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由加利写给我的公寓住址在练马区外围。我和成濑怀抱着期待和某种不祥的预 感,疾驰在夜晚的环状七号公路上。 水滴零星的落在挡风玻璃上。终于下雨了。这两天,天气晴朗得如同盛夏,不 过一旦开始飘雨,感觉上仿佛短暂的休息时间已经结束。和成濑之间的事也如梦境 般飘渺,高潮或将和这场雨同时消失无踪。 我寂寞的想,不祥的预感一定是因为这个吧。 “下雨了。”成濑不知是否怀着同样的心情,有点忧郁的喃喃自语。 短暂沉默后,我开口问:“成濑先生,我可以问耀子的事吗?” “问什么?”成濑加速驶上高圆寺的陆桥,转头望着我。 “你和耀子认识时是被她的哪一点所吸引?” “这……”成濑沉吟。“应该是她那股冲劲吧。她活力十足,散发出新鲜的气 息。” “你喜欢坚强的女人?” 成濑笑笑没回答,但旋即反问道:“你认为耀子是坚强的女人吗?” 考虑片刻,我低声回答:“不。” 耀子只是表面坚强,她不断提醒自己只有高中毕业,来激励懦弱和胆怯的心。 如此异常的想跻身上流社会,岂非已充分说明这点? “你太太呢?” “说她坚强,不如说她是相信金钱万能的女人。” “可是,她随时都拥有金钱,所以自然表现得十分坚强喽?” 我想起成濑的妻子说到“家父出资”时那种骄傲的神情。 “没错,所以她一辈子也不会改变。可能就是这样,我才会厌腻。我曾想过, 若和耀子在一起,或许我有可能改变。” “你‘曾’想过?” “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幻想了。” “是厌腻了?” “不。”成濑斟酌适当的用词。“只是发现她没有改变人的力量。” “那么,你有那种力量吗?” “我想应该有。”成濑喃喃自语,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曾经运用这种力量吗?” “我尝试过。” “这么说,耀子并未因你而改变?” “大概吧。不,应该说耀子并不希望改变自己。” 我本来想说:“你太太也一样吧”,却忍住了。耀子之所以那么在意成濑的妻 子,可能是希望成为那样的人吧。不过,成濑站在高处目睹两个女人相争的态度也 令人不齿,因为站在高处,表示在爱情关系中让自己处于优势地位。 “成濑先生,你一直都很有自信吧。” 听起来或许有点讽刺意味,但成濑不为所动。 我沉默了。雨势逐渐转剧,成濑加快雨刷移动的速度。 “我也可以问你吗?” “问什么?” “你的婚姻生活。” 前面的计程车司机大概发现了客人,突然打亮方向灯,煞住车子。成濑不慌不 忙,硬生生的把车挤进右侧车道。我静静等待着。 车行平稳后,我问:“你想知道什么?” “和你先生结婚后,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自己?” “想过。” 我回想和博夫共同生活的情况。其实那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两年。接下来博 夫都在日本各地及雅加达独自生活。我和博夫的一切只有新婚期间在东京共同生活 的那两年。 我们创造出某种东西,又亲手将创造出来的东西埋葬。 和傅夫的生活让我感到无聊,想藉工作来实现自我。当然,和活力十足的耀子 重逢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我羡慕耀子的自由,对于年轻的我来说,耀子所象征的 事物——凭藉自己的力量获得他人的赞美、财富,甚至有魅力的男人——远比和博 夫稳定无变化的生活更具吸引力。 所以,当我建议分手时,博夫虽然哭着说他会努力改变,求我不要抛弃他,可 是这种话反而让我憎恶。我和博夫不断陷入更深的泥沼,却又相互嘲笑彼此落魄的 模样。