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成濑的宾士车向前急驰,速度很快。虽然我跟在后面,他还是飞驰在内侧车道, 一旦前面有慢速车挡道,他就马上变换车道超车,所以我已经落后两辆车。 我仍不疾不徐的驾车前进,结果成濑的车愈离愈远,眨眼间,已经看不到那两 盏式样简单而独特的尾灯。但我觉得无所谓,继续慢慢前行。我已经筋疲力尽。 “把车留在廉仓车站前也没关系,我再叫店里的年轻人来开回去。”成濑说着, 替我打开宾士车门。 但我不愿意留下耀子的车。“不,我自己开车回去。” “别太勉强了,你的脸色很差。” “没关系。” “可是……” “我不要紧。” “好吧。那么,你要小心。” 我的顽固和坚持似乎令成濑不快,但心中的感伤迫使我这样做。毕竟,把耀子 的车留在廉仓,就好像把耀子留下一般,就算因此和成濑起冲突,我也不在乎。 第三京滨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出现在眼前。付费后,我发现成濑的车在出口附近 等待,但我故作不知,扬长驶过。这次,轮到成濑紧跟着我。 我在环状八号公路左转,却未在成濑的店停靠,直接从高井户转上首都高速公 路。我脑海中只想着要回家好好分析一下——情绪混乱时,我总是在自己的房间慢 慢理出头绪。 成濑紧追不舍。这次轮到我狂飙,结果差点在永福的交流道追撞上卡车,久久 无法停止颤抖。 回到公寓前,成濑的车随后赶到,停在我身旁。 成濑用力打开车门,又用力关上,怒叫:“你疯了?怎么那样胡乱飙车?” “你还不是在第三京滨高速公路狂飙?” 成濑戴着眼镜。他一边扯下眼镜一边说:“我在出口等你,你为什么假装没看 见?” “因为……” “因为什么?” “我厌倦了这一切。”我说。 成濑夹着叹息说:“还没有结束呢。” 听了他的话,我觉得自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亢奋。没 错,一切尚未结束。我明明亲身体验过,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接下来怎么办?”看到我冷静下来,成濑问。 “不知道,我希望稍微理出头绪来。” 这时,听到一阵轻微的声响。成濑回头打开宾士车门,好像是里面的行动电话 在响。 成濑拿起电话。“喂,我是成濑。……啊,抱歉,我关机了。是吗?……我马 上去。” 挂断电话后,成濑看着我。“君岛监视由加利的住处,叫我去换班,我现在要 过去一下。你要一起去吗?” “不,我想留在家里。” “也好。还有,藤村的住处我也去过了。” “是吗?结果呢?” “藤村也不在。” “这就奇怪了。” “不错。无论如何,时间不多了,我会两边都叫人监视。”成濑说完,疲惫的 离开了。 由于站在外面交谈,我全身湿透。我回车内,拿着夹有耀子照片的乐谱和手提 包,回自己的房间。 有一通电话留言,是君岛打来的。“成濑先生,我是君岛。你在哪里?请和我 联络。” 看样子成濑的行动电话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找他是为了轮流监视由加利的住 处吗?由加利究竟去哪里了? 我想起自从中午吃了一碗面,到现在都未再进食。但我没有食欲,也没力气弄 吃的,颓坐在椅子上。从星期六凌晨的电话开始,一直到今天为止,说我从未想过 耀子已经死亡,那是骗人,但却未料到会以如此唐突的方式获知她的死讯。 我望着从川添家带回来的圣桑乐谱,忍不住拿出里面夹着的耀子尸体的照片, 拼命忍住冲击,仔细观看。服装大概是失踪当夜辛西雅她们看到的高领洋装,马迪 尼·席多本的作品,七○年代风格的华丽服装。 不过,我觉得似乎某个地方和平常不一样,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忽然,我无法忍受再看耀子的遗容,慌忙将照片夹回乐谱。 稍微整理一下吧。我拿出记事本。