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转眼到了1962年春天,雨水多得泛滥。全国受灾情况大大缓和,因为饥馑饿死 的人大幅减少,平凉百姓上交的粮食定额也减少,各家又能吃饱饭,吃上肉。生存 的压力瞬间变轻,张家宅子里的三个女子越发地突兀了。像扎在骨头上的刺,像硌 在眼里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大伙儿,宁静祥和的生活里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尤其是那些青壮年,想到某夜自己会在睡梦中走出家门,像个奴隶一样地为三 个女子劳作,就觉得不寒而栗。这时候想象力也开始泛滥。小伙子们开始担心万一 张盈有一天瞧上自己,半夜召去稀里糊涂地睡上一觉,莫名其妙就做了上门女婿。 若是同张盈睡上一觉倒不算太差,毕竟张盈正值妙龄,而且颇有几分姿色。万一同 秋姨或是阿昌,那可是上吊十次八次也不足以洗去身上的污点了。 主妇和姑娘们虽然没有被召去做苦力的威胁,可是她们一样担心的厉害,万一 自己的老公或是情人被召去,做劳力事小,要是做其他服务那就亏大了。淡淡恐怖 笼罩的平凉古镇里,弥漫着各式各样的奇思异想。 大伙儿也想出各种各样的对策。比如说一些青壮年男子临睡前让家人用麻绳绑 在床上,有一些就睡在门窗反锁的房间里,还有一些手腕脚腕系上绳索与家里人手 脚相牵……可是不论是何种办法,隔一阵子,总有人会半夜外出,像梦游一样,那 个时候他们的力气总是特别大,拇指粗的麻绳也绑不住,八厘米厚的木板门也挡不 住。 张家大宅里的三个女人宛若高高在上的神,钳制整个平凉古镇的百姓。从旧社 会翻身做了主人的百姓们当然不乐意了,私下里纠结成群,商量着如何摆脱幕后的 黑手。既然消极的对抗不能奏效,只有寄希望于正面交锋了。可是,如何交锋才能 彻底地解决威胁呢?大伙儿怎么也没有估到,办法还没想出来,正面冲突提前来了。 这正面冲突是一群孩子挑起的。 那天晚饭前,一帮孩子们在打谷场扮孙悟空大战牛魔王,正玩得不亦乐乎。一 眼瞥见阿昌拎着酱油瓶子经过,那时,张宅里有事都是阿昌在跑腿。小孩子们天真 无邪,对世事半懂不懂,既不知道害怕,也不懂顾忌,平日听家里大人说那张宅里 住了三个妖怪,就牢牢记在心头了。当中扮孙悟空的小孩约十岁,是这帮孩子的孩 子头,脑袋灵活,立刻想起《西游记》里妖怪都是要吃唐僧肉的坏蛋,也都被孙悟 空打得落花流水,无情地镇压了。一想到妖怪最后都是跪地求饶的,那小孙悟空挥 舞手里的金箍棒(一根竹竿)就冲了上去,一边在阿昌前前后后佯舞棒子,一边还 喊道:" 打你个大妖怪,打你个大妖怪。" 这么一闹,其他小孩子也跟着跑上来, 围着阿昌大喊:" 大妖怪,大妖怪。" 阿昌吓了一大跳,拉下脸来呵斥,她本来就 长得丑,一拉脸更是吓人,独目寒光灼灼逼人。小孩子们一哄散开,有一两个皮的 就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扔她,边扔边喊:" 打死你个妖怪,打死你个妖怪。" 阿昌跳 来跳去躲闪石头。她独目视力不好,平衡能力有限,躲避石头的姿势就很可笑了。 小孩子哄然大笑,更加起劲了,其他站在旁边看的小孩子也学着捡起地上的石 子扔向她。小孩子扔的石头虽说劲不大,但劈头盖脸一阵,也是吃不消的。阿昌抱 头鼠窜,却又被小孩子围成一圈逼回。阿昌蹦来蹦去,不料一脚踩在石子上滑倒了, 手中的酱油瓶子先掉地摔破,跟着身子跌落,那碎玻璃不偏不倚扎进了她的眼睛, 她唯一一只完好的眼睛。 "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天动地,整个古镇瞬间安静。小孩子见阿昌哀号 不绝,鲜血流淌,早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扔下手中石子跑回家了。有大人跑到打谷 场,一见是阿昌,也不敢走近,只敢远远看着。 过那么一会儿,张盈一身白衣走出了张宅。自从她五岁来到这里,二十年来走 出大门不到二十次。她抱起地上的阿昌,缓缓地扫视了一眼打谷场边立着的人群, 冰冷的眼神令大伙儿心头一凛。 张盈什么都没说,抱着阿昌回了张宅。