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杜鑫达并没笑出声来,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哈哈大笑,开心得很。一名狱 警拿着对讲机大声呼喊,要求支援人手,廖东然转身之际,那队长已经带人离开 监控室,直奔牢房。杜鑫达扯过床单一把罩在一名狱警的脑袋上,接着以自己的 额头向那床单中蠕动挣扎得剧烈异常的脑袋一撞,折断的脆响又在廖东然的半规 管内打洞。床单上顿时被浓郁的殷殷腥红浸透。这在几乎与黑白电视屏幕无甚区 别的劣等彩电画面一样耀人二目。剩下的四个人仍站着,却在一刹那间停驻了步 伐,他们自心底溢出的恐惧覆盖了整个脸庞,尽管己方人在数量上占尽优势,但 没有谁想把命送掉。 杜鑫达一声怪嚎,主动扑向其中一个矮个子。另三人一边庆幸他没有将自己 列为首选目标,一边惶然地避闪。谁知杜鑫达一把拉过地面死尸的裤角,“呼” 地抽出腰带。由于死者身形臃肿,腰带本来也系得很紧,所以这样用力一扯, 腰带上沾着不少血红的碎肉丝末。杜鑫达拔下拴在上面的钥匙串,迅速选出自己 囚室的那把,麻利地打开门,冲出廖东然所能看到的范围,屏幕框内一片沉抑寂 落。 廖东然见到他这种极具理智的做法后,更坚信他没有疯,他不知道这画面所 代表的是哪一间囚室,世上的房屋百种千类,而囚牢却是相同的。廖东然无目标 地狂奔着,经过许多一模一样的地方,而他的人生,任何人的人生,不也在毫无 方向感地不住重覆着某一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么?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他与队长及众多狱警的目光相遇,而走廊尽头的未知之 处,站着一个人。这里是这带最高的楼房,一共五层,虽然并不能算是危楼,但 也不是可以随便往下跳的。廖东然高声叫着:“鑫达,是我啊!是我啊!” 杜鑫达看到廖东然时,竟完全不像廖东然想象的那样六亲不认,他的脸上, 冷漠与激动不住地交织、搅拌、揉和,翻来覆去地起伏,像是一团随时可以改变 形状的湿面筋。好象维克多? 雨果在他的诗《冥想》中描写的那样:“他流露出 恐怖。”他张开嘴,牙腔之间拉开许多条扯成直立状的细长血涎,内中竟发出女 人般的尖叫声:“东然!……东然——!” “是我啊!”廖东然感受到了自己微弱的成功,“鑫达,你快过来!” 杜鑫达的声音携着哭腔,越来越模糊,如同用鼻子在讲话,里面重叠出男女 老幼各种不同的嗓音:“东然!我们都错了!我们都错了!” 廖东然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也喊:“我知道,我知道你对那件事很愧疚, 那是我们一生的包袱!这是一桩无可辩驳的罪行!决不是能用少年轻狂这些毫不 负责的言辞就可以轻描淡写粉饰而过的。可……可这已经无法挽回了!我们真的 不会因为一个错误哪怕是大错就被定性为坏人,你就别一错再错了……” 廖东然突然被打断,杜鑫达的声音蓦地变得清晰而尖细,阴寒彻骨,诡异得 令周围寒湿的空气也化为妖雾凝散,包围着所有人。他在说:“谁说……无法挽 回?” 廖东然觉得自己的喉结在向上移,仿佛那是个多余的东西,马上就要冲出嘴 来,剧颤着问:“你……你是谁?” 杜鑫达仍在发着另一个人的声音:“你知道亚里士多德吗?”不等廖东然回 答,他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连续十多个晚上一直在重复这样一个梦:在一座 楼,就跟我们现在所处的一样,楼顶有一群排着一字形整齐队伍的人。他们一个 接一个地从楼顶上跳下,动作很优雅,再挑剔的人也无可指摘。像跳水运动员一 样,在半空中回旋地转一圈,然后落地。地面没有水,但是,他们自身可以制造 液体。亚里士多德站在一旁说:‘两个大小不等的同质铁球同时从高处抛下,是 同时落地的,伽利略是正确的,我错了。我错了!’” 廖东然翟然一惊,想跑过去,虽然这根本来不及,但他仍然跑过整条走廊, 走廊仿佛是一条时间隧道,长长地且不可捉摸。少年时代的故事被剪成画面,片 片地碎撒在他身体周围,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抓住。似极了雨果笔下的《爱尔那尼 》,这是一个舞台。舞台上的演员装扮成只有狂热的精神病患者才能臆想出的骇 人怪物,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人类的心灵。走廊两边窗框旁被风吹起的墨帷幔如同 鼓足了勇气的帆布,仿佛酝酿着重辟天地的海上风暴。 其实当一切都醒来时,杜鑫达在笑。他是这样笑的:“嘿嘿,嘿,嘿嘿!哈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廖东然终于抵达了走廊的尽头。