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我们筋疲力竭的回到我的住处。一开门,我愣住了——里面传出女人的娇笑声。 “这样就行了。” “好厉害哟。” 是君岛和女人们的笑闹声。 辛西雅从里面走出。“嗨,美露。” 她已化好妆准备到店里上班,身穿亮蓝色的迷你洋装。 “怎么回事?” “那个人找我们过来玩。” 昨天她们知道君岛是流氓,明明很害怕,今天却把君岛当成愿意和她们一起玩 的男人。君岛正和女人们玩扑克牌的“心脏病”游戏。 “啊,你回来啦。”君岛神情愉快的和成濑打招呼。 成濑以困惑的眼神望着这群菲律宾籍女孩。 “他是你的男朋友?”名叫玛莉亚的年长女孩指着成濑问我。我摇头。玛莉亚 见状,立刻站起来走到成濑身旁,递出名片,说: “歌舞伎町,我们在那里上班,你要来哦。”她马上开始拉客人了。 “我会去。”成濑看看手上的桃红色名片,放入胸前口袋,眼睛望着君岛,说 “你们现在要上班了吗?如果是,我们可以一块去。” 君岛眼眸发亮,站起身来。“那就去看看吧。” “哇,我们走!”茱莉身穿缝有金属亮片的鲜红色洋装,兴高采烈的扭动着屁 股,对我使了个眼色。之后,一群人在眨眼间走光了。 我不明白成濑的用意。是要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吗?不,成濑不是那种体贴的 男人。我一面收扑克牌一面寻思。扑克牌是我的,原本放在书桌抽屉里,一定是君 岛擅自拿出来的。 即使这样,我对自已逐渐习惯这种异常状况感到不可思议。两天前素昧平生的 男人,居然在我的房间睡觉、吃东西、随便乱拿我的东西…… 我心想,他们大概没那么快回来吧。我收拾房间,洗衣服、吃冷冻披萨,然后 休闲的入浴。由于很累,我提早上床看书。 忽然,我想到如果打电话到耀子住处,或许会有人接听也不一定,于是试着拨 号。我数着铃声响到十三下,眼前浮现被弄得一团糟的房间里,床边的电话持续作 响的情景,无力的丢下话筒。 我恐惧得睡不着,害怕不知道会被卷入什么情况。 成濑在这时回来了。“抱歉,请开门。” 我开锁后,成濑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 我当然未说出打电话到耀子住处的事,但成濑似乎若有所悟,不高兴的沉默着。 “我要先休息了。”我说。管他有没有副作用,我吞下一颗安眠药。成濑静静 看着。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冷峻,心想,他是不是喝多了? 我睡得很熟,一夜无梦。醒来时,君岛已经来了,正在接听电话。我吓了一跳, 心想会不会是耀子打来的,慌忙起床。 “知道啦,我会这么做。”君岛关掉行动电话,仍然用那种瞧不起人的眼神打 量我。 我闷不吭声,观察君岛的服装。今天早上他穿印有蓝黑豹纹图案的丝质衬衫和 黑长裤,上衣三颗钮扣未扣,露出里面的金项链。整体来看,今天的衣服相当素雅, 不过这身装扮应该更适合夜生活。 “刚刚是成濑打来的,要我今天和你一起行动。” “骗人!”我说。 君岛不高兴的低声说:“可恶,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 “成濑怎么啦?”我明明记得成濑昨夜有回来,所以讶异的问。 “去店里了。”君岛仿佛坏脾气的小孩般回答后,迳自打开电视。 电视上正播出不知重播过多少遍的“武士桃太郎”,正好演到桃太郎神情可怕 的喃喃念着:“不可原谅!” 上午就看时代剧,感觉上好像病重住院,看电视成为惟一的消遣一般。同时我 也发觉,自从君岛来了以后,我就没有听FM的广播了。我心烦气躁的说:“能关掉 吗?” 君岛似乎在赌气,连头也不回。 我决定今天一定要找个地方甩掉这个臭男人。 我想起来了,昨天约好要去找乔尼维夫·松永,我却忘得一干二净。那么,今 天就从这边开始尝试吧。我啜着咖啡,故意不问君岛是否要来一杯。 下楼朝明治街的方向走去,跟在我身后两三步的君岛不满的说:“怎么?