为什么会那么执拗呢?至今我仍感到不可思议。 “结果呢?”当我耽于回忆之际,成濑追问。 “他是个彻头彻尾讨厌变化的人。我并不期待他会改变我,如果我在不知不觉 间改变,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力量。但他无法忍受我的变化,他希望我们永远像以前 一样。” “你这样未免太冷漠了。”成濑谴责似的说。 他的话完全正确,也深深刺痛我的心。 “夫妻应该两个人一起花时间慢慢改变。他无法忍受你的改变,是因为你率性 改变,既未顾及他,也未影响他。也就是说,你放弃和他共同创造历史。你根本没 资格和他结婚。” “或许吧。”我黯然回答。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我自己也是离婚的人。”成濑用力握住我的手表示 歉意。 说不定我和成濑很像,不期待、也无法信任他人,却还怀抱着某种梦想,迟早 有一天会孤独的消失在无人能到达的遥远地平线。 “你一定很孤独吧。”我半开玩笑的说。 成濑笑了,问:“你喜欢你先生的哪一点?” “稳重和温柔吧。” “明知不能满足你,你还是喜欢这种男人。看来我是没资格了,我个性偏激, 随时都渴望变化,如果我们结婚,决定绝无宁日。”成濑也半开玩笑的说。 至少在不知不觉间,我们不再互相伤害。 我看着地图,强忍住睡意。昨夜只睡了约两小时,白天虽然小睡片刻,睡眠仍 旧不足。 我打呵欠。成濑温柔的瞥我一眼。“想睡?” “有一点。” “如果那位骗人的占卜师没有打电话来,我们现在已经香甜的睡熟了。” 我情不自禁笑出声。自从星期天发生这件事以来,我从未安心睡过,唯一睡好 的一次是借助安眠药。但发觉成濑所说的乃是两个人共眠,我突然迫切渴望这个时 刻来临。 不过,看着成濑注视前方的严肃侧影,我实在无法想像我们会再度拥有那种甜 蜜时刻。 “前面不远就是了吧。”抵达目白街之前,成濑边说边左转。 由加利居住的公寓好像是在目白街以西,过环状八号公路处。但实际到达后一 看,是在巷道交错的狭窄住宅区内,非常难找,我们整整在雨中找了一个小时。 我虽然觉得凌晨一点不适合拜访人家,但成濑表示这不算拜访,即使由加利的 房间没有灯光,仍一再按门铃,可是始终无人应答。 “好像不在家。” “你身上有发夹或什么吗?”成濑用尽办法想入内,但门锁用发夹之类的东西 打不开。 不得已,我们只好再次外出。成濑说:“我在这里监视,你回去睡觉吧。”然 后,他晃了晃行动电话。“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好吧。” 我和成濑分手,来到大街拦了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地址后,我靠向椅背。尽管 身体非常疲累,可是精神却很亢奋,这种不平衡造成体力的重大负担。 回到住处,进入房内。床上凌乱的景象让我想起和成濑发生的事。那究竟是什 么呢?不知何故,我内心亟欲否定自己受到成濑吸引。 躺在凌乱的床上,没多久,我沉沉入睡。 翌晨,我被电话铃声叫醒。看看时间,已经八点过后。我心想,可能是成濑打 来的,争忙拿起话筒。 “喂、喂,请问是村野小姐家吗?”是爽朗的男人声音。“我是多和田律师。” “啊,我是村野美露。”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以前经常受村善先生照顾。” “不,别客气。” “我比预定时间提早回来,刚刚进事务所,秘书留言说你打过电话,好像有事 情问我,对吧?” “是的。” 在成濑暗示这一切可能是耀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以后,坦白说,我已稍微失去 兴趣。不过,多和田已迅速安排好见面的时间。 “你十点能到这里来吗?我会挪出时间。” 事务所位于市谷。我答应后,记下地址。 雨声淅沥,看样子雨从昨夜下到现在一直未停歇。天空一片鼠灰色,云层低笼, 又恢复梅雨光景了。 我不甘心的回头望着床铺,真希望再钻入被窝。气压一低,我就感到头很重, 想睡觉,何况疲累已经到达极限。但今天是星期四,距离星期六的最后期限只剩两 天! 我冲泡咖啡,等待睡意消失后,试着整理紊乱的思绪。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喂、喂,我是成濑。” “由加利呢?” “我等到天亮,但她并未回来,所以我也回家了。抱歉,我现在想睡一会儿, 之后能否在耀子的事务所碰面?因为由加利应该会去事务所。” 我告诉成濑,多和田和我联络,我必须前往市谷的律师事务所。 “那么,我们再联络吧,给我电话。” 我答应后,准备出门。 我搭乘地下铁有往多和田位于市谷的事务所。他说是在出了市谷车站后,朝日 本电视台方向走的上坡路途中。 我马上就找到那栋古旧的综合大楼,进入后,不锈钢信箱旁有各楼层住户的名 牌,最顶楼是“多和田一郎律师事务所”。我大略看了一下,未发现任何大公司, 全是个人事务所。 “有人在吗?”我按对讲机。 门立刻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出来。“啊,欢迎。” 似乎就是多和田本人。身穿和工厂技师一样的朴素西装、颜色和服装不搭配的 袜子,感觉上很粗犷,但是眼神生动、灵活。 “请进。” 我进入室内。堆积到天花板的文件显示出他工作量之多和不擅整理。多和田带 我到以屏风隔出的空间,这里摆放着黑色塑胶皮沙发组。我坐下后,态度冷静的中 年女性端上绿茶,似乎是接过我电话的秘书。 “你是村善先生的千金吗?长得不太像呢。”多和田望着我,以直言无讳的人 特有的率直说。 “是的,很多人都这么说。” “你继承了村善先生的事业?” “不,不是。”我摇头。“只是不小心扯上一点关联。” 多和田蹙眉。“和黑道吗?” “嗯。表面上虽然不是,骨子里却是。”我暧昧的回答。 多和田颔首,似乎颇能理解。“那么,我能够帮你什么忙吗?” “听家父说,你很了解右翼和新纳粹份子。坦白说,我正在寻找日本和新纳粹 份子有关的女人。” “和新纳粹有关的女人吗?”多和田说着,交抱双臂,沉吟不语。 我将耀子的原稿影本递给他,指出和克洛兹堡杀人事件有关的部分。 多和田戴起眼镜,热心的阅读。我啜饮绿茶。 “这相当有趣。”多和田抬起脸说。 “是的。我正在寻找这位日本女性。” “这位叫宇佐川耀子的女性吗?” “写完这些原稿后,她就连人带钱失踪了,所以我才惹上麻烦。” “原来如此。所以你希望调查是否与原稿中出现的女性有关?” “是的。但我认为应该无关,毕竟这种想法太脱离常轨。只不过,宇佐川耀子 在这之后表示掌握了独家消息,要重写原稿,可是我却找不到重写部分的磁碟片, 才联想到或许有某种关联。” “原来如此。”多和田说了声失陪,走出屏风外,不久抱着几册卷宗回来。 “我不知道这是否有助益。”他说:“严格说来,日本并无新纳粹组织存在。 你可能也知道吧,真正的新纳粹份子几乎是亚利安人种至上主义者,不但厌恶其他 人种,而且往往是教育程度较低的小混混,所以大多没有右翼份子的思想背景,也 无任何组织。 你也许已经知道,不过让我再稍做说明。旧东德新纳粹份子特别多,主要原因 之一是经济不景气。东西德统一,东德人民本来期望生活水准能提高到和西德相同, 没想到却完全没有改善。不但如此,外国人又大量涌入,抢走工作机会,当然就产 生反感。 另一项原因是,由于共产政权崩溃,过去属于反对派而受镇压的纳粹信徒得以 迅速浮上台面。换言之,原本以为两德统一的急速社会变化会使生活好转,可是事 实上生活却贫困如昔,让旧东德人民无法忍受,才助长了新纳粹份子的气势。 