在他很小的时候,走廊的尽头是自己一切恐 惧的来源。在不能确认黑暗那边到底存在着什么时,仍残抱着破碎希望的人们是 不会轻易涉足的。即使成年之后,童年时一些深入己心且已成为经典的习惯仍令 他思之悸然。有人说恐惧是人类自创世伊始从血液与骨髓中带出的与生俱来的必 然情感,但那只是些对神秘自然之神灵畏惧而产生的野蛮,原始的本能,真正确 切地害怕某种事物,应该源于童年。童年没有阴影的人却不见得是无惧的,他们 只是没遇到过真正的恐怖。 廖东然捂着几乎被热泪烫伤的脸孔,像在巅崖之巅向下俯瞰冥界咆哮着的阿 凯伦河与宁寂的斯季克斯河交汇处,卡隆奉普路同之命摇着长桨,在水中向崖顶 发出鸦鸣般的揶揄嗤笑。他不相信会看到比这更惨烈的画面,作为记者,血肉模 糊的场景已经见得太多。但事实是眼前一片天蓝与金黄交织的怪异电光,火花四 迸,发出噼叭的爆响,随即一股烤炙的焦臭被猎猎朔风卷起,直插进自己的鼻腔。 他向下看。 杜鑫达挂在二楼的电线交汇处,身上站着一些鸟雀。对面房脊上的一只黄猫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大块的烤肉。电线仍在“滋滋”地冒着火花,杜鑫达本就发黑 的外层皮肤已经如焦炭般瘪裂,皮肉向上翻卷着,逸出淡淡的青烟。那双眼睛烧 得有些凹陷,灵魂透过躯体的眼睛从那个刚到不久的世界向这边漠然凝望着廖东 然,以及他身后平凡的一切。 不远处的三幢居民楼同时传来了叫骂声,汇为一片。停电令他们不能惬意地 欣赏精彩的电视节目了。 金天闯只是惯性地飞快瞥一眼,然后打算像以住那样随手撕掉,可在这亿分 之一秒,几乎不可称之为时间的闪电一瞬,他的神经达到可能在他一生中都鲜有 的快捷反应顶峰。他和其他两种极端的人完全不同,既不会欣喜若狂也不会心惊 胆战,他就跟没事儿似的,动作,姿势都不变。金天闯就是这样一种人,从天而 降的突然厄运会予以他致命的打击,而与此相反的好运却不会令他深受触动,因 为他总认为,这是他本就迟早应该得到的,好运是属于他的,总算来了。 这是一张最高的特等大奖,人民币500 万。过去保密措施不严时,许多中奖 者会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像参加化妆派对般偷偷摸摸地去领,然后再悄无声息 地举家搬迁,改名换姓,离开居住了半生的城市甚至国家。其中有一条再浅显不 过的真理:人们对待自己的好运都看得很大度,而对于他人的好运,会坚决认定 是不劳而获,是厚颜无耻的道德沦丧,接着内中的激进分子便会藉此替天地行道, 将不劳而获的恶名舍己为人地背到自己身上。 金天闯不懂当前的世界格局,也不懂中国社会的情况,但他却绝对了解自己 身边的这个空间,如果中奖被人知道,这500 万元无异等同于悬赏自己脑袋的酬 劳。他很害怕,但他决不后悔。他曾在心里谋划过很多大计,统统被人,甚至自 己的朋友嗤笑为痴人说梦,现在他就要一一去实现。他的脑海中突然间涌上了诸 多莫可名状的恶毒念头,这些在他的奇迹没有出现之前只不过是精神胜利的复仇 术,可眼下却不同了,因为一切都变了。他觉得自己刹那间变聪明了许多。又骤 然闪出沈颀理所当然的愤怒神色。她的愤怒止在罪恶本身。金天闯不敢再想下去 了。 金天闯在路经一个迪士高厅时发现站在门口正四下张望的骆飞。他俩互相对 视,却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表露,因为无能的人大都希望自己被别人看成是 神秘和冷酷的化身。金天闯终于开口问道:“哎,你不是在当保安么?” 骆飞晃晃清末民初时代才留有的奇怪长发,起先并不打算搭理对方,只是金 天闯有了钱,气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雄壮厚实,目光盯得骆飞很不自在,只得点 点头说:“哦,给开除了。” 他根本用不着解释原因,金天闯也用不着去问。如果说刁梓俊被炒一定是因 为打架斗殴,骆飞被炒就是因为他太喜欢跟人——尤其是上司顶嘴了。这习惯金 天闯记忆犹新,因为他专记别人的缺点和倒霉事情。 骆飞指了指身后伴着强劲舞曲节奏摇摆的淫乱闪光,问:“进去玩会儿?” 金天闯摇摇手说不,我喜静。 骆飞撇撇嘴:“你呢?你干什么工作?” “我在家待业。” 骆飞这才平衡地笑笑,反安慰他说:“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会转运的。” 可任谁都知道这是一句屁话,谁都觉得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两人又因此再沉 默半天。 “梓俊的事你听说过了吧?”金天闯又问。 “知道。操,他不是挺牛╳的么?”骆飞说完后忽然觉得有些过分,补充道 :“他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