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天空已浮现鱼肚白,但我很在意耀子的经济状况,强忍住睡意,躺在床上翻阅 从耀子的事务所带回来的帐簿。 虽然号称“帐簿”,但按照耀子大而化之的个性,上面只大略记着收入和支出 项目。明知详细的支出必须对照收据,但是因为太琐碎,数量又多,根本提不起劲, 只查对了写在帐簿上的项目。 今年二月份,耀子收到去年岁暮出版的《变性欲望》的版税,合计一万两千册, 总共两百一十六万圆,之后可能又再版,两个月后再收到三千册的五十四万圆。另 外,杂志方面每个月约莫收入二十万圆,合计今年上半年的税前收入大约四百万圆。 接下来是支出项目。譬如上个月的六月份,只写上既定的支出项目。事务所的 房租十八万三千圆,停车费用三万五千圆,人事费十万圆,水电费一万三千八百圆, 电话费两万三千四百圆,影印费五千圆。光是这样就超三十五万圆。 此外,帐簿上虽然未写明,但是还需要西麻布住处的房租约十五万圆,车辆贷 款及维修费十五万圆,再加上她的生活方式,应该至少也需要三十万圆,所以公私 合并,每个月估计最少也要支出将近一百万圆。 这意味着,若只靠她今年的收入,早就透支了。如此一来,别说前往柏林,即 使在国内搜集资料,单是筹措费用就相当辛苦。 收据中包括四、五月份 KDD(国际电信电话公司)的请款单,可能是打电话给 柏林的卡尔吧。我心想,能不能调查她的通话纪录?我想起由加利曾说过,耀子不 想负担由加利的电话采访费,曾申请通话纪录。看样子很值得调查,或许能因此查 明失踪当天的情形。 把大量的收据放入塑胶套内,夹入帐簿中,我真的累了,想到如果体力不足或 许无法承受上杉的恫吓,内心有点无力感,闭上眼,想让自己入睡。 这时,成濑敲敲墙壁进入卧室,似乎因为没有门,所以敲墙壁代替。不知何时, 他已换上自己带来的干净T恤和运动裤。 “还没睡吗?”他问。大概是我开着灯查对收据时发出沙沙声,让他放心不下 吧。 我笑着回答:“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那是?”成濑担心的指着放在床上的帐簿问。 “那个吗?我正在调查耀子的经济状况。” “经济状况?” “是的,上次我去事务所找到的,顺便带回来。”我递出耀子的帐簿。 成濑随手翻阅,好像不太感兴趣。塑胶套内的收据掉落床上。他拾起,仔细的 收好。 “我刚才也讲过,耀子的经济状况相当拮据。” “看过这个,似乎的确如此。” “她已经形同‘准禁治产者’了。坦白说,她早该关掉事务所,别太在乎门面, 脚踏实地的工作,但她又不肯这样做。” “准禁治产者?”我呆了半晌。“有这么严重吗?” “她欠了一屁股债。” “这么说,也有向你借钱喽?” “是有一些。”成濑颔首,但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看过这个,我也想像得到她入不敷出,只是没料到如此严重。”由于情况对 耀子不利,我有些意气消沉,低声说。 成濑察觉了我的心情,同样压低声音说:“晚安。” 我看看表,已经凌晨四点。成濑退出,隔壁房间的灯光熄灭。 驶过靖国大道的车辆声逐渐增加。我望向窗外,看到破晓之际的澄明蓝天。看 来今天又是好天气。我多少觉得安慰,陷入短暂的沉睡。 到了必须去见上杉的时间。我想起头发未干、穿着橡胶拖鞋被带到那问豪华办 公室的惨状, 决定换上洗烫整齐的白色T恤,配上灰色的Agnesb裤装。我擦上和衣 服相配的红色唇膏,梳好头发,等待那辆大型白色宾士车前来,但没想到今天他们 竟不派车来接。 不得已,我们只好开成濑停在公寓前马路上的车前往。“到案说明”四个字闪 过脑际,我望着开车的成濑,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上午九点前的新宿二丁目,只有面向明治大街的办公大楼吸入上班的人群,其 他地区仍静静沉睡。不过,今天和昨天一样,是个非常晴朗的夏日,气温急速上升, 令人情绪高昂。 青梅街道的下行道路,车流还不算太塞,我们很快就抵达西新宿,驶入上杉的 智慧型办公大楼的停车场。