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做了一个不祥的梦。 我独坐在小型巴士后座,不知正要去什么地方,看样子是漫无目的的旅途中。 带着点寂寞的感觉,从车窗眺望外面流逝的景物时,发现巴士正驶向广阔的垃 圾掩埋场。白色和蓝色的塑胶袋覆盖住整片荒野,沙尘满天乱舞,到处可见高突的 垃圾丘,灌足了风、如气球般鼓胀的塑胶袋,有如生物般在小丘上蠕动。 窗外天气晴朗酷热,但我却感觉冰冷彻骨。小型巴士车顶的空调孔吹出带着霉 味的冷风,让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不久,我发现周围景物并不陌生。是雅加达,这儿是雅加达的郊外。只不过, 我为何会在雅加达呢?正感到不可思议时,戴墨镜的司机回头,指着我不知说些什 么。 我忽然望向旁边,不知何时,小型巴士已在类似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下。我旁边 的车窗外有人影。紧闭双眼的男人在身穿白衬衫的男人扶持下,朝着我身旁的窗口 递来空罐。似乎是瞎眼的乞丐。隔着车窗,我和那男人相距不到五十公分。 我不由自主的凝视男人紧闭的眼睑,结果看到他眼中沁出泪珠,顺着脸颊流下。 意会到对方正在流泪的瞬间,我确定那男人并非印尼人,而是我的丈夫博夫。 我立刻陷入深邃的悲伤、懊悔与憎恨交织的复杂感情漩涡里。博夫是死在这儿, 雅加达。而且明明已经死了,却仍折磨着我。博夫以不住颤抖的双手递来空罐,继 续流泪。 我多么怀念他啊,我怀不自禁打开巴士的车窗,想向博夫伸手。这时,背后传 来焦急的喇叭声,同时司机似乎在对我说:车子要开了。喇叭声以固定频率,催促 般的响个不停。 “等一下!” 叫出声的瞬间,我醒了。原来是一场梦。虽然明知是梦,内心的悸动仍未平息, 因为喇叭声还持续在响。 喇叭?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那不是喇叭声,而是电话铃声。置于床边、代替床头柜使 用的椅子上放着手表,我反射的望过去,快凌晨三点了。随着剧烈的心跳慢慢恢复 正常,我身上不断冒汗。这中间,电话铃声持续响着。 想到梦中博夫那被阳光晒黑的脸颊淌着泪水,我完全无意接听电话。自从接获 丈夫死讯以来,我就决定不在半夜接电话。 我静静等待,铃声在响过二十几声后,终于停止。 不接上答录机不行。我双脚慢慢从床上滑下,赤裸的脚底感觉木板地异样的潮 湿。外头正下着大雨。今年的梅雨季比往年拖得更长,雨下得人心里发霉。 接妥答录机,我再度回到床上。 可能过了约莫一小时吧,正当我半睡半醒之际,电话铃声又响了。响了两三声, 传来切换到答录机的声音。有什么事等明天早上再听吧,若是坏消息的话更该这样, 我边想边紧闭双眼。 像平常一样,我十点过后醒来。已经听不到雨声。从阳台方向传来隔壁那四个 菲律宾女人叽叽咕咕交谈的声音,好象正在讨论这种梅雨时节该不该把洗好的衣物 晾到外面。 我起床拉开百叶窗,打开面向阳台的窗户往下看,一片茫然的白色雾霭笼罩新 宿街道,隐约能看到隔邻大楼“姬百合单人房三温暖”的大型招牌下半截。虽然并 未上升到我住的十二楼,可是湿气和废气的臭味似乎比往常更浓烈。 “早安,美露。” 突然有声音响起,女人从与隔壁交界的阳台勉强探出头来,向我挥手。头发绑 辫子,浅褐色的秀丽脸上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眸,是年纪最轻的辛西雅。 我也朝她挥挥手。 即使在外面碰到辛西雅,她也会像小狗般热情的打招呼,是个可爱的女孩。 “你好吗?” 正想回答“很好啊”,我突然想起半夜的电话,以及那场梦。 我微笑向辛西雅挥挥手,离开阳台,马上按下答录机的按钮。我希望尽快知道 究竟是谁,为了什么事打电话来。也许是独居北海道的父亲打来的,但父亲应该不 会让铃声响了几十下,再说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他也不会找我帮忙。 在我的答录之后,只有持续几秒钟的沉默。换言之,电话铃声虽然响得那么急 切,打电话的人却没有任何要事。我站在电话机旁,交抱双臂沉吟着。 