在耀子住处找到川添的信是星期二,信上的 邮戳日期为上星期五,所以可以肯定川添当时认为耀子会参加星期二的“黑暗夜会”。 但是,在“黑暗夜会”中,川添简直像在呼唤耀子的灵魂般叫着耀子的名字,并要 女演员跳尸体之舞,这表示星期二晚上这些照片已在川添手中,川添知道耀子已不 在人世。 那么,耀子是什么时候死的?这些照片又是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拍摄的? 还有,川添为何自杀?假设并非自杀,又是谁、为何杀死他?而那一亿元呢? 一连串的疑问让我几乎想放弃。不过,最可怜的是耀子。我想起耀子半开的嘴 唇和失焦灼眼眸,想到再也见不到她,泪水再度溃堤而出。 我烧水泡煎茶,将茶倒入美丽的清水烧茶杯。杯壁很薄,茶水看起来像透明的 一样。我把茶杯放在窗榻上。家里没有佛坛,所以我想,也许我奉的茶愈接近天空, 耀子和川添愈能死而瞑目。丈夫过世家中却没有佛坛,是因为博夫的双亲愤怒得把 博夫的牌位带走了。 ——博夫等于是被你杀死的,你要好好反省。 想起婆婆盛怒之下所说的话,我静静凝视窗榻上的茶杯。不仅牌位被拿走,参 加葬礼也差一点被赶出来。对博夫的双亲而言,我是个坐视博夫死亡的妻子,冷血 而且不贞。 茫然怔坐良久,我忽然想到要问那位跳“美丽的尸体”舞蹈的女演员有关川添 的事。我不知道能否找到她,所以明知藤村不在,仍试着拨电话。 话筒里传来杰尼西斯·奥立吉的曲子,歌曲中间夹杂着说话声。“我是藤村, 目前有事外出,请在讯号声之后说明事情内容并留下电话号码,我会尽快与你联络。 还有,若要传真也请直接传送过来,谢谢。” 我忽然想到,何不传真呢?但又怕别人看到,只好放弃,留言道:“我是前些 天和你见过面的村野,今天在川添先生家发现很可怕的东西,请务必回我电话,电 话号码是……” 之后,我设法查出举行“黑暗夜会”的六本木“糖果”酒廊的电话号码,试着 打过去。 “喂,这里是糖果。”男人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背后有传统爵士乐的演 奏声。 “我想知道前些天在‘黑暗夜会’演出的女演员……” “哪位女演员?” “川添桂先生演奏小提琴时演出‘美丽的尸体’舞蹈的那位。” “啊,原来是阿圆,金泽圆。” “能够联络上她吗?” “她和川添先生感情很好,你何不问他?” 我慌忙搜寻藉口,“我很急,但一直联络不上川添先生。” “是吗?那么……请稍待片刻。”男人并未怀疑,可以听见他询问附近的人。 “我刚刚问过,阿圆好像常到这附近的‘凯莉凯莉’酒廊玩。” “今天呢?” “很难说。就算你找到她,她可能也迷迷糊糊的,无法和你交谈。”男人笑道。 我尚未道谢,男人已挂断电话。 “凯莉凯莉”就在防卫厅旁边。 推开黑色的店门,震耳欲聋的重低音热门音乐和浓重的烟味几乎令我窒息。不, 这是大麻的味道。 眼睛习惯黑暗以后,见到漫地的大麻烟雾中站满年轻男女,无意识的摇晃着身 体。没有任何超过二十五岁的成年人,我不但觉得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更觉得自 己好像外星人。 没有人看我,好像我是透明的空气。里面有几个包厢,但是坐着的人并未互相 交谈,只是拼命抽烟。 有人拍拍我的手臂。我回头。他用手指了一下方向,但立刻消失不见。我一看, 大概是必须在门口付入场费吧。我拿出三千圆换了一张饮料券,推开沿路的高瘦少 年们,前往柜台兑换啤酒,顺便问阿圆的事。 “对不起,金泽圆在这里吗?” 柜台内戴帽子、头发挑染的男人用力摇头,好像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试着又 问了两三位站在柜台附近的少年,大家都回答不知道。 生理上习惯空间和黑暗后,我注意到这间狭窄的店内也有所谓的舞池存在,站 在舞他的人身体动得剧烈一些。我拿着啤酒进入舞池,果然不出所料,一位年轻女 性独自在DJ包厢前跳舞,是金泽圆。 长发中分,穿吊带牛仔裤、黑色圆领衬衫。我盯住她,以免她从我的视线里消 失。