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三田寄来的是电脑打字稿,约有七十页,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大约有一百五 十张,似乎打算近日刊登在论坛社发行的综合杂志上。我和成濑从最前面开始阅读。 《“柏林之梦在堡垒之中”(第一篇) 宇佐川耀子 四月的柏林。当我第一次踏上街头,风仍旧冰冷刺骨,灰色云层低笼。 人们身穿厚重的素色大衣,凝视前方快步前行,似乎只对自己的目的地感兴趣。 或许是因为两德统一后出乎意料的不景气,人们仿佛从美梦中醒来般满脸不悦。》 “和以前的作品印象完全不同。”读完第一段,我讶异的说。 成濑也颔首。“不错,这应该算社会写实作品。” 在这之前,耀子的作品总是试图以浪漫的开头来取悦男性读者,但这篇稿子大 异其趣,字里行间透露出耀子想拿奖的强烈企图心。 《动物园之前,一群放春假的青少年瑟缩着等待入园,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牛仔 装,全身裹得厚厚的,有如橡皮球。 在这儿,服装是一种标识,穿着讲究的是西德人,身穿旧衣的是东德人,而青 少年一律穿牛仔装,成日在街头徘徊,我已逐渐习惯这样的柏林。 我缓步行走,仔细打量每个人的脸孔,像在寻找朋友。视线交会时,他们脸上 总是露出同样的惊讶表情,然后不是转为嘲笑,就是化成好奇。 这就是柏林人见到我的反应。 正午回饭店,在搂下大厅等待事先约好的向导兼翻译。我请旅行社尽可能帮我 找年轻的学生,因为一般向导可能会自我设限,使我无法随心所欲去想去的地方。 里面的会议厅大概正在开会,数十位西装笔挺的白种男人边谈笑边朝餐厅走去。 我,点着香烟,凝视他们走过我面前。 欧洲人对视线非常敏感,发现有人在看会立即反应,以回看对方来自我武装。 他们陆续望着我,视线只在一瞬间被我美丽的金发吸引,之后的反应就像街头的人 一样,充满惊讶、好奇或嘲笑。有些人脸上甚至浮现无法理解东方女人为何要模仿 西洋人的表情。 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走入饭店大厅,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褐色皮夹克, 肩上背着黑色背包,不停的四下张望,见到我,露出吃惊的表情。然而,在这个饭 店大厅,我是惟一的东方人。他慢慢走过来。 “你是宇佐川耀子小姐吗?” “你是……?” “我是卡尔·真理·李希达。”他的姓名中夹杂着日本字。自我介绍完以后, 他讶异的打量我的金发。毕竟是年轻人,眼神里充满好奇。“请问是什么性质的工 作?” 卡尔的日语几乎无懈可击,除了“Sa”行的发音较重之外,和日本的年轻人没 有两样。只是长相太英俊,让我担心我俩搭配在一起会太引人注目。他是日德混血 儿,在日本念完高中,目前就读柏林工业大学。 我递出名片。“我是写实报导作家,希望能够采访柏林。” “采访哪一方面?” “我希望以这样的打扮前往旧东柏林。” “这样的打扮?你是指这一身行头?”卡尔望着我华丽的紧身红洋装和高跟鞋。 “为什么?” “我想了解东方女性染成金发,走在充斥新纳粹份子和庞克族的街头是什么感 觉。” “太危险了!”卡尔当场耸耸肩,完全是西洋人的动作。“没必要故意挑逗他 们吧。这太不正常了。” 或许吧。但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亲身体验种族歧视的滋味。我之所以有这种 想法,是因为听朋友讲过,最近有戴金色假发的日本娼妓被信奉新纳粹主义的少年 围殴,但日本的传播媒体并未报导此事。 “一开始我打算以娼妓的姿态出现。” 卡尔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最近才听说有日本女人遇袭呢。” “真的?”我拿出记事本。“我想知道这类事情。是观光客吗?” 卡尔漠不关心的摇摇头。“这就不太清楚了。” “什么地方可以查到?” “图书馆或许会有报导这个事件的旧报纸。” “我不会讲德语,拜托你了。” “摄影师呢?”卡尔似乎犹豫着是否应该接受。 