不过,对西德而言,难民问题也是严重的政治课题。总之,德国人逐渐陷入排 斥外国人的国粹主义,而右翼政党为了拓展选票,又吸收隶属新纳粹份子的年轻人。 所以,虽说是新纳粹份子,但本来只是单纯的庞克族,现在却转化成各种形态,从 与极端右派结合的,到右翼政党都有。当然,就像这位女性所写的,最后形成和左 翼、右三、其他民族,以及其他新纳粹份子对立的状况。” 多和田喘了一口气,然后说:“抱歉,我并非有心卖弄知识。” “我明白。请你继续下去。” “因此,在我的资料中,几乎没有日本人被列入纯粹的新纳粹份子,因为日本 人是有色人种,信仰德国人至上的新纳粹主义,本身就自相矛盾。即使有宣称纳粹 并未屠杀犹太人的历史修正主义者,也绝非新纳粹份子。 不过,最近有人张贴印有纳粹标识、主张排斥外国人的传单,造成话题。的确, ‘新纳粹份子’这个名词已经开始被赋予新的意义。不过,这和德国的状况有很大 的差异,与其说是‘新纳粹份子’,不如说是以前就存在的民族主义份子。 但还是有所谓狂热的纳粹信徒存在, 这些人崇拜希特勒和戈林(注:Hermann Wilhelm Goering, 1893一1946,德国纳粹政治领袖及空军总司令),也喜爱搜集 纳粹军服,他们以从德国买回骨董为满足,好读战史,召开读书会。当然,以德国 的现况来说,这纯粹只是一种游戏。” “这些人在哪里?” “有一家店非常有名,位于御茶水某家大型书店的地下室,名叫‘庞迪尔’, 那里的山崎龙太名气最响亮。” “女性方面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山崎的同好中或许有,不过我的资料里没有记载。” “日本的右翼份子和新纳粹份子无关吗?” “右翼份子若开始排斥外国人,就同样属于民族主义,或许有关联也不一定。 不过刚才我也提到,毕竟日本人是有色人种,所以……” “应该不会有关联?” “这是我的想法。” 我把多和田所说的内容全部入记事本内,说:“谢谢你,对我有很大助益。” “是吗?那是我的荣幸。今后你若从事调查工作,我也会全力协助。” 我苦笑,站起身来。“不,我想不会了。” 多和田表示这样太遗憾了,然后扶着东一堆西一堆的资料避免其倒下,送我到 玄关。 离开多和田的事务所,我看看手表,已经正午过后,虽然下午必须去川添的住 处,但市谷离御茶水很近,我招了计程车,前往御茶水。 很快就找到“庞迪尔”,是位于神保町十字路口旁一家旧书店大楼的地下室。 走下楼梯时,发现铁卷门拉下,上面贴着“星期四公休”的纸条。 我隔着栅栏式的铁卷门望进去。紧贴墙壁、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上排满外文书和 杂志,似乎都是与武器和战争有关的。最旁边还堆放着外国的色情杂志。看样子营 业范围相当广。 里面有铁制衣架,挂满各式各样的卡其色和绿色军服。虽然光线昏暗看不太清 楚,但好像都是旧衣服,连站在门外都隐约可以闻到霉味。 橱窗里陈列着各类徽章、臂章和勋章,还有模型枪、木枪、钢盔和长统靴等。 墙壁上钉着夹板,展售希特勒和纳粹军队的黑白照片。 既然是公休日,我也莫可奈何,只好爬楼梯上楼。 我打算吃午饭,走进眼前的出云面老店。点餐之后,我找到公用电话,打电话 给成濑。 铃声响了很久成濑才来接听,好像刚睡醒,我告诉他去“庞迪尔”的经过。 “今天是公休日。 看来星期四公休的店不少嘛。 你那边、‘庞迪尔’,还有 ‘大理石拱门市场’。”我说。 成濑不快的回答:“别说些不相干的事。对了,你现在要去见川添吗?” “是的,我要回去开耀子的车。” “既然这样,什么时候去找由加利呢?” “我抽不出时间,你自己去好了。” “好吧。那我睡一会儿再去。” 昨天才说要陪我去找川添,怎么这会儿忘得一干二净?