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金天闯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少年时代沉淀的情感如同一笔本来还算丰厚的 存款,随着时间的消磨,现今大家都已把各自那份给花得差不多了,要重新储蓄, 恐怕是不可能的了。骆飞也有同感,只得打破尴尬场面说:“那个,我还有事。” 金天闯知趣地点头:“我走了,你忙吧。”他转过头离开,当然不可能清楚 背后发生的事情。骆飞本来转过去的脸,又缓缓地转了回来,每一秒钟的偏移角 度都极为均匀,换了一种颇为奇特的表情。尽管是同一张脸所作出的,但表情不 仅取决于相貌,也与本人的习惯有关,骆飞的眼睛极不自然地眯了起来,焊成一 条细狭如针的肉缝,一向因吊二郎当而绷紧歪皱的腮帮肌肉变得格外松驰,嘴角 略翘,在笑与不笑之间,以令常人难以知察的微微颤动挣扎着。他开了口:“天 闯,回来啊。” 金天闯顿住脚步,心里却咯登一下:莫非骆飞知道自己中了巨奖了?他强作 镇定地转过来,问:“干嘛?” “过来,”骆飞的笑像是枯木被利斧砍开的裂纹,“你跟我来。” “你不是有事吗?”金天闯想尽快摆脱他,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没事,”骆飞慢吞吞地说,“我很好。” 金天闯暗忖:“糟了!听口气他有九成可能知道我中五百万的事……我真该 早些取出来离开烟州。”脸色变得煞白,问:“你……你叫我跟你去哪儿?” 骆飞迟缓地仰起头,看到街对面的二十二层的居民楼顶端隐没在空中炽烈的 白茫中。他又低下头,平视金天闯:“我们到对面好吗?” 金天闯对他假惺惺的客套话很是恼火,恶狠狠地问:“你这是在跟我商量吗?” 骆飞笑着问:“你来不来?” 金天闯一厢情愿地想道:“你连自家兄弟都敲诈,我还真没看错你。可这五 百万我只肯给税务局一百万,剩下那四百万是完全属于我的!不管是谁,要把它 抢走,我一定杀了他!”他却不知这只是自己凭空捏造的臆想,只是阴恻恻地瞪 着骆飞,跟着他穿过马路,两人站在街中央人行道避车时,静止的身躯与周围川 流如梭的车群形成强烈反照。金天闯觉得,只要走过这马路,少年时代的一切都 随着时光般快捷的街头景致一同被推向永远不会回头的过去。 骆飞钻入楼洞,进了电梯,金天闯怔了怔,在电梯的大门将要闭合前猛地一 拍,挨到骆飞身旁。电梯在上升,两个人并排站着,只是用东方人能看到180 度 平角的独特视线相互交流。金天闯忍不住了。转过脸问骆飞:“你想干什么?” 骆飞越笑越开心:“我比你更迫不及待,但在这儿的确不能。你马上就会知 道了。” 金天闯总也沉不住气,在这电梯狭小的空间里,似乎空气无法流动,凝滞冻 结在一起。金天闯被压抑得无可按捺,叫道:“你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吗?” 骆飞这才有些诧异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金天闯的目光从来未有如此骇人过,他一字一顿森然地说道:“骆飞,我金 天闯是个什么人,我想这不用我多说,你们从小就知道,我胆小怕事,你就以为 我能随随便便任人摆布么?” 骆飞越来越奇怪,嘴唇刚要蠕动,仿佛想说些什么,金天闯一把揪住他的衣 领,阴寒彻骨地说:“谁也不能夺走我的幸福生活。骆飞,这钱我一分一毫也不 会给你。这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你要满世界宣扬那是你的事。但我必须得 明明白白告诉你,再懦弱无能的人也有自己绝不容他人侵犯的铁杆原则,为了这 笔钱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要试试吗?要试试吗?嗯?” 骆飞奇道:“钱?什么钱?你在说什么?” 金天闯“呸”吐了一口,继续说:“你少装植物人!听不懂是吧?那就别再 提这件事。” 骆飞竟毫不介意,只是指着按钮说:“看,到顶层了。” 金天闯一步跨出来,冷冷地怒视骆飞。