我态度坚定的回答:“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拍我的时候由你帮忙。你会拍照 吧?” “我希望能有其他男性参与,只有我一个人,总觉得有点不安。”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你不想尝试吗?” 卡尔考虑片刻后开始谈价码,他表示这是有危险性的工作,应该把在电话中谈 妥的费用提高一倍。我勉强答应后,他立刻站起身来,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表示要 去租车。看样子他相当机伶,我庆幸自己找到不错的向导。 不久,卡尔回来,指着停在饭店门口的崭新红色奥迪车说“真糟糕,只有那一 辆。” “不好吗?” “太醒目了。我们是要去旧东柏林,若开这种车,加上我们又是观光容,如果 停在路边,也许会被人破坏。”》 这天,耀子和答应当向导的卡尔在柏林街头闲逛。 “你知道这个叫卡尔的人吗?”我问专心往下阅读的成濑。 成濑头也未抬,摇头道:“不,工作方面的事她很少提,所以我不知道有这种 事。最重要的一点……”成濑好不容易抬起脸来。“我甚至不知道耀子曾染成金发。” “这么说,她不是在日本染的喽?” “我送她去成田机场时,她和平常一样,回来时也是。” 身为朋友,我和耀子感情虽好,却未共同生活,所以不知道耀子的一些变化。 但是,成濑是她的情人,怎么可能完全不知耀子的工作情形呢?我怀疑的望着成濑 的侧脸。也许,他们的感情并没有我想像中的炽烈。 《卡尔说当日本观光容的向导很简单,他们的行程大致相同,在柏林最繁华的 库尔菲尔斯膝大道购物,参观夏洛滕堡宫,瞻仰着胜利女神铜像进入旧东柏林,仰 望布兰登堡大门和旧帝国议会,然后经过菩提树下大道,由亚历山大广场到卡尔· 马克斯大道,一路参观由希特勒式转为史达林式的市街建筑后,到检查哨遗址逛一 圈,再到围墙博物馆购买柏林围墙的碎片。 卡尔驾驶奥迪进入距饭店不远的柏林最大百货公司卡德韦(Ka Dw We)的停车 场。 “离我远一点,替我拍照。” 我让卡尔走在前面,随后进入百货公司。星期六下午购物的人潮较多,但只有 我一个日本人。我在女装部慢慢测览。 德国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几乎所有人都凝视我、观察我。到底是什么使他 们如此惊讶、愤慨?对我而言,这是不解之谜。在日本,即使外国人身穿和服,也 不会有人如此惊讶吧。就算他们染成黑眼珠、黑头发,恐怕也没人大惊小怪。 一定是我身上的某种东西刺激到他们。 搭乘电梯时,一对老夫妇直盯着我看,走出电梯时低声说了一句:“小日本鬼 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终于明白了,在这儿最大的问题是“种族歧视”。 在百货公司绕了一圈,要卡尔偷偷帮我拍照后,我们决定前往人潮最多的跳蚤 市场。》 这之后,耀子在卡尔的陪同下前往六月十六日街的跳蚤市场,在那里遭到几个 牵着德国狼犬的长发男人怒视。耀子写着:我走过时,大家都停下来,紧盯着我的 金发,简直像在宣称金发是他们的专利,绝对不容模仿。 耀子在柏林四处采访的数日间,透过卡尔的带领,写下一些吸引力十足的报导, 像旧东柏林年轻女性的甘苦谈,以及前往萨克森豪森收容所的经过。此外,她无数 次很遗憾的表示,采访被围殴的金发娼妓和新纳粹份子,并没有想像中的顺利。整 篇报导笔力万钧,很有可看性。 特别值得一读的是,年轻向导卡尔和大胆且蓄意挑衅的耀子之间的对立。卡尔 自认是德国人,看到耀子动不动就挑衅当地人,常会对她的服饰和态度表示反感, 所以有时明明约好时间,他却未到饭店,两人还曾在街上大吵一架。不过在持续采 访之间,两人的心结也慢慢解开了。这中间过程的描写相当感人。 “啊,在这里。”比我多读一页的成濑大声说。 “什么?” “终于出现有关那个事件的内蓉了。”成濑指着稿件说。 《柏林纬度较高,所以白天比日本长,到了下午八点左右,夜幕才好不容易低 垂。在卡尔的带领下,到夏洛膝堡地区的餐厅吃过印度料理后,我们前往克洛兹堡 的土耳其人街上的流行咖啡店。这家咖啡店模仿修道院的外观建造,第一次来过之 后,我就喜欢上了。 