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案子却毫无进展。马书记虽说是不出面,李主任却是天 天打来电话,而且回回都指名找王群山,把个局长彻底愁成刀条脸。方东平也焦苦 万分,情绪日益浮躁,几次自问:是不是定成情杀与情杀有关的仇杀,方向错了? 那个神秘女人始终没有找到,好比太阳下的滴水,刚一出现,就蒸发在空气中 了。 要不就换换思路,仍然从贩毒这一块人手?但方东平随即就予以否定,因为他 觉得即使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林肯的嗅觉。林肯可是名犬之后,正经受过毒品 搜索方面的训练。而且若说胜利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参与贩毒,他还一无所察,那对 他方东平,对他们刑警队,不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正这么苦思冥想茫无头绪之际,电话铃骤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吓了方东平一 跳。抓起电话,就听得那头河东乡派出所的程强所长气急败坏,说东平快,你快点, 胜利找到了! 两分钟内,法医、痕迹、摄影,全都武装整齐地跑出,老张也已经把车发动。 小杰牵着林肯,候在车门边上,一脸焦急。 方东平拍拍林肯的脑袋,林肯一蹿,就稳稳当当地蹲在后排座上。 扒出来的胜利,已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河东乡的程强所长,是从尸首那身警 服上认出胜利。发现尸首的小王家村的疙瘩老汉,在地边上战战兢兢。见方东平来, 上前问:官长,咱这会子可是能家走了吧? 一看老汉畏怯的神色,方东平知道二强子又在老百姓面前作成作福了,不过这 眼前也顾不得说他,就安慰老汉:大爷你别怕,你把经过再说一遍。 原来一早老汉起来割牛草,现如今农村也都使一些锄草剂啥的化学东西,草也 不好割了。老汉带着条黑狗,寻寻觅觅,溜溜达达,不觉得就走出庄外十多里。才 说这沟岔子边上草厚,吸袋烟要割,就听得黑狗在那边狂吠,过去一看,扒出来一 只手。 站起来看看,方东平发现这里地处三省交界,四不沾连,离市区少说也有小百 里地,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夏季雨稠,已经七八场雨过后,不可能留下什么有价 值的痕迹了。远处,陇海一线沉沉,火车无声地融入天际。脚底下杂草丛生,一种 豌豆粒般大小的不知名的小紫花,一丛一丛开得热闹,看着却柔弱而凄凉。胜利这 四十几天,原来一直就一个人睡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这让方东平难过,也生出 一些人生无常的感慨。 “天之一瞬为世,世之一瞬为人。”方东平说。 都很诧异,弄不清队长在说些什么,但几个人都感到,队长正沉入某种他们说 不大清的灰暗的心境。刘小杰体谅地说我来吧队长。又呵斥林肯:一边去! 林肯乖乖地退到一边蹲着,却仍然哈哧哈哧地呻唤,跃跃欲试。方东平知道, 这是刘小杰不想用林肯,林肯的鼻子可是上了保险的。腐臭了的胜利,会破坏林肯 的嗅觉。胜利额前那一绺子作为标志的黄发,已经枯败,像一坨子干牛粪,粘在皮 肉腐烂的头盖骨上。还记得那是6 月初的一天,天气刚刚转热,胜利新理了发回来, 夸耀说是广州最新流行款式,叫什么“独爱前额一绺黄”,一听就是小报专栏语言。 都没觉出那有什么好看,纷纷攻击说,这种美国球星玩出来的花样,在人家是潇洒, 在胜利,就是不伦不类,形象恶劣。 而在局里,为着这一撮子黄毛刑警队的人让人笑话得抬不起头。星期一例会。 政委大谈警容风纪,还点名批评了方东平。 看那架势,都以为至少得给胜利一个通报批评,不想只是让他剃成光头了事。 而这一点,直到失踪,胜利也没执行。 现在胜利已经腐烂发绿,方东平再记起的,都是胜利身上平日里一些想不起来 的好处。其实胜利就是不长心,浮躁,那也是让他爹妈惯的。刑警队的车是个喝油 的老虎,有一回三省边界联合行动,居然半路上趴下了,因为没油。胜利总是说队 长你别愁眉苦脸,没油我给你去弄。问他到哪去弄?他说:我去偷!说着一个劲坏 笑。好事到胜利手,也办得跟坏事似的,胜利也太粗枝大叶,少心没肺了。 这么想着,方东平不由自主就喊了一声:胜利。 胜利似乎动了一动,两只烂成黑窟窿的眼窝空洞无物。