要步 行吗?” “因为晚上另外还有事。”我让他看那张“黑暗夜会性欲与禁忌”的节目单。 君岛热得频频拭汗,看也不看一眼。 今天正好是梅雨的空当,天空晴朗有如夏日,燠热也不逊盛夏,但久未见到蓝 天,我的心雀跃不已,再加上睡眠充足,感觉上仿佛会有喜事临门。我拦下计程车, 告诉司机乔尼维夫·松永的住址。 他住的公寓靠近新宿外苑,若由原宿车站去,必须步行十几分钟,交通相当不 便,不过四周都是高级住宅,公寓本身虽然小巧,但建造得颇为精致,外墙爬满长 春藤,是最适合占卜师居住的地方。乔尼维夫住在三楼。 我按一楼的自动锁对讲机。 “哪一位?”是乔尼维夫那模仿女性口吻、嗓音却很浑厚的声音。 “敝姓村野,是耀子的朋友……” “啊!”他想起来似的说:“我昨天一直等你呢。” 乔尼维夫的语气略带埋怨。 “抱歉,我很忙,忘记了。” “算了,请进来吧。”说完,公寓大门自动开了。 乔尼维夫住三楼边间。其他房间皆为铁门,只有他的房间是暗色的木门,门上 挂满塑胶制的葡萄叶和黄色长春藤,装饰得仿佛百货公司的葡萄酒展一般华丽。 敲门后进入,一瞬间有如置身黑暗世界,但仔细一看,是因为屋内挂满了黑纱 窗帘。最内侧摆了一张桌子,桌上点着蜡烛,室内弥漫着一股香气。 君岛东张西望,粗暴的拉开窗帘,说:“这是怎么回事?太可笑了。” 我一语不发的望着君岛孩子气的粗暴举动。 “有人在吗?” 我出声喊道,右手边突然无声无息的出现一位身材高窕、穿着黑色洋装的女人。 “欢迎光临。”是乔尼维夫·松永的声音。 我讶异的望着他的脸。在腊烛光影下,他简直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而且相当 美艳。我走向朝我招手的乔尼维夫,君岛紧跟着我。 但乔尼维夫捶捶君岛的胸口,说:“你不行。” “为什么?”君岛生气的大声问。 乔尼维夫用坚定而低沉的声音回答:“一次只能一个人。” “哼,白痴。” 留下君岛,我跟着乔尼维夫进入暗门内。里面大概有六个榻榻米大,墙上同样 披覆着黑纱,相当昏暗。不过,桌子四周如蚊帐般自天花板垂落下好几层七彩的丝 绸,让烛光照射下的乔尼维夫看起来更美丽妖艳。 “那是你的男朋友?” “怎么可能!”我笑了。 他也吃吃笑了。 “和他走在一起,别人会怀疑我对男人的鉴赏力。” “的确是这样。”乔尼维夫频频打量我的脸。“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脸。这是 另一种美丽的脸,但不知何故,悲伤让你透明。” “怎么讲呢?”明知是装模作样、吊人胃口的措词,我的内心仍然动摇了。 “你遭遇过悲剧,是前所未有的悲剧。不过,你必须忘掉……当然,我知道很 难遗忘,可是,你必须努力把它忘掉。” 他慢慢发音,强调“必须”两个字。我忽然想,可能是耀子告诉过他吧。 乔尼维夫似乎察觉我的怀疑,说:“不,耀子从未提过你的事。她的烦恼太多, 没空去谈别人的事。” “是吗?对了,你说耀子会有危险?” “嗯。”乔尼维夫抬起脸问:“她怎么啦?” “她……目前行踪不明。” “真的?”乔尼维夫绝望似的双肩无力下垂。 “她会在哪里呢?” “不知道,灵感不来的话无从得知。” “灵感?” “不相信的人都说我是为了钱才打电话,但他们错了。有时候我早上醒来,心 中会充满有关某个人的事,那就是灵感。如果那种感觉很好,就表示那个人会碰到 好运,相反的,如果感觉晦暗,就表示他厄运当头,所以我会立刻通知。这种感觉 百发百中,所以我认为自己是在帮助别人。但是,如果几次未碰面,灵感就会逐渐 迟钝。” “原来是这样。耀子曾经请你占卜什么呢?如果方便的话……” “那个男人的事。” “成濑?” “没错。好像是东京大学辍学的讨厌男人。”乔尼维夫似乎对成濑并无好感, 轻蔑的说。“我感觉她一定会陷入不幸,可是她却身不由己,一往情深,整个人都 投入了。” “但成濑说他们最近处得并不好。” “嗯。”乔尼维夫叹息。“因为那个男人对耀子已经玩腻了。” “是吗?” “绝对不会错。