我有些失望,也对自己 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倚赖成濑而懊恼。 挂断电话,我再次打电话给川添。 “喂、喂,我是川添。” “我是昨天打过电话的村野。对不起,我想现在过去打扰,大概三点左右会到。” “没问题。不过路并不好走,请务必小心。”川添诚挚的说完,挂断电话。 话筒内隐约可听见小提琴优美的旋律,是我听过的曲子。 第三京滨高速公路还算顺畅,但是横滨新道却大塞车,从驶上到离开,花了一 个多小时。也许搭电车去会更快,但雨势加大,风也转强了。 好不容易离开横滨新道,转入横滨横须贺道路。已经快四点。我一边注意警车 一边以一百六十公里的时速飞驰在路肩上。轮胎激起高扬的水花,方向盘变重了, 但我仍猛踩油门。 我看着影印放大的地图。只要下了朝比奈交流道,前面就是二阶堂了。 廉仓到处新绿盎然,绿荫使我找不到川添的家。好几次下车寻找,淋得全身湿 透,直到离开新宿两个半小时后才终于找到。 去川添家,要先通过一条凿山而成的步道,有点类似隧道。那是私有土地,未 铺柏油的马路两侧覆满杂草, 我把BMW停在步道前只能容纳一辆车通行的路上,撑 着伞走进步道。步道内很暗,长度约二十公尺,可以想像入夜后一定很恐怖。 步道出口爬满藤蔓,使原本黑暗的步道更加阴森。 出了步道往左走,可以看到一栋两层楼的旧式日本住家背山而立,那应该就是 川添家。或许是靠山,雨势感觉更大了,道路泥泞湿滑,我最喜爱的平底鞋沾满泥 巴。 屋里很暗,让我担心会不会没人在家。 玄关没有门铃,也没有对讲机。 “有人在家吗?”我拉开老旧的格子门,朝屋内喊叫。 宽敞的水泥地上只有一双白色夹带的雪用木屐,地面并未费心打扫,到处是土 渍和干泥,但摆在鞋柜上的白色栀子花很美,散发出幽香。从玄关能看到走廊尽头 一片漆黑。 “有人在家吗?”我再次大声叫。“川添先生,我是村野。没有人在家吗?” 我伫立等待片刻,依然无人出来。我心想,还是回去吧。但是想到来这里不容 易,至少也得借用一下电话,于是脱鞋入内。 “对不起,打扰了。”我说着上了走廊。走廊木板发出响亮的轧轧声。 四周很暗,我找到走廊的电灯开关,先打开灯。右手边就有一扇门,但我往里 面走。 “川添先生在家吗?”我再度出声。 仍然没有回答。 来到这儿很困难,表示要出去也不容易。必须穿越那个黑暗的步道,从那条没 有路灯的小路倒车慢慢退回大马路。想到这里,我有点害怕,希望能够在天黑之前 离开这里。川添可能就是明白我这种心理,才故意躲在家中某处吧。他说不定正因 让我内心恐惧而沾沾自喜。这种想法掠过脑海,我的心开始不安。 左侧是西式房间,房门敞开。我望向里面,地板铺着略微陈旧的波斯地毯,散 置着洛可可式的家具,似乎是客厅。隔壁是起居室,属于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间,里 面有茶柜和长形火炉,黑漆圆桌上摆着备前烧的茶杯。 我再度大声叫:“川添先生,你在家吗?” 没有回答,也不见人影。 里面是铺木板的厨房,有个玩具般的小流理台,旁边是旧冰箱和大型样木餐具 橱。我看着流理台,上面有一把似乎切过干乳酪的刀子,这表示不久之前屋主才吃 过午饭。 “该怎么办呢?”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回到玄关旁,试着打开右手边的房门。 里面是书房兼音乐室,书架和地板上堆满书籍。唱片柜内收藏了上千张唱片和CD。 也有谱架,几个放小提琴的琴盒摆在谱架旁的桃花心木制成的长型矮柜上,感觉上 似乎不久之前才在这里练过琴。 “川添先生,我是村野。”我再度出声喊叫,爬上发出轧轧声的楼梯。 楼梯扶手有雕刻图案,整栋屋子虽老旧却风格独具。但是,在下雨的黄昏徘徊 在陌生的屋内,总觉得心里发毛,我打开所有看得到的电灯。 二楼的两个房间都是铺榻榻米的六席房间,其中一间连棉被也未收拾。