搭电梯到上杉的办公室时,来迎接的不是穿绿色套装的 年轻女性,而是前些天去带我来的貌似银行职员的男人。 “有劳了。”成濑打招呼。 男人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今天,有很多其他职员忙碌的在这层楼上的玛瑙色 地毯上穿梭,但没有一个人像君岛那样,一眼即可看出是黑道人物,反而都像监视 耀子公寓住处的年轻男人一般,是身穿正式服装的普通上班族。 星期天见到的那位穿绿色套装的年轻女性不见踪影。事实上,她是不是普通职 员还是一大疑问。 “打扰了。” 银行职员模样的男人打开对开的桧木门,带我们入内。一进去,木门马上从外 面关闭。 让人惊讶的是,上杉正面向我们,微笑的站着等待。他今天穿亮灰色西装、蓝 色系的印花图案领带。在看得到西方天空的窗边,君岛双手插在长裤口袋,姿势不 雅的瞪着我。 好像事先考虑到背后的蓝天,君岛今天穿白色麻纱西装、深蓝色衬衫,系亮蓝 色领带,还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打扮。 “早。”成濑说。 我默默站立。 “早。情况如何?”上杉轻松的问我,但感觉上眼神比上次更可怕,似乎因为 知道星期六深夜耀子来过我房间,而露骨的不信任我。 “找不到她。”我回答。 “那就麻烦了。真的到处都找不到吗?”上杉笑了,征求同意似的问成濑。 成濑只是轻轻颔首,一句话也没说。 “饭店、银行、东京车站、成田机场和羽田机场都派人监视了,却仍未发现, 你的姘头可真有一套!” 用“你的姘头”这种称呼,实在太没品味了,感觉上,他那格调高雅的服装, 还有那张脸孔都突然变低俗了,恰似幻身术遭到破解的果子狸一般。 “小姐,如果你知道什么,请帮帮忙吧。我愿意付你一笔钱。”上杉以单手做 出拜托的姿势。 “我真的不知道。” “会长,这女人很狡猾,一定隐瞒了什么。”我的天敌君岛瞪着我说。 上杉夸张的叹口气。“你一定认为只是区区一亿元,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吧?没 错,在不久以前,我们手上随时有上百亿元在流动,一亿元连利息都不如。可是现 在不同了,如果不在小钱上斤斤计较,银行方面也不会有好脸色看,所以你们是逃 不掉的。” 所谓的“你们”是指我和耀子吗?看样子,我真的被套牢了。 “上杉先生,这女人似乎是清白的。”成濑忍不住开口:“我全部调查过了。” “全部?包括身体吗?”上杉没品的问。 成濑笑了笑。“身体藏不了一亿元的。” “真的吗?至少能藏保管箱的钥匙吧。也许偷走钱的女人正在国外好整以暇的 等待。小姐,希望你别逼我动粗。”上杉朝我走近。 我一面后退一面缓缓摇头。君岛悄悄自背后逼近,抢下我的手提包,把里面的 东西倒在玻璃桌上,包括耀子的帐簿、收据,以及我的记事本。我默默看着。 “这是什么?”君岛自以为了不起的高举川添桂寄来的信。 成濑望着我,眼眸里掠过不信之色。 “没什么,是我去耀子的事务所时发现的,所以拆开来看。” 君岛抽出信笺,但好像看不懂川添龙飞凤舞的字迹,只好放弃,马上交给上杉。 上杉草草看过,低声说:“无聊透顶!” 这中间,君岛擅自翻阅我的记事本。 “我的字你大概也看不懂吧。”我说。 君岛似被激怒,伸手打了我一耳光,力道比成濑重十倍,我右耳一阵耳鸣。识 相的话,应该就此住口,但我仍倔强的继续说:“就算你看得懂,大概也不明白意 思吧。” “这女人太嚣张了!之前我一直忍耐,今天非让你尝尝苦头不可。”君岛恨恨 的说。 他那无神的眼睛睁成三角形,很恐怖。危险!我真的激怒他了。我迅速后退。 “君岛,别动粗!”成濑大叫。 上杉仍只是微笑,并未开口,一定是期待君岛“善尽职责”,好让我这个狂妄 的女人知道他的厉害。 君岛满面猝色,低叫:“你这臭女人,我会让你悔不当初。” 大概受到上杉的态度支持,君岛双手插在口袋,一步步朝我逼近。 我焦急的环顾四周。木门牢牢关闭着,如果能够冲出去,外面有很多普通职员, 或许能够脱身也未可知,但是距离太远了,来不及。