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夏夜将至,很难得吹拂着干热的风,下班的人群休闲的走在马路上。夕阳已西 沉,但晚霞余晖仍映照着街头。 朝饭仓方向走,有个外国人群聚的地区。路尽头的十字路口聚满白人、黑人、 伊朗人、东南亚人,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抽烟或抽大麻,有的穿着短裤在溜滑板,也 有的躺在马路上睡觉、喝酒、讨论事情,各式各样的人做着各种不同的事。 “黑暗夜会”就在十字路最内侧的“糖果”酒廊举行。 似乎来得太早了些,在昏暗走廊上摆上几张简陋桌子充当的服务台前,只有我 和十位左右的客人排着队。我的前面有几位少女和高中生模样的清秀少年。少年们 的打扮虽与常人无异,却似乎是同性恋者,互相传送秋波,以女性化的手势抽烟、 捻熄,又再抽烟、捻熄。 排在我后方的是耳戴耳环,鼻翼、眉毛上端和上唇也都穿洞戴着环饰的长发褐 肤女人,和两边耳朵各戴五个耳环、扎马尾的男人,两人手拉手站着。成对的情侣 似乎只有这奇装异服的两人,其他不是独自一人,就是三两同性在一起。 轮到我时,我拿出钱包,但服务台的男人严肃的问“身上什么地方有穿洞戴环 饰?” “耳朵。” “耳朵不算。” “为什么?” 男人拂开及胸的长发说:“耳朵以外有穿洞的人便宜一千圆,露出双乳的女人 便宜两千圆。” “没关系,我照价付钱。”我笑着,拿出三张千圆钞票。难怪川添桂会在信中 提醒耀子“来时请裸露两点”。 那对情侣之后是个貌似洋娃娃的女孩,穿着炫丽的红色洋装,头发系红色蝴蝶 结,手上抱着色彩鲜艳的玩具熊。她除了鼻翼戴环饰,并表示身体的某一部分也有, 只是不能在这儿露出,要求便宜两千圆。 排在后面的观众很有耐性的等待交涉结束。一个男孩踩到我的脚,用快死了般 的声音拚命道歉:“啊,对不起!” 眼前所见尽是内心善良、沉浸在个人世界的年轻人,我有些困惑了。 服务台还设有签名处,同时也贩售川添桂的著作。耀子家也有那本名为《想死》 的书,我买了一本,顺便若无其事的看了一下签名簿。可能是时间尚早,只有两三 个人签名,上面当然没有耀子的名字。 进场后,在比较靠近舞台的座位坐下等待,虽然明知白费工夫,我仍仔细寻找 是否有熟面孔,甚至耀子的踪影。 观众似乎只能获赠一罐啤酒。上身赤裸、只穿丁字裤的年轻男人手端盘子穿梭 于观众之间,每个人都有美丽的肉体——结实、散发光泽的肌肉,匀称的附着在优 雅的骨架上。 他们不笑也不出声的默默服务,动作也很优雅。望着他们,我想起耀子最喜欢 这种美丽的年轻男人。 我所知道的耀子感情奔放,在与成濑邂逅之前,她有过各种伴侣,相当享受性 生活。而那些伴侣几乎都是年轻、事业无成的男人,有大学刚毕业的编辑,有刚出 道的插画家,有住在她以前租赁的公寓隔壁的大学生,也有日法混血的高中生。 但是,某一天,她突然结束了这些关系。 我并未问她理由,但她却主动对我说:“因为我爱上成濑,已经看不上其他人, 何况,成熟的恋爱最珍贵!” 但我却发现,与其说是因为成濑,毋宁说是因为她的书已经出版。她的处女作 《背叛的心服从的肉体》非常煽情,还附有她穿着黑色吊带式紧身皮革装在舞台上 受鞭打、乳房上蜡烛滴流的照片。换言之,她是凭藉亲身体验所造成的震撼成名。 不过,形象太崇尚性恋物欲或变态的话,自然会对以后的工作造成影响——耀 子害怕被贴上标签,所以才开始清算复杂的男女关系。 她放弃了许多年轻的男朋友,扮演单身的正常女性。虽然也有秘密恋情,却多 半是为了“工作”。出现在媒体时也总是扎着头发、化淡妆,让自己看起来充满知 性气息。她是少数能为了利益而自我约束的女人。 突然开始演出现场秀,让我吓了一跳。毫无预告、会场的灯光也未转暗,室内 乐就忽然响起。同时,小小的舞台上出现身穿黑色弹性胸罩和短裤的美丽女性,脸 上画着清楚的黑色眼线,嘴唇鲜红,长发在脑后稍高处扎成马尾,手上握着鞭子, 开始慵懒的跳舞。 