她跳了三十多分钟的舞,好像跳累了,低头推开人群走向洗手间。我跟在她背 后。 阿圆上完洗手间,茫然望着镜中的自己,然后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某种药锭。我 心想,这时若让她吃下迷幻药可就麻烦了,慌忙冲上前去。 “金泽小姐。” 阿圆愣愣的望着我。 “我有话想跟你谈……” “好啊。”阿圆茫然颔首,圆领衬衫背部已经被汗水湿透。 “是关于川添先生的事。你上次演出‘美丽的尸体’吧?” “啊,我想起来了。”阿圆看着我,似乎已有点清醒。“你来过休息室。” “是的。”我踌躇着不知是否该说,最后我毅然开口:“我今天去川添先生家, 发现他死了。” “什么,那个老头死了?”阿圆从喉咙深处发出不知是笑或是惊讶的声音。 “是的。 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所以你也别说出去。我想问你,你为何会演出 ‘美丽的尸体’?” “啊,那个嘛?那是川添先生临时决定的。在那之前,本来说好是他演奏小提 琴,我配合着摆姿势,可是,后来他突然拿出奇怪的照片给我看,要我演出照片中 的尸体。” “照片?什么样的照片?”我心跳加快。 “年轻女人浮在海上死亡的照片。我虽然觉得恶心,可是他一向喜欢那种照片, 对吧?所以我只是在想,他又拿到新货了。” “川添先生为何会突然改变演出方式呢?” “好像是因为拿到那些照片的缘故。” “从哪里?” “应该是‘糖果’吧。” “谁给他的?” “可能是朋友,我不知道。”阿圆就着水龙头的水服下药锭。 “在这之前有过那种事吗?” “当然有。据说有类似尸体照片交换会的组织存在,好像是和警方有关的人拿 出来的,也有的来自国外。……如果是年轻日本女性横死的照片,每张可以卖到五 万元。” “‘糖果’是交易地点吗?” “不。”阿圆摇头。“‘糖果’只是普通的酒店,这次的‘黑暗夜会’是由藤 村先生一手企划的。” “这么说,藤村也和尸体照片交换会有关喽?” “不知道。不过,他好像编辑过川添先生的尸体书。” “要怎样和尸体照片交换会的人取得联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川添先生死了,也许永远都没有人知道。”阿圆呆呆 的说。 我真希望让那些人看看川添死亡的样子,也许可以卖到相当高的价码。 “谢谢你。”我向她致谢。然后虽然明知无用,仍在纸上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 递给阿圆。“如果有什么尸体照片的情报,请打电话到这里。” 阿圆随便将纸条塞入口袋,掏出香烟,问:“川添先生是用什么方法死的?” “上吊。” “真的?已经见不到他了吗?”阿圆似乎有点寂寞的说。 “对了,川添先生很照顾你吗?” “不,只是偶尔会去他家当他的裸体模特儿。” “啊,等一下!你刚才的话很奇怪。” 阿圆吐出烟雾,呆愣不语。 “你问川添先生是用什么方法死的,对吗?通常应该问怎么会死才对。” “原来你是指这个。”阿圆颔首。“川添先生有很不好的癖好,他会自己割伤 自己、伤害自己,身上总是伤痕累累,这好像是叫自虐行为或什么的一种病吧。” “所以你才认为是自杀?” “嗯。”阿圆点点头。 这时两个女孩进入洗手间。我中断话题。阿圆的话和川添遗书的内容一致。 《这是自我破坏的冲动、内向、分裂,我的精神变态。》 若是这样,或许可以解释成川添因为突然性的自虐冲动而上吊自杀。 回到家已经十二点。有电话留言。按下一听,竟然是藤村的回电。“喂、喂, 我是藤村,只听电话留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一直惦在心上不能释怀。不过,我 现在人不在家,所以明天下午四点能否在平和岛的胜平桥碰面?但请别告诉任何人。 拜托了。” 和藤村联络上了。我松了一口气,心想,通知成濑一声吧,但转念想到君岛可 能也会跟来,干脆作罢。 不管怎么样,先睡觉要紧,忘怀一切的大睡一觉。