如果跑到成濑身旁,他或许会 保护我吧,但这样我不甘心。 “如果你敢打我,国东会不会放过你的。我可是在会长膝盖上长大的。” 我没见过国东会会长,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仍情不自禁的大叫。 上杉苦笑,内心似乎有些焦虑,认真的问我:“是现在的熊井当副会长的时候 吗?” “我不认识什么副会长。” 我想起父亲说过,国东会的副会长不下二十人,心里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但上杉似乎上当了。“真是的,如果你把钱藏起来,君岛的确拿你没办法。” 他转脸对君岛说:“喂,君岛,快住手。” “什么?”君岛好像猎物被人从嘴边夺走的猎犬,气急败坏的瞪看我。 被打的右颊一阵火烫,我伸手按住脸颊,回瞪君岛。 “小姐,你提到国东会,村善先生好吗?”上杉似乎打算改变战术,坐在沙发 上问我。 “很好,托你的福。”望着上杉,我加强警戒。 上杉又恢复了磊落的企业家模样。“听说他喜欢钓鱼,不会从岩礁上摔下去吧?” 听上杉这么说,成濑望着我。 昨夜的电话留言到底有什么事呢?或许已经有人和父亲联络过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现在年事已高。” “我说嘛。如果能很快被发现就好,万一摔断了腿,却好几天没被发现,很可 能因剧痛而晕倒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太嚣张,令尊身上说不定会发生什么灾难。” “我并没有嚣张,我也拼命在寻找,何况,明明约好星期六,时间也还没到。” 时间上还有缓冲。再说,我完全不担心父亲。父亲替国东会干过这么多调查工 作,这种事不知道碰过多少次。上杉或许是披着企业家外壳的流氓,父亲却是替真 正的黑道工作。 不知上杉是否看透了我心中的想法,不住点头说:“原来如此。好,我明白了, 我们星期六再见。只不过,如果让我知道你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村善先生可能真的 会摔断腿。” “我知道。”我坚定的回答,把散落在玻璃桌上的东西全部放回手提包。 这时,成濑伸手抓住川添寄来的信。一瞬,我们互相瞪视。成濑的眼睛似乎在 说:你又自行其是了。 我移开视线,走向对开的桧木门。没有人阻止,但出了木门回头时,看到君岛 正伸出舌头,边舔着嘴唇边狠狠瞪我。 等电梯时,成濑追出来。“村野小姐,我要留下来商量店里的事,请你先回去。” “先回去?回哪里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略带讽刺的笑了。 我也笑了。“好吧。我可能会去耀子的事务所。啊,对了,把她家的钥匙借我。” “为什么?” “我想去收拾一下。像那样,如果她回来看到,未免太可怜了。” “好吧。”成濑从钥匙串中取下崭新的钥匙丢给我。 “谢谢。”我把钥匙放进手提包。 成濑从口袋里拿出川桂的信递给我。“下次别忘了拿给我看。时间紧迫,我们 要同心协力。” “好,你也一样。”我收妥重要的信。 成濑苦笑,递给我一张名片。“背面有行动电话号码,只要拨这个电话就能找 到我。还有,要用我的车吗?” “不。”我沉吟着。若考虑到找停车位,不开车行动比较方便,而且如果要用, 我也比较习惯耀子的BMW。“不过,能借我一些钱吗?” 成濑从皮夹里拿出十张万圆钞票递给我。有了这些钱,我就可以放心的搭计程 车了。我松了一口气。但成濑似乎突然有些担心让我独自行动,确认似的说:“一 定要打电话给我。还有,令尊的事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他可能已经赶来这里了。” 成濑浮现讶异的表情。可是我很清楚,当有人想对父亲如何时,他早已事先采 取行动,让人找不到他的行踪。 正想进电梯时,成濑轻碰我被打的右颊问:“会不会痛?” “不,已经习惯了。”我故意回答。 电梯留下他的笑声,关上门。 