不知何时观众增加到将近八十人,大家看的并不是她的动作,注意力完全集中 在她那弹性胸罩下的纤细腰肢和修长大腿。就在观众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化时, 她却随着音乐结束退场了。 好像在哪一本杂志上出现过吧,我记得曾经见过这个女人,拼命想记起她究竟 是谁。 正在心浮气躁的思索时,脱衣舞表演开始了。美丽的年轻女性化着旧式的妆, 身穿黑礼服,披着鸵鸟毛披肩,随着音乐出场表演。音乐由室内乐转为抒情乐,女 人面无表情的脱衣服,最后脱掉胸罩,裸露充满弹性的大乳房,仍像坏掉的玩偶般 毫无笑容。等褪去黑色内裤,巧妙的以披肩遮住重要部位时,女人简单说句“以上 脱衣舞表演完毕”后,轻盈退场。 观众以年轻女性居多,整个会场气氛冷漠,并没有那种充满渴望或性欲的炽热 情感,大家只是抱着想看希奇又有点恐怖的事的心情前来。虽然掺杂着几位貌似观 光客的白种男人,但他们也只是望着这些特立独行的年轻观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接下来是年轻男人的脱衣舞表演。身穿夹克的年轻男人双手插入长裤口袋内, 走到舞台中央,在没有投射灯照射下开始跳舞,感觉好像是在家中独自听音乐时, 逐渐亢奋的起舞一般。不过,他脱衣服的动作比刚才的女人煽情,身上的夹克仿佛 是被人剥掉,衬衫钮扣是由下往上一颗颗慢慢解开,长裤是一边扭动一边脱下,袜 子则如垃圾般丢弃。 最后只剩下一条彩色T字裤时,他扭动腰肢、掩住胯间独自狂 舞,和方才的女人形成强烈对比,充满热情。 接下来走出一个全身戴满环饰的男人,一丝不挂的舞动。耳环和乳头的环饰用 好几条金属链子相连接,肚脐和阴茎的环饰不住颤动。我惊骇的看完这部分后,有 点无聊的把视线集中在观众脸上。看情形,除了最先出场跳舞的美丽年轻女性,我 和其他人素未谋面。 不知不觉间,我打起吨来,直到听到尖叫声才惊醒过来。现场表演似乎已经结 束,舞台上拉起银幕,映出黑白的影像。我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一具尸体正全裸的 横在眼前。尸体是年轻的白种女人,躺在不锈钢制的手术台上,一只穿着白衣、戴 薄塑胶手套的手突然出现,冷冷的翻开女人的眼睑,黑色的眼瞳已失去光彩。 看样子,正要开始解剖。我摆出防卫姿态,因为不锈钢手术台让我想起某件事。 戴着薄塑胶手套的手突然用仿佛切向用的大菜刀把眼睑割下,露出一边的眼球, 观众尖叫出声,还夹杂着男人的呻吟声,我似乎能听到所有人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戴着薄塑胶手套的手迅速往下移,用极端职业化的动作翻开女尸的阴唇。我移 开视线。不过,担心也没用,那只手再度握住刚刚那把切肉刀。我还来不及喊“住 手”,切肉刀已将右大腿至脚踝一直线割开,皮肤迸裂,出现白色的厚脂肪层和底 下的红黑色肉块。 尖叫声再度响起。我感到恶心,用手上的宣传单遮住脸,心想那只不过是影片 罢了。 戴着薄塑胶手套的手正确而迅速的从耳朵上方把头皮划开,在我来不及阖眼之 前,已如拿掉假发般将头发连头皮翻开,露出头盖骨。我忍不住低下头。 我想起来了。那雅加达街头的气味——一种混杂着花香,难以言喻的腐烂气味。 我最害怕的就是那股腐烂的臭味。躺在不锈钢台上的博夫虽被冷冻,却仍微微 飘散出腐臭味,那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臭味。我拼命用手煽风,心中有种不祥的预 感,恐怕自己即将晕倒。瞥向画面,戴着薄塑胶手套的手正将喉咙至腹部一口气划 开,皮肤掀翻,内脏外露。 我用双手抱住胸口,身体无力的往下滑。突然,一只男人的手扶住我。 “你没事吧?” 不知何时,成濑来到我身旁,搂住我肩膀。我抬起脸时,他将我紧紧抱入怀中。 “我觉得很不舒服。” “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我依偎着成濑,穿过正紧盯着银幕的观众,步出走廊。 走廊上只有偶尔出来买饮料或上洗手间的观众。我坐在地板上,呼吸清凉的空 气,情绪逐渐恢复平静。 成濑跪在我身旁,温柔的说:“想喝点什么吗?” “不。”我凝视成濑。“不久前才说过那么残酷的话,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温柔?” “对不起,我太孩子气了。”成濑坦诚道歉。“我只是有点生气,以为你撒谎。” “只是有点生气?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说话那么残酷的人!” 成濑表情真挚,低声说道:“虽然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但我并非真心伤害你, 只是以为你说谎欺骗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女人,才会气愤得无法控制自己,想用话 刺伤你。我真的太不成熟了。你该不会记恨我一辈子吧?” 以前只要被人这样羞辱,我真的一辈子不会原谅对方,但现在我已经不是那种 人了。只不过,就算原谅成濑,他所说的话仍会长留在我心里。我常常在想,如果 不原谅别人就能抹消记忆,那该有多好。 “这可难讲了。”我困惑的回答。 成濑或许认为这表示他已获得原谅,松了一口气似的坐在我身旁,说:“已经 不再监视你家了。” 我眼睛一亮。这表示他在我家找不到任何证据。 “那你怎么办?” “这……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呢?”成濑不知所措的转过脸。 我没告诉他川添桂的那封信,也没告诉他耀子的帐簿,所以他一定毫无头绪。 “还有,君岛不会来了。今天你离开后,我已经打电话指示过他。” “你能这样做吗?” “我想应该可以。” “明天是星期三,距离星期六只剩三天。”我屈指一算,对于时间不多感到忧 心,因为我也不知从何找起。 这时,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好像又有什么表演开始了。”我说。 成濑回头望向会场。“那我们进去看看。” 舞台上站着一位短发女人,身穿拉链前开的礼服,身旁站着刚才入场时排在我 后面的那对全身戴满环饰的情侣。 “要表演什么呢?”我刚才的座位已经被人占据,只好和成濑站在一起,从观 众背后望向舞台。 扎马尾的男人打开黑色公事包,取出针状物消毒,看样子是准备替人穿洞,脸 上戴满环饰的女人则是其助手兼活广告。 短发女人躺在舞台简陋的床上,礼服拉链拉下,穿洞师傅和女助手遮住她的上 方,开始做一些动作,但看不清楚。四周响起“看不到”的声音,但那对情侣认真 工作,头也不抬。 才一会儿,短发女人站起来,让观众看她的腹部。 “你看到了吗?是怎么回事?”我问身材高大的成濑。 成濑无聊的回答:“是在那女人的肚脐穿洞,戴上环饰。” “是吗?” 我到底必须看这种表演到什么时候?现在我只希望尽快找出耀子觉得无法释怀 的事。这时,成濑用手肘碰我。 “什么事?” “你看。” 我挺直腰杆,朝成濑指示的方向望去,立刻愣住了。接着出场的居然是小林由 加利。 由加利化着比平常更浓的妆,原本垂直的长发烫成卷发,面带微笑。不寻常的 是,她下身穿牛仔裤,上身却一丝不挂。形状小而优美的乳房高挺,由肩膀到胸部 的线条很漂亮,充分显露出年轻少女的魅力。我觉得她炫丽动人,因为她全身散发 出对这种事毫无经验的生涩气息——不管如何浓妆艳抹、如何面带笑容都无法掩饰。 男的穿洞师傅让由加利坐在中央的椅子上,立即伸手抓住由加利桃红色的乳头。 由加利微微蹙眉,反而显得更性感。女助手递上沾有消毒水的棉花。男人用棉花擦 拭乳头。 “哇,好凉!” 可以听见由加利羞赧的低语。