因为他太太和耀子争吵不休,正常男人是无法忍受这种事的。” “什么?”由于引出意外的话题,我大吃一惊。成濑汽车的男职员说成濑的太 太是非常漂亮的女人,我无法想像她和耀子争吵不休的情景。 “真的。耀子常来向我诉苦,说他太太三天五时打电话来骚扰,有一次甚至传 真给各家出版社。” “里面写了什么?” “传真上说‘宇佐川耀子和有妇之夫交往,使对方家庭陷入不幸的深渊。像这 种没责任感的人能成为作家,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如果继续出版她的著作,我们将 发起拒买运动。’内容差不多就是这样。” “竟然有这种事?”我愣住了,喃喃自语道。 耀子非常在意工作方面的评价,对这种事,应该比死还无法忍受吧。但为何她 没有找我商量呢?我极度沮丧,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去年岁暮。”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去年岁暮,我为了自己的事把心完全封闭,有一段 时间甚至也不和耀子说话。想到这里,内心的沮丧稍微消解了。 “成濑太太是个冷漠的知识份子,经常讽刺耀子,说她高中毕业能从事这种工 作,真是不简单。” “真的吗?” “真的。这些都是耀子在这里向我哭诉的。我经常想帮她的忙,因为她有时候 就像不知所措的小狗,只不过有时又会过度自信,让人不知从何帮起。” 乔尼维夫戴了好几个戒指,不时紧握擦着鲜红指甲油的双手。 “乔尼维夫先生,耀子曾找你商量过工作方面的事吗?” “偶尔也会。 这次因为她很在意能否拿到O奖,所以我帮她占卜,确定今年乃 是胜负的关键。她很高兴,说是掌握到不错的题材,绝对会努力去做。”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一个多月以前吧。”乔尼维夫望着天花板沉吟道。 “她有讲过是什么样的题材吗?” “这……”乔尼维夫缓缓摇头。“完全没有说。” 我觉得他似乎有些刻意隐瞒,即使再深入追问,他大概也不会说吧。 “对了,村野小姐,如果我对你也浮现灵感,会打电话给你,请写下你的电话 号码。” “好的。”我爽快的写下电话号码。因为我想,如果君岛在的时候他打电话来, 一定很有意思。 “谢谢。”乔尼维夫把纸条仔细摺叠好,放入口袋。 “我今天该付多少钱?”我一面问,一面担心钱包里的钱是否足够。 “嗯,今天你是替耀子担心,而且以后我们还会接触,所以这样就可以。”乔 尼维夫在桌上的备忘纸写下数字“1”。 这大概是一万圆吧。我松了一口气,掏出钱来。 “需要收据吗?” 我摇头,然后压低音量说:“对不起,我希望甩掉那个男人,你这里有后门吗?” “有呀。”乔尼维夫高兴的笑了。“这种事常常有的。譬如有人找我进行灵感 占卜,结果她丈夫或母亲冲进来,只好从后门溜走,你跟我来。” 乔尼维夫向我招招手,掀开黑色罗纱,马上看见一扇沾满手垢的白色房门。把 门打开,里面是约莫八个榻榻米大的客厅,摆放着大型电视机和电脑。我深感意外, 回头望向乔尼维夫。他立刻用衣袖遮住浓妆艳抹的脸孔。 “我讨厌在这么亮的地方被看到。” “对不起。” “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外面就是太平梯。” “谢谢你。” “别客气。我只希望你明白,我是你最后、而且惟一的朋友。这点你必须留意。” “对谁留意?”我回头问。 乔尼维夫做出从舞台上向观众投飞吻般的动作,然后慢慢回答:“对所有人!” 我向乔尼维夫道谢,快步离开。来到马路上,因为怕被君岛追上,立刻拦下计 程车。上车后,我考虑该去什么地方,想到这里距南青山很近,决定再去耀子的事 务所一趟。 敲事务所的门却无人回应,我试着轻轻转动门把。门并未上锁。 “有人在吗?”我想起昨天让由加利吓了一跳的情景,先出声后再开门。但是, 里面空无一人。 看看由加利的办公桌,不像有来上班的样子。