克洛兹堡原本已逐渐没落,但从两德统一后急遽繁荣,成为柏林年轻人最欢迎 的地方。 在那里,我遇到惊人的事件。 我和卡尔坐在咖啡店入口附近边喝咖啡边谈话,约莫十点左右,两位四十岁上 下、眼神锐利的男人走入。因为他们望着我的眼神好像我的头上长了刺,所以我记 得很清楚。两人坐在里边的座位,面向墙壁热衷的交谈。 我和卡尔正商量好要回饭店,所以等于是和他们错身而过的走出店外。 这天,柏林的夜间气温是零下二度,都已经四月了,却比东京的隆冬还冷,我 穿着迷你洋装和薄丝袜,几乎无法忍受。我快步走在石板路上,想要赶回奥迪车上 时,转角路口突然拐出一辆车,停在咖啡店前。 是柏林常见的福特小型轿车,但车上却走下来三位高大的男人,快步进入咖啡 店内。我觉得气氛不寻常,和卡尔对望一眼。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上,正从照后镜 望向这边。我心跳加速,心想:难道……? 我正对卡尔说“那女人好像是日本人”时,听到“砰!砰!”几声尖锐的声响, 我回头望向咖啡店,正好见到刚才那三个男人如子弹般自店内冲出。 “危险!”卡尔粗暴的按着我的头,两人趴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我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清楚记得从咖啡店冲出的男人手上握着手 枪。 实际遭遇这种场面,就像看到电影中的某个场景般,完全没有真实感,所以也 不觉得恐惧,只是意会到刚才的尖锐声音原来就是枪声。 这时,听到连续用力关车门的声音,福特车绝尘离去。 “到底怎么回事?” 我抬起脸时,卡尔已望向咖啡店内。原本静谧不见人影的马路上跑出很多人来, 聚集在咖啡店前。我也慌忙望向店内,见到里面那两个男人浑身鲜血的倒在地上, 其中一人动也不动,另外一人似乎手臂受伤,正在血泊中嚷叫着什么。 警察很快赶到,开始侦讯。店内的客人接受讯问之后,大多立刻被放行。 “被杀的是个名人,名叫马克斯·海法。” “是从事什么工作的人?” 卡尔略带讽刺的笑了。“是‘保护纯种德国人同盟’的干部。也就是你希望接 触的新纳粹主义的活跃份子。” “袭击的人呢?” “还不知道,可能是左翼份子、土耳其人组织,或和新纳粹主义对立的组织, ‘保护纯种德国人同盟’和多方人马对立,如共产主义者、绿党、反对种族歧视者、 犹太人等等。” 我终于恢复冷静,问卡尔:“你看到刚才开车的人吗?” “没有。”卡尔深呼吸,打了个冷颤,然后摇摇头。 “看起来像日本女性。” “日本女性?怎么可能!是支那人吧?” “支那人?” “啊,抱歉,我是说中国人。中国人到德国谋生的人很多,所以和新纳粹份子 敌对。日本女性之所以会被袭击,被误认为中国人的可能性很强。” 经卡尔这么一说,我也没自信了。只是因为驾驶座上的女人见到我的金发和脸 孔时,仿佛愣了愣,所以我才有这种感觉。 但是,这次可怕经验的后遗症相当大,那天晚上我害怕得失眠了,担心那位东 方女性如果来找我报复,该如何是好?我甚至在想,等天亮后就收拾行囊回日本吧。》 但是,耀子没有回日本。翌晨,她对似乎同样受到冲击的卡尔说:“如果你不 想继续当向导也没关系,不过,请另外帮我介绍一位。” 结果卡尔被耀子的热情折服,决定继续工作。耀子写着:如果现在喊停,来这 儿就毫无意义了。 “相当惊人的意志力!”成濑惊讶的叹息后,小声接着说“但是,有点太逞强 了。” 《天黑后,街灯亮起。旧东柏林的街灯有独特的橙色,将荒凉的石板路映成梦 幻国度,但是看起来阴森森的。 “西柏林的灯光是白色的,你看。” 我望向卡尔所指的方向。没错,施普雷河对岸的确闪耀着明亮的白色灯光。 我们正缓步走在化为“华丽废墟”的塔哈勒斯前的奥勒尼安布卡街。昔日的塔 哈勒斯百货公司业已崩颓,看来简直就像玩具屋,墙壁完全消失,可见到内部的凄 凉景象。 由墙缝绕至后面,看到一片旧东柏林经常可见的街头荒野——环绕着昔日的医 院或工厂等巨大废墟形成的瓦砾山。往前走时,柏林特有的粗沙路面马上淹没我的 高跟鞋跟。眼前的景致超乎想像,我惊异无比,在这显示时间流逝的空间中怔然伫 立。 “有流莺。”卡尔在墙的另一头叫道。 