方东平在心里问胜利, 说胜利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弄到这里,你放心胜利。弟兄们一定给你报这仇。 刘小杰过去说队长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那么至少是两个人,才能把死后的胜利弄到这里来,如果是那个女人。她应该 有一个帮手。 还没从现场回来,队里就都知道胜利找到了,大伙心里都挺沉重。过去一个多 月,传言归传言,总觉得胜利还活着。不定哪天从哪突然冒出来。胜利这一找到, 希望就算破灭了。刑警队里的弟兄,感情还不比其他,因为常常面对的是一些凶杀、 抢劫的暴行,缉捕搏杀,流血挂彩家常便饭,相互间就多一些生死与共的感情。所 以王英几个。都流了泪,看见方东平回来,情绪很激动。 方东平一回来就吩咐:给我从6 月18号晚上,一寸一寸往后捋,把所有接触过 胜利的人,再给我捋一遍! 胜利妈李主任,已经哭晕过去几回,见了方东平,仍是哭得说不成话。方东平 说李主任。您再好好回忆回忆,头天晚上胜利几点回家的?他是不是有什么反常地 方? 李主任停住唏嘘,说九点,也许还没到九点。回来就进他爸的屋,和他爸吵。 我正看《家有仙妻》,噢,就是那个新加坡的电视剧,也没听清他吵什么。 进了马书记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方东平提醒自己要慎重。马书记在气派的班台 后面正襟危坐,对方东平很客气。但对方东平的询问,他一口否定。他说我们没争 什么,胜利这孩子就这样,说话像吵架。 方东平很沉着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走了。 感觉上,方东平隐隐意识到马书记一定隐瞒了什么。胜利当晚再次外出,从此 杳无音信;而与他刚刚谈过话的马书记,对他的去向不会毫不知情,至少,也不会 毫无觉察。 出来后,他就让刘小杰去电视台,查一下6 月28日晚上电视台转播的所有电视 节目。刘小杰问电视能有什么问题呢?方东平说还不知道,马书记不是一般人,我 们现在也只能从这里人手了。 在电视台的楼梯口。刘小杰让背着登山包的瞿红帆捣了一拳。瞿红帆说刘小杰, 你不去抓坏蛋跑我们这干什么?别是来勾引我们的姑娘吧?刘小杰挺高兴。说瞿姐 你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你一走这么些日子,我们队长可是天天念叨你呢。 瞿红帆笑,说刘小杰你很会拍马屁,过两天我给你介绍对象! 看见瞿红帆,刘小杰有些担心。他觉得总有半年多了,队长的心像是不在心里, 有时不上案子,也在队里一坐半夜。有一回他和女朋友看电影回来,路过局门口, 看见三楼办公室里漆黑一团,却不时有一星火光闪闪烁烁,就摸了上去。谁知开门 一看,是队长,木桩似的,见小杰进去,也不答语。当时刘小杰就想:队长这样该 不是有外遇了吧? 拿回去的电视节目单,没有什么漏洞,6 月18日晚上八点以后,确有一家电视 台转播《家有仙妻》。方东平弹弹那张纸,笑笑,说这种搞笑片!刘小杰也愤愤, 说就是就是,我不懂我们为什么要进口这么庸俗的东西,纯粹是污染中国人民的情 绪! 法医的报告出来了,胜利颅骨右侧内陷,是被人先用钝器打昏,又用电线勒死 的。死后右手食指,被用刀剁去。就是这一点让方东平百思不得其解。指纹对于胜 利,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剁去只是一根手指。那么这种手法,究竟表示什么呢? 方东平迅速地把近几年来发生的所有肢解案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有关剁 指的案例。这是个新秀哩,方东平想,然后很果断地命令刘小杰:把撒到外面摸查 的人都给我撤回来! 联想到死后的胜利扣得整整齐齐的警服,方东平心中一惊。 胜利从来都是吊儿郎当,胜利几时扣过风纪扣呢。6 月18日下午,小雨,那天 这座北方小城,很有些凉意。晚上下班时,方东平清楚地记得,胜利是敞着怀走的。 胜利敞着怀一边戴头盔一边说拜拜了队长!然后骑着摩托风驰电掣而去。风鼓起胜 利的衣襟,胜利从此就消失在6 月18日的晚风里。 方东平似乎觉得找到了什么,他感到某种意念正在心里一点一点清晰。案犯整 洁从容、手法细腻。而且——方东平闭上眼,努力用心去捕捉一一这个案犯,是读 过不少书的!方东平一跃而起,去找内勤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