洗手间和公寓走廊也不见人影, 可能是忘记锁门就离开了。真是太不小心了。不过,这是个大好机会,昨天因为藤 村来了,我有所顾忌,很多东西无暇查看。 当然,成濑应该已经仔细搜索过,我大概不可能再找到什么重要物件,但总有 一些东西是我才知道的吧。 我从内侧将门锁上,这样万一由加利来了,也能够多拖延一些时间。 首先,我检查耀子的办公桌和书架,寻找是否有和柏林或新纳粹主义有关的报 导札记,或和耀子的失踪有关的东西。但附近连一张纸条也没有,只有书,而且收 拾得很整齐。 耀子的办公桌是金属制、两边有滑轮式抽屉的大型桌子。我拉开抽屉,里面只 有名片和文具等事务用品。最下层的抽屉是档案柜,但其中的档案好像全是以前的 东西。完全没有资料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而且连一张底片也没有,只能认为是耀 子全部带走了。 从左边抽屉找到一本写着“帐簿”两字的笔记本。我随手翻阅时,不慎掉落收 据和契约书之类的东西,有家庭连锁餐厅的收据、加油站的收据,以及用过的机票 和汇房租的收据等等,不一而足,完全未加整理。我把掉落桌上的收据捡起来,夹 到帐簿内,心想这可能成为有用的线索,于是将帐簿塞入手提包内。 接着,我一边注意外面的动静,一边检查由加利的办公桌。她的办公桌是很普 通的铁制品,简直不能和耀子的办公桌相比,正中央有个扁平抽屉,右侧有三个小 抽屉。扁平抽屉内有计算纸和几本她自己有来往的女性杂志,其他抽屉内也没什么 重要物件。当然,耀子的资料不可能掺杂其中。 但是,最下层的抽屉却上了锁。在这种情况下,钥匙通常会放在最上层的抽屉 内,我试着寻找,果然找到一把小钥匙。我半信半疑的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后轻 轻拉开抽屉,发现里面只塞了一个百货公司的纸袋。打开一看,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因为里面是耀子抱怨到处找不到的采访专用照相机。我转念一想,可能是她借给由 加利,结果两个人都忘了。 我把纸袋放回抽屉,然后上锁,将钥匙放回原处时,听到门外传来咔嚓咔嚓的 声音,同时有人讶异的说“奇怪!”看样子是由加利来了。我慌忙关上放钥匙的抽 屉,环顾四周,看是否有地方藏身。这是套房式公寓,只有一个房间,根本无处可 躲,但我仍觉得必须避一避,只好冲进洗手间。 几乎在同时,房门开了,由加利走进来。她穿着高跟鞋,鞋跟踩在地板上的声 音很响。 紧接着是按电话键的声音。“是我……好,我现在就过去……不,我在事务所。 我一直以为昨天离开时忘记锁门,但好像只是错觉。” 说到这儿,她发出年轻女孩常有的爽朗笑声。对方大概是她的朋友吧。 “不,我只是担心才过来看一看,又没事可干……什么?留在这里?算了,又 没有人会来……好,我马上过去。” 由加利挂断电话后立刻离去。这次,她很注意的检查了好几次,确定已将门锁 上。 我松了一口气,从洗手间出来。正想离开时,忽然想起成濑是靠着电话重拨键 得知耀子曾打电话给我,就试着按下重拨键。 立刻有人接听电话。“喂、喂,我是藤村。” “抱歉,我打错了。”我说着就挂断电话。 原来由加利是打电话给藤村!看样子,他们的交情远比我想像得深。这件事虽 然让我惊讶,但更惊讶的是,尽管遭到上杉威胁,由加利仍大胆的不留在事务所。 我开门走到外面,心想,由加利明天来上班,一定又会大吃一惊,因为这次门 并未上锁。 顺便看一下楼下的信箱。里面有一封寄给耀子的信。我用指尖捏出,寄件人是 “廉仓市二阶堂川添桂”,亦即今晚我要去看表演的对象。耀子讲过,有件事她觉 得不太对劲。 我看了看四周,把信放入口袋。 走进附近的咖啡店,虽然感到些许良心苛责,我仍把信拆开了。是用毛笔写的, 字迹龙飞凤舞,读起来相当辛苦。 《拜启 持续下着阴郁的梅雨,近来好吗? 星期二的表演听说你能拨冗前来,我很高兴。你最近活跃而忙碌,我很担心你 对我们所做的事已失去兴趣。 