出了上杉的大楼,我立即搭计程车前往耀子的事务所,目的是和由加利取得联 系。 “有人在吗?”我敲门后进入。 由加利已经到了,正心不在焉的听着调频的广播节目。 “啊,美露小姐。”由加利低下头,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昨晚那个还痛吗?” “很痛哩。”由加利比出按住胸口的动作。 我同情的望着由加利的胸部——那桃红色的乳头上正插着冰冷的金属棒。 “还好吗?” “不好。我已经把止痛剂都吃完了,还是没有用。右边不停的抽痛,连头也痛 了。”由加利眼眶浮现泪影。“我很想回去睡觉,可以吗?” “没关系,反正我在这里。” “可是,那个流氓好像每天都会来。昨天傍晚也来了,说我人不在却没有把门 锁上,打电话到我家骚扰呢。”由加利嘟着嘴抱怨。 来这里的好像是那个貌似银行职员的男人。 “他如果来了,我会好好解释的。啊,对了,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由加利很爽快的在备忘纸上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之后打开路易威登的手提包, 取出一只芝麻街大鸟玩偶的钥匙串。这时我看到手提包底部有一条色彩鲜艳的爱玛 仕(Hermes)围巾,愣了一下。那不是耀子的东西吗? 正当我想仔细看时,由加利有些慌张的阖上手提包。我想起她抽屉里的照相机。 不过,由加利和耀子从早到晚在一起,不管是围巾或照相机,也许都是耀子借 她或送她的,不能胡乱臆测。 她把钥匙串递给我,说是事务所的钥匙。我紧紧握住钥匙串。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和藤村联络,能不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找藤村?为什么?”她略带警戒的问。不过,我想她并未察觉我们昨晚目睹 他们俩拥抱亲吻。 “想问他一些有关耀子工作的事。” “是吗?”由加利不太情愿的拿出藤村的名片。上面写着藤村在下比泽的地址。 我抄在记事本上。 “那么,我先走了。” 由加利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背影看来像个懦弱无力的小女孩,但我认为她不 可信任。 我用事务所的咖啡壶冲泡咖啡,打算歇口气。咖啡是蓝山咖啡,总觉得耀子连 这种小东西部很奢侈。 之后,我透过查号台查出耀子母亲任职的幼稚园,打电话给她。正好是午餐结 束后的休息时间,耀子的母亲立刻接起电话。 “喂、喂,我是村野,前几天很抱歉打扰,请问,耀子后来有联络吗?” 大概已经察觉情况不对,耀子的母亲有些紧张。“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只是想联络她,却找不到人。对不起。” 短暂沉默后,她说:“美露小姐,你来我家时我就感到奇怪了,能坦白告诉我 吗?” “告诉您什么?” “昨天有个奇怪的男人到我家来,是个打扮夸张、状似流氓的男人。” 我胸口一紧:确定是君岛! 耀子的母亲接着说了出乎我意料的话:“耀子是不是向人借了钱?借高利贷?” “不。”我吓了一跳,连忙否定。 “老实说,那孩子也向我借了几百万,我的积蓄和退休金都借给她了。我很清 楚,这都是为了维持她奢侈的生活,但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无言以对。想不到为了维持那种生活,耀子还向自己的母亲借钱。 “您借给她多少钱?”我好不容易出声问。 “六百万左右。” “是吗……?” 这样看来,耀子很可能会为了一亿元而昏了头。我默不作声。 耀子的母亲担心的问:“美露小姐借给她多少钱?我会还你,请你坦白告诉我。” “不,不是的,我连一毛钱也没借给她,她从来没有开口向我借钱。” “真的吗?你是在袒护她吧?” “不,绝对不是。” 说着说着,我开始不信任耀子,心里非常气愤。宁愿举债过奢华的生活,她心 里究竟在想什么?