看样子,由加利是要在乳头上穿洞戴环饰。 “会痛吗?”我情不自禁的喃喃自问。 成濑交抱双臂,一言不发的凝视由加利。 男人跪在由加利面前,用缝棉被用的粗针从旁边刺入。会场响起轻微的惊呼, 但由加利却无动于衷。 “会不会痛?”男人抬起脸问由加利。 由加利低声回答:“不,还好。” 当然,我只是从她的嘴形推测。 不久,男人在棉被针之后插入类似的金属线,两端系上环饰,眨眼之间穿好了 左乳头。由于由加利太过无动于衷,屏息观看的观众里有人说:“没什么大不了嘛!” 我叹息,自言自语的说“耀子说无法释怀,是指由加利的事吧。” “她讲过这种话吗?什么时候?”成濑讶异的回头问我。 我觉得又被怀疑,心里很不高兴。“传真给我的时候在电话里说的。” “是吗?” “我不知道由加利会参加演出。” “真搞不懂那个叫由加利的女孩在想些什么。”成濑满脸不悦,环视观众一圈 又说“也搞不懂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是呀。” 的确,在上杉那边受到威胁时,由加利吓得几乎哭出来,可是这会儿却赤裸上 身出现在众人面前,在乳头上穿洞戴环饰,当观众席有年轻男人举起相机拍照时, 她还笑着比出胜利的“V”字手势。 由加利的右侧乳头开始消毒。 “嘿,另一边也要穿那。” “乳头一定很痛。” 坐在前面的女孩们低声交谈。 负责穿洞的男人又以熟练的动作开始用棉被针穿刺,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 “啊,好痛!”由加利轻叫,脸孔扭曲。“啊,好痛,这次真痛!” 女助手慌了,跑上前去,但男人制止她,只是盯视着由加利。 “痛死我了!”由加利蹙眉,忍受疼痛般的用力闭上眼。 观众鸦雀无声。男人以比刚才更快的动作穿洞并戴上环饰。 由加利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语:“我想吐。” “一定是贫血发作,到那边躺一下。”女助手让由加利躺在方才短发女人躺过 的简陋床上。 这中间,男人迅速把器具放入医师出诊时携带的黑色公事包内,然后两人看也 不看由加利一眼,立刻退出舞台。就这样,穿洞戴环饰的表演结束了。 由加利裸露上半身躺在舞台上, 无人理睬。 我觉得她很可怜,低声问成濑: “要过去看看吗?” “不必了。”成濑按住我的手臂。 “可是……” “你看那边。” 我朝成濑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藤村手拿浴巾走出来盖在由加利身上,等由加 利起身,就搂住她的肩膀退出舞台。 或许制作人藤村和这场现场表演有关,所以由加利才会上台演出,这表示藤村 和由加利似乎不只是制作人和耀子事务所的职员,还有更亲密的关系。我想起由加 利打电话给藤村时的语气。 这之后是几十分钟的休息。我喝了罐装啤酒,走到较少人使用的二楼洗手间。 由加利在洗手间内,上身披了一件黑色罩衫,脸色苍白。 “由加利。”我叫她。 她像是见到鬼般露出惧色。“啊,吓我一跳。美露小姐,你看到了?” “嗯,不要紧吗?好像很痛的样子。” “这边很痛。”由加利说着按住右边乳房。 “现在还在痛?” “不,好些了。我后来才知道,这搞不好会痛一年多,有的还会一直发脓。像 这种事,应该事前告诉我的。”由加利显得有点沮丧,吞下手中拿着的几颗药锭。 可能是消炎药或止痛药。 “你还年轻,很快就会痊愈。不过,我不知道你竟然敢做这种事哩。”我试探 的问。 由加利以略带戒心的眼神从镜子上望着我。 “是受到耀子的影响吗?” “耀子老师的影响也有,可是……老师绝对不会做到这种程度。”由加利有点 藐视似的说。 她的意思似乎是,耀子的恋物欲只是追求流行,是表面上的。 由加利用成熟的口吻接着说:“老师很擅长掌握流行。” “或许吧。对了,耀子有联络吗?” “不,完全没有。”由加利转头不再看我。 从洗手间出来,成濑正倚着走廊墙壁,一边喝啤酒一边读我买的川添桂的著作。 