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这句话像拨云见日,打动了金天闯尚未被金钱抹杀的最后一丝良知,但很快 如同茫茫雨夜中的一道短暂凄华的电光,只造就了瞬间光明与温暖的人性,立即 为更大的物欲雨潮所浇没。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但这并不意 味着我们非得安守本分不得越位,只不过必须要以另一个人的毁灭为代价。金天 闯先是痛心地喃喃说:“对不起,骆飞……”随后又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救你 ……谁救我?”那声音镇静得像长年封冻的湖面。 骆飞如同野兽般嘶嗥起来,飒飒劲风将声音射向楼下,分击到城市的每一个 角落。金天闯向后退了几步,确定骆飞伤害不到他时,才高声喊:“骆飞!你的 死期到了!你干尽了丧尽天良的坏事,是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畜生!你说你活 着有什么用?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我呸!你还有下吗?你一个标准的青皮 无赖,烟州最大的垃圾!你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起码可以净化城市嘛!和你 做朋友是我这一生都无法洗清的耻辱!大家都讨厌你,就唯独我还可怜你,搭理 你,你算个什么?虚伪,无耻,长得又丑,成天不刷牙,嘴里一股屁味,你凭良 心说说,你从出生到现在总共洗过几次澡?你有幅射你知道吗?总而言之你一无 是处!你快去死吧!” 这番话纵然没头没脑,不着边际,跟低素质的市井老百姓夹七夹八地骂街一 样,但仍是极大地刺激了骆飞。金天闯见他目眦欲裂,知道自己的话很有效果, 就算不能劝到他自杀,也要把他气死,于是又喊:“骆飞,你只要从这儿纵身一 跳,什么都解决了。为什么像你这种不可饶恕的人,还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而 被你欺负的于水清却含冤死掉?”这话一出口,他相当后悔,这不仅能令骆飞精 神崩溃继而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更不知是否会触痛于水清敏感的伤疤。这家伙此 时也许就在一边瞧着呢。 骆飞的意志开始朝对金天闯宵小恶毒的语言而感到愤怒的方向转变。他甫一 抬脚,就觉得一股大力凶悍地将他向外拽。整个人向下弹出去,但在一切都将结 束的一刹那,他仅余无几的钢铁般坚固的求生本能最后一次擦燃,令他伸出一只 手,抓住了栅栏。他身长手长,又是体育特长生,这种类似引体向上的动作尽管 横加了几十倍的引力,仍然不能将他彻底送进无间地狱。对死亡的无限恐惧会消 除所有看似刻骨铭心的爱恨情绪,骆飞对金天闯的恨意一下子幻化得无影无踪, 只是在不住地喊:“救命!救命!救我,我是你的朋友啊!” 金天闯缓步走到他眼前,冷冷地说:“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俯视我,是吧?” 骆飞歇斯底里地狂吼道:“拉我上去吧!拉我上去吧!我要摔下去了啊!” 金天闯深深吸了口气,仰头凝视被淡灰色包围的日头,转而向下看着骆飞那 张瞬间憔悴得几近枯槁的脸,毫不为之所动。他知道,就这样僵持的话,骆飞迟 早……还是会掉下去的。在如此的压强下,再强劲的肺活量也不能使骆飞的手臂 支撑起他的整个身体,终于,他的手无力同时也是无奈地松开,抛向虚空。 金天闯不想去看,因为骆飞必死无疑。他要做的是快些离开这里,以免惹人 怀疑。 等他到了楼下,才重又找回了二十二层顶端完全无法满足他的充实感与沉稳 感。人失去了重量,同时也会失去斗志。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内层不断缩小, 外层不断扩大,争抢着去瞧那具死尸。金天闯高兴地笑了,这时如果他能再看到 街头的一面镜子,就不会注意自己脸上的粉刺了,而会着实吓一大跳,甚至心惊 胆战——他决计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到自己的笑竟然会那样丑恶与可憎。 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人组成的群体都完全不能分散金天闯已疲惫不堪的眼帘 所属的视线,因为在金天闯看来,他们不仅出奇地相似,而且简直毫无差别。这 也并非是中国人太多的缘故,马上有一个更好的理由让他释然:缓缓蠕动着人群 之间,有一片凄淡的灰暗色泽,一直在凝滞不动,两条细缝眯了起来,下面的嘴 角,轻轻向上翘起,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金天闯十年后第一次看到于水清,起初也不由恐惧得迅速冰冷到每一根神经 末梢,但骆飞的死带给他的愉悦竟足以与之抗衡。