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应能拨云见日。不过,别把你的热情过分 投注于光明的世界。光明的世界就是光明的世界,和性喜黑暗的人无缘。 由衷盼望当天能够见到你,来时请裸露两点,隐藏你丰满美丽的乳房乃是罪恶。 还有,当天在服务台请说出我的名字,我会事先交代好。 川添桂》 看来川添桂和耀子的交情似乎颇为亲密。而所谓的“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 所在意之事应能拨云见日”又意味着什么呢? 无论如何,今晚就能分晓。我把信夹在帐簿里,拦下计程车,对司机说出我在 新宿二丁目的住址。我打算慢慢调查这本“帐簿”。 站在房门前,我觉得不太对劲,凝神静听,里面有翻动东西的声响。 房门钥匙只有我和父亲有,也许是父亲到东京来了也不一定。我慌忙拿出手提 包里的钥匙打开门,眼前的情景使我饱受打击,愣立在门口。 成濑正拉开坐垫拉链,看着里面。房门和抽屉全部敞开,一见即知完全被搜过 了。 “你怎么进来的?”我冲入质问成濑。 成濑袖管卷高,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像个陌生人,以不能原谅的眼神瞪视我。 “我在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很简单,从隔壁过来的。” 我想起辛西雅常从阳台朝我挥手,也领悟到成濑昨夜去她们店里捧场,是抱着 这样的打算,忍不住怒火上涌。“我受够了。我可以忍受君岛在我家随便乱动东西, 但连你也做出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我绝对无法原谅。” “我也不能原谅你对我的隐瞒。”成濑莫测高深的说,拉上坐垫拉链。 “这话怎么说?” “你心里有数。”成濑耸耸肩,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态度冷漠,令人难以接 近。“君岛怎么了?” “不知道。”我冷冷回答,紧紧的夹住背包,以免川添桂的信和帐簿被夺走。 “你甩掉他了吧?那家伙是笨蛋,甩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真令人惊讶!想不 到你的确有一套。”成濑轻笑,伸手擦拭额头的汗珠。 戴上银框眼镜,穿上白衬衫,成濑看起来更像冷峻的内科医师,而不是中古车 商。 “我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我说。 成濑突然走过来,怒叫:“你还在装蒜?” 我吓一跳,本能的甩开被抓住的肩膀。“你干什么?” “快说!”成濑又抓住我肩膀,用力往内推。手提包飞向厨房,我的身体却反 向摔在床上。虽然没有受伤,但我不懂成濑为何如此生气。 “说什么?” “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 成濑跨坐在我身上,轻打我的左颊。这时,我的 Agnesb黑色衬衫的钮扣掉落。 “住手!” “快说!” “说什么嘛?”我为他的粗暴痛心流泪,觉得宁死也不愿屈服,边挣扎边大叫: “你说清楚呀。” 一瞬间,成濑愣住了,被我的反击踢中腹部。我以为会遭到报复,但他却反而 冷静下来,低声说:“好吧。”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气,下床说:“隔壁的女孩见到 耀子来找你。” “什么?”我惊讶的坐起来。脸颊挨打的痛楚不算一回事,反而是“耀子来找 你”这句话令我心痛,全身起鸡皮疙瘩。 “真的吗?” 成濑不置可否的看着我的反应。 “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星期六半夜两点过后。