这一夜平凉古镇人家里飘着阿昌的哀号 声,一声声犹如在耳边响起。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小孙悟空的母亲听到儿子不断地呻吟,起来一看,只见儿 子脸上赫然一个血窟窿,不知何时少了一颗眼珠,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掉了。小 孙悟空的母亲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叫" 啊--" 响彻平凉。然后" 啊""啊" 声不绝,整 个平凉古镇在一片惨叫声里醒来。打谷场上所有的孩子,都被某物吃掉了一只眼珠。 说到这里时,张平树汗水涔涔,还不停地感慨,当时自己因为作业没完成,挨 母亲一顿板子,在家大哭,没去打谷场玩,躲过了这一劫。 十多个孩子失了一只眼睛,这下子平凉古镇的百姓不依了。群情激奋,持枪拿 棍,母亲们都拎着菜刀,冲到了张宅门口。张宅朱红色的大门在叫骂声缓缓地敞开, 那叫做秋姨的妇人已十分苍老了,脸上皱纹层层叠叠,每一个褶子里都是无尽的哀 伤。她默默地看着大伙儿,那叫骂的人们忽然地停了嘴,感觉到一阵扑面的寒意。 然后张盈出来,面无表情,怀里依然抱着阿昌。阿昌脸上那个血窟窿已凝滞了, 脸惨青惨青,任谁都看出来,那个丑陋的丫头已经死了。张盈站着没有说话,站在 台阶上,黑森森的眸子缓缓地扫视着大伙儿的脸。最有胆色的男子也在这一刻打了 寒战。 十来个小孩子的母亲忽然意识到不妙,纷纷奔回家。果然,那些昨日还活蹦乱 跳的孩子,那些失了一只眼睛的小孩子,也满脸痛苦地死去了。一个阿昌的死,用 了十来个小孩子的命来相抵。淳朴的平凉古镇淳朴的百姓们心头滴血,目中怒火燃 烧,一个个咬紧牙关看着张家古宅大院,看着苍老阴郁的秋姨,看着苍白沉默的张 盈。 厚厚的墨云在平凉的上空聚集,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母亲们抱着惨死的孩子并排站在张宅台阶前,眼中含着泪珠,因为愤怒反而忘 了哭泣。台阶上的张盈依然片言不发,苍白的脸、高瘦的身子与那摄人心魄的眼睛 形成诡异的组合,水藻般的黑色长发在风中飘舞,像巫师招魂的旗帜。 众人脸色肃穆,一如对垒的两军。尽管张盈这方只有两个女子,却在心理上占 尽优势,令平凉古镇众多百姓迟迟不敢轻举妄动。一声充满不屑的轻哼响起,借着 疾风掠过平凉百姓的头顶,众人皆是头皮发麻。好一会儿,大伙儿才明白过来,这 一声哼是从张盈鼻子发出来的。自从她五岁来到这里,二十年来她唯一的一次当众 发声,便是这声" 哼" ,又冷又硬的" 哼" 。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张盈慢慢地弯下身子,将手中抱着的阿昌放在张宅台阶 上,然后扭身进了宅子,秋姨紧随其后,关上大门。黯黑天幕下,朱门红的惊心动 魄,宛若一张血盆大口随时要吞噬一切。 聚集在张宅面前的平凉百姓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冲进去吧,要 不就得踩着阿昌的尸体,要不就得搬走她。可是最有胆量的男子也不愿意去动那弱 小的身躯,她平躺在台阶上,小的可怜。脸朝着大伙儿,眼部的血窟窿无声无息地 倾诉着短暂一生的凄苦。这个阿昌比活着时更丑陋,更诡异,更像个妖怪。 风紧,墨云翻滚如潮,一道蓝光划破长空,雨倾盆而下。 骤然而来的暴雨将平凉百姓从尴尬的处境中解救出来。大伙儿全身湿透回到家 里,百思不能明白,为什么自己满膛的愤怒和勇气,却在张盈眼波一转中消失无痕? 而且身心俱疲,好像经过一场长时间的战役。 张平树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球里露出复杂的情感,手伸向我: " 给我一根烟吧。" 我与小黄正听得入神,骤然停下,心头很不畅快。我连忙递了 支烟给他,追问:" 后来呢?"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犹豫再三,才喃喃地道:" 后 来,有天晚上张宅就失火了,整整烧了一夜,全部烧成了灰烬。