我站在他面前,他抬起脸问:“你读过吗?”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里面有很多这一类照片。”成濑让我瞥了一眼。 是一些死于非命的尸体照片,虽然不至于可怕到令我倒退三尺,但看了很不舒 服。 “不觉得恶心吗?”成濑歪着嘴角问我。 “不,反正都是死人。” “可是你刚才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 “是的,那是……”我本来想说,那是因为想起某件事,但又硬生生把话咽下。 成濑似乎敏感的察觉了,颔首道:“村野小姐,你认为耀子真的是性恋物欲者 吗?” 我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有想过耀子喜欢参加这类性恋物欲的活动,或是写这类 的书,是出自个人兴趣。我私底下也和由加利有同样的想法。换句话说,耀子是透 过市场调查了解什么东西受欢迎,就搜集那方面的资料,而这种对新闻性题材的敏 感度,其实正是她的长处。 更何况,耀子从未讲过她有这种癖好。 “我认为不是。但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你的看法如何?” 成濑耸耸肩。“她在我面前很正常,不过她喜欢参加这类活动,我忍不住在想, 也许她和我所认为的正好相反。”成濑说完,羞赧的笑了,用力合上川添桂的书。 成濑的话深深扎进我心中。也许真正的耀子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会场里突然响起鼓掌和欢呼声。凝目一看,川添桂慢慢走上舞台,正向观众低 头致意。 “晚安。在今天这样闷热的日子里,承蒙各位特地前来捧场,我由衷感激。” 川添身穿纯白衬衫,系蝴蝶领结,手上拿着小提琴,殷勤的问候大家。他才一 开口,观众席立刻静寂无声。他似乎拥有浸淫在黑暗世界的人特有的震慑力和超能 力。 “接下来演奏的曲子,我要献给我敬爱的美丽的宇佐川耀子小姐。耀子小姐在 场吗?” 川添在灯光照射的舞台上举手遮在眼前,做出在昏暗的观众席找人的动作。观 众们不由自主的相互对望,会场一阵骚动。 我偷偷读过川添桂的信,所以当他提及耀子的名字时并不太惊讶,但是成濑却 惊讶的瞥我一眼。 川添继续慢慢说:“很抱歉提到女人的姓名,这纯属私人问题……这种梅雨季 对小提琴而言,是名副其实的哭泣季节,因为它是出生于意大利,成日呼吸地中海 干燥的风,一旦阴雨连绵,它的呼吸孔就会被阻塞,无法随心所欲的发出声音…… 但是今天天气晴朗,湿度也低,这是老天特别为耀子小姐送来的礼物……啊,我太 啰嗦了,请各位原谅。对了,配合我的曲子舞蹈的,乃是美丽的尸体!” 川添姿势优雅的坐在由加利刚才坐的椅子上。这时,不知从何处赤足走出一位 身穿白袍的年轻女性,向观众低头致意。我觉得她的侧面轮廓酷似耀子,探身细看, 但她不是耀子。 川添宛如撕裂空气般一口气拉出琴音,是我没听过的优美探戈。但当他所谓的 美丽尸体配合曲子开始优雅的舞动手足时,我又感觉那是很淫荡的曲子。 大概发觉我询问的视线, 成濑低声说: “这是圣桑(注: Charles Camille Saint Saens,1835-1921,法国作曲家)的哈巴尼拉舞曲(注:habanera,十九世 纪中叶在古巴发展出的西班牙双人舞,特色是手及臀的动作充满类似阿拉伯舞的感 官诱惑)。” 川添桂的演奏结束后,节目仍继续着。我听到有人低声交谈。 “接下来是喝尿表演。” “骗人!” “真的。女人在舞台上尿尿,男人把尿喝光。” 听到这个,成濑推推我的背说:“走吧。” 我同意了,因为继续在这里看节目也毫无用处。“不过,不去见一下川添吗?” “也对,他刚才说了些有关耀子的话。”成濑无法释怀的斜倾着头说。 我们走出走廊,向服务台的男人表示要见川添后,他说要带我们到休息室。