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也挤出了 一个笑作为回应,然后抄着兜,若无其事地融入了落暮冥冥下的凄红灯火中。 金天闯没有引起廖东然的任何怀疑,因为他俩处于极为相似的境地。骆飞与 杜鑫达的死亡令刁悻俊神秘猝死以来一系列的杀人案件更加扑朔迷离。金天闯只 是去公安局做了笔录,在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的情况下,基本上毫无阻力就 脱开了干系。最终沈颀没在公安局说出自己唯心论的反动看法,但这并不妨碍专 案小组的最后认定:这期间所有以自杀为表相的恶性惨剧很可能是一个会巫蛊术, 专以诱导方式致人死亡的催眠师。 新一期的八卦报纸很快刊出了,上面除陈述跳楼的结果外,还用大量篇幅介 绍各地各类权威专家分析的跳楼原因,共十多条,每一条还包含着若干个小原因, 如股市跌盘、赌博输光、高考落榜、失恋欠债等等不一而足。宗教界人士也发表 了独特的看法,认为此事跟耶稣和释伽牟尼有关。报纸对社会各界都给足了面子, 在军事天地专栏中解释此次连环跳楼事件缘于美帝国主义卖给台湾的秘密武器, 在科学广角栏目却说成是外星人结婚放的甩鞭。至于法轮功组织的高层领袖则说 世界末日到了,新一轮宇宙大爆炸即将开始,要想活命,必练神功,欲练神功, 必先自宫。此事发生的当天,烟州市精神病医院里一个自称“反CS圣战组织”的 病号宣布对此恐怖事件负责。 金天闯持号码进入福利彩票中心,将属于自己的四百万存在中国工商银行内, 而不存在本地银行,因为他想去本省的省会滨都去获得更大的发展。但他有些更 大胆的设想,还需要努力去完成,于是他打定主意约了沈颀去吃饭。即便有了钱, 但他仍不想惹任何人怀疑,只选择了一个普通的饭馆。可饭馆的墙壁上刻有“科 教兴国”四个大字,下面总有一个石雕般稳重的威严老者在卖A 片,所以尽管普 通,但这一特色令它很容易被找到。 沈颀正在饭馆的观赏鱼水箱旁愣神,水箱里有很多只能看不能吃的鱼:黑狮 头、朱砂水泡、红白锦鲤、地图鱼等等。金天闯刚刚站到她身后,她已不知为何 察觉了,也没有回头,只是说:“看看这些鱼,有这么多不同的种类,本来应该 相互排斥的,可它们还是和谐地生活在同一个水箱里,而且相处得很好。” 金天闯笑了,意味深长地回答:“毕竟它们都是鱼。” “那我们这个社会呢?”沈颀回眸短短地瞥了他一眼,重又回到座位上。 “是啊,你和邢坤都是人,却不能和平相处。” “我跟他完全不同!他算个人吗?”沈颀把金天闯刚递过来的菜谱又扔回去,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每次见我都这么说?”金天闯抿了一口咖啡,接着压低了声 音:“你想不想扳倒邢坤?” 沈颀愕然地抬起头审视他。 “怎么了?”金天闯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做作地四下瞧瞧,“我哪里不 对么?” “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沈颀尽量装做漫不经心,但她犀利地瞬间纠集起 浓郁杀伐之气的眼神证明了她不具备当卧底的条件。 “邢坤指使胡功开车撞人,我看见了。胡功单独来找过我,跟我说了一些事 情,我也听见了。我是个证人。你现在不是警察,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向法院提起 诉讼,告邢坤杀害了你父亲沈宗义。我呢,就为你做证。” “行吗?”沈颀有些措手不及,“可律师呢?” “廖东然你记得吗?开蒙迪欧的那个小报记者,他是法律专业的,考有律师 证,只是烟州长期以来都挺稳定,加上剧本创作来钱更快,他就没去律师事务所 应聘。” “你知不知道邢坤的律师都是从北京、上海、深圳请来的,有国际影响力的 著名大律师?他们可从来没打输过一场官司。” “要不是他邢坤有这个资本,也许我会更早地向你提出这个建议。”金天闯 丝毫没被触动,“刑坤很有背景,这我完全知道。但有个人是邢坤的最大对头, 而且论到背景,邢坤未必吃得下他。” 沈颀愈发惊奇了:“你说的总不会是你自己吧?” “我说的是刁梓俊的班主任!”金天闯警惕地环视周围,防止有人偷听,声 音低沉到了极限,“现任的市委副书记……岳衷怀!” 沈颀像是触了电,俯下身低声训斥到:“你只不过是认识他,可岳衷怀没教 过你,他教过刁梓俊,你跟他没什么深厚交情呀。即使有,他也不会听你的。” “我有个朋友谭敬奇,是他的门生,”金天闯信心十足地说,“改天我约他 出来,请他帮帮忙。” “你要贿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