甚至还向一辈子认真工作的母亲借走老本,为什么? 我突然想起每天送到家的牛奶。高中时代,家里订牛奶,我每天都喝,但是有 一天突然腻了,停止不喝,结果牛奶剩了一大堆,最后整个冰箱都是牛奶。如此一 来,就算每天喝两三瓶,冰箱里的牛奶也喝不完,结果只好全部丢弃。 但是,耀子并未向我借钱,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耀子始终爱面子,基于和 我对抗的心理而不愿向我开口。她就是这样的人! 挂断电话,正在茫然沉思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我心想也许是耀子打来的,慌忙接听。 “我是藤村。” 话筒里传出的声音,正是我想打电话的对象,让我大为吃惊。“啊,我是村野, 上次真不好意思。” “啊,不客气。我记得你……耀子小姐怎么了?”藤村好像也很惊讶的问。 “还没找到人。”我回答。 “是吗?”他担心的说,接着又问:“对了,由加利小姐在吗?” “她因为乳头穿洞,痛得受不了,先回家了。昨夜我们也去了,她可真有勇气 呢。” 知道我在现场观看,藤村似乎很震惊,有点讨好似的说:“是吗?不过,很有 趣吧。” “嗯,川添先生的演奏很精彩。” “嗯。”藤村不置可否的回答后,话题转回由加利身上。“由加利觉得很痛吗? 果然是这样,我看她好像很痛的样子,一直很担心……不过,现在的女孩子很大胆, 任何事都敢去尝试,当我告诉她有这样的表演,正在找人演出时,她马上表示愿意 演出,让我吓一跳。” 我抓住机会,问及心中记挂的事。“耀子知道这件事吗?” 藤村有些踌躇的回答:“不,应该不知道吧。” “还有,我想请教一件事,这次耀子的柏林之行,是藤村先生你建议的吗?” “不,不是。” “你听说过柏林的金发日本妓女的事吗?” “没有。”藤村以震惊的语气当场否定。“我不知道有这回事。” “由加利没有告诉你?” “由加利?由加利小姐为何会告诉我?”藤村似乎以为没有人知道他和由加利 的事。 我沉默不语。 藤村主动开口:“像柏林娼妓这类的事,一定是川添先生说的。” “是吗?那我试着问问川添先生。谢谢你。” 挂断电话后,我马上拿出川添那张气派的名片拨电话去。但是,电话无人接听。 我环顾书架找地图,查出川添住处的位置。廉仓市二阶堂四二九八九,好像在觉园 寺后面的山中。 我打算明天前去拜访,所以用影印机放大影印了地图。 之后, 我拿出帐簿,从大量的收据和请款单中找出NTT(日本电信电话公司) 的收据,打电话到电信营业处,询问是否能查询数天前的通话纪录。 “你有签订通话纪录契约吗?” “有。”我回答。 “那么只要携带签约者的身份证明和印鉴来服务窗口,就能查看了。” “可以马上查出上星期的通话记录吗?” “可以。不过为了保护个人隐私,只有签约者本人可以看。” 我道谢后,心中盘算要如何才能假装成耀子。驾驶执照和护照似乎已被耀子带 走,家中和事务所皆未发现,看来有必要再去她家一趟,找出可用的证件。 传真机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吐出纸来,上面写着:“宇佐川小姐,月刊‘BODY &SOUL’的截稿期限已过,请多多指教。”见到这个,我想起乔尼维夫·松永所说, 成濑的妻子曾经四处发送传真的事。 对了,接下来去吉祥寺看看吧。我站起身来。虽然想和成濑联络,但毕竟对方 是他的妻子,还是隐瞒较为妥当,于是迳自走出事务所。 我前往涩谷,搭乘井之头线电车前往吉祥寺。我记得从成濑的通讯录上抄下的 地址:吉祥寺本町一丁目,“大理石拱门市场”。 在终点站吉祥寺下车,随便在路旁的麦当劳吃了午餐。 街上挤满等不及盛夏来临便已换上短袖服装的年轻人。走在我前面的情侣,可 能是大学生,不知是否已放暑假,正优闲愉快的漫步而行。听到他们谈及“像这种 日子,真希望去海边”,我忽然想起和博夫谈到同样话题的情景。 也是像这样梅雨初歇的夏日,我突然想去海边,于是跷课搭博夫的越野机车去 观音崎。当时博夫刚买了装有大灯的越野机车,很想四处兜风。我们爬上灯塔,眺 望往来穿梭的船只后回来。