我 们跟在他背后走进走廊最旁边、上面写着“工作人员入口”的门,然后一直往里走, 来到两扇同样的房门前。 “是那一间。”男人用手指着其中一间,门上贴着写有“川添桂先生”字样的 纸条。我们敲门,里面传出礼貌的回答。 “请进,门没锁。” “打扰了。” 门一开,川添正和扮演尸体的女演员坐在沙发上交谈,见到我和成濑,女演员 机伶的离去。 “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我们是耀子的朋友,这位是成濑先生,敝姓村野。” 川添的年龄大概超过五十五岁吧,身材矮小,正伸手拨弄微秃的头发,脸上虽 在微笑,但是眼神锐利。 “是吗?谢谢你们今天特地前来捧场。”川添站起身来致谢。 成濑递出名片,川添也从典雅的小盒子里拿出印着漂亮毛笔字的名片递给成濑, 同时也给我一张,然后缓缓开口:“耀子小姐没来吗?” “她星期六晚上就失踪了。”成濑说。 川添的表情似乎在沉吟。“星期六吗?那就奇怪了。坦白说,上星期她打电话 给我,说一定会来观赏。我本来以为又能见到久未谋面的耀子小姐……” “她也传真给我,表示会来观赏。” “发生了什么事吗?”川添神情严肃的问。 我和成濑对望一眼。成濑不提钱的事,只说:“不太清楚,我们正在追查她的 行踪,不过毫无收获。” 川添似已察觉事情不单纯,表情空洞的回答:“或许吧,毕竟要找一个人并不 容易。” “对不起,耀子表示今天会来观赏你的表演,是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吗?”我 鼓足勇气问。 川添摇头。“没有,只是久未见面,想碰面聊聊而已。” “关于最近的工作,耀子有提过什么吗?” “最近的工作吗?这我就不知道了,她什么也没说。”川添如此回答后就闭口 不语。屋内一片沉寂,我找不到话题,打算起身离去,因为除非事后再打电话或独 自拜访,很难问及他信中提到的事。 这时,成濑开口了:“请问老师,这本书里的照片是如何搜集到的?” 成濑指着手上拿着的《想死》。 “啊,这都是些旧照片,是透过德国的法医学教室获得的。在日本,以前的照 相馆老板也会拍摄一些现场照片,所以常会从照相馆流出来。另外,听说有一些专 研法医学的恶徒,会滥用身分不明的尸体,有时甚至会用黑色塑胶袋装着一条手臂 带出。你不觉得恶心吗?晚上是不能看这种照片的。”川添喋喋不休的说着,愉快 的问我。 “是有一点。” “哪一张让你觉得最恶心?”川添随手翻阅那本书,问我。 “这个嘛,我觉得这具溺死的尸体好凄惨。”我指着一张泡胀的尸体照片说。 川添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同好之间最欣赏的就是溺死尸体的照片,理由就 是你所说的,看起来很凄惨。其次受欢迎的是死于战乱的尸体,损伤愈严重愈好。” 川添吃吃笑了,轻咳出声。 “为何这种凄惨的尸体照片会受欢迎呢?”成濑问。 川添的表情转为严肃。“这个嘛,应该是所谓的虐待心理吧。也就是希望藉着 冷眼观看他人的死亡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在日本也有人搜集这种照片吗?” “或许有。”川添微微一笑,然后站起身来,暗示我们结束谈话。“如果有消 息,我会打电话给你们。” “抱歉,在你疲倦的时候打扰你,我们告辞了。” 我和成濑离开休息室。再度回到走廊时,舞台上似乎正在表演喝尿,可以听见 响亮的掌声。 我感到疲倦,看看表,已经过了午夜零时。 “回去吧。” 正想走下楼梯,看到下面的暗处有情侣互相拥吻——是藤村和由加利。 成濑的车违规停在“禁止停车”的红线上。 “我送你。”成濑说。 看样子成濑真的已经放弃监视我的住处,我很高兴。当成濑启动引擎时,我问: “你不觉得川添似乎有所隐瞒吗?” “这个嘛……”成濑似乎很困惑。“我不像你怀疑的那样,认为耀子卷入某种 阴谋或犯罪事件中。” “这我知道。” “我只是单纯的认为耀子或她身边的人卷款潜逃,所以觉得川添应该与此事无 关。” 