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这座城市里有种传言,说是全市几百个处级以上干部,都在方东平手里有一 份特别档案,谁爱好什么,忌讳什么,谁的舅爷表姑奶奶在北京或是省里当着什么 级别的官,谁在深圳嫖过娼,进过性病诊疗所,甚至连孩子是你自己的种还是人家 的种。你自己不知道吧?方东平的特别档案里可都给你记着呢。所以市里的干部, 见了方东平都热情地握手。抓住不放,特别夸张地笑,一边偷看他的脸色。几次提 副局,都让莫名其妙地打了回来,就更坚定了人们关于特别档案的说法。有人就说 这小狗日的方东平,看怎么着?人算不如天算吧? 对这些说法,方东平一概置之不理。他手里是有一个自建资料库,说特别档案 也罢,黑名单也罢,反正要是让他们本人看了,不止一个人得吓晕过去。有一回政 委半真半假地问:小方啊,给我老头建了什么档啊?方东平说政委,你早先的媳妇 叫春花。政委吓一跳,他早先的媳妇春花,父母包办,可过门没多久就病死了,那 还是他在关外干井下工时的事情。又没有个一男半女,这些年,他自己都忘了,也 不知这小方是怎么知道的。 一进去,内勤小柳就递过来一杯茶。看看是小柳自己的杯子,方东平不喝,又 不好马上放下,就端了一会儿。看见柳鸣又是那么两眼痴痴地瞅着自己,不由得慌 了赶紧垂下眼。多年来瞿红帆的铁马金戈,已经使得方东平羞于面对女性的柔情, 所以在柳鸣的注视下,方东平浑身不自在。 方东平说小柳你去查查胜利,看他的同学中,有哪些是念了大学的?说着就点 燃一支烟。 柳鸣并不马上就去,而是柔下声来说队长,把烟戒了吧。方东平一听,转身就 往门口走,只听见身后柳鸣仍在说,戒了吧队长,啊? 柳鸣一定又是眼泪汪汪的了,方东乎心里很烦。他想我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功 不成名不就,你恋我个什么劲儿呀! 队里的弟兄,也都知道小柳对队长的那点心思,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生活中 的方东平,是过于严肃了。再说这样的事,也不能说。方东平也知道自己不该一见 柳鸣就板着张脸,但自已是一个有室有家的男人,和人家一个没结婚的丫头瞎罗罗 不是毁人家一生吗?而且一个队里工作,内勤暗恋队长,这真成了瞿红帆嘲笑的庸 俗电视剧了。 电脑里调出来的胜利的资料,薄薄的几页,就是一些比平常履历复杂一点的东 西。其实方东平的自建库。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神秘,而且在过去的几年中方东 平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兵有一天会被杀。 因此柳鸣将这几页纸递过来时,先就担忧地说队长你也别太灰心了,关于胜利, 我再去查。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站住,低声说队长,你瘦了。 方东平突然就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孩,过于冷酷。但是不冷酷又能怎么样呢?她 已经因为自己,陷得够深了。这么想着,方东平不由得就出了一身冷汗,一时找不 到话说,柳鸣还在门口背对他站着。气氛就有些尴尬。 想了想,方东平决定还是把话挑明了,让她冷了这份心思。 于是单刀直人,说小柳,小杰你知道。人不错,对你也不错,这样,我给你们 做个红娘吧! 毕竟心虚,所以说这些话时就有意无意躲着柳鸣的眼睛。半天不见回话,再抬 头看,柳鸣已是泪流满面了。 方东平惊慌失措。他觉得柳呜这么一句话都不说,光叭嗒叭嗒一粒一粒往下掉 眼泪的样子,让他受不了。想劝不知怎么劝,又不能给她撩眼泪,愣怔了会子,侧 身从她旁边走了。 到了外面直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和她说这个话。你已经影响工作,方东平对 自己说,胜利还死不瞑目呢。他狠狠扔了烟蒂- 让最后吸进去的那口烟在肺里缓缓 转一周,再次警告自己说:你必须集中精力。 他决定回家去看看。 瞿红帆回来了,正在家整理带回来的素材带,这让他意外。 对于他的到来,瞿红帆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方东平就有点恼火,方东平 问你打算拿什么来喂饱你的丈夫呀?瞿红帆说出去出去,你烦不烦?方东平想这娘 们哪还有点娘们样子?摊上这样的娘们,我他妈真该出去婚外恋! 但随即方东平就对瞿红帆感激莫名了,因为在瞿红帆的素材带上,他发现了一 张似曾相识的脸。瞿红帆这回出去,是到省城的几所大学搞一个女大学生婚恋观念 方面的专题,用黑白胶片,据说是为了追求纯纪实风格。走之前心情激动,和方东 平滔滔不绝,谈了半夜大陆独立制片运动的代表人物吴文光,说他的新纪录片《最 后的梦想者》,标示出一种新的制片方式和一种极端个人化的审美选择。瞿红帆谈 起这些,难免张牙舞爪。所以方东平懒得理他,假装睡觉。他想什么狗屁独立制片 运动其实就是地下电影,吴文光我也不是不知道,不就是个浪迹北京的盲流?外国 人吹他,纯他妈别有用心!要叫方东平以治安的眼光看,就应该把他这号的,统统 赶出北京,省得他们在伟大首都瞎窜! 这回瞿红帆和她的摄像,也就是去“作”一部。新纪录片运动“那样的片子, 白日做梦,想着也去一个什么国际电视节上,骗回一个大奖。要”作“得”糙“一 点,瞿红帆说。”糙“ 是“新纪录片运动”表达世界的独特方式。瞿红帆又说。 现在这些被瞿红帆有意“作”得很“糙”的女大学生,正在画面上假装读书, 或者假装沉思,当一个长发中分,文文弱弱毫无修饰的女生在画面上一晃而过时。 方东平立即断定,自己在宋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胜利家中,见过这个女生。 所以他非常难得地,吻了吻瞿红帆光洁的前额。除了婚前,他好像都有三千年 没有吻过瞿红帆了,瞿红帆不是那种让男人怜惜的女人。“千年等一回”,他想起 这么一句流行歌词,不由好笑。又想不对,应该是“千年等一回”。白素贞和许仙 是千年相会,以了前缘,怎么能是“一回”?妈的香港电视,尽弄点不通的歌词。 这回轮到瞿红帆吃惊了,瞿红帆说发什么神经?案子有进展了?方东平说当然, 夫人。因此夫人,请允许我向您跪安。 这就是方东平的幽默。 每当方东平急于从家里脱身时,他总是要向瞿红帆跪安。当然不会是真的下跪, 不过一句揶揄的宫廷用语,却足以满足瞿红帆的虚荣心。“女人是虚荣的动物”, 方东平想这真是至理名言。就是在男人堆里也要抓尖逞强的瞿红帆,不是也脱不了 女人虚荣的本性嘛。 现在他要一个人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这个画面上的女孩好好在脑子里过一遍。 时间不会太久,绝不超过两年。但是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去胜利家的呢?当时的情 形又是怎样的呢?捕捉记忆深处的信息。得有一个好心境,因此这样的时候,最好 离张牙舞爪的瞿红帆远一点。