那时我还小,根本 不知道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大人们也绝口不提那晚的事情。" " 你是真的不知 道,还是在骗我们?" 我盯着他的眼睛。 " 我都说了这么多了,有什么理由不说最后一点呢,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坦 然地迎着我视线,看来不似假话。事情戛然而止,关于张宅消失的真相最终不能完 全浮出水面,我有些失望。那烧尽张宅的火绝不是无缘无故的,整整一夜,淳朴至 此的平凉百姓也不肯相救,看来他们对张宅的三个女人是恨之入骨了。 我正准备询问张宅的位置,忽然,门口响起一阵咚咚咚……敲门声,如此猛烈, 严格来说应该是砸门声。我、小黄、张平树同时一惊,偏头看着房门。又是一阵咚 咚咚……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大叫:" 平树,你这个畜生,给我滚出来。 " 张平树吓得浑身一抖,手中拿着的香烟也掉到地上,刺一声燃着地毯,一股青烟 冒了上来。我伸脚踩熄香烟,对张平树说:" 别理他,你继续往下说。" " 是…… 是荣老,怎么办?" 张平树满脸不安地说。 " 能怎么办?你想要拿钱,应该一早预料到的。" 我这句话说得张平树哑口无 言,老脸浮起一丝羞愧之色。 " 对了,这位荣老是你们的什么人呀?好似很有威望。" " 他是我们的族长。 " 尽管现在有政府警察,家族制也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在平凉这个小地方,族 长依然有着一定的权威。 我想起荣老的年龄应该长于张平树,问:" 当年张宅发生的这些事,荣老是不 是也在场?" " 是的……" 张平树目光闪烁。 " 那他肯定知道火灾的原因吧?还有张盈呢,她死了吗?" 面对我的追问不休, 张平树摇头," 我当时才八岁,因为这事比较特别才印象深刻,但后来的事情大人 们从来不提,我也就不知道了。" 门口敲门声更加响了,震得人头晕眼花。那荣老 大喊:" 三儿、阿春、大桥,来把门给我砸了。" 紧跟着就有几个大声喊好,又有 几个叫不要。门外像菜市场一样嘈杂,估计有人撸袖子要砸门,酒店里的人就出来 阻止,然后吵成一锅粥。 战战兢兢的张平树目光游离,四处顾盼,指着衣柜说:" 我能不能藏到那里去 呀?" 我哑然失笑,摇摇头,安慰他:" 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我示意小黄看好 张平树,起身打开大门。门外的人不曾料到我会开门,齐齐停住手中的动作,惊讶 地看着我。 这帮人约有三十来人,都是五十以上的老人家,脸色黝黑,目中满是沧桑。将 整个走廊挤的满满当当的,中间簇拥的老头跟魏烈形容得一模一样,老得不能再老, 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应该就是张平树口中所说的" 荣老" 了。我向他微微一礼,问 好:" 荣老,你好。" 荣老愕然,随即轻咳一声,摆出威严的神色,说:" 小伙子, 你是个聪明人。可惜呀,聪明人就不应该管闲事。" " 寻找张德方先生祖宅是我的 工作,不算是闲事。" 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 少跟我来这一套。" 他伸出拐杖推开我,怒冲冲地走了进来,对着张平树大 喊," 你个畜生,看到钱连祖宗都不要了,还活着干吗,真是丢人现眼,我现在就 打死你这个畜生。" 挥起拐杖劈头盖脸往张平树身上砸去,料不到老人家性烈如此, 我与小黄想要阻拦,已有不及。 张平树也不躲闪,硬生生地挨了几杖,扑通跪下,说:" 荣老,我没办法呀, 媳妇儿生病,孙子要读书,哪一样不得要钱呀。荣老,你要打就打死我吧,省得活 着跟做牛做马一样。" 荣老的拐杖停在空中,半晌,缓缓放下,跺足说:" 平树你 个不争气的东西,有事咋不跟我说,大伙儿每家凑凑,总也抵点事。" 张平树抱紧 怀里的钱袋子,说:" 荣老,大伙儿都不宽裕呀,如今的世道,没钱半步也行不得。 再说,那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她也不可能……" " 呸。" 