是相当 厚软的棉被,被上留着有人躺过的痕迹,感觉颇为浪漫。枕畔放着几张手绘的春画, 我拿起来看。用铅笔画在和纸上,只有一小部分着色,笔触生动,若是川添所画, 绝对相当有才华。 “川添先生,你在家吗?” 我困惑不已,走向隔壁房间。那是个谜样的房间,没放任何家具,但天花板上 有滑轮,还有大镜子,只能认为是多才多艺的川添的画室。 到处找不到川添。 我环顾四周,不知如何是好。看来真的只有离开了。我一边往回走一边关灯下 楼,心想还是借用一下电话吧,于是再度进入起居室,走到里面唯一不搭调的现代 化多功能传真电话机旁。 忽然,我望向庭院。 庭院林木茂密,全未经过修剪,仿佛故意如此栽植,以便和环境连成一气,爬 上斜坡就可通往后山。雨势依然未歇,天色更暗了。一瞬,我的视网膜捕捉到一个 白色物体。 可能是雨水让绿叶更鲜嫩,我才能够看到白色物体吧,感觉上像布块在风中摇 曳。 我走出回廊,隔着落地窗眺望庭院,再度看到白色物体在晃动。当我想到那可 能是和服时,背脊掠过一股寒意。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落地窗的老式扣锁,穿上置于 檐下大石头上的木屐。木屐夹带湿得可以绞出水来,湿气渗入袜子,非常不舒服, 但是我已顾不了那么多。 雨滴打在脸上。我沿着庭石接近白色物体。是在山茶树后,一旁是高大的马醉 木树荫。有个东西吊在青桐树滑溜的枝干上。 无毛的洁白脚胫突然映入眼帘,白麻纱布料的和服衣摆在风中翻飞——川添吊 着脖子,脸孔侧向一边。 我大概尖叫出声了吧。但在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博夫。吊在这儿的不 是川添,而是博夫。在恍惚中,我没有恐惧,反而受到强烈的悲伤侵袭,大声尖叫 着:救命、救命! 等情绪冷静下来后,恐惧感重新浮现,我全身颤抖不已,拼命忍住想拔腿跑开 的冲动。 我之所以没有跑,主要是因为川添死在令人无法置信的美丽新绿中。绿叶映照 下,他的脸孔看起来白皙纯净,微秃的头发湿湿的贴在脸上,看得到没有血色的头 皮。和服及里面的圆领衫已完全湿透,贴在瘦弱的身躯上。若是在屋内,我一定无 法忍受吧。 我下定决心望向他的脸。唇间流出夹杂血水的唾液,鼻涕也流出,眼珠因压力 而迸出,那神情与其说痛苦而死,不如说迷惘而死。 我正想着“为什么”时,发现掉落在下方草坪上的信封。我拾起,取出被雨淋 湿、 黏在一起的信笺。 虽然墨水被雨浸透、字迹模糊,但勉强可分辨出上面写着 《这是自我破坏的冲动、内向、分裂,我的精神变态》。 我继续寻找,发现青桐树后有一双红色夹带的梧桐木屐,似乎是女人所有的。 川添是爬上青桐树后上吊的吗?他是自杀吗?他说“我让你看某样东西”,就 是指这个吗?我在雨中茫然伫立。 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做一些事。我应该报警吗?但这样一来,耀子的事就会 曝光。我大概只能悄悄迳自离去吧。 我小心翼翼将信回复原状,放回原处,一边后退一边打开回廊的落地窗。我害 怕转身背向尸体。 上了回廊,地板上留下我黑色的脚印。我感到心痛,觉得川添是因我而死,不 由自主的拿出手帕将地板擦拭干净。 日暮的天空下,川添身上的白麻纱和服在大雨中翻飞。我无法移开视线,静静 凝视着。 突然,电话铃响了,我吓得跳起来。当然,我没有接听。铃声响了约莫十下, 静止了。 之后,我下定决心,打电话到成濑。我心中盘算,就算届时警方查出有人打电 话给成濑,他一定可以巧妙的推得一干二净。 “喂、喂!” “啊,太好了,我正想跟你联络,刚刚打过电话。”成濑松了一口气似的说。 “刚才是你打来的电话?” “是的。由加利没有来事务所,所以我想问你怎么联络藤村。” “是吗……?”