是他为什么恨死老师 却还想当老师的原因。即使加入强者阵营,性情仍没什么变化,他依旧胆小怕事, 只不过学会了怎样虚张声势地吓唬人而已。通常论到动手,他只是站在外围,跳 来跳去做着看似很激烈的动作,口里的叫骂声喊得比谁都高亢,其实基本上一根 手指也没碰过人家。他的原则是:只求自保,少结仇家;以德服人,安全第一。 就在这样混沌迷茫的回忆后,同样混沌迷茫的天色转淡,隐隐将黑夜涂鸦下 的叶子重新揭露出绿色。沈颀彻夜未眠,直至明显地看到东方的一抹红晕后,才 感到头昏脑胀沉沉欲睡。邢坤仍在剧烈地打着鼾,金天闯正百无聊赖地注视着他, 觉得他此时和普通人一样,没有邪念,没有暴戾,甚至携着一丝笑意的痴肥的脸 还有些可爱,大概是因睡得很香而获得了清醒时难以获得的满足感吧。 猛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股莫可名状的念头闪电般侵袭进他的脑海,并在 那里恶作剧似地徘徊不定,某种极难言喻的诡异湿漉漉地在他的胸口滴溅喷洒。 他总感到这张肥胖的圆脸仿佛在哪里见过,尽管形象模糊,但意念却相当强 烈,如同那天被车轧死的曲青婷一样,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觉得刑坤可爱了。 已到五点钟,在树叶间隙涌动的黑暗低色逐渐消失。邢坤略一清醒,立即 “嗷”一声大叫起来。沈颀被惊醒,见金天闯兀自呆滞着出神,也一阵凝顿,然 后才长释一口气,用力点头说:“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