荣老打断他," 不要再说 了,把钱放下跟我回去。" " 荣老,这又何必呢?他都已经告诉我了,四十多年前 的事情,早就时过境迁,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插上一句。 " 什么?" 荣老气得浑身发抖,用拐杖指着张平树," 你全跟他说了?" " 没, 没……" 张平树连忙摇头," 那宅子的地址还没说呢。" 他妈的,我真想一脚将这 个贪婪又胆小的家伙踢飞。 很明显地,荣老松了一口气,睨我一眼,说:" 小家伙挺贼的嘛。" 顿了顿, 干瘪的眼眶里黄棕色的眼珠一转," 你不是想知道张德方先生的祖宅吗?我就告诉 你,镇东那块荒地就是,至于这钱,既然平树已告诉你那么多事,就归他吧,反正 你们老板钱多不在乎。" " 等等,你还要告诉我张德方先生的房子为什么起火,还 有张盈的下落?" 刚才听张平树叙述往事,我感觉到当年平凉百姓与张盈之间必有 一番争斗,这火烧得太蹊跷了。还有段瑜杀人案的真相和叶幽红的来历,可能都跟 张盈有关。 " 世有妖孽,天火焚之。小伙子,古书上可都是这么记载的。" 荣老用拐杖推 了推跪在地上的张平树," 平树,起来跟我走。" " 等等。" 我拦在他前面,说, " 既然你们不能把事情说清楚,这钱不能带走。" 荣老的老脸变了色,说:" 小伙 子,你的电视广告可是说,告诉你张德方先生宅子下落就可以得到了这二十万的, 现在宅子地址不是告诉你了吗?镇东那块荒地,你明天可以去看看。至于这钱,做 人要言而有信,否则……" 荣老瞟了一眼我的身后。我回头,三十来人全挤在门口, 一副听候命令的样子。我心中连迭叫苦,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我还不是龙呢。 荣老这个老狐狸用拐杖在我腰间轻敲几下,得意洋洋地说:" 小伙子,我代表 平凉百姓,代表张氏几百族人,也代表过世的张德方先生,感谢你们重修张家大宅 以供后人缅怀,这实在是一大善举呀,功德无限。" 我被他堵的话都说不出来,眼 睁睁地看着他带着张平树,张平树抱着二十万元走出305 房间,然后,三十来人一 窝蜂似的离开了芙蓉楼。 小黄十分着急地问我:" 现在怎么办?钱没了,段先生问起,怎么说呢?" 说 曹操,曹操到。小黄的手机鸣叫不停,电话正是段先生打来的。他怯怯地接起电话, 我看他的模样,肯定是个坏事的主儿,一把抢过,说:" 段先生,我们已经知道了 张德方先生祖宅的位置,至于那房子到底有什么问题,还要明天看看才清楚。" " 太好了,小陆,谢谢你,你仔细查清楚,有什么发现,一定要尽快通知我。 " 段先生十分高兴地挂断了电话。我的心情却更加沉重,记得方才荣老前后矛盾的 态度,还有提到张德方祖宅时眼珠子一转的表情,事情绝不可能一帆风顺。 " 他们告诉我们的地址会不会是假的?" 小黄不安地问。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 而且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那地址一定是假的。可是现在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泥沼,处处被动。 看时辰也近午夜了,我叮嘱小黄暂时不要跟段先生说什么,等明天见过镇东那 块地后再作打算。他唯唯地点头,然后回了自己房间。我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都 怪自己事先没有仔细考虑,安排的不够妥当,让人家钻了空子。当然这般的后悔于 事无补,如何找出张宅的原址才是关键所在。想了半天也没有好的计策,一日劳心, 我也早疲倦了,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依旧小鸟鸣翠,红日如画,只是我的心境已改,再不复昨日的愉悦。 午后吃过饭,张平树过来了,说是领我们去看张宅原址。从芙蓉楼去镇东这一路, 不时有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低声叽咕。料不到我也成了小小名人,不知该喜该悲? 镇东确实有块很大的荒地,长满了蒿草,看起来是荒芜了很多年。