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远处传来了阵阵鸟啾,林中每一个细微的事物都在积郁一夜的窒息后不住地 震颤,可这也难匿山谷另一侧依稀的叫喊声。由于曾经在石冶一中呆过,金天闯 马上捕捉到了,那是些孩子在极为扭曲地嘶喊着“发展体育,振兴中华,一,二, 三,四”之类的口号,伴随着产生共鸣的还有被惊醒的猪的尖叫,因为学校的集 体猪宿舍距跑操的地点很近。估计自从十年前那场五号病流行,百猪大活埋之夜 伊始,这里的猪就一直保持着类似女人惨叫的尖锐嘶嗥,从不发出传统印象中的 “噜噜”声,所以石冶山的狼一般不怎么光顾猪栏,大概它们认为那不是猪。 猪叫带给金天闯的刺激丝毫不亚于限制级录像中女人欢快的咆哮声,他马上 说:“你们跟着我走,应该能走出去。” 沈颀和邢坤各自满腹的心事,也没什么异议,浑然无觉地跟着金天闯,木偶 般地行进着。声音真的愈来愈近,逐渐变成机械的隆隆声,激起一片飞鸟翔来掠 去,脆弱的树枝像着了魔般颤栗,脱衣舞似地抖下许多尚未泛黄的年轻叶子。这 片林子虽大,却很少见到大动物,三人经过这漫长如宇宙形成的一夜,都有种在 荒岛上苟且半生的落寂感,即使没见到第四个人,这些鸟赋予生命的象征意义也 足以令他们的情绪大为波动。 最终他们找到了。 两棵距离较大的桦树如同碑林天然的大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仿佛是后工业 社会的技术革命带来挥别过往一切的沉重场景,轰鸣巨响犹如来自欧洲推翻旧帝 制时代的街垒巷战,几台大型起重机与推土机在粗犷豪野地忙碌运作,远处的吊 车将一捆阳光下锐如利剑的钢筋缓然抬离地面。沈颀与金天闯面面相觑。沈颀问 :“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金天闯迟钝地思考着。本来这一带仍属于学生跑操的范围之内,而现在却变 成了工地。当然,这不会减轻学生的负担,他们会被强令多跑几圈来弥补路程的 缩短。石冶是闻名遐迩的穷镇,与近在咫尺的烟州经济情况全然不符,可以毫不 夸张地讲,在学校那样踹一脚就能坍塌成原子颗粒的平房教室内,谁的桌面能摆 上一只装铅笔的盒子,那就铁定是村霸级别的大富子弟了。尽管烟州市偶尔发起 几次捐资助学活动,石冶一中仍然盖不起像样的教学楼。当大家把期望的目光投 向校长的那部沃尔沃,校长自然是悲怒交加,打算用生命捍卫它,同时那部车也 被挪到烟州去了。可眼前居然出现了这种规模的建筑队,这在烟州市内也是不多 见的。 邢坤突然眉目舒展,叫了一声:“嗨!老乡!” 沈颀本想喝令他闭嘴,但又觉得刑坤已在掌握之中,又走出了林子,喊就喊 吧。可谁料正在推一辆单轮小车的一个民工突然相当惊奇地叫了一声:“邢总!” 沈颀一惊,扳过邢坤:“别磨蹭,快走!” 邢坤扯开嗓子:“救救我!这俩人是抢劫的!” 那民工大概极渴望有一天成为包工头,于是刹那间目光中写满了“正义”二 字,驴一般叫道:“弟兄们快来,邢总给坏人抢劫了!” 顿时在工地上的十五六个民工纷纷拥上,铁锨、锤子、钢管、水泥砖甚至螺 丝钉戟指沈颀与金天闯。沈颀急忙喊:“我是警察!是警察!” 民工们不解其意,常年经济匮乏的他们认为任何一项行业都是以赚钱为主旨, 毫无门户偏见,警察没什么特殊的,于是所有人齐声大喊:“我们是民工!”响 遏行云。 沈颀举起枪:“都别动!” 民工见她还戴着手铐,又有枪,更加相信刑坤的话,但他们毕竟不是三百年 前资本主义萌芽时代的民工祖先,最起码还是认识枪的,手中糙陋的冷兵器都有 些发颤。沈颀挥着枪叫:“邢坤,你过来!” 邢坤冷笑不语,安之若素。沈颀对金天闯说:“我手不方便,你打110 报警! 就说邢坤多次袭警,企图谋杀我们,调派警力增援!“ 金天闯瞥到邢坤脸上令人意外的自信与安详,不由有些颓然,但沈颀急切得 随时濒临绝望边缘更让他不堪忍受,只得掏出那部省吃俭用买到的索尼新款,战 战兢兢地拨了号。 