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成濑透过话筒传来的声音成为我唯一的救赎,我松了一口气说:“川添死了。” 一瞬,成濑说不出话来。“你说什么?死了?” “是的,在庭院的树干上吊。” 我又望向庭院树影间的白色和服。一旦说出来,内心开始恐惧了。 “怎么会……?”停顿片刻,成濑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的。可是,最好不要报警。” “也对。……我赶过去吧。你能等我吗?” 成濑的店距第三京滨高速公路很近,但以横滨新道塞车的情况,最快也要等两 小时吧。 “我受不了。”我坦白说:“我们在廉仓车站碰面吧。” “好,我马上赶过去。”成濑立刻挂断电话。 看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室内逐渐昏暗,我伸手想开灯,才发现最好把指 纹擦掉。我拿出手帕仔细擦拭话筒,然后回忆自己触摸过的地方,一一擦拭。真希 望尽快离开这里。 我跑上二楼,擦拭手摸触过的开关和房门。那有人睡过的被窝痕迹很刺眼。我 鼓起勇气从二楼往下望,在薄暮昏暗的光线下,只能从树叶间看到川添苍白的脚趾。 我跑下楼,最后进入书房。擦拭过门把后,我记起谱架快要倒下时,我曾伸手 扶住,又仔细擦拭谱架的金属框架。 随意望向书桌,看到一个大型黄色信封。我不愿放弃,拿出里面的东西,发现 几乎全是死于非命的尸体照片,有火灾现场的焦尸,有喉咙被割裂的女尸,有被汽 车辗死的尸体,也有腐尸、溺尸,不一而足。我觉得恶心,手上的照片滑落。 忽然间,我脑海中灵光一闪。川添要给我看的“某样东西”,绝对不是他自己 的尸体。证据是,他当时愉快的笑着。很明显的,那是某种让他感到愉快的东西。 我拾起散落地板上的照片,放回信封内。那样“东西”应该还在某处。 我试着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放着印有姓名的稿纸、文具及一些杂物。我又在书 籍间拼命寻找,但要检查每本书的内页几乎不可能。我暗暗告诉自己必须冷静,环 顾室内一圈——应该找出川添最可能放置重要物件的地方。 我的视线移向放置小提琴琴盒的矮柜,那是古典晶亮的桃花心木制品。我拉开 对开式的柜门,里面三层架子上整齐排放着乐谱。我随手翻看,最下层正中央的一 堆乐谱间夹着那样东西! 我全身发抖的伸手拿起照片。第一张是身穿黑色服装的女人仰躺浮在水面上。 另一张是被打捞上堤防的尸体,女人像受惊的婴儿般双手握拳向上。最后一张是尸 体脸部的特写。 照片上的女尸当然是耀子。乐谱是圣桑的哈巴尼拉舞曲。果然是川添特有的作 风。 我抑制内心的冲击,把照片夹回乐谱内,用手紧紧握住,再度迅速擦拭触摸过 的家具上的指纹。 果然不出所料,步道内一片漆黑,但是可以靠着摸索前进。把川添的尸体留在 雨中,心里有些不忍,却也莫可奈何。 冲进车内,启动引擎,开亮前车灯,虽能看清前方,却完全看不见后方,只好 靠尾灯和倒车灯的微弱光线在小路上倒车。靠山的一边是墙壁般的悬崖,另一边是 略嫌松软的草丛路肩,如果轮胎陷入草丛里,我就回不去了。我可不想待在那栋屋 子里,和川添的尸体及恶心的死尸照片一同迎接晨曦。 我抑制焦急,小心翼翼的缓慢倒车。约莫退了五十公尺,总算见到柏油路面, 我松了一口气。 来到柏油路,我数度转动方向盘矫正车头方向。忽然,我担心起轮胎痕迹。到 川添家之前的上坡路是没有铺装的黏土路,一旦留下轮胎痕迹,我可能会受到怀疑。 我拿出车上的备用手电筒,走到倾盆大雨中,照向刚刚倒车下来的路面。虽然 还留有轮胎痕迹,但是雨势很大,被冲失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我对于自己还能保持 冷静感到满意,回到车内。 