我冲过澡,服下安眠药,但 仍担心无法入睡,又喝了啤酒。躺在床上默默等待,很值得安慰的,睡意逐渐袭来。 翌晨很早醒来,才七点,也许是因为熟睡的关系吧。 同样听到雨声。我想起耀子和川添的事,躺在床上试着分析。 依昨天阿圆所说,川添是在“黑暗夜会”举行当天拿到照片,而且是演出的某 个人带来的,这个人是谁呢? ——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应能拔云见日。 耀子在意什么事呢?我试着分析“黑暗夜会”的每一位演出者。最初是跳脱衣 舞的三位男女,然后是戴环饰的男人,接着是那对负责穿洞戴环饰的男女情侣和他 们的模特儿。看样子,还是由加利最值得注意,由加利和制作人藤村。假设是藤村 把耀子的照片交给川添,那么,是藤村和由加利共谋杀害耀子,抢夺那笔钱吗? 由加利那令人不能信任的眼神和表情在我脑海中复苏。 我试拨成濑的行动电话号码。铃声响了几下,成濑接起电话,听来睡意正浓。 “啊,是你。还好吗?” “总算睡了一觉。你那边怎么样?” “在车里睡觉。不过,君岛应该快来换班了。” “由加利呢?” “不在。没到事务所,也不在家。还有,也查不出藤村的行踪。” 一瞬,我踌躇了。但是想到成濑的眼窝低陷,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联络上藤 村了,约好今天下午四点在平和岛碰面。” “真的吗?真令人无法置信。你为何能联络上他?”成濑似乎完全清醒了。 我说明昨夜去见阿圆,并因此知道“黑暗夜会”的演出者中有人将照片交给川 添,并且怀疑或许是藤村。 “你真有一套。”成濑佩服的说:“那么,你今天打算怎么办?” “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打算处理一些未完成的事,然后去见藤村。成濑,我去 见藤村时你能不跟来吗?我答应独自前往。” “好吧。那么,你再和我联络。” 我挂断电话, 起床准备吃早餐。饥肠辘辘,我扭开FM广播,边听J频道的路况 报导,边将冷冻的英国泡芙解冻。打开冷冻库,拿出买了忘记吃的法国乳酪,再洗 净莴苣,找到柳橙切开。在阵阵食物香气的环绕下,我突然感到全身精力充沛。不 知何故,脑海中浮现一句话:我还活着! 一面喝咖啡一面慢慢吃早餐,我想起从耀子住处带回来的录影带,心想,就边 吃边看吧。把录影带放进录放影机内,快转跳过前面已看过的部分。 在带子的正中间部分有那则新闻报导。 主播报导过有关 “欧洲联合条约 (Maastricht)”的消息后,突然开始播送“克洛兹堡杀人事件”特辑。 《克洛兹堡杀人事件发生迄今已经过了三星期,调查当局终于在昨天发布事件 概要,表示这是最近兴起的新纳粹主义集团彼此间的整肃事件。》 这时,画面上出现马克斯·海法的照片。金发、蓝眼、两眼间的距离很窄,感 觉上一狭窄。 《被害人马克斯·海法是“保护纯种德国人同盟”的领导者,当天是前往波茨 坦演说后回来,在克洛兹堡的咖啡店和同志杰哈特·米勒用餐。》 克洛兹堡的咖啡店出现在画面上,几位客人指着碎裂的玻璃。 《这时,遭三位白种人持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袭击。据目击者指出,凶手驾 驶的车辆是深蓝色的福特嘉年华。后来从被弃置的车内找到同属新纳粹主义组织的 “领导全世界的德国”的宣传手册。》 同型的汽车和宣传手册出现在画面上。 《“领导全世界的德国”虽然号称是新纳粹主义组织,不过曾将共产党时代共 产党名下的土地擅自售予西方企业,又主持娼妓集团,所作所为和“黑手党”没有 两样,所以马克斯·海法曾抨击这个组织“有黑手党倾向,偏离国粹主义,污辱新 纳粹主义”。再加上海法曾率人袭击隶属“领导全世界的德国”的娼妓,彼此之间 因而形同水火。》 我吓了一跳,将录影机暂停,反复看了同一段好几次。没错,是“袭击娼妓”。 这有没有可能就是耀子目击的日本女性?而且是戴金色假发的日本娼妓? 这或许和藤村他们这条线无关,但始终找不到这部分的原稿磁片,让我无法释 怀。 