她们从店里回来,耀子和她们一起搭电梯,出 电梯后也走向同一方向,所以才会记得。” “耀子后来怎么了?” “我正想问你。”成濑莫可奈何的望着我和我的脸颊。 “我不知道啊。就算她来了,也没有进来这里。” 耀子曾经站在我的房门前吗?这是她后来打电话给我的原因吗?到底是为什么 呢?我仿佛听到鬼故事一样,全身又冒出鸡皮疙瘩。 不,那不是鬼!我拚命动脑思考。 这时,成濑讽刺的说:“你的话谁会相信?无论如何,这样就能掌握耀子的行 踪了。你说伊朗商人的妻子看到疑似耀子的人离开,说不定是杜撰的,其实耀子是 来这儿和你见面,你们再一同将钱藏在某处,对吧?” “不!”我拼命否定。“绝对没这回事。你应该已经全部搜查过了吧。找到什 么吗?” “没有。”成濑没看我,望向父亲留下来的书架。“但已经大致了解你的婚姻 生活。” 书架上放着小型资料箱,箱里有博夫的东西,成濑可能是看过那些吧。 “了解什么?”我知道自己体内有某种东西正在急速冷却。成濑似乎打算伤害 我,因为我未说实话而打算用言语伤害我。我虽想武装自己的心,却已经来不及了。 成濑愉快的接着说“自杀方法是上吊,而且是在单独赴任的雅加达。发现者是 公司的上司,由于死后四、五天才被发现,遗体严重受损。你一定看到了吧?如何? 我想有过那种经验,你的胆识一定增加不少。耀子因为拿到意想不到的巨款而来和 你商量,你自然能够立即反应,告诉她该怎么做。而且,你可能也答应耀子,如果 我找上门,会设法拖延时间。” 我盯着眼前壮硕的身体默默聆听,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流出。 “你认为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咦?”我抬起脸。 成濑的语调如同警察。“虽被判定为神经衰弱,但那封航空信就是遗书,对吧?” “你读过了?”我的声音因气愤而颤抖。 成濑毫不在乎。“是的,我因为感兴趣所以看了。真有意思呢。你先生博夫为 了某件事而非常苦恼,那就是你的红杏出墙。” 成濑愉快的接着说:“你以必须继续工作为由留在日本,让先生独自前往雅加 达,结果他在那边陷入轻微的神经衰弱,因为那里本来就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很 苦恼,偏偏你又写信表示希望和他分手,对不对?这未免太残酷了。他在异乡陷入 绝望,拚命调查,终于知道你在东京和上司打得火热,所以选择走向死亡。他在遗 书上写满了对你的恨意。” 努力强忍住、不想被看到的泪水夺眶而出,被打的脸颊加倍痛楚,我如成濑所 期待的彻底溃败。本来认为已经痊愈的伤口再度迸裂,也许又要开始长期失眠了吧。 “啊,你哭了?”成濑凝视着我。“我并不想让你哭,只是希望知道事情的真 相。” 我用拳头拭泪,深深憎恨成濑,但内心的绝望使我连憎恨都觉得空虚。 “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因为我写信表示希望离婚的理由,和我的红杏出墙毫 无关联。就算他不这么认为,也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厚颜无耻的瞎猜。” “话是这么说没错。”成濑率直的点点头,但是箭头仍对准我。 “对了,和你偷情的那位上司后来怎么了?” “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想回答。” “知道你先生自杀后,你一定吓得双腿发软吧?”成濑刻薄的说。 我逐渐冷静下来。说到博夫死亡之事,我会忍不住流泪,因为那是事实,不过 一旦提到后来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我就转为坚强,因为那很丑陋。 成濑并未察觉我的变化,继续说:“是上司要你辞职吗?抑或你主动离开?我 想这不可能吧。你向他要了一笔钱吧?对了,你说过靠积蓄生活,其实是那男人给 了你不少钱吧。” 