虽只是这样,却感到非常快乐……博夫非常温柔,总是 替我设想…… 那是十几年前的遥远往事,博夫已死,我为了寻找耀子,正独自走在街头。怎 么会这样呢?一阵悲伤突然袭来,我几乎落泪,连忙踉跄的扶住公用电话亭,试着 调匀呼吸。抬眼一看,“大理石拱门市场”居然就在眼前。光看名称不知道是做什 么生意的,不过看到门面,立刻知道是骨董家具店。 建筑物的正面漆成华丽的深绿色,由店门口到人行步道上摆出几张平价的椅子, 营造出亲切的气氛,店内有大型餐具橱和衣橱等,玻璃橱窗内还陈列着种类齐全的 珠宝。 我想起耀子房内的骨董餐桌,我确定那一定是在这儿买的。 我乔装成顾客,边浏览商品边走入店内。一位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美丽女性自里 面走出来,我立刻意会到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欢迎光临。” 声音温柔低沉,态度也含蓄,说话的方式给人好感。这就是成濑的妻子吗?就 是因为嫉妒而不择手段骚扰耀子的女人吗? 我悄悄观察她。年龄约莫四十岁上下,但是非常漂亮。长发编成三条辫子,身 穿黑色麻纱单纯式样套装,金耳环和搭配成组的金手链,全身上下无懈可击。不需 成濑汽车打工的少年说明,一眼就能看出她和耀子不同,庄重而高雅。 “需要什么吗?” “不。”我环顾店内,幸好并无别人。我毅然开口:“你是成濑笙子小姐?” “是的……” “坦白说,为了宇佐川耀子的事,我希望和你谈谈。”我说。 她讶异的紧蹙眉头,表情僵硬。“谈什么?” “冒昧前来拜访……我是耀子的朋友,敝姓村野。”我凝视她的眼眸说。 成濑的妻子回盯着我,满怀戒心的问:“到底为了什么事?” “坦白说,宇佐川耀子从上星期六起就行踪不明,我正四处寻找,你知道些什 么吗?” “为何你会认为我知道耀子的事?” “我知道自己很冒昧,我只是想问问看。” “好吧。”成濑的妻子似乎下定决心,颔首道:“请到这边来。” 她带我进入里面。收银台旁摆着一张小骨董桌和两把椅子。她请我坐下后,拿 起放在下方的热水壶,在深绿色的咖啡杯内注入热咖啡。 “最近是否见过她?” “最近完全没有。”成濑的妻子凝视着戴在中指的珍珠戒指回答道。她并未戴 婚戒。 “以前呢?” “经常见面。” “在这家店里?” “不,店里和家中皆有。”她不堪其扰的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来看我。最初我以为是顾客,她向我买了英国制的桌 子和橱柜,我心想,这位顾客还真不错。不久,她表示想去我家,看看我拥有的骨 董家具,所以我就邀请她到位于樱上水的家。 约定的那天,应该是店里公休的星期四吧,她带着蛋糕前来,我们正谈笑时, 成濑走进客厅,看到她脸色突然苍白起来。成濑的店也是星期四公休。我说‘你怎 么了?这位是宇佐川小姐。’成濑脸色遽变,连招呼也未打就出门了。当时我觉得 很奇怪。” “在那之前,你完全没有发觉?” “没有。或许你会觉得奇怪,但我很信任成濑。当时他经常外宿不归,我以为 是工作忙碌,住在店内。当天晚上,成濑坦承那个女人是他的情妇,他觉得愧对我, 要离开这个家,就这样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去年这个时候吧。”成濑的妻子思索似的用手指托着下巴,望着月历 回答道。 “当时耀子反应如何?” “你是指在我家吗?她一脸不以为意的表情,微笑着向成濑打招呼。现在回想 起来,她真会演戏。等她知道事情曝光后,就开始骚扰我。” “骚扰你?”那岂非和乔尼维夫·松永所说的正好相反?但我仍默默聆听。 “是的,常常打电话或传真,也经常在店门前徘徊。” “传真?” “没错。为了当作离婚时的证据,我特别保留下来。我拿给你看。” 她走进里面的仓库,拿出一个档案夹。 “就是这个。” 日久泛黄的传真纸上写着“致成濑夫人:他已经不爱你了,早日离婚,让他自 由吧。”或是“致成濑夫人:昨天我们整天做爱,他技巧非常高明。请快些和他分 手。”这真的是聪明的耀子所做的事吗? 