或许是谁喝醉后打来的,也或许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却因为听到电话答录而觉 得无趣。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有人急着找半年前仍住在这儿的父亲,却听到我的电话 答录,以为拨错号码而挂断,对了,一定是这样。因为信箱上还留着父亲创设的公 司名称。 即使心里这样想,仍莫名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绝对是因为那场梦。感觉上甚至小型巴士空调吹出的带有霉味的风仍残留在皮 肤上。我用力搓揉两颊,以求迅速忘掉内心的不快。但我也很清楚,不管怎样搓揉 都无法消失——最主要的原因是悲伤。 真希望心情能够开朗起来。 按下音响开关, 调到FM,罗伯特·帕玛(Robert Palmer)正在唱马文·盖伊(Marvin Gop)的主打歌。我一边随着反复低回的旋律 哼唱,一边脱掉身上的T恤和短裤,和毛巾一块丢进洗衣机里,然后淋浴。 在心清烦闷时,我总是这样想把一切的抑郁冲掉。 洗了头,仔细的润丝后,我走出浴室,用喜欢的浴巾拭干身体,全身抹上润肤 乳液,头发抹上护发霜,再穿上舒适的T恤,心情终于平静下来。 我正用计量的汤匙舀咖啡豆时,电话铃声响了,我心想,心情才刚刚要完全恢 复平静,却又有电话来打扰。 反射般的看看表,已经快中午了。 “喂,我是村野。” “啊,是吗?你是村野小姐?搬到新宿的村野美露小姐?” 是低沉的男人声音,语气里透着迷惑,似乎不知道自己正打电话给谁。 “是的。请问你是哪位?” “抱歉打扰,我姓成濑。”男人轻声说:“也许耀子……不,是宇野正子,曾 经告诉过你,就是成濑汽车公司的成濑。” “啊,我知道。” 成濑是我的朋友,报导作家宇佐川耀子,近年来深入交往的男人。 字佐川耀子是她的笔名,本名叫宇野正子,但是不知不觉间,我和其他朋友都 把正子叫成给予人华丽印象的耀子。 “常听耀子提起你的事。”我客套的说。 成濑只回答了一句“彼此、彼此”,不管声音或语气都显得有些焦急。停顿片 刻,他接着说:“对了,耀子不在家,不知是否在你那儿?” “不,她没来。” 成濑困惑似的再问:“真的吗?” “当然。” 我的口气大概透露出受到怀疑而不太高兴,成濑道歉似的说:“对不起,这样 问太没礼貌了。” “不,没关系。不过,你说耀子不在家是……?” “今天有一桩要事,她约好和我碰面,可是人却不在家。” “哦?” “她有没有对你提过什么?” “譬如说?” “她的近况。” “这……我们是谈了不少彼此的近况,但你想问的是哪方面的?” 耀子跟我聊天的内容多半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若说这是近况,当然也未 尝不可。 “譬如……罐子有没有说过她打算去什么地方?”成濑似乎相当苦恼的问我。 “这个……她倒没有特别提及。你应该不是指她有没有打算出门旅行吧。” “不管旅行或什么都好,她没说想要去什么地方吗?”成濑执拗的问。 我觉得回答成濑的问题好象在出卖耀子,逐渐感到不悦,肯定的说:“没有。” 成濑似乎敏感的察觉到我的心情,充满歉意的说:“抱歉,突然冒昧的问这种 事。” 我弄不清楚状况,随意应和了一两声,成濑又问了我所住的公寓名称,表示会 再打电话来,就挂断了。 拿着话筒茫然愣立了一会儿,我直觉的想到半夜那通电话一定是耀子打来的。 虽然我并非神秘主义者,但我的这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却相当灵验。 或许耀子有急事要告诉我。我后悔自己当时没接电话。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翻开报纸,把煮好的咖啡倒进马克杯里,依平日的习惯先 看气象预报,发现下午的降雨机率为百分之七十。都已经七月中旬了,但是梅雨前 锋似乎在本州南方海上呈倒字形滞留不动。 我从窗口仰望阴霾的新宿天空。天气这么恶劣,耀子会去哪里呢?不,她一定 没有出远门,而且也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乐观的想,也许只是两人吵架,耀 子一气之下夺门而出,故意想让成濑担心。 