地面上半截 砖头横七竖八的,还有一些残留的屋基,依稀有些火烧过的痕迹。我有些迷惑,看 这情景,当年这里确实曾有所大宅,难道真的就是张德方的宅子?那么昨天荣老的 惺惺作态又是什么意思? 记得张平树昨晚曾说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地址),但是你们绝对不可以去那 里,绝对不可以,因为房子闹鬼。可是现在我们站在这里,毫无不适的感觉。阳光 泼辣辣地洒在这块荒地,蒿草挤挤攘攘,不见凄凉反而一派热闹。这块荒地的东面 一路蒿草连着山坡,山坡上是一大片树林子,几丛青竹浓翠欲滴,分外的赏心悦目。 住宅建在这里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与小黄在荒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发现什 么异常的地方,倒让太阳晒得头晕眼花。 " 这里就是张宅旧址?" 我盯着张平树的眼睛。 他微微避开,佝偻着背,说:" 是这里了。" 我微微一笑,说:" 张大叔,为 什么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呀?" " 怎么会呢?陆先生你说笑了。" 他抬起头飞快地瞥 了我一眼,然后又垂下了头。 " 张大叔,请看我好吗?" 我放慢语速,平稳柔和。 张平树非常配合,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满含警惕。 " 平凉天气真好呀。" " 是的,一年四季都像春天。" " 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 洋的,好舒服,全身很放松,有一种泡温泉的感觉……" 在我柔和镇定的声音里, 张平树的表情缓缓发生了变化,目光中的戒备渐渐地退去,眼神变得呆滞而柔和。 他本来佝着背的,但全身是处于紧张状态,现在身子也放松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好 似在摇晃。 " 身子里有股热流缓缓地流过,每一个关节都无比的舒畅,打个哈欠吧……" 话音方落,响起两声哈欠,一声是张平树的,另一声是小黄,不知不觉他也被我催 眠了。 " 张平树,现在你八岁,正在打谷场上跟小伙伴们玩耍……" 张平树脸上露出 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只是他这张布满沧桑的老脸配这个表情,就显得无比滑稽了。 " 小朋友,你能告诉我张德方先生的宅子在哪里吗?" 张平树先是偏着脑袋像 个孩子般地眨动眼睛,然后身子转了半圈,伸出食指指着远处,以孩子的口气说: " 在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是东面的山坡。这块荒地已处古镇偏隅,更 不用说这山坡了,张德方家境殷实,祖宅没有理由会选了个荒山野岭。难道是我的 催眠术不起效果? " 慢慢地举起左手。" 张平树很听话地举起了左手。没有错呀,他显然已被我 催眠了。 " 慢慢地放下你的左手。" 张平树依言放下左手。我再问:" 张平树小朋友, 请问秋姨住在什么地方呀?" 他听到秋姨两字,脸上微微露出害怕神色,眨巴着眼睛看我几眼,伸出手指依 然指着东面山坡:" 就是那幢房子。" " 那里没有房子呀?" " 有呀,很大很大的 房子,妈妈说里面住了三个妖怪,让我千万不要靠近那里。" 左看右看,东面的山 坡三面荒凉,东边还连着莲花山,实在不是建宅的好地方。难道是张平树记错了吗? 当时他不过八岁,记忆出了差池也是有可能的。我叹了口气,对他说:" 现在你不 再是八岁的张平树了,你是五十三岁的张平树,你站在镇东荒地上跟一位叫陆林的 年轻人在谈话。" " 慢慢地,现在你慢慢地醒来,陆林正在跟你说话。" 张平树身 子轻轻一颤,眼神忽然清明了,说:" 陆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 没什么,我说 平凉的景色不错,气候也好。" " 是呀,是呀。" 他搓着手,好像在回想刚才的事 情,然而他又有些迷糊。 