我大致了解事件的轮廓,只不过还不清楚因果关系。 一边喝第二杯咖啡,我开始在耀子的国际驾照上动手脚。我找出自己过期的国 际驾照,撕下照片,贴在耀子的照片处,戳印勉强符合。我觉得应该没问题,将驾 照放进手提包。 接着,我考虑到或许让藤村看看比较好,于是把耀子的照片连乐谱一起放入纸 袋。 外面持续下着大雨,天气很冷。我穿着前些天穿过的灰色裤装,里面特别为耀 子穿上黑色T恤,手上拿着风衣走下楼。仔细观看失去主人的BMW,发现由于昨天在 雨中高速行驶,溅起的污泥高达挡泥板上方。 前往NTT位于青山的营业处,表示想看通话记录。 “你是签订契约的本人吗?”年轻女职员问。 “是的。” “想看什么时候的纪录?”对方略带怀疑的望着我。 “到上星期天为止的部分。我怀疑我的员工擅打国际电话。” “我们这里没有国际电话的记录,”她打量着我,似乎在问难道你不知道吗? “只有国内的通话记录,国外部分KDD应该会寄明细表给你。” 我一阵着慌,设法自圆其说。“啊,是吗?其实她好像也打了私人长途电话。” 年轻女性的眼神好像在责怪我是个小气的老板。之后,她问:“有什么身份证 明吗?” 我充满自信的出示国际驾照,并递出刚才在路上买的“宇野”印章。 她颇为讶异的望着国际驾照。 “不行吗?” “不,可以。请稍待片刻。” 我心中暗祷一切能够顺利,并若无其事的浏览旁边展示的一百种以上的电话卡。 “宇野小姐、宇野小姐。”回过神时,发现有人在叫我。 我慌忙走向柜台,立刻拿到一个信封,上面写着“通话费用明细表”。 回到车内,我打开信封。内容详细记载开始通话时刻、对方电话号码、通话时 间、区域等等。星期六耀子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的开始通话时刻是二十时二十三 分,是03开头的东京都内电话号码,通话时间三分十一秒。 第二通的开始通话时刻是二十三时十五分,地点是静冈县,通话时间二十四分 四秒。 我跑向公用电话亭,插入电话卡。第一个电话号码有些眼熟,所以当话筒里传 出“我是小林,目前不在家,等哔的讯号声一响……”我不必听完也知道是由加利, 马上挂断电话。 接下来我拨静冈县的电话号码。 “喂、喂,这里是欧乡景观山庄。”声音甜美的女性接听电话。 欧乡景观山庄是位于伊东川奈的豪华度假饭店,拥有相当出名的高尔夫球场。 我发觉这是打给成濑的电话。 成濑并未提及星期六曾接到耀子的电话。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呢?我想亲自问 成濑,于是驱车前往他的店。坦白说,我心里也想见成濑。 店门拉下。我知道他星期四公休,不过可能是事态紧迫,所以决定今天也休息 吧。 擦拭晶亮的中古车寂寞的淋着雨,感觉上三百五十万元的标价牌似乎很可笑。 我顺着外面的楼梯爬到店的二楼敲门,但无人回答。 既然外面停着成濑的车,他一定在里面。 “有人在吗?” 我打开门,里面一片昏暗,可以听见安静而规律的鼾声。成濑俯趴在靠窗的简 陋床上熟睡。我站在床边望着他。他身上仍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 “成濑先生。”我轻轻叫他。他没有醒来。我环顾室内一圈。黑色铁管做成的 棚架上摆满大型硬纸箱。我稍微看一下,有很多装宾士车用卤素灯泡的箱子,其他 箱内似乎也都是汽车零组件。靠内侧有书架,排放着与车辆有关的书籍。我抽出几 本,随手翻阅。 这时,成濑可能察觉动静吧,身体动了动。 “成濑先生。” “啊,吓我一跳。”成濑睁开眼认出是我,伸手看一眼潜水表。“已经这么晚 了?” “抱歉,我擅自进入。” “没关系。”成濑双手伸至脑后,仰躺着凝视我。 我发觉他眼眸里闪动着轻微的欲望。 “过来这边。”果然不出所料,他说。 我顺从的走近。 成濑用力拉过我的手臂,抱紧我亲吻,透过外衣抚摸我的乳房。 “不行。” “我知道。”成濑突然放松力道,怜惜的凝视我。“昨夜睡得好吗?” “嗯,靠着安眠药总算睡着了。” 