骆飞走出电梯,正了正衣衫,笑容保 持了好长时间,直到他重新开口问:“你知道亚里士多德么?” 金天闯嘿嘿地笑着,揶揄地反问:“是他让你来敲诈我的?等收拾完你就轮 到他了。”手机这时突然急响起来,他飞快瞥了骆飞一眼,接过电话,里面是廖 东然的声音,总是这样焦急,因此金天闯也并怎么在意。 “你又有什么事?净添乱!”金天闯由于现在没工夫,也没再多说,否则他 会殚精竭虑搜集一大堆令人难过上火的恶毒词语去挖苦廖东然,以报上次之“仇”。 廖东然的声音在剧烈发颤:“天闯,天闯!死了!死了!大家都要死了!” “你说什么你?你才死了呢。”金天闯的耳屎哗哗振落。 “今天鑫达出狱,你忘了?他说什么亚里士多德,然后从楼上跳下来了!… …“ 金天闯一阵哆嗦,几乎要跪下来,瘫倒在地,他惊恐万状地抬头,极艰难地 将目光移回骆飞的脸上。 “天闯,天闯你怎么了?说话啊!……”手机像知了般响着。 骆飞笑着,一只脚踏到楼顶的最边缘,接着仿佛是被人抬起似的,那一刻就 像十年前他,杜鑫达与刁梓俊一起无情地将于水清扔进深渊一样。 金天闯不相信宿命论,但他知道于水清不论是死是活,或是一只饱含了地狱 所有恨意的冤灵,都绝不会放过当初欺侮自己的人。金天闯不想费力去救骆飞, 这可是二十二层顶部,保不齐连自己的性命也会搭上,而且万一他的身体沾上了 自己的指纹,而且最后还是死了,尽管不是自己的责任,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随即被一大堆麻烦缠住。然而这些看似合理的理由都只是借口。他决不敢将 隐匿在心底的主观愿望说出来甚至在脑海中过一遍,可他真的盼望于水清继续控 制着骆飞,这种念头起初摇摆不定,后来却自模糊中挣脱,变得愈加强烈狂热起 来。 如果骆飞还原了本性,必定会如自己先前所料,以公开为威胁要求分得一部 分彩票奖金,这可是自己万万不愿看到的。 所以,去死吧。 金天闯一面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一面形式上作自我批 判,用良心谴责自己为何要有这么卑劣下作的念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骆飞的 动作出奇地慢。但他竭力控制住亲自上前去帮骆飞一把的念头,毕竟现行法律不 制裁尚未作出真实行为的犯罪意念。 骆飞居然一把死死地抓住边缘的栅栏,抽搐着向内费劲地挪步。金天闯有些 急了,他很快能明白个中道理:因为在他们九个朋友中,骆飞是个最珍惜生命与 健康的人。过去大伙一起去打架,骆飞尽管下手狠毒,但总是在保障自己不被伤 害的前提下,换句话说他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与求生意志极强,这与刁梓俊的不 要命不怕死大大不同。于水清想在同一天诱使两个意志坚强的人成功自杀,显然 道行还不够。金天闯自认为想明白了,他居然猛地浮出要助于水清一臂之力的可 怕想法,不是为了于水清,而是为了五百万。 危楼之巅,微薄的空气令金天闯大脑中氧的供应受抑,疯狂的暗红色迅捷袭 入了瞳仁。他瞧了瞧近处自己的身旁,又远及整个楼顶,正处在天与地的交接处, 这时云端已压得很低,周围再没一幢楼有这样的高度了。 骆飞仍在死与不死之间痛苦诀择,两张脸孔交替轮换着,波浪般涌动。金天 闯想自己除了手,还有一张嘴,嘴是不会留下类似指纹的证据的。 “哥,二哥!”金天闯试探着说,“你看下面多漂亮啊!高高的大厦,各种 各样的车,雄伟的立交桥,还有……” 骆飞用一声粗暴的吼叫打断他拙劣的诱辞,全身仿佛蓄满了力量。金天闯有 些害怕,论起动手技术,骆飞仅次刁梓俊,是烟州出了名的打架大王,斗战圣佛, 要是生在古代绝对是练绝世武功争天下第一的材料,自己可不想给他一拳打下楼 去砸地球。 “你……你想我死?金天闯?”骆飞杀气腾腾地问。金天闯刚想呈央求状解 释说不,骆飞却突然充满绝望地颤声说:“天闯,天闯,我不想死,活着多好啊! 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