我急忙走过去看,不知何时,奥勒尼安布卡街上出现了一群娼妓,她们和橙色 的街灯一样,隔着一定的间距站着。虽然在寒风中,她们仍穿着清一色的服装:蓝 色的短洋装、白色的短夹克,而且全部是金发。 “能帮我问一下吗?”我拜托卡尔。 年轻的卡尔有些迟疑。“问什么?” “最近是否有日本妓女遭新纳粹份子围殴。” “好吧。”卡尔下定决心往前走,向最前头的女人搭讪。之后,回头望着我, 耸耸肩,表示徒劳无功。 我们沿着马路前进, 询问每一个人,结果从站在最差位置的U型转角路口的女 人那儿得到答案。她自称是洪堡大学的学生,因为失去奖学金,不得不出来兼差。 当然,卡尔事后告诉我不太可能。 “我听说过那位日本女人的事,但她并非娼妓,而是表演舞蹈的女郎,据说事 情和生意上的纠纷有关。” 至于其他详情,她也不得而知。 卡尔冷得牙齿直打颤,对我使了使眼色,说:“这样到处打听会出问题的,因 为她们也隶属某种组织。” 我正想这话也对,背后有汽车大灯朝我照来。回头一看,一位驾驶着旧东柏林 难得一见的黑色保时捷的男人下车,朝我走来。以下是卡尔翻译的对话内容: “找她们有什么事?” “我是日本的写实报导作家,正在撰写以种族歧视为主题的作品。我想采访最 近戴金色假发的日本娼妓遭新纳粹份子袭击的事,你知道什么吗?” “那件事和我们的女孩无关。你说的那女人和黑手党有关。” “黑手党?柏林也有黑手党吗?” “当然有,他们和日本黑道一起活动,获取商业利益,政治上则和右翼组织挂 钩。” “什么样的商业利益?”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连这一带的土地登记都扯上关系,纷争不断。最 初认定是共产党所有,后来追溯为个人所有,又再追溯为纳粹党所有,最后变成犹 太人出面宣称其实土地本来是他们的。于是黑手党介入,巧妙的将土地售予西方企 业。此外,他们也贩售武器给新纳粹份子。总归一句,他们非常会做生意。” “你该不是黑手党的人吧?” 他没有回答,眼眸毫无笑意的注视我的头发。 “那么,你知道要到哪里去找那位日本女人吗?” “不知道。”男人耸耸肩,转身离去。》 关于金发娼妓和新纳粹份子的关系,只写了以上这些。之后,原稿内容只提到 耀子又更深入旧东柏林内部,多次遭遇种族歧视的过程,并且分析东德人为何如此 拘泥于“人种”以及“种族特性”的原因,同时一方面讨论移民问题,一方面探究 旧东柏林现在为何盛行新纳粹主义。坦白说,这是一篇相当深入而有趣的报导。 “以耀子的工作而言,是太艰涩了些。”成濑读完后说。 “这也许是她工作上的转折点,以前的东西太软了。” “的确。” “但这样就不错了,她为何要重写呢?”我提出疑问。 “可能是觉得不满意吧。” “可是她并不是新闻记者,身为写实报导作家,只要能表现出她的特色就够了。” 成濑将原稿放回三田寄来的信封内,自言自语的说:“究竟是谁告诉她金发娼 妓的事?” “你也没听她讲过?”我注视成濑。 成濑摇头。“我们彼此并未讨论工作上的问题。” “那么,耀子是什么时候提到要前往柏林?” “以前就提过。”成濑边思索边回答:“但是并未明说要去柏林,只表示她想 去某个国家进行只有她才能完成的报导,也希望能把自己的作品风格改为硬派。” 成濑的话让我想起川添桂的信。 ——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应能拨云见日。不过,别把你的热情 过分投注于光明的世界。光明的世界就是光明的世界,和性喜黑暗的人无缘。—— 所谓光明的世界,是指硬派的工作吗?如果是,那表示川添知道耀子工作的内 容。或许是他告诉耀子有关金发娼妓的事。看样子,我必须打电话向川添问清楚才 行。 我按下那封信的事不提,直接说:“可能是川添或制作人藤村告诉她的。” 成濑点头表示同意。“我想八九不离十。” “和耀子在克洛兹堡目击的杀人事件无关吗?”我伸手拿起成濑放在桌上的信 封,再度取出原稿,找出那个部分,求证似的仔细阅读。 “这……谁知道呢?”成濑笑了笑,交抱双臂。 我也忍不住觉得这个想法太荒诞无稽。“可是,应该要考虑各种可能性。” “也对。那么我们就试着调查吧。明天先打电话给藤村和川添。”成濑说着, 疲惫的打了个呵欠。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