耀子迷恋成濑,每次说成濑时,总是洋溢着无法隐藏的热情和执着。 咖啡又苦又热,几乎烫伤我的舌头。我把马克杯放在桌上,凝视角落的电话机。 电话中,成濑的语调急切,令我挂心。我放弃看报纸,拚命回想最近和耀子接触时, 她是否说过什么不寻常的话。 记得最后一次和耀子聊天是在三、四天前的午后,当时她打电话来,语气和平 常一样轻快。耀子这个人很怪,有事时就只谈事情,不太会扯些无关的话题,那通 电话是从办公室打来的, “是我。”一开始,耀子并未提到有什么事。“下星期二晚上有空吗?” 我心想,她还是老样子,并回答道:“我随时都有空。” “那么,要不要去看川添桂的表演?在六本木。” “川添桂?” “你不记得吗?就是专门写耽美派小说,也弹奏小提琴的那位。你应该也去过 一次。” “啊,是他呀。”我是想起来了,不过或许是没多大兴趣,印象并不深。 “有件事我觉得不太对劲,想到时候确认一下,你陪我去吧。”耀子用半强迫 的语气说:“我现在把节目单传真过去,你把电话拨到传真好吗?” “好啊。” “那么,拜托喽。” 只是这样而已。仔细想想,她似乎有些无精打采,但从电话得来的印象并不可 靠。我从抽屉拿出她当时传真过来的节目单,上面写着“黑暗夜会性欲与禁忌”, 另外印有女人身穿暴露的黑色吊带式紧身皮革装,以手指拉着乳头上的环饰的照片。 耀子一向喜欢这类活动。 这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这栋公寓的楼下并无自动锁之类的高级设备,通常 对讲机铃声一响,表示访客已经站在门外。 身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我慌忙套上牛仔裤。 “哪一位?” “我是成濑。” “请等一下。” 成濑本人竟然来了。我惊讶的走向玄关。 “对不起,突然冒昧打扰。” 打开门,体格强健的高大男人凝视着我,轻轻点头。他身穿黑色圆领宽松衬衫、 靛蓝色牛仔裤。完全未褪色的硬挺牛仔裤,和他的气质十分吻合。晒成黑褐色的粗 壮手腕戴着大型潜水表,听说他大约四十二、三岁,不过看起来更年轻精悍。 我很惊讶,因为他的外表和我想象中的差距极大。听耀子形容,成濑是相当精 明的中古车进口商,偶尔还会干一些骗人的勾当。 譬如,她因为车内照明不亮,或冷气开关出毛病等问题,把车送到成濑的车厂 修理,结果一直弄不好,理由是零件没有库存或必须排除待修。等车子好不容易送 回来时,仪表板的里程数却增加了一百公里。 ——搞不好把我的车租给其他人用呢,否则就是让员工开出去兜风。 我记得耀子说过这样的话,所以一直想象成濑是那种身穿意大利西服、能言善 道的浮夸男人。但眼前的男人外表看起来却很诚实。 不过,成濑的眼神果然比一般人锐利聪敏,和我寒暄过后,立刻检视是否有耀 子的鞋,之后又巨细靡遗的观察整个室内,仿佛只要任何耀子的东西,他绝对不会 漏掉。 “耀子没来。” “我想也是。”成濑没有看我,喃喃自语道。 那种神态令我害怕,因为他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可以进来吗?”说完,他开始解工作鞋的鞋带。 “请便,反正即使我说不行,你也打算进来吧。”我交抱双臂靠着墙,无可奈 何的望着成濑。这种气焰很盛又突然闯入的男人令我不快。 “是的。”成濑不以为意的继续解鞋带。 这时,房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一位卷发的年轻男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手上拿 着行动电话,见到我也不打招呼,反而恫吓似的耸耸肩。他那身夸张的打扮,让我 瞠目结舌。 上身是鲜蓝和蓝宝石绿的抽象图案丝质衬衫,搭醒蓝色的短裤和柔软的深蓝色 人造皮便鞋,脖子及手腕上分别挂着粗金项链,以及一只劳力士满天星表。如果身 上的衣服真的是凡赛斯(Gianni Versace),全身上下应该价值四百万元之谱吧。 当然,这不是从事普通职业的人的装扮。 我想起以前出入父亲事务所的人,他们都是些看似正常,却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就是这位大姊吗?”年轻男人朝成濑轻轻点头后,看着我,威胁似的说。