没错,正如成濑所说,对方知道博夫自杀后很害怕,要我辞职。这是事实,但 说我和上司彼此相爱却不是事实,我们只是有过瞬间的化学反应,这种关系不值得 赔上任何人的生命,可是博夫却以此为藉口,提早结束自己的人生。 我辞去工作也不是由于上司的哀求,而是切身感受到组织里的其他人绝对不会 原谅制造排闻的人,在深觉可笑之下才辞职。 “我猜得完全正确,他是为惩罚你而死。”成濑骄傲的说。但那只是短暂的瞬 间,很快的,他的表情转为苦涩,陷入自我憎恶的情绪中。 我静静问:“这和耀子的事有什么关系?” “没有。”成濑心知肚明的低声回答。 等他回答后,我立刻朝他的脸狠接一拳。尽管我的手碰到他的颧骨反而疼痛, 但是见到他的眼镜掉了,我心情畅快许多。 成濑不吭声,伸手抓住滑落胸前的眼镜。 “请你更详细调查一下我的事,这样或许能发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另外一面, 挺有趣的。而且,如果你喜欢,一直住在这里也无所谓。”我说完话,丢下自己的 房门钥匙,用力甩上门,同时心有未甘的踹了一下。 隔壁的茱莉探头出来,见到我,浮现畏怯的表情。 “茱莉!”我进入隔壁房间。 里面的玛莉亚和辛西雅愣愣的望着我。另一位伊莎贝拉大概外出吧,没见到人。 “美露小姐, 你还好吗?”辛西雅只穿了一件大号的绿色T恤,靠过来说。眼 眸里流露出诌媚,似乎觉得我不在时让成濑入内,心中有愧。 不过,这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 “辛西雅,星期六你真的看到名叫耀子的女人?” “真的,我看到了。” 玛莉亚和茱也颔首。 “我从店里回来时看到她,真的。” “她去哪里了?” “没看见,我们只是一起搭电梯。” “是啊。她走在我们前面。” “她穿什么服装?” “服装?很优雅的。” “啊,是黑色洋装。” 这么说,是意大利餐厅服务生说过的那套衣服喽?是从事务所顺道来的吗? “其他还注意到什么?” “没有。”茱莉摇头。 玛莉亚似乎想起什么,轻叫道:“黑珍珠。” 我确信是耀子没错。她离开意大利餐厅后前往事务所,工作之后再过来这里。 她来做什么呢?为何没到房间找我就离去? 辛西雅端了一杯可乐给我。我想起还未吃午餐,突然觉得很渴,把可乐一口气 喝完。辛西雅又劝我吃桌上的爆米花,我也毫不客气的吃了。 这时,日语不太灵光的茱莉指着自己胸口,比出用针缝的动作,似乎是指我方 才被成濑打的时候掉落的钮扣。她又比出要我脱下衣服交给她的动作,我照做了。 辛西雅见到我身上只剩一件胸罩,惊讶的丢给我一件红色T恤。 趁茱莉帮我缝扣子之际,我像辛西雅常做的那样,探身隔着阳台望向自己的房 间,隐约看到成濑坐在床上,正在使用行动电话的背影。可能正在和上杉联络吧。 不久,又见到他打完电话后,起身走出房间。隔了一会儿,听到走廊上传来房 门关上的声音。是成濑出去了吗?我心想,反正若有什么不对劲,只要睡在辛西雅 她们这边就好了,心情也转为轻松,回到自己房间。 本来凌乱的屋内大致已回复原状,我丢下的钥匙也放在桌上。 我盯着成做濑看过的资料箱。最上面是博夫寄来的几封航空信,也许是心理因 素吧,我觉得信封已稍微泛黄。下定决心,我拿起最后那封信——已经将近十个月 没读这封信了。 《这是回应你写来的信,答应与你分手的最后一封信。回想起来,你说不来雅 加达时,或许就该下定决心分手,可是我总觉得你终有一天会来,于是任凭时光流 逝。暑假来、下次连假来、放年假时来……像这样,无法达成的承诺如尸骸般横陈 在我们中间。而今,当我疲于等待时,你写来的信不只要我放弃等待,更要我放弃 爱情……坦白说,我现在恨你……》 信从我手上滑落。每次读到“我现在恨你”,我就读不下去。 我深叹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把信放回原处。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