成濑让我坐在他膝上,像抚摸猫般轻抚我的脖子。 “你来做什么?” “问这件事。”我离开他,从手提包内取出NTT的信封。 成濑抽出里面的通话明细表。“这有什么问题?” “耀子星期六晚上曾打电话给你。” “啊,原来你是指这个。她的确打过电话,不过没有提到什么重要的事。”成 濑回想着说:“只说了些乔尼维夫要她教他打高尔夫球,以及那边天气如何之类无 意义的话。不管我去什么地方,她一定会打电话来。” “为什么?”我对成濑讲话的口气感到不满。 成濑耸耸肩。“大概怀疑我另外有女人吧。” “是吗?那么……” “怎样?” “你有女人吗?” “怎么可能?招待客户是常找女人作陪,但是我们不做那种事。” “我们?” “君岛负责这方面的客户。” “这表示客人也是道上人物?” 成濑默默颔首。 “找女人陪客,是什么样的女人?” “很多,有专业也有业余。” 我想起成濑的妻子曾厌恶的说他做过一些肮脏事。 我默默把NTT的信封放回手 提包。 电话铃声响起,成濑迅速下床接听。“喂、喂,是的,辛苦了。我现在马上过 去。” 挂断电话后,成濑叼着香烟说:“君岛打来的,说由加利回来了,要一起过去 吗?” “嗯。” “和藤村约几点?” “四点。” “还赶得及。”成濑看着表说。 “你打算一起去吗?藤村要我单独前往。” “但我有点担心,何况又有昨天川添的事。”成濑说着打开储藏柜,准备换衣 服。 君岛站在由加利的公寓门前等待,一身黑社会电影中常见的打扮手撑黑伞、戴 墨镜,黑色风衣衣领竖起。 “成濑先生,怎么办?”君岛难掩激动,口沫横飞的说:“我愈听愈觉得可疑, 大概是那个女人干的。” 君岛似乎已经知道耀子死亡的事,可能是昨夜换班时成濑告诉他的。 “问题是那笔钱在哪里?”君岛恨恨的说,双眼瞪着我,似乎仍未放弃怀疑我。 “我假装有事,上去看看。”我不理会君岛,仰脸望向由加利房间的窗户。 雨一直未曾停歇,很多住家白天也亮着灯,可是由加利的房间却拉上窗帘,一 片昏暗。她会在睡觉吗? “就这么办吧。”成濑漠视君岛的不满,颔首道。 “好。”我爬上公寓楼梯。 由加利的房间在二楼上去第一间,靠楼梯右侧。铁制的陡峭楼梯,人走在上面 会发出巨响。由加利会熟睡到听不见这么大的声音吗?我忽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我伸手按门铃。在外面也能听到铃声,大概是坪数相当小的房间吧。 我没有停手,一直按到室内有了反应。 “谁?”由加利未拔下连锁,开门问。 看样子果然在睡觉。她穿着黑色紧身裤和T恤,脸孔有些浮肿。 “是我。” “啊,美露小姐,有什么事?” 面对怀有戒心,一直不打开链锁的由加利,我不耐烦的说:“能开门吗?我不 会进去的,只是这样站着不好说话。” “啊,好的。”由加利不太情愿的拔开链锁。 瞬间,不知何时来到我背后的君岛冲入门内。 “你干什么?”由加利大叫。 君岛已经入内,拉开窗帘。由加利似乎正在打包行李,室内一片散乱,榻榻米 上到处是衣服和各种东西,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她可能去大采购了一番,地上有几 个尚未拆开的香奈儿纸袋,鞋盒和手提包也散落一地。 “要搬家吗?”我问呆站在小厨房边的由加利。 由加利默默点头。 小桌上放着饼干盒和没吃完的汉堡。墙壁上挂满衣服,衣橱敞开,丝袜挂在敞 开的抽屉外,衣橱上的皮包以及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异常得多。 “打扰了。” 见到成濑出现在玄关,由加利颓然坐在地下,喃喃说:“什么嘛,随便闯进别 人家?” 君岛用力拉开床畔的黑色矮柜,里面居然是无数华丽的内衣。 “这不是耀子的吗?”我跑过去细看。 耀子喜欢法国制的精致内衣,有好多成套的蕾丝胸罩、长衬裙和内裤。而且, 她准备很多新的存货,随时替换,她曾送我一套亮蓝色的内衣,所以我很清楚。 “是老师送我的。”由加利低声说:“真的。因为前一阵子她常不在事务所, 一切由我打理,所以才送我。” “这么多吗?”