声 音里透着轻微的北关东腔。 “君岛,你在这里等一下。”成濑脸孔紧绷,朝男人说完,逞自进入我的房间。 我想跟进去,叫君岛的男人却一言不发的抓住我的手臂。 “你干什么!”我挣脱手臂,怒骂道。 他乖乖放开手,似乎被我凶巴巴的态度吓到了,但旋即后悔自己如此反应,轻 轻咋舌后,朝着我放在复关的短靴旁吐了一口口水。我心想,还好没吐进鞋内,不 过对于仿佛长不大的中学生般幼稚的君岛感到些微恐惧。 “对不起,村野小姐,请你过来一下。”擅自进入房内的成濑叫我。为了找耀 子,他可能连浴室、厕所,甚至床铺底下都看过了。 我没有回答,和君岛互瞪一眼之后,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间。看到我因愤怒而满 脸通红,成濑首度微微露出笑容。 “抱歉,真不好意思。”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能请你说明一下吗?” “也没什么好说明的,事情很单纯,何况我也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成 濑满脸不悦的说,并耸耸肩表示不耐,视线望向丢在阳台角落的旧海报。“总而言 之,耀子带着一笔巨款失踪了。” “骗人!”我挑高眉毛,大声反驳。“这绝对有问题!耀子不会做这种事的。” 成濑的视线回到我脸上,疲惫的笑了。“我原本也这么相信她。但这是事实, 她带着我托她保管的一亿元失踪了。” 听说金额高达一亿元,我已能了解事态的严重性,也明白成濑和君岛特别赶来 这里的原因。即使这样,我仍确信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因为耀子是我所有朋友中 最聪明的,她绝对不可能做出卷款潜逃这种蠢事。 我瞥了成濑一眼。成濑正茫然望着我的脸,我想他一定也有同感吧。 “她会去哪儿呢?” “如果知道就好了。”成濑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后,我们首度正面凝视对方。成濑两颊瘦削,眼神锐利, 容貌英俊,不过似乎消耗了相当多的体力,眼睛充血,眼窝下方出现黑眼圈。 “称为什么把那么多钱放在她那里?”我半喃喃自语的问。 “那些钱原来是暂放在我那儿的。……该怎么说呢?”成濑从口袋掏出万宝路 淡烟,用名牌打火机点着。 我递上小玻璃碟代替烟灰缸。他接过,说了声“谢谢”。 “坦白说,那是周六我向总公司借来的钱,但是昨天正好有个专为客户举办的 高尔夫配对友谊赛,我必须前往伊东,所以不得已暂时把钱放在耀子家,并告诉她 我星期日傍晚会回来。但今天早上伊东下大雨,比赛停止,所以我提早赶去她家, 可是耀子不在家,钱也不翼而飞。” “你为什么不把钱放在自己家?” 成濑似笑非笑的望着我,表情似乎在说:你应该知道才对呀。 “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 我当然知道原因是和耀子陷入畸恋关系。——成濑已有家室,夫妻间为此常起 勃溪。 “但是耀子绝对不可能做这种事,或许她被卷入某种犯罪事件……” “怎么可能?她的护照、行李箱,甚至随身物品都不见了。如果不信,你可以 跟我去看。”成濑嘴唇扭曲,恨恨的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仍旧不相信耀子会做 这种事,其中绝对有隐情。我一边啜着凉了的咖啡一边这样想。 “不过,你怎么会找到我这里?” “我又急又慌,四处寻找线索。我想或许她在出门前会打电话去哪里,就按重 拨键,结果发现她打过电话给你。不,就算没这件事,我还是会来找你,因为你和 耀子感情最好,对不对?”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终于明白方才成濑讲电话的态度了。“昨夜,不, 应该是今天凌晨三点左右,电话铃声确实响个不停,但是我没有接听,等后来接上 答录机,铃声又响过一次,可是对方并未说话。还有,虽然我们感情不错,她也不 太会把重要的事告诉我。” “是吗?”成濑言下之意似乎不太相信。“对了,车子呢?” “车子?” “耀子说BMW借你用了。” “啊,没错。”我想起向耀子借车的事,霎时颇觉狼狈。