不到十分钟,石冶派出所的民警先赶到,喝令民工们散开,然而在烟州这样 的“大城市”的民工“见多识广”,根本睬都不睬这些土著治安员,只是眈眈相 向。又过了十五分钟,烟州市公安来了五辆吉普,民工立即缴械投降,并纷纷相 互推搪揭发。邢坤却依旧眉开眼笑,与刑警大队长陈公达毫不避讳地对视半晌后, 陈公达只挥了挥手,两名武警几乎像赠送订婚戒指般温柔地给邢坤戴上手铐,面 色都很谦和。远远地也不知在说什么,可邢坤却显得豪气十足,极为配合地上了 警车。陈公达走到沈颀面前,低声愠怒道:“跟我回去!” 沈颀明白一旦回到烟州城,公安局的电话会被市领导打爆,在那里等候的著 名律师足够组成一支日本自卫队。人间的法律对邢坤毫无作用,她真后悔自己不 在邢坤抗逆时顺手击毙他,这样一来自己的工作丢了不说,甚至自己的生命都难 以保障。她很复杂地回眸瞧了金天闯一眼,垂头进了车。 金天闯比她更害怕,他当然知道邢坤不会有事,相反,自己在烟州只怕也呆 不长了。惆怅与沉郁充斥了此后的几日。他从廖东然那里得知,邢坤要捐款修建 教学楼,刁梓俊在校庆那天返回母校就是去递交计划书的。校方可以拒绝刁梓俊 但决不拒绝钱,于是烟州最大的建筑公司新环便派出一支浩浩荡荡的机动队伍来 此。那公司的老总与邢坤交情甚厚,邢坤也总是隔三叉五地望对方那里跑,凭着 出众的长相令公司旗下民工都记忆犹新。 然而媒体都没对此事大作渲染,公安局内部自行处理了这件事,邢坤出乎意 料地没有控告沈颀,因为沈颀已被开除,一个普通人要想扳倒自己更加困难,等 一年半载后没人忆起这件事,再弄死她也就容易得很了。 自此以后一连两天,金天闯再没见过沈颀,两个人互相给予对方的初次印象 都不太好,但却都异常深刻,不知为什么,他们的目光甫一对视,就会有重温童 年旧梦的美好感觉。金天闯整天满脑子都是沈颀的影子,还有自己并不欢愉的孩 提时代。 学生时期金天闯虽成天跟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却从没有吸烟酗酒的不良嗜好, 但抑郁的不止是心情和环境,空气中如同灌了铅,只好用平素最厌恶的烟味和酒 气来排解,烟呛得他不住地咳嗽,酒令他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感到支撑整个躯 体的骨架都变成了霉烂的绿色,渐渐熔成一团泥浆。 手机猛地响起来,与石冶山大屠杀那夜猪的惨叫一模一样。手机正挂在胸口, 金天闯只觉得自己极快地一颤,失了平衡,仿佛心脏被人剜空,而那就是自己身 体的重心。他定了定神,接了电话,里面传出廖东然的声音:“喂,天闯!” 金天闯陡然瞥见对面镜中自己暗若死灰的面孔,声音哆嗦起来:“哎……哎, 是我……。” 廖东然似乎听出了不对头:“怎么了你?……你也知道了么?”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金天闯的每一根短发都沾满了栗栗 不安的汗珠,“出什么事了吗?” 廖东然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其中的惊悚是世上任何东西都无法掩覆蔽匿的。 “梓俊他死了。” 金天闯愕然少顷,蓦地一阵激怒的抽搐,突然大声喊道:“他死了?……他 死了你告诉我干什么?是我让他死的么?我能让他活过来吗?” 他珍爱的手机被重重地掷在地板上,里面传来因磨损而尖锐的声音:“喂, 天闯你没事吧?喂!……” 金天闯突然感到呆在一个毫无生命的家里非常不妥,他急忙穿戴起来。临走 之前他有些不甘心地回头,拾起地上的手机,像是打骂完孩子以后全然不理会孩 子的创伤,但自己已经消了气的父母,刚疼爱地摸了摸,打算放进口袋时,突然 不可容忍地发现这孩子无可救药了,液晶屏幕已经明显残忍地裂出了几道深纹, 仿佛冬日湖面上结的冰块碎了一般。他咚咚咚跑上阳台,打开窗,选择一个即使 下了楼也看不到的地方,向那个方向竭尽全力地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