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后来,人们重新回忆那一天的情形,仍然没有觉出有什么异样。6 月的中原已 经开始有些热了,因为头一天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蒸腾着一层水汽。杨树梢 头却一漾一漾的闪着亮光。是6 月里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一切都很正常。胜利过 去也不是没有过不请假就不来上班的情况,所以谁都没觉得什么。 刘小杰有一回喝多了,赖在队里不走。非要和方东平促膝谈心。 刘小杰说队长,你其实还是很趋炎附势的。说着就涎着脸笑。旁边的人直打岔, 说刘小杰你喝多了胡诌什么?刘小杰直起眼来连声问我喝多了吗喝多了吗?你们以 为我说醉话呢,哼!队长护着胜利,还不是因为胜利他爸! 胜利失踪以后,方东平不止一次地想:我护着胜利了吗?我要是对胜利严厉一 点儿,胜利也许不会落到这一步吧? 但究竟胜利落到了哪一步了呢?方东平心里并不清楚。在很长一个阶段,方东 平对胜利的失踪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最初的几天,局里头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他 去海南的,有说他去泰国的,还有的说他陷进了贩毒黑窟,身不由己;但也有人说 他金屋藏娇,此刻正不知在哪里快活逍遥呢。方东平严禁刑警队的人参与这些议论。 说:任何人问。一律说不知道! 事实上,就是队长不交待。刘小杰他们也绝不会跟着掺和。 胜利也是队里的兄弟哩,不管怎么着,也不能自己往自己脸上抹屎。管政治案 子的一处,这几年实在是闲得嘴长腿软,议论起胜利就分外精神抖擞。说得最多的, 当然是一些风流韵事,谁谁谁谁,姓啥口H 啥,长得啥样,胜利一上来怎么勾的人 家,到后来又怎么甩的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有声有色。议论中间,自然扯上方 东平。有人说方东平么,不是本事大得能日天吗?怎么连自己的手下也不知道弄哪 去了?觉得抓住了个马胜利,就攀上马书记的高枝,整天见谁都寒着脸,这下可好, 看他小子咋着玩得转!这话传到刑警队里,把屋里几个人气得呼呼直喘粗气。要冲 出去理论,倒让方东平给拦下了。 拦是拦下了,方东平自己却是越想越气,连抽了几支烟。他自觉对胜利,没有 存私心。马书记分管政法,打打交道是有的,但他不记得有过工作之外的接触。更 不用说亲近。再说,他也不喜欢马书记这个人。马书记的城府太深了,让人害怕。 我不是马书记的人哩,方东平想。我甚至不是任何人的人。想到这一点,方东平有 些灰心,他想我可能一辈子都提不上去了,我谁的人也不是,谁也不会提我,这是 我的命。 天生的内心孤傲,外表也不随和,所以除了队里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般的 人,都觉得方东平的神色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见过一面的人往往这么说:“你们 那个姓方的队长,怎么这么阴。”在警校念书时,同学间相互起外号,方东平就被 喊做“玉面狐”。方东平生就一张白净如玉的长方脸。单眼皮,长眼,平日总是双 眉微蹙。眼皮低垂着,瞿然抬眼,会不错眼珠儿地瞅人。瞅得人心一惊。他老婆瞿 红帆说他:你哪怕一天假装出一分钟的笑脸来呢——谁欠米还你糠了怎么着! 他老婆瞿红帆,倒是不像一般女人看重男人的官位,逼着男人去拼命。几次对 他说:副局长。也就是筛子底下的那粒最小的芝麻官,爱提不提!就冲这点,他心 里是感激妻子的,他想我没有告诉她,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副局报上去又打回来的? 她总是在报上去时仿佛是无意似的冒出这样的话。而在打回来时把这意思再说一回, 也仿佛是无意似的。每逢这样的时候。方东平就想:这个瞿红帆呀,真是个人精! 所以他虽然对家庭有着种种不满,也感觉到队里的内勤小柳一直暗恋着自己, 他还是规行矩步,相当自律。他的一个朋友,新近弄了一个小情人,就兴头得不知 如何是好,对他一个劲感叹,说东平一辈子只睡老婆一个女人,屈不屈呀你!又鬼 鬼祟祟,笑说咦我怎么看你们那小柳对你挺有意思的? 方东平不笑,板脸说你胡扯什么?我不习惯这种无聊的话题。 就弄得尴尬。过一会,他那朋友才说东平你一天到晚脸板得茄子皮似的,自己 不也累吗?我知道东平你志不在此,你是政治上有野心,可你也看看社会现在发展 到哪一步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吃点玩点,对不起自己!是推心置腹的语气。 还要再说,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听是他那小情人,就不再和方东平磨蹭,抬屁 股走了。 shizongsz 这社会变化是大,方东平想,简直日新月异。就说刚才这位,在市府当秘书时, 跟着头们出来,连放屁都不敢大声。你看看现在,才下海几天呀,就人五人六,牛 皮哄哄,揣上手机了。 于是方东平想:我是不是也该换个地方扑腾扑腾了? 但打生不如伴熟,换个地方,又得踢打几年,才能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听政 委的话风,局里最近打算把他的副局再报一次,政委似乎很有信心。 但马书记是怎么想的呢?前两回没通过,虽没什么人向他透露,但他感觉是卡 在了马书记那里。马书记见了他,总是说,啊,小方啊!虽然热情,但笑得公事公 办。不亲近,也从未和他提过胜利,连“要对他严格要求呀”这样原则的话也没说 过。 马是一个莫测高深的人,方东平愤愤地想:老奸巨猾。 而因为马书记,现在胜利的失踪自然成为宋城的热门话题。 方东平很不安,他知道胜利一旦真的失踪,作为刑警队长,自己首当其冲,必 定卷进漩涡中去。 然而传闻却越来越多了,就在种种荒诞不经的传闻中,胜利不觉已经失踪六天。 胜利妈李主任,一见面就抓住方东平的手哭天抢地,一边说小方啊胜利我可是交给 你的啊,无缘无故怎么就出走了呢?方东平嘴里嗯嗯地应付着,心里却觉得这话说 得没道理。但他不想反驳。他看到平日凶悍无比的李主任,这时候软弱得像个婴儿。 边上,马书记自始至终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政委说小方,你要全力以赴,尽心尽力——似乎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却几次欲 言又止;局长则阴沉着脸,闷头抽烟,最后挥挥手,赶一只苍蝇似的,说:去吧! 胜利失踪第七天,方东平从马书记常委宿舍楼出来,回到队里宣布:6.19胜利 失踪一案,正式立案侦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