“我没去看,我最近 一直没用车。” “车停在哪里?”成濑已经站起身。 耀子手上有另一副车钥匙,就算半夜来开走,我也不意外,何况本来就是她的 车。 “就在这栋公寓的停车场。” “你也一块儿来吧。” “我不要。” “拜托。”成濑起到我身旁,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站起 身。 “要去哪里?”坐在玄关的君岛也站起来,想跟我们一起去。成濑制止他: “你留在这儿。也许会有什么联络也未可知。” “好吧。”君岛突出下额表示同意,并用无神的眼眸威胁似的瞪我一眼。在狭 窄的玄关擦身而过时,我闻到君岛身上强烈的Egoist香水味。 成濑弯腰,仔细的系鞋带。虽然独居,可是衣服很干净,一望即知是律己严肃 的男人,想必他的车厂也整齐又清洁吧。 我套上橡胶拖鞋,倚着墙壁,冷冷注视着成濑优雅俐落的动作。 “走吧。”成濑拉住我的手臂,开门跨出走廊。辛西雅和同伴茱莉正面带不安 的望向这边。她们穿及膝的黑色紧身裤、原色大T恤,彼此手握着手。 辛西雅正想开口,突然从门缝间看到君岛面向这边大刺刺的站着,两人的手握 得更紧了,似乎一眼就看出君岛是流氓。 “没事,别担心。”我对辛西雅微笑。 茱莉拉着辛西雅退回房间。 成濑已进入电梯,正按着“开”的按钮等我。 “邻居吗?” “嗯。” 成濑按下一楼,望着我。“你从事什么工作?” “耀子没告诉你?” “没有。”成濑不太感兴趣的瞥了我一眼。 穿着洗得泛白的T恤和褪色牛仔裤, 短发湿漉漉的黏在未化妆的额际,脸色仍 因悲伤而苍白,眼角已有鱼尾纹的三十二岁女人,看起来会有魅力吗? “完全无法想象你从事哪种工作,是和耀子一样当作家吗?” “不,现在无所事事。” “以前呢?” “曾在广告公司待过。” “哦?为什么不做了?” 我没回答。成濑大概也发现自己问太多了,未再追问。 “不错嘛,没有工作还能过日子,这种生活开销一定很大吧。” “不,我很节制,所以几乎花不了多少钱。” “那倒还好。”成濑微笑,希奇的凝视着我,好象第一次对我产生兴趣。 电梯到达一楼,门刚打开,立刻冲进两名幼儿。成濑问他们要上几楼,替他们 按钮,转身对我说:“真令人惊讶,想不到新宿二丁目也有孩童居住。” “他们会成为好孩子的,因为有许多坏榜样可以让他们自我警惕。”我面无表 情冷冷的说。 成濑苦笑,点头致歉道:“你是指君岛吗?对不起,那家伙是地痞混混。” 穿过楼下大厅时,成濑指着成排的不锈钢信箱说:“‘村善侦探调查事务所’ 是你住的房间?” 我心想,反正他一定也看过信箱里面,就坦白回答:“是的,家父以前当私家 侦探,现在退休了,在北海道养老。” “私家侦探?很希奇的工作嘛。” “是吗?” “你不会也打算当私家侦探吧。如果不是,没换下公司招牌不要紧吗?” “没关系。” “没有人打电话或上门委托调查吗?” “有是有,但我无所谓。” 或许我的语气显得不耐烦,成濑浮现诧异的神情。坦白说,信箱上的公司名称 或自己的工作,我根本毫不在乎。 走出楼下大厅时,浓灰色的天空洒下豆大的雨滴打在我手臂上。看天色,好象 一场骤雨即将倾盆而下,不过实际上却还要等一段时间,是那种非常燠热、令人意 志消沉。自体内深处发懒的恶劣天气,而且新宿二丁目周日上午的臭味——垃圾的 臭味——也从四处飘过来。 我们默默走向建筑物后方。停车场是在环绕公寓四周的围墙和建筑物之间勉强 辟出的一块空间,只能停放十辆车,想在这儿租到车位极端困难。我是因为前一位 租赁的车主跑路,才奇迹般的停进来。 “车在那边。”来到能看见车的地点,我松了一口气,指着说。 耀子借我使用的鲜红色BMW320i敞篷车和往常一样, 稍靠右停在经营人妖酒吧 的三楼住户的黑色AMG宾士车旁。我停车一向偏右。 “钥匙借我。” “嗯。” 成濑仔细查看BMW四周, 连底盘都不放过,然后打开车门,谨慎观察内部,似 乎对我随手丢放在驾驶座旁的CD很不满,神经质的把它们叠整齐放到后座,然后又 检查仪表板、椅背后的置物袋、座椅缝隙、脚垫下等各处。真不愧是中古车业者, 动作非常熟练。看到他那样巨细靡遗,我不禁感到疑惑:他到底在找什么? 之后,成濑打开后行李厢。行李厢内有备胎、从未打开过的工具组、一双耀子 的芭蕾舞鞋款式的黑色亮皮鞋,以及一把透明塑胶伞。 成濑用力关上行李厢盖。 “你最后一次开这辆车是什么时候?”成濑不耐烦的盯着我问。 “约莫一星期前,我开车到池袋,之后就没有开过了。” 成濑颔首,用手指触摸前轮正下方柏油路面上的黑色油渍。那是上一位租用者 的雷诺五号留下的。 “油量有没有减少?” “原本油箱差不多是满的。” 成濑刻意启动引擎,检查燃料表,油箱果然满满的,完全没有耀子曾来使用的 迹象。 “她是什么时候借你用的?” “四月初。耀子不是曾到柏林采访半个多月吗?当时她借我的,后来还说我可 以一直使用。我本来告诉她,这辆车太豪华,我不敢开,但她说她已经不想自己开 车了。” “为什么?” “这个嘛……”我摇头表示不解。 现在想起来,耀子从柏林回来后好象有些改变,仿佛发狂似的拚命工作,以前 她经常来电话,但最近几乎没有联络。 “耀子从柏林回来之后好象有些改变。” “是吗?我没注意到。”成濑满面愁容,冷淡的说,眼睛隔着车窗望向隔壁宾 士车的里程表。 “或许她又去柏林了。” “带着那笔钱?” 成濑的口气似乎对此无法谅解。 “就算真是如此,钱借给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本来想说“你们是 恋人”,却勉强把话吞下去,因为成濑寒着脸打断我。 “那不是我的钱!” “我知道……” 成濑愤然道:“不,你不知道。我的公司是别人出资成立的,只是子公司。那 笔钱是总公司的钱,不是我的钱,不一样的。” “既然这样,为何星期六才拿到那笔钱?” “总公司的会长正好吃到甜头,手边进来那笔钱,知道我这边亏损,就拨过来 借我暂时周转。” “吃到甜头?” “嗯。”成濑没回答,避开话题似的耸耸肩。 看他的表情,我心想他一定是不愿说明,也许那是一笔见不得光的黑钱。 “君岛是总公司那边的人?” “没错。”成濑不耐烦的回答。 我终于明白成濑气急败坏赶来的原因。 成濑严肃的问:“我知道自己很喽嗦,但耀子真的没和你联络?” 我凝视成濑的眼睛,缓缓摇头。 “耀子没寄放什么东西在你这儿?” “没有,除了这辆豪华BMW。” “我可以相信你吗?”成濑喃喃自语,似乎已无计可施。 “随便你,反正与我无关,那是你们之间的问题。” “那倒不见得。”成濑以下颚指了指正好在公寓前停下来的白色宾土600SEL。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看到另一个男人带着小林由加利朝这边走过来。 由加利在耀子的事务所帮忙接电话,最近也兼任耀子的助理,是个年轻女孩。 她脸色苍白,跑向我。“美露小姐!” “由加利,怎么回事?” “那个人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道耀子老师的事,又说她突然失踪了。 我说我不知道,他就强迫我出来……” “你是真的一无所知,不会有事的。” 由加利瞥了成濑一眼,低声说:“可是,对方是流氓耶,不知道会不会相信呢。” “可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又能怎么办?”我不耐烦的大声说。 我很后悔,如果那通电话真的是耀子打来的,我应该接听,那就不会有这些麻 烦了。 “成濑先生,会长在等着呢。请快点。”带由加利来的男人催促道。这人和君 岛不同,西装笔挺,一副正经模样。 成濑点点头,望着我。“那么,很抱歉,请村野小姐和由加利小姐一起去吧。” “我不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愤然抗议。 立刻,成濑要挟似的说:“如果你不去说明,一旦他们认为你和耀子串通,会 很麻烦的。我们已经知道耀子最后是打电话给你,三更半夜里,做什么事都有可能。” 这真是巧妙的恫吓! 我和成濑互相瞪视。由加利低声说:“请你一起去吧,拜托。” 我懊恼的咬紧下唇,成濑避开我的视线。 “问题是也在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认为我和耀子合谋夺取那笔钱?” “我虽然不希望这样想,但……”成濑说着,并未掩饰心中的怀疑。 我走近怕得发抖的由加利,说:“既然这样,不愉快的事就让它尽快结束吧。” “那就好。”由加利喃喃自语,然后畏怯的抬头望着成濑。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