成濑在红绿灯前停下,从口袋里取出压扁的万宝路淡烟,将扭曲的烟点着,并 替我打开车窗。 “你虽然怀疑耀子身边的人,但那既不是我,大概也不是目前我们调查过的任 何人。”我凝视着转变的号志灯说。 一群醉酒的男女一边笑一边抢黄灯过马路。 成濑听了我的话点点头,但是眼睛凝视前方,一副毫不相信的表情。明明说不 再监视我的住处,心中却仍怀疑我,令我感到非常不快。 我看着成濑的脸,心想:慢点,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耀子和成濑合谋。成濑 之所以怀疑我,或许只是想嫁罪于我。表面上假装正在找人,实际上耀子已藏身某 处,等待机会来临,两人一同潜逃,我只不过是他俩用来转移注意力的诱饵。 但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一亿元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笔庞大的数目,但是对他俩 而言,那根本算不了什么,还不够布置一个新家呢。 “我不懂耀子为什么会抛弃一切拿走那笔钱。”我说出心中的疑问。 成濑一边点头一边抽烟,说出令我大感意外的话:“可是,耀子很缺钱用。” “真的吗?”我惊讶的问。 我虽然不认为耀子的收入能够维持她的生活,但却不知道她很拮据。我握紧手 提包,决定详细调查里面的帐簿,以便证实成濑的话。 “她连那辆BMW的贷款都付不出来,是我代垫的。” “每个月大约多少?” “十万圆左右。”成濑瞥了我一眼。“你不相信?” “不是。”坦白说,耀子很有可能做这种事。我望着成濑问:“你爱耀子吗?” 成濑握住方向盘,回望我。“喜欢,我喜欢那种具有危险性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我竟然对耀子产生些微的嫉妒。 成濑把车停在我的公寓前,说:“我立刻就走。但能先请你查看一下电话留言 吗?” “请便。” 电梯门在十一楼打开时,我看到君岛站在眼前,整个人几乎晕倒。他还是早上 那身装扮,但是蓝黑色豹纹图案的丝质衬衫完全被汗水浸湿,紧黏在皮肤上,使衣 服整个走了味,人也像是等得筋疲力尽般,露出孩童闹别扭的表情。 “成濑先生。” “啊,君岛,怎么回事?”成濑有点厌烦的问。 君岛讽刺的说:“这么晚才回来呀。” 我情不自禁和成濑对望一眼。 “哦,原来搞上了。”君岛浮现猥亵的表情,喃喃自语。 我视若无睹,正打算开门入内,君岛快步走近。 “会长要我传话。”君岛怏快说道:“叫你明天上午九点去向他报告。还有, 会长说这个女人不可靠,一定要盯紧。就这样,我先走了。” 君岛说完话,快步离去。 见到君岛时,我已料到会是这么回事。我打开房门,对成濑说“既然这样,请 进。” “对不起。” “反正,看样子从星期天到现在,我都得和你睡在同一个屋檐下。”我厌恶的 说。 “所以,你何不和耀子联络呢?”成濑面无笑容的开玩笑说。 我的心又冻住了——他根本不信任我。 既然成濑要住在这儿,只好等明天再详细调查耀子的帐簿了。 “村野小姐,有一通电话留言。”成濑向我招手。 自从我搬来父亲用过的这个房间后,除了耀子,几乎没有别的电话,因为我并 未告诉朋友这儿的电话号码,所以生活过得很平静,只是偶尔有人不知道父亲已搬 离而打电话来。 也许是耀子打来的。不知何故,自从星期天君岛接过一通怪电话后,就没有任 何外来的电话。 我紧张的按下“Play”钮。 “喂、喂,是我。还好吗?如果不在家,我会再打,你不必打给我。” 成濑惊讶的望着我。 我噗哧笑了。“是家父。” 话声一落,我打了个呵欠。如果明天要去上杉那边,不睡不行了,但成濑却从 门上的信箱拿出褐色信封。 “啊,原稿寄来了。” 三田很快的如约影印好耀子的第一篇稿件寄来给我。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