我哑然凝视那几十张传真纸。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那的确是耀子的笔迹。 “这些都是透过店内的传真机传出的,我几乎已经无法忍受。”成濑的妻子似 乎想起当时的情景,声音因屈辱而颤抖。 “我实在无法相信。的确,她野心很强,个性又倔强,可是本性很善良,不应 该会做出这种事。这简直是……”我勉强咽下“异常”两个字。 但成濑的妻子接了下去:“有点异常,对不对?自从接到这些传真,我也开始 认为耀子小姐可能有病。” “有病?” 耀子那种准禁治产者般的行为,以及这种超乎常情的作法,的确有些病态,但 是耀子应该不是这种人,她应该是比别人更能自制的人,特别是在野心勃勃的时候。 我的思维有些混乱,啜了一口咖啡。“可以请教你们的婚姻问题吗?” “嗯。”成濑的妻子收拾好传真纸,向我展现予人好感的微笑。 “刚才你提到离婚时的证据,你们已经离婚了吗?” “是的,虽然有点争执,不过今年四月离婚了,女儿由我监护。” “所谓的争执是……?” “金钱方面。”她似乎不太想谈及此事,只说了这一句。 “你不会留恋吗?成濑先生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我提出比较私人的问题。 但她不以为忤,回答道:“成濑已经不是我所想像的那种人。他最近热衷于中 古车的生意,听说做了些肮脏事……我从他参加学生运动时就认识他,所以一时无 法相信。当时的成濑敏锐而充满正义感,是非常纯情的男人。所以坦白说,对于成 濑的改变,我打从心底觉得不悦。再加上耀子小姐的事,我真的完全厌烦了。换句 话说,我自己也对他感到失望。” “成濑一定不想分手吧?” “这可难讲了。不过,他和耀子小姐彼此相爱。”她冷冷的说。 “你和成濑先生是如何认识的?” 她略带羞赧的低下头。“我们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交往,所以才会误以为彼此知 心。” “对不起,请问这家店是……?” “家父帮忙出资的。成濑家是普通的上班族,身无恒产。现在连房子、财产, 还有我们母女,他全部失去了。” “你认为成濑先生会后悔吗?” “当然。”成濑的妻子骄傲的说。 我第一次觉得她是个讨厌的女人。 走出和她的外表同样美丽典雅的店面,我忍不住叹息。 本来接着要去耀子的住处,但是我觉得全身虚脱,提不起劲来,传真纸上耀子 的字迹在我脑海盘旋。 突然,我感觉到一股视线,回头一看,车站前的公用电话亭内,一个男人转头 避开我的视线。我心想,难道是……?我进入另一个公用电话亭偷偷观察。没错, 果然是监视耀子家的年轻男人。 我被跟踪了!成濑实在是个大意不得的男人。我气得指尖发抖,却仍拨了成濑 汽车的电话号码。果然不出所料,正在通话中。我挂上话筒,等待片刻后再次拨号。 “喂、喂,成濑先生吗?” “是的。你在什么地方?” “跟踪我的人已经告诉你了,不是吗?” 成濑沉默不语,可能是不想明说。 我故意清楚且大声的说:“在你太太的店门前。” “你去那里干嘛?”成濑不高兴的问。 “我想彻底调查与耀子有关系的每一个人。” “她和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可能正在接待客人吧,成濑身旁有嘈杂的谈话声。我听得出成濑声音里隐含的 焦急和不悦,但碍于场合,他没办法爆发出来。 “是吗?” 我觉得成濑的妻子是造成耀子言行失常的原因,但现在对成濑说这些又有什么 用? “反正,我会甩掉那个男人。”说完,我挂断电话。 之后,我确定那个男人的位置。他已经走出公用电话亭,装出正在等巴士的样 子,排在车站广场前候车的人群中。我看到和他等候的巴士去向正好相反的巴士关 上车门,正缓缓前进,站牌上写着“往荻洼”。 “对不起,让我上车。”我边挥手边挡在巴士前。 司机不耐的停下车,油压门发出咻的声音,门打开了。我看到男人慌忙离开排 队行列,但我搭乘的巴士早已扬长驶离。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