途中迷了一段路,终于回到廉仓车站前。我停好车,趴在方向盘上,口干舌燥, 双手不住发抖。直到此刻,在川添家受到的冲击才强烈向我袭来。 ——耀子死了! 这项事实深深打击着我。我没有打开车内灯,轻轻拿出照片观看。反方向来车 的车灯在耀子脸上反光。第三张照片上,耀子悲伤的睁开空洞的眼眸,嘴唇半开, 漂亮得无法想像曾浸泡在水中。只是湿濡的头发有一缕滑进口中,感觉上含着恨意。 至于漂浮在海上的照片,下颚翘起,看来像在说话。 如果我接听那通电话就好了。 原谅我,耀子,我流泪,高声呜咽。——又增加了一个必须乞求原谅的人。 有人敲车窗玻璃,成濑担心的由外往内看。 “怎么了?你不要紧吧?” “不,别管我。”我怒叫,把耀子的照片紧抱胸前继续恸哭,任成濑站在雨中。 “村野小姐。”成濑敲车门。 我终于打开车门。全身湿透的成濑随着雨丝滑入我身边,立刻,车内溢满湿暖 的空气。 “到底怎么回事?” 我默默将照片递给成濑。成濑的身体一阵晃动,似乎也深受冲击。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川添的书房。”我用擦拭过脚印和指纹的手帕拭泪。 成濑打开车内灯,仔细的看着照片。他的手微微颤抖。我转过脸。 不久,成濑茫然的自言自语:“为什么会死呢?” “谁知道。” “这是某处海边吧。”成濑从胸前口袋拿出金属框眼镜戴上。 我未看照片,呆望着不断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滴,喃喃说:“可能是被打捞上 来。” “这么说,是警方拍摄的照片喽?怎么可能?” “如果是,为何不知道那是耀子?” “可能是无法确认身份吧。” “既然如此,就申报离家出走,请警方协寻。”我怒叫。 成濑紧握住我冰冷的手指。“现在不可能的。” “我知道。” “你不想知道耀子为何死亡吗?” “当然想。”我甩甩头,试图振作。既然耀子已不在人世,我们当然必须调查 她的死因和那笔钱的去向。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我去看看,你要在这里等我吗?” 成濑打算去川添家。我虽然不想再去,却也不愿茫然待在车站前。 “不,我和你一起去。” 成濑佩服的喃喃说:“你真坚强。” 等我冷静下来, 成濑把耀子的BMW驶进车站前的收费停车场,我则坐上成濑的 宾士车指点路径。 再度开上坡到步道前,我决定留在那里等待。成濑拿着手电筒,表示要绕到庭 院看看。我并未将引擎熄火,等成濑回来。引擎规律的回转声和仪表板美丽的绿色 灯光,让我的大脑逐渐恢复运转。 耀子为何会死?川添是从何处拿到耀子的照片?川添为何必须自杀? 不久,成濑回来了,脸色十分苍白,手上拿着我的雨伞。 “有人忘了这个,是你的吧?” “啊,谢谢。忘在哪里了?” “靠在玄关外。” “太好了。”我心想,还好成濑去看了一下。 “川添那样很可怜,不过也没办法。” “嗯……” “被雨淋着,有些恐怖。” 我想起发现川添时的恐惧,打了个哆嗦。“可是川添为何要自杀?” “不知道是不是自杀。” “那么,是谁干出这种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和照片的事很吻合。”说着,成濑像我一样慢慢倒车 下坡。 “什么照片的事?” “你前天也听到了,就是有关那些尸体的照片。” “啊,他说过溺死尸的照片很受欢迎……”话一出口,我忽然想吐,闭口不语。 “川添是从哪里拿到耀子的照片呢?” “会不会是想让我看耀子的照片和他自己的尸体,才特地找我来?” “他的想法异于常人,很有可能做这种事。”成濑恨恨的说,然后又加了一句: “若是这样,那笔钱到哪里去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