我看着抽屉问。有白色、乳色、黑色、橄榄绿,及装在盒内未 打开的。 “是的。” “是吗?那这个呢?”我在堆满各类化妆品和化妆器具的梳妆台上找到银制的 香水喷雾器,那是耀子去柏林时买回来的骨董。 “那也是老师送我的。” “这是耀子最喜欢的东西。” “可是,是真的啊。” 不管由加利怎么狡辩,我根本不相信。 成濑走近由加利。“由加利,你手边有耀子住处的钥匙,对吧?你趁耀子不在 家时,经常偷偷进去拿各种东西,对不对?” “我没有。”由加利眼眸里泛着泪光。 不过,她不是因为被冤枉而委屈的流泪,而是如小女孩般,想藉哭泣逃避眼前 的窘境。 “钱是你拿走的吧。”突然,君岛站到由加利面前,大声问。 “没有,我没有。”由加利以蚊子叫般的声音否认。 “你在会长面前讲这种话看看?我看你想找死。” 由加利好像全身力气尽失,趴在地板上大哭出声。 君岛边骂“混蛋,快从实招来”,边用力踢由加利的腿。 “君岛,别这样!”成濑伸手按住君岛。 “救命呀。”由加利跑到成濑背后,想躲开君岛的攻击,但是君岛一向喜欢欺 负老弱妇孺,仍旧执拗的绕到成濑背后,继续踢她。 “住手!”成濑轻叫制止君岛后,轻声问由加利:“由加利,这几天你到哪里 去了?” 由加利啜泣着回答:“和藤村上饭店。” “哪一家饭店?” 由加利说出一家饭店的名字,并指着香奈儿的袋子,表示是在那家饭店买的。 “你很奢侈嘛。”一向崇尚名牌的君岛挪揄道。 “买了什么东西?” “手提包、项链和衬衫。”由加利低声回答,声音几乎听不清楚。 “藤村付的钱吗?”成濑问。 “是的。他说上次的‘黑暗夜会’赚了一些钱,邀我一块尽情玩乐。” 我觉得可疑,和成濑对望一眼。 我检查服装,想知道是否有耀子的东西,果然找到一件耀子的淡蓝色衬衫。那 是价格昂贵的名牌衬衫,耀子十分喜欢,曾叹着气说,她送去洗衣店,记不得有没 有去取回,之后去拿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另外还有Celine的链式腰带、香奈儿的 人造珍珠项链,以及香水、唇膏、太阳眼镜,全是耀子中意的奢侈品。 光是我记得的东西就有这么多,如果耀子本人来看,一定会发现更多吧。看着 这些由加利偷来的名牌货,想到耀子被身边的助手连续背叛,我忽然感到可悲。 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中国制的陶盒,我情不自禁惊呼出声。 “怎么了?”成濑跑过来。 我指着兔子形状的盒盖,说:“这是耀子的东西。” “我知道。” “耀子平常回家,一定会把项链、耳环和戒指放到这里面。她在家完全不戴首 饰。”说着,我掀开盖子,里面有两个金戒指,一个镶着耀子的诞生石——石榴石 ——的戒指,一堆耳环,以及香奈儿的手表。 “你看,全部都在。可是,那些照片上却未佩戴任何首饰。你明白这是什么意 思吗?我看到照片时就感到有些不对劲,现在好不容易明白了。” “是怎么回事?”成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如此激动。 君岛和由加利也注视着我。 “换句话说,耀子并未主动外出,而是被绑架后推落某处海中,或者是在家中 被人杀害后再移尸。” “被人杀害?”由加利目瞪口呆的望着我。 “有照片为证。” “让我看看照片。”君岛抑制不住好奇心说。 我置若罔闻。“我曾经以为是自杀——她跳海自杀,被路过的人发现,拍下那 些照片,却不知何故落入川添手中。可是,事情绝对不是这样。耀子若是自杀,应 该会佩戴平常戴着的首饰。由加利,是你杀害耀子,夺走她的东西,对吧?” 我瞪视由加利。由加利急得大叫:“那是我后来去偷的。听说耀子老师失踪, 所以我星期一晚上才去偷东西,这是那时候带回来的。” “那么,钱呢?”君岛又踢由加利的腿。 由加利痛苦的弯曲身子,哭泣出声。 我毫不在意,问:“由加利,伊朗商人的太太说看到耀子,那是你,对不对?”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