小黄摸着脑袋说:" 刚才好奇怪,我好像打了个瞌睡。" 我笑了笑,说:" 你 站着也能打瞌睡呀,真厉害。" " 真的,不骗你,那种感觉好奇怪。" 我拍拍他的 肩,说:" 行了,太阳这么好,是很容易犯困的。" " 陆先生,还有什么事呀?如 果没有,我能不能先回去呀?" 张平树又恢复了谨小慎微的态度,看着我的眼神里 颇多防备。 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能用得上他,只得说:" 好吧,如果有事,我 会再去找你的。" " 行,没问题,你们随便看看呀。" 张平树一说完就走了,开始 还不好意思走得很快,待离了一些距离,就加快脚步,一会儿走得没影了。 " 你说,这里是张德方宅子的旧址吗?" 小黄环顾着四周问我。 " 你觉得呢?" " 看起来是蛮像的。" 看起来确实很像,房子建在这里,依山 傍水,是个好居处。旧址上又有火烧的痕迹,符合张宅被大火烧毁的历史事实。我 想荣老他们再狡诈,也不可能事先烧毁一个宅子备用,专等有一天有人来找张宅时 派上用场。但是直觉告诉我这里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毫无出奇之处。站在这里半天, 丝毫没有异样的感觉,怎么可能是段瑜杀人案与叶浅翠离奇遭遇里那个老宅所在呢? 那么张宅在哪里呢?平凉古镇不过是个弹丸之地,我在第一天上午就把它逛遍 了,寻来思去,也找不出比这里更像张宅旧址的地方了。 小黄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为难地跟我说:" 是段先生的电话,怎么说? " 我伸手要过,接起:" 段先生,我们找到张宅原址,不过现在还没有发现蹊跷的 地方,可能要到天黑吧,我记得段瑜与叶浅翠都是天黑后进到这宅子里的。" " 好, 好,小陆,你很能干,谢谢你,一切都交给你做主了。" 他很高兴地挂了电话。我 把手机还给小黄,他问:" 那我们是不是等到天黑再来呀?" " 只能这样了。" 我 与小黄绕着荒地又走了一圈,确信没有忽略什么东西,正准备返回芙蓉楼。小黄忽 然指着东面,说:" 咦,那里好像有人。" 我顺着他手势一看,东面的山坡上确实 站了个人,正挥着手。我们站在太阳底下,那人站在山坡树影处,看起来不甚清楚。 我细细分辨了一下,那人看起来好像是魏烈。他居然还没有回学校。我懒洋洋 地挥了挥手,示意我也看到他了。魏烈依然不依不饶地冲我挥手,好像还在大喊大 叫,神情激动的样子。小黄皱起眉头说:" 他好像在叫你过去?" 我一愣,细细研 究一会儿,没错,魏烈不是在挥手,而是在招手。我疑惑不解地说:" 真的,可是 那小子叫我过去干吗呢?" 魏烈还在招手,我想他也许碰到了什么事,想了一下, 对小黄说:" 好了,我过去看一下,你先回芙蓉楼吧。" 小黄唯唯诺诺地走了。我 穿过半人高的蒿草,往山坡走去,草多阻路,我好几次低下头看着地上。荒地与山 坡不过百米,走到了一半时,站在山坡上的那人忽然转身进入了林子,但又不时回 头冲我招一下手。看来这小子真的碰到什么麻烦事了。我加快脚步,一会儿就到了 山坡前。留意到坡前立着的一个木牌子,这牌子好像立在这里很久了,风吹雨打, 破旧不堪,牌子上的红字也褪的差不多了。 由于蒿草很高很茂盛,不走近根本不可能看到这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 警告,林中有危险,勿入。 我暗呼一声糟糕,不及细思,我冲进了林子,大喊:" 魏烈,快出来,这里有 ……" " 有危险" 三字被我吞回肚子里了,因为我忽然觉得好冷。那种不是因为气 温而引起的身体感觉,而是第六感面对威胁时的本能反应,身上汗毛全奓开了。时 值正午,阳光强烈,可林子里却只是飘浮着幽光。 方才还在冲我招手的魏烈已不知所终。 " 魏烈。" 我又试着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回音飘飘荡荡地回来。可 是在这空旷的树林里,怎么可能有回音呢? 这里透着一股邪劲,我意识到不对头,决定离开这里。一回身,顿时呆了。 -------- 红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